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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汪允平

成為汪允平

作者:雷米
田小茹的繼母很快趕到了本市,哭了幾聲后,開始心平氣和地和醫院談條件。最後趁李坡去衛生局告狀的時候,和醫院簽了協議。隨後她就拿著2萬5千塊錢和田小茹的首飾衣服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坡回來的時候,只剩下5000塊錢和一個骨灰盒。
「你為什麼要找他?」
胸中的膨脹之感瞬間減輕了不少。李坡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匆匆拿了幾件衣服塞進旅行包里,又從抽屜里拿出那5000元錢。
宋警官不客氣地打斷:「你那個不算!」他指指那個叫汪允平的男人,「人家才是!」
「走吧,也許他不會來了。」
今天生產的產婦一共有兩個。另一個產婦的家屬幾乎是傾巢出動,手術室門口顯得熱鬧非常。相對於另一個女人的前呼後擁,身邊只有李坡陪伴的田小茹顯得有些孤獨。他們在這個城市裡沒有親戚,唯一能夠依靠的,只有彼此。李坡看見家屬們手裡大包小包的營養品,不免有些神色黯然。田小茹感到丈夫的愧疚,不停地撫摸著他的手背。
然而一連幾天,佟國才都沒有露面。
仇恨誰呢?
「不知道。」宋警官晃晃手裡的電話,「不過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了。我剛剛接到一個電話,F市的警察已經找到這個汪允平了。」
汪允平繼續說下去:「只要老婆活著的時候對她好,人沒了,也沒啥後悔的。畢竟你老婆死在醫院。怎麼也比我強,你不知道,我老婆到死眼睛也沒閉上。」汪允平的手顫抖起來,李坡嘆口氣,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汪允平趕到F市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他沒有跟接站的宋警官過多寒暄,直截了當地問:「他是誰?」
剛爬到半山腰的汪允平眼看著男人和自己的繼父從身邊滾落下去,忙不迭地又往山下爬。
正在播放的是一系列通緝令,李坡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男人一跺腳,一陣風似地跑出去。
力工汪允平毫無反應,隨著他的動作無力地晃動著。
李坡衝出醫院,迎著早上耀眼的陽光飛快地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警察。抓兇手!抓兇手!
佟國才略感失望,他知道自己作為一隻兔子的日子還要繼續下去。眼前這個人並不是做中學教師的繼子。
汪允平一下子想起了什麼,「李坡,李坡!」
田小茹紅著臉笑了,「可是我喜歡男孩。」
力工汪允平和佟國才重重地跌落在垃圾山下的泥水裡,仍然難解難分地糾纏在一起。佟國才已經開始大聲嚎哭,軟弱無力地抵抗著男人一拳重於一拳的擊打。
這個叫汪允平的力工干起活來勤勤懇懇,每天在工地上不遺餘力地搬運著沙子和水泥。別人扛一袋他扛兩袋,別人扛兩袋他扛四袋,而且他的嘴也不閑著,整天嘮嘮叨叨的。如果你離他足夠近的話,就會聽到這樣的話:「這一袋為了老婆……這一袋為了女兒……」。有人猜測他有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婆和正在讀書的女兒,於是大家很感慨,一個有目標的男人是不會覺得累的。
掙扎著醒來的時候,感到周圍不是黑暗,仍然是那一片刺目的白。
從第二天起,垃圾處理場多了一些奇怪的人。其中一個,他的穿著打扮跟那些城市拾荒者毫無區別,但是他並不去垃圾山那裡拾拾撿撿,而是躲在不遠處的一堵斷牆後面,遠遠地朝處理場里張望。
容不得他多想,冒牌汪允平已經低吼著沖了上來,佟國才急忙站直身子,卻一下子摸到了白菜堆上面用來壓住塑料布的一個石塊。他把石塊攥在手裡,順勢砸在了毫無防備的冒牌汪允平頭上。
「死了?」過了好久,他乾巴巴地問道。
「我是汪允平!」對面的建築工人發出兇狠的聲音。
門忽然被推開,正在親熱的李坡和田小茹急忙鑽進被子,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女孩抱著一隻玩具兔子,邊揉著眼睛邊說:「爸爸,媽媽,我要和你們一起睡……」
「不是你們的人,那是誰?」
那怎麼辦?拉開的強弓不能這麼一直繃著。不斷膨脹的仇恨也不能任由它成長下去。
汪允平嘆了口氣,「人都死了,活著的人還得繼續生活。你這樣幹下去,其實沒什麼意義的。」
於是,李坡的仇恨就有些尷尬了。
讓我看什麼?
汪允平彎下腰,一邊看著那張滿是灰塵的臉拚命回憶,一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唯有你
汪允平大放悲聲,周圍的人也都唏噓不已。忽然,一個護士叫了一聲:「別出聲,你們聽。」
電話那頭略略沉吟了一會,「汪允平,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我現在在F市出差,我聽說,有人在追捕你繼父,當然,不是我們。」
他跑的像兔子一樣快。火鍋店的後面是一片住宅區,佟國才在那些黑暗的樓體間拐來拐去,當他感到喉頭髮甜,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他驚恐地發現,那個建築工人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男人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地擺了擺手。
直到妻子發出了均勻的鼾聲,李坡才停下。他關掉床頭燈,坐在黑暗裡靜靜地看著熟睡的田小茹。
他們在鐵絲、玻璃、塑料飯盒之間拚命扭打著,輪流將對方壓在身底。幾個回合后,他們骨碌碌滾下了垃圾山。
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各自看著窗外出神。忽然,宋警官嘿嘿地笑起來,「真他媽蹊蹺。」他扭頭問汪允平:「你覺得可能是誰?」
汪允平徹底無語了。他蹲在斷牆後面,連抽了幾根煙,最後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男人帶回去。
「我是宋警官,你在哪裡?」
「哎呀,她又動了!」忽然,李坡抬起頭,激動地對田小茹說。
醫院出具的鑒定書中充滿了李坡一輩子都不可能讀懂的文字,然而結論卻很簡單:田小茹和胎兒的死不關醫院的事。而田小茹和孩子都已經變成了那個小盒子里的一把輕飄飄的灰,什麼都證明不了。所以無論李坡怎麼固執地認為是醫院殺死了田小茹,都缺乏說服力,甚至不能說服自己。
「我在想,咱們女兒是不是等不及了,現在就急著出來啊?」
「不用,」宋警官態度堅決,他對男人說:「你還是趕快回醫院吧,別回頭醫院趁你不在燒了你老婆,那就什麼都晚了。」
「那你的表情怎麼那麼嚇人?剛才想什麼呢?」
汪允平沉吟了半晌,說道:「你先回去吧,我再呆幾天。」
雨中的垃圾處理場人跡寥寥。汪允平撐著傘在雨中站了一會,決定還是先讓警察們去小酒館「休息」。安排妥當后,他又去了斷牆那裡。
男人停止了咀嚼,「佟國才。你們知道他的下落么?」
幾口白酒下肚的男人似乎恢復了活力,他一躍而起,揀起望遠鏡,轉身趴在斷牆九九藏書上向垃圾場里望去。
李坡急忙從人群中擠過去,「我是。」
兩個人來到城郊的一個建築工地。工頭把他們領到一個簡陋的工棚前,指著一群灰頭土臉,蹲著吃飯的工人中的一個說:「喏,那個就是汪允平。」
「怎麼不行?」男人的臉上是難以置信的表情,「我老婆胖胖的,壯壯的,昨天還跟我一起聽音樂,推進去不到一個小時就死了。還有我的女兒,昨晚上還在我老婆肚子里動啊動……」
「我老婆怎麼樣……」
「你看見他了?」汪允平拚命要爬起來,可是在男人的手底竟絲毫不能動彈。
唯有你,愛人
力工汪允平像一隻矯健的豹子一樣飛身躍過斷牆,向垃圾場里疾奔而去。
他同樣跑得氣喘吁吁,見佟國才停下來,他也站在原地,彎下腰去大口喘息。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兩束銳利的目光直射過來。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朝斷牆的方向望去。男人已經拒絕了兩次邀請,汪允平注意到他臉上的紅光已經漸漸褪去,最後一次去叫他吃飯的時候,他甚至已經開始顫抖。直覺告訴汪允平,男人正在發燒。
「男孩女孩都一樣,都是我們的寶貝。」李坡把手伸進被窩,「你睡吧,我給你揉揉腳,腫得厲害。」
李坡愣了幾秒鐘,似乎沒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的目光依次在白大褂們的臉上滑過,似乎希望他們之中的某一個人解釋一下這句話。
每當這時,汪允平就會悲哀地意識到,宋警官的話並沒有錯,不遠處這個男人的腦子的確有病。
他像一袋麵粉一樣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佟國才顧不得查看他,飛快地逃走了。
「找到了么?」
男人對這個名字似乎有點反應,他的目光重新盯在宋警官的臉上,片刻,慢慢地搖了搖頭。
宋警官擺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歪著頭對他身後說:「你來了?」
手術室里充斥著高低起伏的呻|吟聲和各種不可名狀的味道。李坡站在一字排開的幾個白大褂面前,他們看起來高深莫測,非常權威。
汪允平吃了幾口菜后,忽然想起了什麼。他讓幾個警察慢慢吃喝,自己起身來到了男人的藏身處。
李坡掂掂那個小盒子,懷孕時的田小茹足有160斤啊,怎麼就剩這麼點了?
而力工汪允平在每天下班后才開始尋找他真正的目標。吃過晚飯,他就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裡溜達,碰到年齡大一些的人,就會從懷裡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湊上去問人家見沒見過這個人。答案當然都是搖頭。他也不氣餒,繼續在那些或燈紅酒綠或污濁不堪的地方尋找著佟國才。他像尋找親人一樣熱切地期盼著佟國才會在某一個路口忽然出現,有時他甚至會在某個人流如織的街頭長時間的等待。
李坡想了幾秒鐘后,樂了。
老婆被繼父姦殺,肚子里的孩子也跟著命喪九泉。如果能親手抓住佟國才,恐怕要將他千刀萬剮方消心頭之恨。
宋警官從走廊那頭踢踢踏踏地走過來,兩個人急忙都站起來。宋警官沖李坡點點頭,扭過臉對汪允平說:「你繼父是叫佟國才沒錯吧?」
那是邪惡的味道。力工汪允平對此深信不疑。
宋警官想了想,問道:「聽說你在找一個人,他叫什麼名字?」
嘿,沒錯。在開往A市的列車上,李坡愉快地閉上雙眼。
那是在D市的一家火鍋店裡,佟國才在這裏做勤雜工。兔子也得吃飯,這是毫無疑問的。當時他穿著油漬斑斑的工作服,拎著長把掃帚清掃同樣油漬斑斑的地面。忽然,那雙時刻盯在自己後背的眼睛陡然加大了力量。它是如此之近,以至於佟國才感到了後背的一陣刺痛。
汪允平點點頭。
就在汪允平對這種毫無意義的跟蹤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事情忽然起了變化。
所有的人都在手術室外焦急地等待,宛如熱鍋上的螞蟻。李坡是這群螞蟻中的一個,他在走廊里來回踱著,不時湊到門口屏息傾聽,似乎想分辨裏面隱隱傳來的呻|吟聲中,哪一個屬於田小茹。
男服務員們很快把他從佟國才身上拉起來,建築工人拚命掙扎著,終於吐出了三個字:「佟國才……」
……
「他殺了我的老婆和女兒!」
幾個白大褂撲過來要按住他,李坡掙脫開來,拼了命拉開門跑出去。
汪允平想了想,「你說,佟國才會不會也在這裏?」
良久,力工汪允平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殺人償命。」
他回過頭去,繼續清掃著地面,開始盤算晚上要吃點什麼。可是身後乒乒乓乓、稀里嘩啦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維。在服務員小姐和食客們的驚呼聲中,佟國才被推倒在麻醬、韭菜花和羊肉片之中。
汪允平腳下的皮鞋很快就被泥水浸透了,他感到了從腳底傳來的涼意「哥們,回去吧。」
他掙扎著回過頭去,卻看見建築工人那張消瘦卻猙獰無比的臉。
當他扭過頭來的時候,發現男人已經不見了蹤影。汪允平四處張望著,終於看見他在不遠的前方奮力奔跑。
往前看?李坡面無表情地抽著煙,抽完,抓住宋警官的手握了握,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男人回過頭去,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站在門口,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進來。
「會的。」力工汪允平平靜地說,「他一定會來的。」
男人扭過頭來看了汪允平一眼,「我的仇人。」
力工汪允平已經不再瞭望,他背靠斷牆蹲坐在地上,滿身的泥水讓他看起來似乎和斷牆合二為一。
一個奔跑的男人,一輛突突開動的三輪車,他們跑過街道,跑過樓房,跑過燈火輝煌的酒店,跑過陰暗潮濕的小巷。汪允平在寒冷的空氣里感到了前方那個不停奔跑的人的熱量,他似乎在發著光,即使在那些不見五指的地方,也能看見他在前方固執的奔跑,不曾停歇。
「可是這並不是你的仇恨!」汪允平忍不住大聲嚷起來,「是我的!李坡,你醒醒好么?」
「汪允平?」佟國才被徹底搞糊塗了,他為什麼要冒充自己的繼子?
箭必須要射出去。李坡得給自己的仇恨找一個出口。
吃過晚飯,力工汪允平就開始了他的尋覓。汪允平遠遠地跟著他,看著他在F市錯綜複雜的街道上慢慢尋找。他是如此耐心,不緊不慢,有時整整一個晚上都在一條充滿妓|女和小偷的街道里來迴轉悠,不時向那些或濃妝艷抹或猥瑣骯髒的人展示他手裡那張紙上的人像。
汪允平搖搖頭,他拍拍李坡的肩膀,「兄弟,聽我一句話,你老婆的事就算了吧。跟醫院打官司,贏不了。再說,你老婆都火化了,就算要打,連證據都沒有了啊。你歲數也不大,趁https://read.99csw.com早再找一個吧。」
這一天終於來了。
男人的頭髮依舊高高豎起,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憤怒。宋警官喝了一口水,想了想,開口說道:「同志,不是我們不幫你,這種事情不歸我們管。即使去抓人,也得經鑒定認定他構成了醫療責任事故罪才行。」
被追捕者佟國才同樣每天生活得很辛苦。當他發現A市到處都是他的照片的時候,他驚慌失措地逃了。從此他時刻感覺到有一雙眼睛盯在自己的背後,每當他回過頭去,總會發現某個人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
警察們趕到了,勉強分開兩人。佟國才像個女人一樣毫不羞恥的哭著。男人跌坐在泥水裡大口喘息。
他正端著一盆米飯狼吞虎咽,腳下的另一隻塑料盆里盛著白菜熬豆腐。他馬馬虎虎地把飯菜混合在一起,大口嚼著。亂七八糟的頭髮中間有一個豁口,剛剛長出的粗硬短髮下,有一道暗紅色,如蚯蚓般的傷疤。
傍晚,中學教師汪允平接到了一個電話。
力工汪允平像一個哨兵一樣半跪在斷牆後面,只露出半隻腦袋朝外面張望著。汪允平遞給他一支煙,就坐在他身邊默默地抽。
田小茹也笑了,「你怎麼知道一定是女兒啊?」
力工汪允平向一個騎著平板車的老頭展示了佟國才的照片,這已經是今晚的第38次了。汪允平站在街角點燃了一根煙,等待著又一次無功而返。然而那個拉著滿滿一車廢品的老頭顯然見過照片上的人,他連連點頭,還拍著額頭思索了片刻,最後他朝某個方向堅決地一指。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低,面色安詳,宛若天使……
有什麼可讓我刻骨銘心唯有你
男人跑到一座垃圾山前,手腳並用地向上爬。汪允平順著他攀爬的方向向上望去,一個背對著自己的拾荒者正用一根鐵鉤在山頂刨來刨去。儘管那個背影瘦弱不堪,汪允平還是認出那就是佟國才。
「別問了,這小子肯定是腦袋有病。」在車上,宋警官點燃一支煙,臉上是一幅歷經苦苦尋覓,卻得到一個荒謬答案的失落表情。
汪允平捏著電話愣在原地,過了好一會,他開口問道:「你剛才說,你在哪裡出差?」
田小茹甜蜜地閉上眼睛,身邊這個老實、忠厚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值得依靠的人。
「你呀,」田小茹又好氣又好笑,「想得還挺遠。」
男人臉上的線條驟然硬冷起來,凹陷的臉頰上突起可怕的肌肉,彷彿正在用力撕咬什麼。
汪允平想了想,低聲叫道:「汪允平。」
汪允平最初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他很快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你怎麼了?」
「啊?」李坡回過神來,「沒怎麼啊。」
汪允平搖搖頭,「不知道。再說,我老婆的娘家人都不在本地,即使是他們,也沒必要冒充我的名義。」
警察們向汪允平確認了佟國才的身份,給他戴上手銬,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拖著他向垃圾場外走去。汪允平走了幾步,忽然發現男人不在身邊,扭頭看去,男人還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前。
唯有你,愛人
這目光讓佟國才毛骨悚然,他很清楚一直盯在自己背後的就是這雙眼睛,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他的確不認識啊。
就好像一個人奮力拉開一張強弓,卻發現面前沒有靶子,只有一片蒼茫的空氣。
他的頭髮蓬亂,活像一個刺蝟,身上穿著一件沾滿水泥的破工作服,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來打工的建築工人。
汪允平撲倒在男人的身邊,一邊抬起他的頭,一邊惶然四顧,狂喊著:「來人啊,救命啊,救命……」
有人猜測,可能是出事了。大家頓時緊張起來,彼此交換著惶恐不安的眼神。不時有醫生和護士跑進跑出,卻沒有人說明是誰出事了,出了什麼事。直到一個戴著口罩的白大褂從分娩室里走出來,瓮聲瓮氣地問道:「誰是田小茹的家屬?」
……
走出垃圾處理場,汪允平提議去喝一杯。男人稍稍猶豫了一下,順從地跟著他去了。
「不一定呢。我聽人家說了,B超里如果看不清的話,就說是女孩。如果真是女孩,家長沒什麼說的,萬一是男孩,就算是一個驚喜呢,家長自然也不會有怨言。」
接著他就扯開脖子喊起來:「殺人了!殺人了!抓殺人兇手啊!」
有人說人生就是一條路,只不過有的人路長,有的人路短。李坡在自己的那條路上一直走得興高采烈,因為他知道前面不遠就是美景。有一個老婆,有一個孩子,有一個家,有一個平凡卻溫馨的生活。他把一切都設計得妥妥噹噹,按部就班。這看得見的未來讓李坡像一隻攢足了勁的老牛,只把渾身的肌肉繃緊,埋頭前行。可是現在一切都沒了,剛剛展開的美好生活轉眼間就破碎不堪。李坡站在屬於自己的那條路上,遙望著遠處的一片濃霧躊躇不前。
另外幾個看起來要乾淨整潔的多,他們常常在堆積如山的城市垃圾中來回巡視,仔細分辨著他們遇到的每一個人的臉。那是汪允平和幾個F市的警察。
田小茹急忙把食指豎在唇上,小聲嗔怪道:「你小點聲,別把別人吵醒了。」
男人的眼皮忽然動了一下,隨即慢慢睜開,渾濁不堪的眼球左右轉動著,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停留了很長時間,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人。
佟國才相信,那是叫了自己10多年「爸爸」的那個人。
第二天,小雨。
救護車裡一下子變得安靜無比,只能聽到一絲微弱的聲音:
男人臉上的肌肉開始顫抖,後來全身都在顫抖。汪允平感到肩膀上的力量忽然一松,接著望遠鏡跌落在他的身邊。
「他殺了我的老婆和孩子!」
「跟你差不多。我老婆孩子也讓人害死了。」
汪允平挨著他坐下,又掏出一根煙遞給他。兩個面色憔悴的男人肩並著肩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地吸煙。一個年輕警察從辦公室里探出頭來,剛要呵斥,一看是他們,又把頭縮了回去。
男人的腳下是一瓶礦泉水和半張大餅,這大概是他今天唯一可吃的東西。汪允平抽完一根煙,拉拉男人的袖子,「走吧,跟我去吃點東西。」
李坡來到A市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貼在火車站出站口的通緝令撕了下來,然後在公安局的舉報電話下面把自己的手機號加了上去。複印了1000份以後,李坡讓佟國才的臉出現在A市的大街小巷裡。
李坡的腦袋嗡地一下響起來,好像有一萬隻蜜蜂飛了進去。他看見大夫臉上的白口罩在動,卻什麼也聽不見。直到一個白大褂拿來一疊紙,又把一隻筆塞進他手裡,按著他read.99csw.com的手簽字的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剛才對自己說「你等我一會,我很快就帶著咱們的寶貝回來」的田小茹,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閃閃發光的力工汪允平跑到了郊外,那是一個城市垃圾的處理場。汪允平付錢的時候,三輪車司機問:「那個人是國家長跑隊的吧?」
婚禮進行曲響起,漂亮的女孩挽著高大英俊的新郎,走向紅地毯另一端鬢髮斑白的李坡和田小茹……
「你繼父?」李坡的眼睛瞪大了。
男人再次啟程,來到B市后他已經謹慎了很多,他不再採取這麼大張旗鼓的辦法去追捕佟國才,一個原因是防止打草驚蛇,而另一個原因是,他沒錢了。
「是啊。」汪允平緊閉了一下雙眼,旋即睜開,「我爸死得早,後來我媽找了他。我媽沒了以後,我把他當親爹一樣孝順。沒想到這老畜牲禍害了我老婆,完事還用菜刀砍死了她。」
在耳邊《吉祥三寶》的彩鈴聲中,汪允平看見男人已經飛快地接近了佟國才。佟國才聽到動靜回過頭來,臉上立刻呈現出混合了驚懼與無奈的滑稽表情。
宋警官站起來,「走,汪允平,我們去那邊說。」
「還沒有。不過,聽說他每天來這裏撿垃圾。」
警察們終於失去了耐心,他們有成堆的案子要去處理,再說,整天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獃著,也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汪允平想了想,帶他們去了上次的小酒館,點了一些酒菜后,讓他們「休息休息」。
汪允平直起腰,面前的垃圾處理場毫無聲息,一個人影都沒有。
於是,這個城市裡多了一個走街串巷的男人。他向每一個遇到的人打聽佟國才的下落,每當有人問起他為什麼尋找這個人,男人就會咬牙切齒地說,他殺了我的老婆和孩子!於是就有人很同情他,自告奮勇地去幫他打聽。很快,佟國才這個名字在本來就不大的城市裡家喻戶曉。
男人的奔跑和他的勞作一樣全力以赴,很難想象他在扛了一天水泥后仍然能跑得如此之快。汪允平追趕了幾步后感到力不從心,他揮手攔下了一輛在城市裡隨處可見的三輪車,指示司機跟上力工汪允平。
就要進手術室了,田小茹費力地從車上抬起頭來,笑著對李坡說:「你等我一會,我很快就帶著咱們的寶貝回來。」
「殺人了!殺人了!」醫院的走廊里回蕩著一個男人驚恐而絕望的叫喊。
「笑什麼?」
一直在體內兀自膨脹的,是仇恨。
男人和佟國才的對峙並沒有維持多長時間,他一邊用手臂抵擋著鐵鉤,一邊奮力向上沖。終於,他站在了佟國才面前,一步步逼近。
「一個叫汪允平的人。」
汪允平嚇傻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男人抬起頭來,沖汪允平無奈地笑笑,仰面倒了下去。
「汪允平么?」
男人毫無反應,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
工頭問他叫什麼名字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說:「我叫汪允平。」
汪允平的眼淚流下來,他搖晃著男人的胳膊,聲嘶力竭地大喊:「汪允平,汪允平!」
李坡嘿嘿笑了笑,看了看周圍沉睡的孕婦,轉頭對妻子做了個鬼臉。
分手時,汪允平盯著男人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這是一個結論,也是一個事實。老婆死了,孩子死了。死了也就死了。
力工汪允平慢慢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盯著汪允平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般說道:「你來了?」
其實李坡在得知妻子懷孕的那一天起,就開始不可遏止的想象。想象孩子的模樣,想象目睹孩子成長時的忙亂與期待,想象他能給予的幸福而富足的生活。想象讓這個男人幹勁十足。他不再僅僅是李坡或者田小茹的丈夫,一個更有誘惑的頭銜就在前面——父親。那是觸手可及的未來,他幾乎可以聞見它的甜味。那不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們的生活。
他把煙頭按熄在泥水裡,起身去拉男人的袖子。孰料他剛直起身來,就被男人一把按倒在地。
垃圾場旁邊的小酒館里,兩個人悶頭吃喝,極少交談。男人吃得興高采烈,一大盤豬頭肉很快就被他消滅得乾乾淨淨,剩下的肉湯和肉渣也被他蘸著饅頭吞進了肚子里。汪允平看得出他早就吃不下了,可是男人好像冬眠前的動物一樣,拚命地在體內儲藏著能量。他的目光始終盯在桌面的某個角落上,眼中是一種近乎狂熱的期待。
於是他只能逃亡,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可是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會感到那雙眼睛就在身後。他像一隻絕望的兔子一樣,在獵人的視線中來回奔跑,偶爾自作聰明地做出跳躍和躲閃的動作,卻只是徒勞無功。那顆子彈穿過心臟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
這三個字彷彿是一個信號,兔子佟國才手腳並用地爬起來,順著後門一溜煙跑了。
直到那天他打開電視機。
於是在這些城市形狀各異的地圖上,有兩個小黑點在進行著追捕與逃亡的遊戲。他們在各自的空間里閃躲騰挪,有時相隔很遠,有時距離很近。然而你知道,生活就是這麼充滿戲劇性,兩個被命運死死糾纏在一起的人,碰面是早晚的事情。
李坡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講了一遍,最後強調「他們殺了我的老婆孩子,我要讓他們償命」。汪允平聽后苦笑了半天。
白天的時候,李坡照樣上班,下死力氣幹活。這能讓他好受點,甚至還能跟工友們聊上幾句。而下班回家無疑是一種煉獄般的折磨。李坡突然變成了一個沒有方向感的男人。在路上走著走著會忽然停下來,茫然無措地四處張望一陣后,繼續走下去。回家的路變得陌生無比,好不容易走到樓下,遠遠望去,自家的窗戶黑黑的,看不見田小茹在煙熏火燎地炒菜。自己用鑰匙擰開門,開燈的一剎那最難受,還是能看見田小茹的笑,只不過是在牆上的黑鏡框里。悄無聲息地做點簡單的飯菜,一個人坐在桌旁慢慢吃完,然後直接關燈睡覺。噩夢已經是家常便飯。最常夢見的是李坡和田小茹領著一個小女孩在草地上玩,玩得真開心啊。玩著玩著,草地忽然變成了白色,再一看,居然是一件遮天蔽日的白大褂。三個人驚慌失措地逃,白大褂彷彿海浪般洶湧捲來。李坡跑著跑著,忽然發現身邊沒了田小茹和孩子,整個天地都是一片蒼茫無邊的白色。李坡急得大喊你們在哪裡,那片白色中傳出兩個聲音:老公救救我。爸爸救救我。
力工汪允平的生活相當規律。每天早上6點半準時出現在在工地上。他幹活的架式在汪允平看來具有自殺式的性質。乾瘦的身軀,比別人多一倍的負載,還一溜小跑,嘴裏念念有詞。這種模樣九九藏書很容易讓人感受到一種近乎瘋狂的激|情。汪允平不知道支撐男人的究竟是什麼,但是看起來他沉浸於此並樂此不疲。
「是我。你哪位?」
半個多小時后,手術室的門忽然打開,人們呼啦一下子都圍過去。出來的卻是一個小個子護士。
「我不簽!是你們……」他指著眼前的白大褂們,「是你們殺了她,是你們!」
聽完面前這個男人驚慌失措的陳述,正準備召集警力抓捕兇手的宋警官的動作慢了下來。他摘下帽子,回到座位上坐好。
汪允平走到他身邊,發現他縮著頭,全身都在哆嗦。汪允平推推他,男人輕輕地嘟噥了一句什麼,沒有起身。
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在草地上向自己張開雙臂:「爸爸!」
仇恨醫院,還是那幾個白大褂?
「會個屁!」宋警官吐出一口煙,「要是神經病都能抓住通緝犯,還要我們這些警察幹嘛?」他扭頭對汪允平說道:「我明天早上回去,你跟我一起走吧。」
一把小刀戳在男人的胸口,一片紅色正迅速在男人的襯衫上蔓延開來。
「大夫……」
「咱哥倆,命苦啊。」
回去吧,這樣下去終歸不是辦法。
他堅信佟國才就在這個城市,他能從空氣中分辨出那個人的氣味。那是一種消毒水混合著血腥的味道。
說完,他就回過頭,全神貫注地盯著垃圾處理場。
白大褂有些驚慌,語氣卻毫不讓步:「把這個簽了,簽了就讓你見你老婆。」
「一定是女孩。」李坡一臉認真,「一個跟你一樣漂亮的女孩。」
第二天,預產期。
那是一個破舊的望遠鏡,似乎是某種兒童玩具。
這東西沉甸甸的,隱藏在心底的某一個角落。它不動聲色卻又陰險無比的暗暗成長。幹活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洗澡的時候,睡覺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成長,宛如一個頑強的鬼胎。李坡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問工友們自己胖了沒有。得到否定的答覆后,他自己會感到奇怪。它確實在成長啊,而且速度驚人,有時甚至會感覺到被它的膨脹擠壓得無法呼吸。
「你上次說他老家在A城?」
汪允平別無選擇,只能跟著他向前跑去。
「不是。」汪允平搖搖頭,「是我繼父。」
李坡看看手裡的筆,驚慌失措地把它丟在地上,好像那是殺害田小茹的兇器。
……
他們此刻正斜靠在病床上,肩並著肩,一副耳機分別插在他們的左耳和右耳里。MP3里播放著《一代佳人》:
汪允平把頭埋進雙掌,用力地向後捋著頭髮,「我老婆都懷孕4個多月了。」
隨著丈夫輕柔而有規律的動作,孕婦特有的倦意沉沉襲來,田小茹的意識漸漸模糊,就在她即將入睡的時候,卻感到丈夫手上的力度驟然加大,她一驚,睜開眼睛,看見李坡表情嚴肅,竟有幾分惱怒的模樣。
又是一個惡夢之夜。醒來后,滿身冷汗的李坡跌跌撞撞地跑到衛生間洗臉。抬起被冷水浸濕的臉,卻被鏡子里的自己嚇了一跳。那是一張扭曲變形,猙獰不堪的臉,雙目圓睜,牙關緊咬。
救護車很快趕到了,醫生和警察七手八腳地把男人抬到救護車上。醫生手忙腳亂地把各種不知名的儀器插到力工汪允平的身上。汪允平急切地問醫生情況怎麼樣,得到的回答是一聲粗重的嘆息。
李坡抱著骨灰盒在屋子裡發了一天一夜的呆,又起身去了公安局。他不甘心,他必須要為自己的妻子和沒見面的女兒討個公道。第五次去的時候,宋警官一看見他就說要去開會,隨後就拿起包走了。男人沒有辦法,就坐在走廊里等。等著等著,連日奔波的李坡有些犯困,頭低下來,卻看見腳上滿是灰塵的皮鞋。妻子在的時候,是決不會讓自己穿著這樣的皮鞋出門的。想著,眼淚一顆顆掉下來。
他拉起男人,「走吧,都這麼晚了,這裏不會有人了。」
李坡將手裡的遙控器向屏幕上那張可憎的臉扔過去,嘩啦啦一陣碎裂聲后,男人竟感覺周圍的事物一下子清晰起來。
「看,我撿到了這個。」他興高采烈地向汪允平展示手中一個黑乎乎的傢伙。
沒錯。坐在黑暗中的李坡美滋滋地想。
「我在家裡啊。」
汪允平讓他往前看,宋警官讓他往前看。往前看什麼?
偶爾,他會停下來,仰起頭嗅著,臉上是一幅即將捕獲獵物的表情:充滿警惕,心滿意足。
「也是醫院?」
力工汪允平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半跪在冰冷的泥水裡,看起來似乎一直沒有離開過。在深秋的雨中,男人的臉上洋溢著不詳的紅光,似乎全身在發散著熱氣。他像一個迴光返照的晚期癌症病人一樣充滿力量與激|情,看到汪允平走來,他甚至熱切地露齒一笑。
忽然有人站在面前,他抬起頭來。汪允平看到一張粗黑、瘦削的臉。他跟那些疲憊、麻木的建築工人毫無兩樣,遲鈍的目光在汪允平和宋警官的臉上停留片刻,就重新盯在眼前的飯菜上。
「佟國才,男,1949年9月26日出生,現年58歲,身份證號碼******************,2007年8月21日,佟國才涉嫌強|奸並殺死了婦女秦某,目前在逃。有知其下落者,請撥打市公安局電話……」
「生了么……」
「你老婆死了,孩子也沒保住。」一個權威的聲音告訴他。那聲音似乎也是白色的,一點色彩都沒有。
男人扶在垃圾山上,呲牙瞪眼地仰視著佟國才。佟國才發瘋似地揮舞著鐵鉤阻止他靠近,另一隻手在懷裡摸索著。
「大夫就是這麼說的啊。」
當最後一點食物被他塞進喉嚨里,力工汪允平已經噎得眼淚汪汪,汪允平忙倒了杯水給他。男人一飲而盡,然後用袖子揩揩嘴角,又拍了拍肚子,顯然十分滿意「嘿!」他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這次他跑不掉了!」
他幾乎是立刻選擇了去建築工地做力工。這份工作有兩個好處,其一,建築工地是外來人口最集中的地方,方便打聽佟國才的下落;其二,工錢論天計算,需要轉移的時候,可以隨時拍拍屁股走人。
汪允平瘋狂地掏出手機,按下其中一個警察的電話號碼。
汪允平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要不你先處理他的事吧。」
李坡卻一本正經地說:「反正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和我們的女兒。」
「你進來一下。」
兩個人隨著音樂小聲哼唱著,分別用一隻手十指緊扣。田小茹用另一隻手撫摸著李坡的頭髮,表情安詳柔和。而李坡的另一隻手在妻子高聳的肚皮上輕輕摩挲著,似乎在裏面孕育的,是一件稀世奇珍。
「對。」
而此時的男人以一種大型貓科動物才會有的姿勢半匍匐在地上,警惕地向前九-九-藏-書方的垃圾山張望著。他的造型讓汪允平感到莫名的緊張,也毫無必要的手腳並用爬到他身邊。
有什麼可讓我刻骨銘心
出門的時候,男人最後看了一眼在牆上微笑的田小茹。
力工汪允平仍然是一幅全神貫注的樣子,汪允平小心地湊過去問道:「你在找什麼?」
男人頭也不抬地說:「汪允平。」
老婆,女兒,你們等著,我去給你們報仇。
汪允平把白酒塞進他手裡。男人顫抖著擰開瓶蓋,咕咚咚喝下幾大口,汪允平看著他滿是雞皮疙瘩的,骯髒的喉頭上下滾動著,擔心他會嗆到。
很快,男人的目光定格在上方的某個地方,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嘴裏喃喃自語:「看著我……看著我……」
汪允平學著男人的樣子向前方張望,可是除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城市垃圾外,他什麼也沒看到。
汪允平不由自主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棟黑乎乎的樓房,只亮著幾盞可憐巴巴的燈。不知道那背後,或者更遠的地方,究竟是什麼。
吸完一根煙,汪允平把煙頭扔在地上細細地碾碎,問道:「哥們,啥事啊?」
男人跳起來,「憑什麼,我先來的,我老婆和孩子都被殺了……」
「嗯,核對無誤我們就要發通緝令了,重點偵查範圍在A城。這件事你別著急,我們現在人手比較緊張。不過你放心,我們肯定把那老東西抓回來。至於你的事,」宋警官從衣袋裡掏出一盒煙,抽出一隻遞給李坡,又給他點上,「我以前就跟你說過,你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是我們真的管不了。老弟,日子還長著呢,往前看吧。」
男人盯著汪允平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叫,汪,允,平。」
力工汪允平的臉已經興奮得變了形,他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分辨出裏面混合著消毒水和血腥的味道。終於盼到這一天了。
燈光下,男人頭上的傷疤格外刺眼。汪允平看著眼前志得意滿的男人,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顯然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不能自拔,朝思暮想的「仇人」就在此處,力工汪允平正躍躍欲試。
於是有些東西,如同加了酵母的麵糰一般,在心裏一點點膨脹起來。
「啊——啊——啊——」
「你殺了我的老婆和女兒!」他宛如宣判般大聲喝道:「殺人——償命!」
沉浸在想象中的男人笑了。
幾秒鐘后,男人的眼睛重新慢慢閉上。
田小茹伸手在李坡的鼻子上颳了一下,剛一起身,卻扶著腰唉呦一聲。李坡急忙扶著她躺下,幫她掖好被角,忽然笑起來。
佟國才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我跟你無冤無仇,你幹嘛纏著我啊?」
「家裡?本市么?」
對。佟國才。王八蛋。碎屍萬斷!
他開始不再懼怕身邊呼嘯而過的警車,也不再懼怕那些穿著制服,大腹便便,懶懶散散地在街頭溜達的警察。相反,他對身邊那些匆匆而過,衣著灰暗的人們十分警惕。他知道,在他們中間,有一雙眼睛在尋找著自己。
醫院倒是沒燒了田小茹,但是也不承認醫死了她,只是提出賠2萬元,而且說是出於人道主義的考慮。李坡當然不幹。醫院的人問他有什麼要求,李坡只說了四個字:殺人償命。
汪允平也想起了那個在公安局的走廊里失魂落魄的男人。他百思不得其解,眼前的這個男人跟自己只是一面之交,實在沒必要拋棄一切跑到這裏來幫自己抓兇手他正要開口問個究竟,卻被宋警官拽出了工地。
李坡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呵呵,我剛才走神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想到我們女兒上小學,考試沒考好,被老師打手板。我一想到女兒被老師打得掉眼淚的樣子,氣壞了,恨不得立刻揍老師一頓。」
整整一天,小雨都在不緊不慢的下著。汪允平坐在酒館的門前,看著眼前細密的雨絲,心中已經漸漸開始動搖。
話音未落,他就猛撲上去。佟國才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暫的咒罵,就被撲倒在垃圾山頂。
「我老婆呢?我女兒呢?」李坡抓住最近的一個白大褂,聲嘶力竭地問道。
其實幸福的標準有很多種,大把的鈔票,健康的身體,平靜的生活,都可以是一種幸福。如果把幸福定義為等待另一個生命的來臨,那麼李坡和田小茹就是幸福的。
男人像一個神氣活現的指揮員一樣把望遠鏡舉在眼前,「這下,他就逃不出我的視線了。」
小個子護士不耐煩地揮揮手,「不知道不知道,等著!」說完,就匆匆跑掉了。幾分鐘后,一群白大褂蜂擁而至。
他蹲下身子,「李坡,你還認得我么?」
李坡大吼一聲,用力掙脫了按住自己肩膀的醫生,白花花的紙片輕飄飄地飛起來,又落在地上。
一隻手忽然拍在自己的肩膀上,李坡扭頭一看,是一張雪白柔軟的面巾紙。男人接過來,胡亂在臉上抹了抹,再看的時候,發現這個人見過,汪允平。
「你……你是誰?」佟國才的手朝身後摸去,他背靠的原來是一堆矇著塑料布的白菜。
李坡想起了跟自己同樣不幸的男人:汪允平。他在幹什麼,是不是也被怒火折磨得不能自已?
李坡在初秋的夜裡飛快地跑,不時有計程車在他身邊減速,按著喇叭。李坡沒有理睬,他需要奔跑。那支箭終於射了出去。佟國才的臉在遠方愈發清晰。
「對。」
建築工人像一個啞巴一樣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可是臉上的表情卻讓人感覺到他從口中、眼中噴涌而出的熊熊怒火。
家喻戶曉的後果之一就是那個人也會聽到風聲。於是某一天,男人接到一個知情者的電話,佟國才已經再次逃往外地,據傳很有可能在B市。
佟國才不無解脫地轉身望去,卻看見站在櫥窗外死死盯住自己的,是一個陌生人。
電話終於接通了,汪允平只來得及說了一聲「垃圾場,快來!」就匆匆掛斷了。他四下踅摸了一圈,拎起一根桌腿,拚命向垃圾山上爬去。
「你是咋回事?」
李坡激動起來,「這畜牲,應該千刀萬剮!抓住他了么?」
「蹲下!」力工汪允平的聲音兇狠,不容辯駁。他的一隻手死死按住汪允平,另一隻手上的望遠鏡幾乎要壓進了眼眶裡。
汪允平有一點沮喪,他開始懷疑佟國才究竟會不會來,其一,那個拾荒老頭的記憶是否可靠並不確定,其二,佟國才也許聽到了風聲,再次逃之夭夭。
宋警官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拍腦門:「咳,這不是那誰么?李……李坡!」
「是啊。」
汪允平看看杯盤狼藉的桌子,三個警察已經靠在各自的椅子上打起了盹。汪允平拎起桌上的半瓶白酒,撐起傘出去了。
李坡忽然恍然大悟,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