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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的戰友

遲到的戰友

作者:八月長安
而且這次沒有哭。
實質上已經被迫「分居」三年多了,尹翠芝有足夠理由和蘇克己父親離婚的。離不離對蘇克己來說都一樣,尹翠芝死守著,她不會覺得媽媽偉大;離了,她也不會覺得媽媽背叛家庭,何況先出軌的是父親,她們都是在他入獄了才知道。
張茉莉終於不再笑。
那種生活來源於她父親貪得不義之財。後來張茉莉也過上了這樣的生活。
她也甜甜地笑了:「挺好的。你爸爸媽媽很快就會和他們一樣好。」
三年半。自打高考之後。蘇克己不想見張茉莉,張茉莉不需要見蘇克己。
是你有病。你煩他,還害怕他真的惱了不再回來。你有病。張茉莉,你有病。
張茉莉彼時還不是那麼淡然,會得意地朝蘇克己翻眼皮炫耀勝利。
那年蘇克己十二歲,小學六年級,在慌亂和羞憤中跟著媽媽屁股後面跑關係。尹翠芝女士天真地以為四處送點禮改個證詞就能把自己的丈夫「撈出來」,最後只是一場空,差點自己也折進去。而蘇克己就是提著禮盒認識的張茉莉一家。就蘇克己所知,大人在客廳的一番密談,結果不過還是「老蘇太倒霉,殺雞儆猴,現在誰也不敢出頭,但是我們儘力試試」。
是啊,她怎麼能不去。
許多男生就是這樣,內心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表面上還要不斷恥笑天鵝不過是只白毛的野雞。張茉莉太惹眼,猥瑣膽小的男生和推波助瀾的女生一起炮製了無數流言。
不過張茉莉塗護手霜很好看。
直到改制期間,她爸爸被查出許多問題,以挪用國有資產的罪名入獄了。
因為他是尖子班的學生?因為他雖然不好看卻笑得可愛?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僅僅把蘇克己當成「女神的同桌兼室友女生甲」的男生?或者是因為張茉莉無數次耍他、利用他,他卻從沒有說過張茉莉一句壞話?
天知道蘇克己有多麼不想見到張茉莉,見到那個看著自己提著禮盒進門的張茉莉。
床上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蘇克己拿起來。
蘇克己勉強笑了笑,說,好呀,我怎麼不記得你,你這麼漂亮。
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李約翰的呢?
尹翠芝一定是知道的。
蘇克己自打起床后開始的鬱結終於爆發:「我也不樂意見張茉莉啊,我高中就不樂意見她,當初是誰非要當老媽子帶著她一起住,我不樂意還差點抽我一嘴巴的?誰啊?那時候怎麼那麼熱情?都無私奉獻了幾年了,我又沒什麼對不起她的,為什麼不見啊?」
「我不換。」
「晚上到底來不來?就差你回信兒了。」
那年李約翰站在樓下喊茉莉,怎麼轟都不走,她們都害怕尹翠芝在另一房間里聽到,茉莉便讓蘇克己想辦法。蘇克己早就開始厭惡茉莉不斷惹事又不斷讓自己擦屁股的聖潔形象,拿起一瓶墨水就潑下了樓。茉莉阻止不及,第一次惡狠狠地吼了蘇克己一句:「你有病嗎?」
「你們不是老早就不聯絡了嗎?有啥好去的。」
直到李約翰的出現。
散場之後,蘇克己走到高中門口去等末班車,夜裡的寒風讓她不斷地來回跺腳,幾分鐘后雙腳還是凍麻了,身上抖得像篩糠。
蘇克己捂著臉冤屈屈地咆哮回去:「那你離啊!不是查出來我爸有小三還分給小三不少錢嗎?我都聽說過,你離啊,誰不讓你離了?我求你不離婚了嗎?這樣算什麼?!」
那年蘇克己沒有說。她這輩子也不會再有機會說出口。
可她不想再這樣了。
李約翰說這有什麼啊,我媽媽信基督教,所以我叫約翰,我給他們帶來什麼福音了?全是噩耗。
蘇克己認識他的時候,是李約翰追張茉莉的第三年。
尹翠芝女士就在這個小區租了一棟房,一個人帶兩個孩子——蘇克己,和張茉莉。
蘇克己到達火鍋店的時候包房裡還只有兩個男生。她和這兩個人都不熟,笑著寒暄了兩句就低頭玩手機。
每當蘇克己自習課的時候趴在桌上,半夢半醒間,都會看到張茉莉用白皙修長的手慢悠悠地從書桌里掏出一盒印著法文的護手霜,用食指輕輕地挖一小塊抹在手背上,然後蓋好蓋子微蹺著小指放回去,一點一點地把手背上的護手霜塗勻,揉搓……她兩隻胳膊拄在書桌上,後背挺直,肩膀卻懶懶地垂著,有幾綹頭髮掉下來,襯著雪白的脖頸。蘇克己慢慢失去意識,睡過一堂又一堂自習課,睡著前腦海中最後一幕是張茉莉塗完護手霜,雙手在面前展開,垂著眼自戀地看。那雙手在蘇克己眼裡幻化成兩隻白色的水鳥。
「不是說成寬也來嗎?這兩人碰一起還不得打起來?」
可茉莉為什麼不能來呢?誰也沒有提起這個問題。
相比之下,這個女兒永遠錯得離譜。
她不信尹翠芝不心疼。
「就你對!」蘇克己忽然吼起來,「你什麼都對!你九_九_藏_書都這麼對了,我怎麼還讓你養成這樣了啊?!」
兩個人都愣了。耳光打得並不重,蘇克己臉上連印子都沒留,但到底是個耳光。
說完兩人就湊一起鬼鬼地笑,絲毫不顧及「張茉莉最好的朋友」還坐在圓桌對面。
所以她到最後也沒有說過,我喜歡你。
尹翠芝女士像是消失了一樣,任憑家中大門被人砸著。蘇克己心中罵了一句髒話,翻身下床,趿拉著拖鞋走過去開門。
蘇克己盯著筷子一端的毛肚,看它在紅湯鍋里上下翻滾,卻逃不出筷子的挾制,忽然笑了。
蘇克己忽然一點也不尷尬于自己此刻的隱形人身份了。
的確,高中的張茉莉很美,剛入學不久,她就已經是振華的新任女神。
蘇克己在黑沉沉的天幕下獨自等著遲到的末班車,仰起頭,把所有眼淚都流進了心裏。
架沒約成。李約翰因為出爾反爾,名聲掃地,卻意外地贏得了茉莉的青睞。
尹翠芝「啪」的一個耳光抽上來。
她覺得解脫,又覺得悲哀。梗著脖子不再跺腳,脊背挺得直直的,眼看著那輛黑色的車緩緩開離,然後在一段距離以外忽然加速,絕塵而去。
現場冷清了一下,於是更尷尬。張茉莉加大了微笑的幅度,說:「這兩人還是那麼不靠譜,虧咱們還點了這麼大一個包房,誒,有最低消費嗎?」
可耳邊那蒼老又疲倦的聲音的確來自尹翠芝。
尹翠芝依舊低頭認真地縫著扣子。這是她的習慣,所有新買的大衣,她都會將扣子拆下來自己重新釘一遍,為了牢靠。
連那兩個剛才熱烈討論張茉莉到底有沒有被睡的男生也緊張地站起身來問好了,唯一突兀地坐在原地的,依然只有蘇克己。
蘇克己醒來的時候,天還亮著。
老頭一隻腳踩進門,探頭往屋裡打量。這個舉動終於讓尹翠芝坐不住了,她連忙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邊往門口小跑一邊用右手比劃著說:「誒不用你進來收,你別踩進來,我剛擦的地!」
蘇克己愣了,一股來勢洶湧的情緒衝擊著她的心臟,一路漫上鼻腔。她揮手示意尹翠芝趕緊回家,尹翠芝卻也擺擺手,示意她,你先走。
她不願意讓尹翠芝送,到底拗不過。一路上尹翠芝就在嘮叨一些不知道哪兒看來的面試經驗,比如在樓道里看到有人扔廢紙一定要撿起來,HR都躲在旁邊偷偷看著呢……蘇克己懶得跟她爭,被絮叨得頭疼,車一來就趕緊躥了上去。
尹翠芝卻氣得渾身發抖,瞪了她半天,嘴唇都白了,嚇得蘇克己連忙扶著她坐下,喂她喝水,病急亂投醫地塞了一顆速效救心丸,直到尹翠芝緩過來,母女兩倆不知道已第幾次抱頭痛哭。
尹翠芝活出了自我選擇,蘇克己卻還只學到忍受這一部。
如果說張茉莉對蘇克己說過唯一一句真心話,應該是關於她為什麼不接受李約翰的——「我害怕他真的追到我了,就再也不會對我這麼好了。」
原來尹翠芝都知道。蘇克己忽然覺得踽踽獨行這麼多年,終於迎來了一個遲到的援兵。她虛榮自私,逃避懦弱,她媽媽獨斷狹隘,強橫脆弱;可她們沒有孤軍奮戰,還是相依為命地在這世界上活了下去,即使一路錯得離譜,即使活得不好,也始終沒放棄。
「你以為這樣好看啊,走街上人家都得以為你精神病!」
蘇克己的父母與張茉莉的父母同在水泥廠工作,後來水泥廠改制,併入了當地重工集團。小時候兩個女孩逢年過節會見一面,但交集甚少。畢竟,曾經蘇克己家是比張茉莉家殷實不少的,蘇克己的童年夥伴們也比張茉莉「高級」許多。張茉莉的父母都是採購,蘇克己的媽媽是會計,爸爸卻已經做到了副廠長。那時候蘇克己在學校里做大隊長,所有的衣服都是迪斯尼的,97年就去過台灣,還看過無印良品的演唱會。
「當年你能進振華,都是茉莉爸媽幫忙找的關係。是,都說他們落井下石,但我也抓不到證據。他們能幫你辦入學,幫你進好點的班級,高考時候還幫你調檔,我就照顧照顧他們的女兒,過去的事假裝不知道,不提了,反正你能得實惠,不好嗎?」
「沒辦法,不去不好。」
「這不是我想要的。」蘇克己咬著嘴唇說。
蘇克己忽然明白,以她的身份,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有任何人因為那些牽強的才能而誇獎她了。在之後的人生里,她又明白了好多次。
尹翠芝被這突如其來的埋怨驚呆了,她在女兒面前從來就不是溫軟的性子,當即回擊:「我怎麼你了,我就這麼不落好?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什麼都替你考慮,到最後落一身埋怨?跟人家一起住怎麼就把你委屈成這樣了?都多少年了還沒完沒了了是不是?我處處為你好,替你操心,你看看你自己,天天在家睡大https://read•99csw.com覺,蘇克己我是不是欠你的?」
尹翠芝永遠對。
蘇克己卻會在她的目光中晃不過神。她何嘗不知道作為一個女生什麼樣子才是好看的,但是有什麼用嗎?她只要在這方面有一丁點苗頭展露,尹翠芝女士就能想象出一位不存在的男友並因此扒了她的皮。張茉莉17歲開始用她的第一款資生堂時,蘇克己還在用舒膚佳洗臉——原本還會擦點大寶的,然而在她妄圖購買新面霜卻被尹翠芝否決后,就採取了自毀性抵抗行動:什麼都不擦了。用香皂洗過臉之後,直接走進冬天凜冽的寒風中,臉上如願割開了一道道乾裂的口子。
想哪句來哪句。蘇克己被氣樂了,正要反擊回去,防盜門再次被咣咣咣砸得發顫,也讓站在門邊的她又嚇了一大跳。
她雖然喜歡賴床,但也不是非睡不可。不知怎麼,就是死活不想起。
「回來了?今天早點睡吧,你就算不想考研了,也不能這麼日夜顛倒著,像什麼話。」沒想到尹翠芝開口卻很和軟,雖然依舊是埋怨。
蘇克己嘴唇都在抖,可說不出話。千言萬語都擠在目光里,甚至灼傷了自己的眼眶。
清早她穿上了尹翠芝連夜給她重釘扣子的嶄新正裝,出門去坐公交參加面試。
蘇克己正在往臉上刷腮紅,尹翠芝就疑惑地走進洗手間問,你晚上要出門?
你明天就要飛離這片土壤了,然而這些愛慕你卻一絲也帶不走。你這頓飯最想要收穫的得意,應該來自於李約翰,而不是這群諂媚的無名氏。對嗎,張茉莉?這麼多年了,我還是這麼了解你。
沒人知道為什麼,除了蘇克己。
他和張茉莉是初中同學,紈絝、幽默、討人喜歡、不帥。對於他直到高一過半才發力的原因,李約翰的解釋是:「爺現身比較晚是因為早就有經驗了,到新學校,我得等傻逼們衝鋒陷陣死無葬身之地了之後,再出來穩操勝券……現在還沒……反正,反正總有一天會穩操勝券的!」
突然響起「咣咣」的砸門聲,蘇克己的房門是開著的,直通客廳,砸得她一個激靈。
高。連個兒高都能成為誇獎的理由。12歲的蘇克己有點不高興,但她不傻,知道自己媽媽是在套近乎,甚至覺得心酸——如果不出這種事,尹翠芝哪裡需要跟人家小孩套近乎。
真好。蘇克己想,你能理解她,真好。可世界上會不會也有一個人能夠理解我,理解我媽媽,我爸爸,我的一切懦弱虛榮,然後再回過頭來依舊喜歡我?
包房門被推開的時候,呼啦啦進來了七八個人。前面進來的幾位像是沒看見裏面還坐著三個人一樣,招呼也不打一個,湧進來了就趕緊轉過身去繼續迎門,最後一群男生分別在門兩側一字排開,熱烈歡迎走在最後的張茉莉。
蘇克己又回頭看了看背後的小區,那片墨跡早已與夜色融為一體。
不知道是不是蘇克己情緒太敏感,她竟然從尹翠芝的語氣里聽出了一絲心虛。
門外的冷意讓蘇克己抱住了胳膊,她轉身回屋,在玄關和媽媽打了個錯身,假裝沒看到對方恨鐵不成鋼的瞪眼。
蘇克己不知不覺掛上了一臉尹翠芝慣用的表情,抿緊嘴唇,不發一言。
蘇克己這才意識到張茉莉滿滿的敵意。她一愣,毛肚就從筷子頭逃脫,消失在沸騰的鍋里。
也許因為她長大了。也許因為張茉莉的神秘面紗破碎了。也許因為,李約翰沒有來。
再後來的日子,不提也罷。
尹翠芝女士一輩子都在做最對的事,一舉一動都特正義,響噹噹得討人厭。不知道是不是對人生道路的一種矯枉過正。
這片居民小區的開發商真是有遠見。小區建得又破又丑,可建築垃圾還沒清乾淨就已經入住大半了。振華的家長怎麼可能捨得讓自己家的孩子住校,何況宿舍里萬一有品行不好的同學,被影響或者欺負了可怎麼辦,食堂吃不好,寢室睡不香……於是有遠見又有錢的家長紛紛在對面買房,一邊住著一邊升值;沒錢的就直接租,至少讓孩子中午晚上都能會在臨時新家吃頓好的。
張茉莉最討人厭的地方在於她不爭論。她只淡淡一笑,用洞悉一切卻懶得搭理的眼神望一眼蘇克己,搖搖頭繼續去做題。
蘇克己並沒領情。誰都希望去更好的學校,前提是她並不是去受辱的。
尹翠芝說著,神情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蘇克己從沒見過尹翠芝哭成這樣。當年她爸爸二審判決的時候,她都還是昂著頭,緊緊攥著蘇克己的手,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何曾這樣哭過。
黑色奧迪駛過短短几秒鐘。幾年的時間在蘇克己眼前飛速閃過。昔日陰暗而深沉的情愫被這場夜風滌盪得什麼都不剩。
那場青春期錯失的痛哭,那輛黑奧迪帶走的眼淚,終於還是被載回了家。
「開九_九_藏_書門吧,我讓他上來收報紙的。」尹翠芝女士悠悠地說。
她來參加的唯一原因,就是想看看張茉莉現在的樣子,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李約翰會不會來。
蘇克己苦笑了一下。
她是為了潑李約翰的。
時隔快四年,她再次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街景還一如從前,然而偶爾通過車窗的反光看見的自己卻變了許多,塗了眼影和睫毛膏的一雙眼,因為美瞳而顯得碩大卻空洞。
「收廢品!」
也是蘇克己茉莉味兒的噩夢。
「你上哪兒知道人家沒睡成?」
她眯眼睛往外張望,窗帘是拉開的,天色看不出是幾點鐘。她知道一定是她媽——尹翠芝女士——走進來故意拉開的,當下有點惱,但是沒有喊出聲,那簇怒火像是一瞬的煙花,只亮了一下就再次泡進了未完的夢境里,只留下一縷裊裊的煙。
「張茉莉要出國,大家吃飯送行。」
「什麼?」
即使在今天,蘇克己想起這段話還是會忍不住嘴角上揚。
她還沒來得及回應這一番虛假的熱情,門口就有一個男生驚叫道:「李約翰和成寬都說不來了。」
蘇克己終究放棄了考研。考研不過是將人生選擇再次向後拖延,滿足了尹翠芝「高學歷總歸不會錯」的穩妥與正確,也讓自己繼續逃避下去。
張茉莉忽然轉頭問她。蘇克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蘇克己眉開眼笑。她看不到自己的樣子,但總覺得,那一刻的笑容,擔當得起「明媚」兩個字吧?
護手霜是茉莉的味道,讓她做了一個又一個茉莉味兒的噩夢。
「咱們多久沒見了?」
蘇克己還是乖乖去了振華,幸好尹翠芝多少顧及了自己女兒的面子和智商,沒有變本加厲地將她塞進好班。新班級排座位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咱們坐同桌行嗎?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我是張茉莉。
蘇克己大學時候才聽到親戚無意提及,當年張茉莉父母對蘇克己父親的事情很是落井下石,硬是把許多別的事情也都栽到了他身上,才判了那麼多年。後來看蘇克己母女的確過得慘,心裡不安,裝好人幫襯了幾年,到底還是敗露了,就不敢再聯絡。
尹翠芝抬眼看著自己執拗的女兒,慢慢摘下老花鏡,忽然站起來,無比滑稽、卻又鄭重其事地鞠了一個躬。
可還是沒學會那雙不流淚的眼睛。
張茉莉面色一冷,咬了咬唇,復又笑起來:「你爸爸媽媽還好嗎?」
蘇克己立刻火了:「那他剛才敲半天門你怎麼也不開一下啊。」
剛才?蘇克己想起她媽媽幾分鐘前在陽台上的大嗓門,回頭朝客廳里看了一眼,發現尹翠芝女士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戴著一副老花鏡看報紙。
蘇克己自此見不得隆力奇這個牌子。
「別去了。」尹翠芝再次猶猶豫豫地說。
面對蘇克己不敢置信的神情和大顆大顆的眼淚,尹翠芝臉上有一瞬間的尷尬與心疼,但她依舊撐出一臉剛硬,指著蘇克己的鼻子大罵:「你爺爺奶奶嫌我們娘倆克你爸,你外公外婆早沒了,我也不可能跟你爸離婚,這輩子也賺不了什麼錢了,你還不好好讀書,你想指望誰?指望你爸?等他出來再說吧!我能管你一輩子?你擺臉色給誰看?我花錢把你弄進振華,是不是弄出來一個冤家?」
蘇克己還有點尷尬,畢竟離家的時候是那樣的場景。
「你怎麼穿絲|襪就出門啊,光臭美,想凍死啊?不行,脫了,換別的!」尹翠芝像是忘了三秒前的爭吵,又開始揪著蘇克己的衣著不放。
高三那年的暮春,李約翰在他和成寬的「世紀之戰」前夜約蘇克己出來。蘇克己陪著他喝了自己人生中第一罐啤酒,還想開第二罐的時候,被李約翰阻止了。
蘇克己不記得尹翠芝年輕時有過這種習慣。她也曾是個囂張跋扈又漂亮活潑的年輕媽媽,大衣扣子掉了,配不上了,再買一件不就好了?
吃飯地點約在了高中母校附近,不知道是哪個同學突發奇想要致敬一下青春年代。蘇克己在寒風中打了半天的士,無奈還是得去擠公交。正值周五下班高峰,她等了兩趟車才擠上去,幸好她路程長,站了四五站,終於等到一個靠窗的座位。
「誰啊?」
那時候她是愣了一下的,然後迅速擺出鄙夷的神情,嗤笑了一聲回答道,我不在乎這些東西。
永遠抱頭痛哭,永遠反目成仇。
「這家是我一個人的?你就不能開下門?」
八月長安,作家。@八月長安就是二熊
她認命地開了鎖,門只閃出一道縫,這是蘇克己接快遞和外賣的安全尺度,沒想到收廢品的老頭大刀闊斧地一拉,就把門口拉得光明磊落。
蘇克己愣住了。
尹翠芝就站在背後的站台上,一直一直看著她。
兩個人到底還是拌了幾句read.99csw•com嘴,大約是張茉莉顯擺自己的東西,蘇克己看不上,兩人互相不服氣。這場戰役以蘇克己的失敗告終,因為她們道別時,尹翠芝不停地誇張茉莉聰明漂亮又爭氣,會鋼琴會書法還長得這麼高。
現場再次熱絡起來。
「你不問問我張茉莉現在怎麼樣?」蘇克己連鞋都沒換,執拗地盯著她。
蘇克己從來沒有朝尹翠芝女士發過一次火,用腳趾頭都猜得到,只要此刻她敢抱怨一句,媽媽一定會立刻轉過身義正詞嚴地呵斥:「大白天睡覺你還有理了?嫌吵你晚上睡啊!人家都白天學習你看看你幹嗎呢?就你還能考研?」
生活就是一場漫長的忍受,從忍受到習慣,習慣久了就誤以為是自己選擇的,沒有誰逼自己。
「媽媽錯了。」
「你在笑,笑什麼?」
到底還是輸得一敗塗地。
一切都會過去,比天高的坎,比海深的情,都會在一個不起眼的時刻被歲月瓦解。
「你笑什麼?」
而張茉莉不知道的是,很久之前李約翰就曾經對蘇克己說過:「張茉莉這人,都是小聰明,喜歡吊著人追她,沒安全感,有點小虛榮,我都知道。可我就喜歡她這個勁兒,我樂意慣著她。」
蘇克己一陣風似的衝到玄關穿上了靴子。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問這麼一句,也許是因為尹翠芝的斥責太無懈可擊了,只有這一點可以反駁回去。
張茉莉愣了一下,然後微笑著徑直走到蘇克己身邊親親熱熱地拉住了她的手。
蘇克己在終點下了公交車,馬路對面就是高中母校佔地面積巨大的新校舍。就在蘇克己這一屆升入高二那一年,振華捨棄了市中心不堪重負的舊校舍,正式搬入這座耗資兩億建造的位於郊區的新學校里。離市區那麼遠,自然要住校的,每周五晚上本市的學生可以回家過周末。
這時不由苦笑,尹翠芝女士大多數情況果然還是對的。正苦著臉,一輛黑色的奧迪緩緩經過面前,後排車窗搖下來,露出張茉莉的側臉。
她只是露出了側臉,沒有看向蘇克己,也沒有停車,就這樣緩緩開過,彷彿只為了昭示她對這輛車、對這種生活的主權。
「我當初也不懂啊,就覺得這是為你好。我這些年,就學會一件事,低頭認命。但我總要為你打算的。我不恨你爸嗎?可我不跟你爸離婚,是因為不離至少你爺爺奶奶多少還能念著你一點好,說句難聽的,爸媽給你攢不下什麼家底了,至少老人沒了之後還能給子孫留下點呀。」
張茉莉。從下午不情願地醒來開始,這個名字就不斷地鑽進她思維的每一個空隙,擊潰她每一點破綻,陰魂不散。
蘇克己緩緩閉上眼。敬酒不吃吃罰酒。
蘇克己笑了。她爸媽給她取名叫克己,聽上去很有文化的名字呢,可她不光沒能克制住自己,還凈做一些荒唐沒意義的事情。
她盯著屏幕,正考慮怎麼回答,那邊又發了一條。
蘇克己眼見著張茉莉的表情僵了一下,很短的一瞬。
沒有掀桌,沒有爭吵,沒有撕破臉的相互指責和漫無邊際的翻舊賬。她們僵持了半分鐘,就各自轉過頭,蘇克己繼續吃東西,張茉莉巧笑嫣然,推杯送盞。
蘇克己本來懼怕這個來自過去的知情者,現在反倒對張茉莉的處境感到同情,也一度自告奮勇承擔了護花使者的任務,幫張茉莉擋掉了許多麻煩。
去正確給張茉莉看。
「大白天睡覺你還有理了?!要睡你晚上睡啊!就你這樣還能考研?」
面試很緊張,前路很兇險,生活從未對她仁慈。但她學著媽媽的樣子,攥緊了拳頭,抿緊了嘴巴。
張茉莉邊走邊摘圍巾,臉頰微微泛紅,笑著柔聲說,你們幹嗎呀。
蘇克己這樣胡思亂想著,發現自己已經睡不著了。她半睜著眼睛,感覺眼角要被眼屎粘在一起了,難受得用手指擦了擦,忽然想起高三的時候張茉莉跟她說過,這樣拉扯眼周皮膚,會長皺紋的。
張茉莉從來不是淡淡的女神。她被踩到痛腳的時候可以使出最幼稚又最有效的手段去爭取。這一點。蘇克己永遠也學不會。
尹翠芝女士變賣了包括兩套住宅一套門市房在內的所有動產不動產來堵窟窿,和孩子搬進老舊的筒子樓,也丟了工作。可蘇克己的父親到底還是判了十三年。
也許是那點不情願擺在了臉上,蘇克己和尹翠芝拌了幾句嘴,被突然暴怒的尹翠芝狠狠扇了一巴掌。
尹翠芝還一臉不敢置信,蘇克己已經摔門出去了。
蘇克己又轉頭朝振華正門對面的紅磚色小區望了望。
蘇克己進門的時候,尹翠芝正戴著老花鏡在燈光下縫扣子。那副眼鏡把她襯得特別老,也特別可憐。
「不記得了。」蘇克己冷淡地說。
「得了吧,要打起來早打了,高中那次約架,陣勢那叫一個恢弘,後來怎麼了?不還是沒打起來嗎?動真章了都慫了吧?read.99csw.com我看這次啊,說不定是因為當年沒睡成,趁張茉莉走之前,再努力一把呢!」
現在她看到了張茉莉。波浪長發,褪去了嬰兒肥,一身名牌,沒有高中有氣質,卻更漂亮了;可能因為多年不見,和在場的人有點生疏,所以談吐略拘謹,假模假式的,少了高中時候的驚人氣勢。
「其實我知道,我做這些,你並不高興。我的確錯了,我自己低頭,可我不應該讓你跟著我低頭,你才多大呀。我也後悔啊,我不想你去見茉莉,我一想到有天早上,你在客廳吃早餐,茉莉在房間里左一件衣服右一件衣服地換,你看著房門的眼神哪,又羡慕又難過的,我……我這心裏……我覺得我不配當媽……」
她沒能成為卧薪嘗膽的好孩子,從小學呼風喚雨的身份跌下來,初中過得渾渾噩噩,自卑得抬不起頭。因為了解她家境的老同學太多,她鬧了一次轉學,沒成功,升高中考試一塌糊塗,被尹翠芝不知道用什麼手段塞進了全省最好的高中,振華。
蘇克己忽然覺得有點高興。原來你也是如此討厭我,如此在意我的。我以為這幾年的不愉快只是我一個人的小家子氣呢,真好,我們這麼討厭彼此。
蘇克己默默涮著肉,低頭聽著男生們爭先恐後耍寶抖機靈,逗得張茉莉一直矜持地笑啊笑,笑啊笑。
「找錯人了!」蘇克己正煩著,語氣很不好。
「茉莉喜歡你,所以故意在我面前說你的壞話,可惜我當年都輕信了,所以才對你不理不睬。你不要怪她,她也很可憐,她那麼喜歡你。」
何其幼稚,又何其有效。就像當初她因為蘇克己攔架而危機感大增,輕輕巧巧幾句話,就昭示了對李約翰的主權。
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媽媽在朝著陽台外喊著什麼,嗓門格外大。
蘇克己的怒火死灰復燃。
尹翠芝永遠對。尹翠芝怎麼會錯。
車終於啟動了,將尹翠芝的身影拋在後面,漸漸看不清。蘇克己卻還看著背後,像是終於看清了這麼多年走過來的路,和一直站在那裡看自己的女人。
剛好最後一排有座。她坐下就埋頭開始複習英文的自我介紹。車才開了不到十米就遇上一個漫長的紅燈,蘇克己等著等著,忽然鬼使神差地回頭。
「好啊,」張茉莉甜甜地笑,「你告訴我,他們剛才說什麼了?」
成寬這個混混一邊追著張茉莉,一邊放話說早就將她「拿下」了。對於這種損女孩名聲的行為,李約翰怒不可遏。雙方約架,各自碼了一群兄弟。李約翰的朋友都是尖子生,哪有誰真的會陪他打架,所以他只能單槍匹馬上陣。如果真的打紅眼了,他就相當於去赴死。
她還是張茉莉,蘇克己卻已經是磨光稜角、畏畏縮縮的蘇克己。
「聽他們說話,覺得挺逗的。」
本來是想往樓下潑的,可當時也是因為一陣風,這片墨就粘在了四樓外壁。
他約她出來,是為了聊張茉莉,還是張茉莉。
「你家裡人喊我上樓來收的!」
「茉莉明天就啟程去英國了,大夥說好了要送行,你怎麼也應該來啊。」
她和張茉莉坐在房間里,捧著高樂高對坐。蘇克己對張茉莉的印象不過就是一個長得很白的女生,個子挺高的,喜歡用眼角看人,不講話。或許是因為蘇克己自己不願意說話。她爸爸入獄了,雖然原本父女關係就不大親密,可還是很傷心難過,又覺得丟臉,怎麼可能跟別人玩耍。
也是因為什麼都沒說,誰都沒預料到,第二天開打前,蘇克己衝到李約翰面前狠狠地抱住了他,像個甩不掉的橡皮糖,說什麼也不讓他去,哭成了淚人。
她說,茉莉會傷心的。她要是自己能來,肯定會來攔著你。
可是為什麼呢?
蘇克己長嘆一口氣,白霧遮住了視線,然後被一陣凜冽的風吹散。她抬起頭望向左邊第二棟樓四層靠邊的那扇窗外。那裡至今還留有一大片墨跡,那就是住在五層的她親手潑的。
「今天李約翰也來。」
還能奢求什麼呢?
張茉莉。張茉莉是蘇克己最好的朋友呢。
蘇克己把腦袋蒙在被子里,忍著,努力讓自己保持迷糊的狀態,眼睛緊閉,生怕那一絲困意一溜走就再也睡不著了。
「我這不睡覺呢嗎?」
你獻什麼殷勤?像老媽子一樣照顧仇人女兒的起居,甚至為此還在學校附近找了工作,周末都不用再回市區,每周五都讓她呆在破房子里眼巴巴看著張茉莉拖著小行李箱被車接走,你為什麼?
尹翠芝還真就沉得住氣,直接買了一盒隆力奇蛇油護手霜來以毒攻毒,每天早晨都強行往蘇克己臉上塗,邊塗邊說:「這個滋潤。」於是蘇克己的皮膚就從鼻翼兩側起白皮進化到了白皮上面全是痘。
她在努力改變,努力擺脫那個只塗隆力奇護手霜的自己。這是蘇克己自己的正確,從尹翠芝多年來的自以為是中生長出來的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