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纜車男

纜車男

作者:沈大成
他很樂意聊聊。以下是纜車男談工作。女方是很好的聽眾。
城市最北面的函山,高334米,你肯定想它不算雄偉,而且我們一出生它就站在那兒,很不稀奇的感覺。你會不會正因為家鄉有座矮山,去外面旅遊的時候更高興去海拔高、山峰陡的地方?我們的函山,說不定你只是小時候學校組織春遊才登上過一兩次,和當時要好的同學拍過幾張合影吧?看到每日新聞報道它,估計目光還會自動跳開。不過,函山上的景色特別是夜景非常好,可以說名聲在外,有本《米其林綠色指南》你知道吧,還把它評為三星級景點。和本地人不大在乎不同,在附近遊玩的外地客,可有不少會專門抽出時間繞道來一趟,到山上觀景平台眺望夜景,用好像自己會拍出無人可敵的風景照那樣的勁頭拍照片,拍到盡興,就滿足地收手,到禮品商店裡採購紀念品,然後趁夜色離開。遊客不會留在山上過夜,山頂的那些別墅屬於有錢人。
在函山纜車上眺望夜景,要是能在一片燈海中發現一顆「心」的形狀,就會變得幸福。——不知道誰編出來的!明知根本是假話,一代一代的情侶還是趴在玻璃上興緻勃勃地找啊找。因為幸福,那是誰都渴望的東西吧。我一喊,引起一陣騷動,他們全體撲向那位太太面前的大玻璃。以往,人們光是看到勉勉強強的「心」就很感動,車廂里會有人接吻,藉著一股沖昏頭的熱情,下了纜車馬上有人求婚的事情也發生過。當晚遠九九藏書方出現的,是個貨真價實的「心」,無論怎麼挑剔,山下有一圈燈光都恰好顯出那個形狀來。而且它巨大無比,如果它能代表幸福,幸福的分量一定特別足。但被包圍在一小群人中的太太,我看到她在冷笑,不由感到一陣寒意。
大約一個月後,山上有棟別墅中死了人。不知道你還記得這條新聞嗎?當然,那只是轉瞬即逝的一件事情。死的是位富商,他從家中三樓的平台上跌到一樓,當場摔斷脖子,一命嗚呼。警方調查報告認定,因為前一天下雨,平台濕滑,死者系意外墜樓,排除他殺嫌疑。但當我翻開報紙,不由大吃一驚。照片上的遺孀,確鑿無疑就是纜車上的太太!只是她解開絲巾,露出了整理得很仔細的頭髮。她脫下卡其色風衣,換上了黑色衣服。收起怒氣沖沖的神情,只剩下了傷心,還屈起食指擦著眼睛。文章引用了幾句她傷感的追述,大概是說,「我們年輕的時候,雙方都不富有,丈夫曾經是帶我一趟趟坐纜車找『心』的形狀的窮小子,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一直非常恩愛。」「說到這裏,她淚流不止。」文章中寫。
在我講話時,按照公司規定,我要用禮貌的目光輪流和他們的目光進行接觸。就像這樣(他臨時做了一次示範,把目光投進女方的眼睛里,有點喜歡上了她)。在擁擠的時候有點尷尬,大家緊挨著,要怎麼親切地掃視近處的眼睛,而不被他們臉上的痣啊,傷疤啊,奇怪的五官奪走注意,一開九_九_藏_書始可是練習了很久。
纜車很快到站,人們各走各路。一個古怪的乘客而已,原本我早該忘了。
上下山可以開車,但一定是坐纜車風光好。每趟車滿員125人,有經驗的乘客會佔住車廂四壁,他們通過大玻璃看風景。我固定站在車廂較寬的一側,一個緊湊的控制台邊上,負責開關門。但和乘客之間沒有隔離物,等於站在人群中。另外,我還要在衣服領子上別一支小麥克風,做些必要的講話。比如什麼?嗯,比如「車廂門即將關閉請注意,我們即將在五分鐘後到達山頂」啦。比如「今天天氣晴朗,預計會有不錯的景色」。天氣不好時就說,「大霧可能會影響視線,祝各位好運。」回程時表示感謝,大致這些。
男方想,顯然是介紹人搞錯了,要不然就是她混淆了概念。「都是在高空開,但不是吊車,」他和氣地糾正,「我開的是纜車。」她不好意思地笑。
沈大成,編輯。@沈Dozen
度過了開頭20分鐘,到這裏很不錯,雙方寒暄了,男方為女方點咖啡蛋糕,兩人把介紹人傳達過的粗略情況進行適當擴充。他們現在要進入聊天的第二個階段。像港灣中的船已核對過車鍾、試鳴了號笛,做完準備工作后,將要駛出停泊的港口。
事情不對勁!你也這麼想吧?說不定我見到她的那一個晚上,她正看著窗外,暗中在想,是殺了變心的丈夫好呢——一https://read•99csw.com般來說富商不是大都風流多情嗎,還是就這樣離開他好?她看上去可是一個堅強、有決心的女人,不容有錢的丈夫欺負自己。突然,看到了「心」,從前的那些情話全部從記憶深處翻上來,一個決定當場做好了。
女方攪一攪咖啡,在桌上製造出一個微型的黑色漩渦,她發表了對此事的看法:「也有可能,那個女人當時冷笑了兩聲,非常厭惡自己,也厭惡丈夫,甚至這座山,還有你愛的纜車。但之後,她還是回到家想要好好生活的。沒想到反而發生了意外,即使放棄自己,事情仍然急轉直下,這樣一想就特別傷心。」她對熱血並富有探索精神的纜車男說:「你知道嗎,人並不總是對於眼前的處境有什麼辦法的,當時只能很兇地看一眼,然後就算了。」
「這些,就當是我的想象吧,畢竟警方沒有懷疑他殺,很快結案了。」他說,「我這個人很喜歡纜車,它懸在空中,像船,又像飛行器,但名字叫車,總覺得神奇!纜車上的風光每天看也不會厭,心裏一直發出『啊!』這樣的讚美聲。請不要笑我,可能從小看多了漫畫,我會在心裏給纜車起名字,叫它『春之號』、『陽光萬里號』什麼的。每當纜車啟動,內心還會自動跑出獨白:『出發,陽光萬里號!』——怎麼樣,很熱血吧?所以才會對於發生在上面的事情,比較在意。你不要客氣,再喝點什麼好嗎?」
女方想請男方聊一會兒工作,覺得這會令他講久些,好讓不九-九-藏-書擅長談話的自己休息休息,有閑暇觀察他。她問,「那麼說,你是開弔車的?這工作有沒有危險?」
纜車男略作停頓。在後來很多次值班時,他見到乘客們幸福地辨認出了「心」,就會想起她來。她對被視為愛情圖騰的那個東西怒目而視,那一幕令他印象深刻。但講這個故事不在今天的計劃內,他並且想,「兩個人剛剛相親,就講愛情走向死亡,是不是既不祥,又有點蠢?」
於是,我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視線一看,馬上動手打開了暫時關上的麥克風,「看那邊,」我對所有人說,同時用手一指,「一顆『心』!」
相親男女在咖啡店坐下來。先到的是男方,剪著乾乾淨淨的髮型,穿得簡簡單單,體形雖沒有經過精心管理,也屬於常年好好生活著的年輕男子瘦削健康的身材,一眼看上去沒有重大缺點。就先來等女方這一點,說明禮貌尚可。女方準時抵達,沿樓梯走上來,「橐橐」的腳步聲傳到幾乎沒有客人的二樓,引得男方有點坐立不安——他已經有些時候處於焦灼中了。一等她從樓梯口冒出上半身,他馬上站起,腿有些莽撞地碰到桌腳,咖啡杯和擱在盤子上的小勺子發出叮鈴輕響,像打了一聲「我在這裏」的鈴。於是她帶著拘謹的笑容——她也很緊張——向那裡看去。
「女人真的會這樣嗎?」他感到自己也許太不了解這種生命體了,而她回答「會哦」。
來來回回地在空中開,會看到一些難忘的臉,也有難忘的事。唔,那要說好幾年前了read.99csw.com。函山這座矮山擋不住冷空氣,有一年的初冬它提前翻過山一直吹到海面上。那天末班車上只有很少的乘客,旅行團早就拍夠照片,風風火火地走了,幾對情侶和一些單身客由我送下山去。山下的燈火一直鋪到港口,更遠處是漆黑的海面,我盡情朝玻璃外看了幾眼,然後轉身,向乘客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開始念我的台詞:「希望各位度過……」一邊說,一邊按規定,用目光輪流去接觸乘客。我親切地注視了幾個人,但大家一律用背對著我,只是看景色和聊天。我堅持自顧自說下去,此時,看到了一個女人,她大約五十來歲,是個美人,用絲巾包住頭髮,卡其色厚風衣下,人很挺拔。她也沒有看我,壓根都沒有聽我說什麼,只是看著纜車外,留下側影。吸引我的是她的表情:怒氣沖沖,同時可以說傷心欲絕。在纜車中,有人帶著這兩種表情之一已經不可思議,大家沒有例外都是高興的,說著動聽的話,像是「以後還要一起再來啊」這種,何況她既怒又悲,彷彿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我因此沒法不去注意她,而她看著窗外什麼地方的樣子,稱得上怒目而視。
他們講夠這個話題了。纜車男終於說,「我好像講了一些無聊的事情。其實坐纜車當然很有意思的,既然你很久沒有坐,不如哪天來坐一坐我的車?」在女方回答之前,他一時分神,忘記了愛情的甜蜜和兇險,而是想,要是女朋友和自己一起穿過燈海上的一小段天,那他該為當天的纜車起個什麼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