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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為家

四海為家

作者:陶立夏
「海浪間的島嶼人生。」
「你從哪裡來,Ben?」
此刻,在地球的另一端,印度喜馬拉雅山扎斯卡爾峽谷的藍色冰河間,雪豹出沒;坎布里亞郡的休息石邊,抬棺人在歇腳;愛爾蘭西部神龕里擺著哀悼者留下的小石塊,隨手勢發出脆響;劉易斯島的沼澤地帶,褶皺乾涸如麂皮。在地球的這一端,我喜歡的島嶼,被颶風摧毀;我手上被毒蟲叮咬的創口,在沿血管脈絡惡化;我背上的傷,正在結疤。
「所有遠行的人,都浪漫得要命啊。」蠟燭要熄滅了,葡萄酒還剩下最後一口。
如今十六年過去,回望這些年,我大概也在用我的一生努力燃燒著吧。三十歲那年,我從自己正漸趨穩定的生活里起身離開,像除下一件不合身的外套,成了在旅途中寫故事的人。你可以說故事雖永不落幕,但人生轉瞬到頭。熄滅和黯淡都是必然的,但結束到來前沒有努力燃燒過,終究會覺遺憾。這「一生」,其實與承諾與安定並沒有必然的關聯。一生何其漫長,我們如若足夠謹慎,便不應當預設你無從了解的事物。我想用這一生,摸索這個世界的面目,並嘗試了解自己。
自降落開始,手機九-九-藏-書就未能在庫克島上收到任何信號,卻偶然收到了BBC的即時新聞更新:萬那杜首都90%的房屋被颶風摧毀。萬那杜距離庫克群島,是三小時的航程。兩年前去萬那杜看火山噴發,站在環形火山的邊緣,岩漿在濃煙與轟鳴聲中急速噴涌,在岑寂的暮色中升騰如末世的煙花。那刻不知道有多少人為體內想要飛身躍下的衝動驚訝。我曾喜歡那一瞬,勝過永恆。
「Ben,你不覺得那些島嶼的名字都很美麗嗎?」我看著夜色中的海洋說:「Atiu,Mitiaro,Takutea……」
因為我想看看世界的壯闊和荒涼,然後埋頭用精準的語句書寫生而為人的寡淡不堪,必須用最簡單的字詞,在退無可退避不可避時依舊用商量的語氣。我還想要平和的語氣講陷入愛河的沉醉迷失。必須用最溫柔的詞彙,在我們典當靈魂之後給一帖療傷藥劑。我想說的不僅僅是遠行時的孤獨或疲憊,我想說的還有于困苦迷惘之中看見的自身,意志的堅韌,本能的不可抑制,相逢的無法預計,景色的美。
瑞典人斯文·赫定第一次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時候,三十read.99csw.com歲。他在羅布泊發現樓蘭古城的時候,三十五歲。他沿神山岡波仁齊峰攀登,最終發現恆河源頭的時候,是四十二歲。
動作幅度大的時候,背上會傳來輕微的疼痛,是傷口正在愈合。這個在冰島旅行時留下的隱患潛伏很久終於爆發,不得不進行一場小小的外科手術。我聽見主刀的醫生對護士說:「下面就是肌腱了,我已經把感染的全部囊壁清除。」縫合傷口的時候,醫生抱怨背部皮膚太緊,縫合不易。一直沉默的我忍不住插話:「醫生,麻煩您要縫牢一點啊。」因為藥物的作用我失去了痛覺,但依舊能感覺他扯動針線的力氣,一次又一次拉緊。像摔倒之後,有雙陌生的手穩穩地、堅決地要將我扯離地面。
也會在漫長遙遠的旅途中想起自己在上海的家,即便是在時差帶來的黑暗中,我還是清楚知道客廳的樣子。一張沙發,一隻檯燈,一張長書桌,和一塊地毯。盆栽植物保持在死亡和生存的邊緣。四十平方米的客廳,連著個小小陽台。靠著門站一會,等待眼睛適應了黑暗,這即便白天也沒有多少光亮的住處慢慢在被城市霓虹染亮的混沌夜色里顯出輪read•99csw.com廓,露出一種介乎等待與放棄之間的沉靜表情。冰箱里有喝了一半的碳酸飲料和各種過期的食物。
在我的人生里,有些東西來得早,比如自由,比如遠方,比如孤獨。有些又來得遲,比如愛情,比如安穩,比如膽怯。或許該慶幸,是這樣的順序。
我曾仰慕貝都因人,他們會向著沙漠里的沙塵暴亮出彎刀。直到在庫克群島聽說了玻里尼西亞人的冒險,以一葉小舟滑過汪洋,像蒙上眼睛去摸索命運的面目。千百年來航海前的祈禱如今依舊由船長虔誠吟誦:感謝落在我們身上的雨水,更感謝陽光,願星空引領我們的航程,永永遠遠。星空下的大海和沙漠其實是一樣的,它們的廣闊與無情是一樣的,就像我們無論身處哪個國度、哪個時代,遠走的心是一樣的。
「我在新加坡出生,索羅門群島長大,倫敦讀書,第一份工作在澳大利亞,主要產業在斐濟和日本,執紐西蘭公民身份。父母離異,父親定居蘇格蘭,母親去了塞普勒斯。」
鬆散的南十字星空下,坐在沙灘上看寄居蟹背著它們的殼四處尋找過夜的棲居之所,退潮后銀灰色沙灘上堆著成片的白色珊瑚。棕色皮膚的女read.99csw.com孩送來凍飲和剛摘的楊桃。看,下雪了,我說。
熱帶的夜風吹過,海水的鹽香里摻雜著某種淺淡的香氣,如同暗夜螢火蟲的光亮。「一生之火」。那個太多不確定的狂歡一般的1999年,我喜歡的設計師三宅一生在當時的一個訪問中說,他不能認同世界末日的悲觀論調,因此選擇擁有無盡生命力的「火」作為他創作的新元素。一直留著用空的香水瓶,像收藏一團火焰。
「這些年你都在做什麼呢?」他說沒有口音的英語,無從判斷他的來歷。
「我最喜歡的一座叫Papagu,是Promise,諾言的意思。」Ben說。
「但是Ben,我喜歡這樣說:我沒有家,我四海為家。」
離開庫克群島的晚上,我的鄰桌Ben過來道別。
「但有那麼多地方可以去,為什麼是島嶼?」
頭頂的銀河漸漸閃亮。
從鏡中看去,傷口所在的位置靠近一塊瘦長的骨骼,有人將它稱為蝴蝶骨。就像是我的翅膀,結了疤。
「我搜集島嶼。寫了一本關於島嶼的書,寫了這些年去過的島嶼中最有故事的十座。然後就是蟲咬,晒傷,一些傷疤。我最寶貴的收穫就是這些。」我手腕的傷在燭光中看來,read.99csw.com是一片深褐色。
陶立夏,譯者、作家、攝影師。@陶立夏
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孤島,在海的深處我們依舊緊密相連,但不是所有人都會相逢。我們的生活也一樣,或許從未存在過真正的互相懂得這件事。遙遙相望也是陪伴的一種,你要堅定自己的心才能享受這樣的生命本質。島不是孤獨也不是圓滿,它是圓滿的孤獨。人生,同樣如此。
從遠處看,夜色中一座座小島緊貼著海平面存在。它們太容易消失在輕輕揚起的波濤之中,那些自遠方到來的船隻總是錯過,船長不得不在星空下不斷調校著羅盤。其中也包括數次與這些群島擦肩而過的庫克船長。我們寄居的這個星球只是宇宙中小小塵埃,其廣大卻依舊超越了人類的想象。但是沒有關係,很多年以後俄羅斯人將用他的名字為這些小島命名。
此刻我又為什麼會在這裏呢?一個太平洋南端的,小小島嶼?
「我知道它,在Aitutaki群島南端。大溪地至斐濟的舊航道未被廢棄之前,它曾是很多飛行員心目中的救命稻草,這個名字比戀人的芳名更動聽。」
「是,我四海為家,我沒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