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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貓阿明

黑貓阿明

作者:卡卡
我脫口而出:「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四下無聲。
一天下班,我正往地鐵走,看見阿明站在路中間,看著我。我猜他想和我說點什麼。他點點頭,而後跑走了。
我喊阿明,他轉頭看了我一眼,躥到樹更高的地方,看不見了。
前台MM說,以後公司就不供應啤酒了。而阿明原來呆的那個工地,很快也要完工了。又是一座大廈立了起來。不久,很多公司會進入這座大廈,很多人會進入這座大廈,他們會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做各自的工作。有的會和別人說話,有的不會;有的會有一個家庭、一個孩子,有的不會;有的會在下班后和朋友聚會小酌,有的深夜離開大廈,走過便利店卻從來沒有走進去過,甚至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他抬頭看我。
「沒有。」
阿明像個冷漠的哲學家:「你看,你們人類老說這個社會裡的人相互聯繫,其實單獨存在的人也不會活不下去。比如他,比如我,比如……」
「這話也不該你說。」許久,阿明的聲音從門那邊傳來。
「很早就絕育了。」
晚上我去工地,拎著啤酒叫他。
回公司,呆到深夜,拎著酒去找阿明。阿明已經在那候著:「來啦?」
我進7-11買啤酒,營業員小夥子愣了一下,向我微笑。不知道為什麼,我鼻子有點酸,出了便利店,開了一聽啤酒,一口喝了半聽。
「為什麼逃?」我喝了一口酒。
阿明跳到公園的長凳上,看著那群野貓平常曬太陽玩耍的地方。他的眼睛特別大,月光流進玻璃體,又像啤酒泡沫一樣漫起來。
突然,我發現手心沒有舌頭在舔了。
九九藏書「你認識阿明嗎?」
沒有多少人知道阿明會說話。
「比如我吧。雖然說我現在一個人也挺好,但……」
我坐到他身邊,打開一聽啤酒。「阿明,你不是一般的貓,你是一隻不一般的貓。」
她們稍微驚訝地看了我一眼,說:
「我還是忍不住會去看他們。」
我故意摸摸阿明的頭:「你這隻貓,什麼時候把自己當人了?」
這之後,有一陣子我都不加班,晚上八九點就回家了。經過工地,工地里工人們剛洗完澡,圍在一起看電視。人這麼多,阿明顯然不會在。
「嗯。」我正準備往路邊一坐,阿明說:「我們走走吧。」
「是個美女喵喔。」我擠眉弄眼。
「看都看了,為什麼不下去,和他們一起?」
「幾乎沒有。」
「老子又不是出來賣的。」他接著說,「而且,我和我媽關係也不好。」對母貓而言,唯一留下的居然是個怪胎——一隻貓居然說人話,而且用人的方式思考——這是多大的恥辱。阿明面無表情地說完,走了。
有時候經過這還沒開業的大廈,我會輕輕叫一聲阿明。
確實,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只有我和這隻會說話的、孤僻的黑貓,就這樣坐著,就這樣喝酒。有風,梧桐樹葉落下來,我們抬頭,樹枝間隙沒有什麼星星。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阿明。有的時候我會突然覺得自己鼓吹阿明去嘗試的那一句慫恿,是有點自私的,也不一定是對的。究竟在這樣的一段關係中,對於一個人,或者對於一隻會說話的貓,會是什麼意義,我自己又何曾知道。
「你跟她說了嗎?」
九九藏書我嘆口氣,喝下最後一口酒,剛想摸摸他,阿明跑了。
阿明說,這矛盾太大,他感覺自己必須把自己撕裂。他看著我,路燈照在他的眼睛里,瞳孔閉了起來,像把刀。我明白他說的矛盾,我沒說話。
「也不是什麼壞事啊。」他努努嘴,讓我看幾百米外徹夜營業的7-11:這條路一到晚上就幾乎沒有人,便利店也幾乎沒有什麼顧客。有個小夥子一直上晚班,平時也不出店門,只有清晨換班的時候,他會在店門口逗留片刻,抽一支煙,然後離開。阿明告訴我,這小夥子,白天一直睡到晚上來上班,基本上像一個孤島,和人的接觸僅限於被看見。
「真的?」
沒動靜。
「不是貓的味道。是一種……算了,說不清楚。」阿明舔舔我掌心的酒,沒有再說下去。我也沒有追問,因為某種程度上,我也有相似的感受——
認識阿明,也是一個深夜。我加完班抽著煙喝著啤酒路過工地,聽到有人問:「哥們,酒能給我喝一口么?」我轉頭一看,一隻黑貓站在牆角。我走過去,蹲下,倒了點酒在掌心,黑貓湊過來迅速把酒喝完,瞥了我一眼:「喜力多尼瑪難喝啊,下回能換成青島嗎?朝日也行。」然後他兩三下跳上牆脊,轉過頭對我說:「以後這個點兒有空就來找我喝酒。我叫阿明。」
那天中午我出門午飯,看見一個黑影從工地竄出。我猜是阿明,便跟了上去。黑影跑得很快,我差點跟丟。
我知道他在暗指什麼。
「他是不是和一隻白貓在一起?」我第一次湊近這群同事,這樣問道。
他瞥了我一眼,沒說話,九*九*藏*書開喝。
阿明不說話。
阿明說,他原來也是一隻家貓。他家在一樓,他媽跟串門的野貓打了一炮,懷胎五枚。生產後主人把奶貓紛紛送走,送到最小的這隻黑貓時,發現他竟然開口說人話叫媽媽。奇貨可居,主人把阿明神一般地供以錦衣玉食,準備把他養大了,先上地方報,再上達人秀,沒準還能轉手賣個大價錢。後來他從這個家裡逃了出來。
來到一個公園,黑影躥上一個樹,站在樹椏上往下看。這姿態是阿明無疑。我順著他的目光看,是公園裡的夜貓,有的正在曬太陽,有的互相追逐。阿明看著,一動不動。
「和他們說過話嗎?」
每次我和阿明在一起就呆兩聽啤酒的時間。阿明話不多,一半的時間里我們處於互相觀察的狀態。偶爾他會講講自己在工地周邊的見聞,偶爾讓我講我的故事。
他瞪了我一眼,消失在梧桐樹的影子里。
有時候一個人加班到凌晨,我會從辦公室冰箱里順兩聽啤酒,去公司斜對面的工地找阿明。我走到工地門口,打個響指,叫聲阿明,阿明就會出來。
幾天後我第一次去找阿明。阿明說:「咱們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吧。」就這樣我和一隻黑貓坐在路邊喝酒。法租界的小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阿明上下打量我一遍,問:「哎,你還沒有男朋友吧?」
有一次,阿明問起我家的貓。
阿明喝了餘下的酒。他跳上我的膝蓋,蜷成一團。這個時候,他好像真的成為了一隻普通的貓,瘦削,單薄,身體隨著呼吸微微發抖。
阿明說,大概,他還是會把自己揉成一隻普通的、一般的、和別的貓沒什麼九九藏書不一樣的黑貓。
我摸摸他的頭,他張開眼睛,瞥我一眼,說:
「喔。」阿明喝口酒,說這樣也好,一直在室內的貓,要這個功能也沒什麼用,絕育了,還對身體好。畢竟是寵物。
阿明瞥了我一眼,說:「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我這樣的貓?」
「你為什麼會來和我說話?」我好奇。
我和黑貓阿明開始散步。
他喝著酒,不停地喝著。如果是那樣,我想,那麼阿明一輩子也不能再說話,即使他的心像人一樣受傷了,他也不能哭,必須像其他的貓一樣默默地低頭舔舐自己。
第二天上班,我跟前台MM說:「以後咱們啤酒買青島吧。朝日也行。喜力咱們客戶不喜歡。」
「其實我也不知道。你走過來,身上有種味道……和我類似。」
梧桐葉掉下來,樹枝間隙的天上依然沒什麼星星。我走進7-11買啤酒,小夥子在我要走的時候拉住我,問:
我嘆口氣,給阿明喝酒。
「那你呢?你可不是在室內的家貓。你這功能可還在。沒想過要,呃,交個女朋友?打個炮?」
「單身,還是當媽了?」
「沒有。」
我明白了。阿明戀愛了。
「沒必要!」我對著工地的大鐵門大聲說。
卡卡,作家、廣告人。@卡卡mocha
我想起阿明的媽媽,沒說話。就這麼和他走著,走到了那個公園。
「你就當這一切沒有發生過吧。從來沒有一隻貓會說人話。」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慫恿過阿明。我們離開公園,走過了五六個路口,又折返,再回頭,直到阿明一咬牙,說他去試試九九藏書
「因為你手裡拿著酒啊。」阿明咧咧嘴。
「切。」誰信。
「想嗎?」
再後來有一天,偶然聽見女同事聊天,在一個公園裡她們遇見一隻彷彿通人性的黑貓,好像聽得懂人說話。她們給了他很多零食。
他舔了舔爪子,又抹了抹嘴:「你是人,高級動物。高級動物都不能理解的事情我又怎麼會知道為什麼。」
「你總不會是打算自己一個孤獨老死吧。」
阿明不說話。
我就坐在路邊,開了啤酒,抽著煙。許久他才出來。我把酒倒在手心。
「我,和他們,不一樣。」
阿明瞥了我一眼:「拿我和寵物比?」
我一驚:「你怎麼不問我有沒有女朋友?」
「噁心!」阿明甩開我的手,往旁邊挪了一個身位,「我是貓嗎?我不是。」
幾天之後我再去找阿明:「怎麼樣?」
我們倆就這麼坐著,喝酒。我手心裏的喝完了,再倒點兒,他接著喝。兩聽酒快喝完了,他終於開口說話:
「她不會喜歡我的。我不是一般的貓。」
「可能是因為我家也養貓?但是她不會說話。」
「扯淡,那你幹嗎跑去看他們?把他們當寵物了?」
這些人,有的需要變化,有的不需要;有的期待變化,有的被迫變化:變成自己,或者變成別人,或者繼續格格不入。
我點了一支煙,阿明皺了皺眉,喝我手裡的酒。
我們喝完了兩聽啤酒——其實大部分是阿明喝的。他問:「你能再去買兩聽嗎?」
有點尷尬。我轉移話題:「那……你為什麼會說話?」
「她喜歡我作為一隻貓,但不喜歡我不像一隻貓。」
「我就去看看而已。」
「……裏面有隻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