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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關係

三角關係

作者:雷米
「太晚了,散了吧。」我站起來說。
「今天是我的生日。」
楊小竹笑得更瘋狂了,趴在桌子上不停地擂著桌面。尖厲的笑聲在空蕩蕩的教室里來回撞擊,一點點放大,最後竟有了震耳欲聾的效果。我在鋪天蓋地的楊小竹的笑聲中,頭疼欲裂。
這是一個陰霾的天氣,我和楊小竹走出餐廳,決定去看一場電影。《蘋果》。
楊小竹的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色,她下意識地看了看身邊那個空空的座位,忽然大笑起來,好像聽到了什麼荒唐可笑的話。
滕曉告訴我不要把他即將出國的消息透露給他人。我當時的理解是,他不想讓大家為了這件事顯得傷感,尤其是在他21周歲的生日聚會上。
C很自然地和滕曉交換了QQ號碼,跟其他同學搭計程車回了學校,滕曉攬住我的肩膀不讓我走。
幾個人從旁邊的包廂里魚貫而出,對滕曉說:「Black,我們去錢櫃唱歌,你呢?」
是的,我將其形容為一種習慣。我想不出還有誰比楊小竹更喜歡突然失蹤。任何地點,任何場合,她都會突然無影無蹤。比如我們正在吃飯,她說要去一下衛生間,然後就有去無回了。有一次在賓館開房,做完愛之後,我先去洗澡。出來的時候已經人去屋空,除了床上零亂的被褥和空氣中淡淡的香水味之外,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我剛剛在這裏和一個女人上過床。我當時打她的手機,總是無法接通,第二天聯繫她,她總會給我一個解釋,諸如公司突然有急事,家人丟了鑰匙無法進屋等等。我從疑惑到無語,再到習慣。這其實是一個很可悲的過程,更可悲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我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楊小竹。
那是一頓愉快的晚餐。楊小竹對我點的菜很滿意,也吃得很開心。不過她最開心的似乎是看著我齜牙咧嘴地吃香辣蟹,笑得額頭上的創可貼都掉了。
「老師們一定很驚訝,滕曉居然能做外語教師?哈哈!」他越說越得意,「教外語的老陳太太肯定會把眼珠子瞪成這麼大!」他用手比劃出一個碗口大小的圓。
「哈哈,江亞,你怎麼還是老樣子?」他走近我,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傻乎乎的小書獃子。」
「我曾經是滕曉的女朋友,或者說,我以為我是他的女朋友。」楊小竹咧嘴笑了笑,「那時候我叫楊景如,是三班的班長。我第一次跟滕曉在一起,是在他21歲生日那天。我喝醉了,他跟我上了床。我並不後悔,我那時以為我會是他最後一個女人。可是後來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高考後我才知道他出國了。我上了大學,改了名字,有了新的男朋友,可我就是忘不了他。7年前,我聽說他死了。我知道,有一件事我永遠也搞不清了。那就是,他究竟有沒有愛過我。這問題折磨了我10年,直到我遇到你。」
「回家么?」
然而事實不是這樣,它比我設想的要乾淨得多,也熱鬧得多。楊小竹看著新增設的遊樂項目眉開眼笑,拉著我要逐個嘗試一下。我覺得有些難為情,兩個將近30歲的人坐在旋轉的咖啡杯里一定很傻。但是我很快發現來遊玩的以成年人居多。不知道他們想找回什麼。
「我想再呆一會,你能陪陪我么?」
她走得如此迅速,以至於我把那本雜誌往屁股下塞的動作只做了一半就被她阻止了。
「喂?」
滕曉屬於那種在任何地方都能引人注目的人,尤其在九十年代初期,那時候我們都十六七歲,正處在叛逆期,是非觀念混淆。像我這種埋頭讀書的男孩子是沒多少人搭理的,相反,整天在校園裡領著一幫小流氓唿嘯而過的滕曉是大多數女孩子青睞的對象。她們在他面前高傲地走過,用眼角的餘光瞟著口銜香煙的滕曉,然後在下一個轉角處回頭看一眼。滕曉對這種注視習以為常,偶爾會回望過去,直到那張臉一直紅到耳根。在我的印象中,他的身邊總是不缺乏女孩子。周一和女生A在花壇上吃豆腐串,周三就跟女生B在單杠上嬉笑了。凡是和滕曉「有過一腿」的女孩子總會在一段時間內成為其他女孩孤立的對象,但是很快她們又聚在一起嘰嘰喳喳。我想前者是因為嫉妒,後者是因為好奇。滕曉如此頻繁地更換女孩,所以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會遇到幽怨的目光。對此他很得意,他用一種厭倦的口氣來表達這種得意:「哎呀,真他媽煩人哪!」
忽然,她輕輕地問我:「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叫滕曉的?」
離開公園的時候,走到門口,楊小竹忽然說腳疼,想歇一會。我也吐得無精打采,就陪著她坐在花壇上。五月初的微風輕柔,但並不清新,裏面混雜著公園門口無數攤販那裡散發出來的煙氣。我和楊小竹每人買了一支冰淇淋,慢慢地吃。楊小竹吃的很不專心,始終盯著那些賣燒烤和涼皮的小販。我問她想吃什麼,她沒有回答我,而是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十幾分鐘后,一輛城管的小卡車唿嘯而至,公園門口的小販們頓時作鳥獸散。一個衣著油膩的姑娘邁著八字腳,端起滾燙的燒烤爐拚命地跑,不料腳下一絆撲倒在地,雙手按在一堆火紅的焦炭上,頓時大哭起來。
我沒有回答,只是長時間地盯著她。楊小竹沒有迴避我的目光,足有一分鐘后,她做了一個鬼臉,噗哧一聲笑了,伸手去拿酒瓶。我先她一步拿走了酒瓶,楊小竹抓了個空。
按照她的說法,我應該是她的高中同學,但是不在一個班。我不時瞄瞄她修長的雙腿和高聳的胸部,心想她高中時肯定還沒發育,否則我不會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是這不影響我對她產生好感,而且我覺得她對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於是事情按部就班地發展下去,甚至比通常要快些——送她回家的時候,我們已經在黑暗的樓道里接了吻。
他躺在他家裡那張搖椅上,說,那有點像吃橡皮糖的感覺。說完,他就吱吱呀呀地搖晃起來,盯著天花板,眼神迷離,不時咂咂嘴,發出「噗嗤」一聲笑。我垂著眼睛做一道幾何題,卻怎麼也做不出來。後來滕曉抄我作業的時候,他居然解出來了,我們都很吃驚。
後來,我漸漸知道滕曉為什麼帶我去參加那樣的聚會,因為他回家后可以理直氣壯地跟他媽媽說:「我跟江亞在一起。」我有種受欺騙的感覺,但是下一次聚會的時候,我還是會去,因為反正也沒什麼事情可做。要知道,那是個無聊的年代。
「因為滕曉摔死的那天晚上,」我看著披頭散髮的楊小竹,「我就在他身邊。」
「老人院?」
那年7月之後,我莫名其妙地長高了幾公分,之後被告知考取了本地一所大學的法律系。自然,我脫離了原有的生活圈子,進入了另一個全新的。這件事聽起來頗為傷感,但是我絲毫不覺得難過。江亞,將生活在一群之前與我毫不相干的人中間,對於我而言,這https://read•99csw•com有些重獲新生的味道。
「我離開了。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滕曉必死無疑。」我低著頭,「當時只有我們倆——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your girl friend?」他眯起眼睛打量著C,那是我非常熟悉的目光,「哈哈,我們的小江亞長大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和他站在公共浴室的蓮蓬頭下。我掃了一眼他下體蓬勃的毛髮,一言不發地扭過身去。他捕捉到我的目光,又看了看我的,哈哈大笑起來。
「天,我還以為是滕曉回來了。」他這樣說道,「你們太像了。」
我看著他,他好像直接從NBA賽場,或者《CSI》或者其他帶有美國符號的場景中走出來。他更高了,幾乎到了一米九,而頭頂那重重的一下,彷彿讓我又矮了幾公分。
楊小竹如夢初醒地「唔」了一聲,低下頭在包里亂翻。
我們談起那些破敗的樓房,荒蕪的操場,喜歡或不喜歡的老師。我不止一次問她怎麼會認識我,她總是說:「哦,你很有名。」雖然這話聽起來很受用,但是我可以肯定那不是一句真話。因為高中時代的我相貌平平,學習中上,既沒受過獎勵,也沒挨過處分。我不知道她如何能將我從同年級300多人中準確無誤地認出來,況且,我和那時候相比變化了很多,無論是相貌,還是性格。
大家都有些意猶未盡,但是也沒有人反對。結賬的時候,我幾乎用暴烈的方式阻止了滕曉掏出錢包,大概是我扭曲的五官嚇到了他。
回到熟悉的教室,自然要找到自己過去坐過的位置。我撫摸著那些簇新的桌椅,彷彿十年前那個靦腆安靜的男孩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沒有人注意我。我小心地翻看手裡的畫報。
我們坐在小鐵車裡,沿著軌道飛速前行,馬上要出軌時來了個急轉彎。我們坐在一艘大大的龍舟里上下翻飛。我們駕駛著碰碰車四處撞擊。
其實那時候滕曉的媽媽對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希望她的寶貝兒子能跟我一樣好好學習,尊敬師長。自從滕曉的爸爸去世后,這個女人完全是為了兒子活著。她拚命地賺錢,很快使家裡殷實起來,在那個年代,是很少見的。
太陽正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線上,一個火紅的圓球漸漸沉沒下去。夕陽映在楊小竹的臉上,反射出淡淡的金色的光。有那麼一會,我以為她會跳下去,然而她沒有,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夜色一點點吞沒大地。
沉默了一會,楊小竹又開始用指甲一下下刮我的胸口,「他現在幹什麼呢?」
「你說什麼?」歇斯底里的楊小竹愣住了。
「再說,」他一口喝乾手裡的啤酒,又拉開一個,「美國女人都很臭!」他在黑暗中朝我擠擠眼睛,那樣子猥瑣不堪。我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他就哈哈大笑起來。
「我,你,還有他,一個死人?」她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三角關係?」
我當時並不知道我還擔負著這麼神聖的使命,之所以沒有拒絕,是因為我並不討厭和滕曉在一起。這能帶給我很多有趣的生活體驗。在和滕曉以及他的那些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我往往是最寡言少語的,這聽起來似乎很尷尬,但是我並不覺得。我可以站在一旁,靜靜地觀察每個人。我喜歡聽他們說話。聽他們講起某人的糗事,互相開一些粗俗不堪的玩笑。而無論滕曉說起什麼,總會引起一陣大笑。我不得不承認,同樣的事情,從他嘴裏說出來,似乎就好玩了100倍。那時候,似乎經常是一些艷陽高照的天氣,從窗戶里投射進來的陽光中,煙氣縹緲,灰塵隱隱浮動。他們彷彿是一場電影中的人物,對白簡單,表情誇張。他們不遺餘力地演出,我在一旁,靜靜欣賞。
我笑笑,「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醒來的時候,楊小竹已經走了。這一次她是徹底消失了。從那天起,我再沒有見過楊小竹。我想,這是一個沒有耐心的姑娘。如果她肯留下來的話,我也許會告訴她:當時滕曉把手伸給我的時候,我原本可以拉住他,但是我腦子裡突然閃現的一個念頭讓我把他推了下去——我不能讓他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滕曉滿臉驚訝地摔下去的時候,的確喊了一句什麼,但是我不能確定那是不是楊景如或者楊小竹。
「哇哈哈,原來你在看這個!」
男女主人公突然在舞台上消失,於是大家在那一瞬間都有點靜,似乎失去了焦點。我的目光和女生K相遇,她的眼神中有一些奇怪的東西,看起來是興奮,但更像是掩飾不住的悲傷。
楊小竹看著我咕咚咚喝下了半瓶水,笑眯眯地說:「再玩一次好么?」
第二天我沒有去學校上學,第三天也是。我的借口是病了。好在學校很快就給所有的高三學生放假回家複習,我也不用在學校里再次面對他們,我無法想像那該是怎樣的一幅場景。事實上,我再沒有見過他們,包括K。
「看什麼呢?這麼神秘!」她一把拽出那本雜誌,只掃了一眼,眼睛就瞪大了。緊接著,她就興奮地尖叫起來。
我自然也參加了聚會,還送了一本數學習題集給滕曉。我估計他壓根就用不上。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會嘲笑這個禮物,因為聚會一開始,我就拿著一瓶格瓦斯坐在角落裡看書。我很熟悉滕曉家裡的書都放在哪裡,平時他在抄我作業的時候,我就坐在一邊看書。我們認識了12年,這真是一段很長的時間,長到他家裡的書我幾乎都看遍了。我找不到沒看過的書,最後乾脆鑽到柜子里翻找。等我捧著一摞雜誌出來的時候,發現聚會上多了一個人。
我們很幸運地找到一扇沒有關閉的窗戶,從那裡跳進了教學樓的走廊。印象中它似乎寬敞得令人無依無靠,可是現在看起來卻狹窄逼仄。楊小竹興奮得兩眼放光,沿著樓梯一路小跑上了三樓。
楊小竹的一條腿已經搭上了窗檯,「為什麼?」
「是啊。」
「就那麼知道的唄。」她心不在焉地說道,一轉眼,就從包里掏出一瓶芝華士,「生日快樂!」
《讀者》。《青年文摘》。《演講與口才》。《輕兵器》……
滕曉講起他小時候做過的一件事,那是我經常說起的一件事,只不過我把裏面的主角換成了我,曾經讓大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津津樂道。滕曉講述的自然是真實的版本。我雖然低著頭,但是也能感覺到有幾個人的目光瞟向我。
滕曉成了我和楊小竹新的話題,這讓我們行將就木的愛情重新煥發了生機。我們又像從前那樣約會、吃飯、聊天、逛街、做|愛。滕曉是我們談論得最多的一個人,畢竟,任何人的任何離奇的境遇都會成為他人有趣的談資,更何況他是我那麼熟悉的一個人,而且下場悲慘。
「你知道么?這三年我過得很不開心。」他自顧自地說著,「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我read•99csw.com足足用了兩年才通過了語言這一關。可是我發現我壓根就無法融入美國,人家看你的眼光都是居高臨下的。那時候我做夢都想回來,不用起早貪黑,不用察言觀色,天天跟你們嘻嘻哈哈,多開心!」
靠,這個笑話也太黃了。我心裏說。
「你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滕曉隨便拿起一個杯子,倒了滿滿一杯啤酒,「來,大家為這個處|男的生日乾杯!」
「後來呢?」楊小竹和我並排坐在天台上,目光炯炯地盯著我。在越來越深的暮色里,她的樣子很像一隻鷹或者其他等待捕獵的猛禽。
「江亞。」
「唔。」
滕曉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凌亂不堪,表現得像一個老手,但是我可以肯定那時他還是一個處|男。因為當他在更換到一個走路外八字的女生K的時候,才興奮不已地跟我談起接吻的感覺。
回到平地上,我終於忍不住吐了。在我扶牆大嘔的時候,楊小竹一直在輕輕地敲打著我的後背,她的另一隻手被我捏在手裡。我很丟臉地握著她的手不鬆開,彷彿依靠它來對抗地球引力。
她顯得既羞澀又拘謹,始終低著頭。從我的角度,只能看見一頭垂下的直發。我想當然地認為,有了一個班長,這個聚會的格調應該變得高雅。但是大家似乎都沒有這個想法,竭盡所能地表現他們的庸俗不堪。
說完,他就拔腳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我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引領著一樣,拎著啤酒,跟過去。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楊小竹突然站起來大吼,「憑什麼?」
滕曉是我的小學、初中和高中同學,而且一直在一個班裡。我們都住在同一個小區,所以每天上學和放學,我們都在一起。很多人都認為我們是好朋友,我也認為是這樣。十多年前,鄰居們經常看見滕曉揮舞著書包,叼著煙捲,手裡拎著一根樹枝或者其他別的東西,晃晃蕩盪地走進小區,他的身後是一個矮小羸弱,斯文靦腆的男孩,那就是我。
他們似乎在一天之內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班長也可以被拽上床,團支書也喜歡看色情畫報。我馬上成為這個剛剛冷場的聚會的新的焦點。他們大概都很好奇,團支書看了色情畫報後會有什麼反應?突然有人喊了一聲:「把他褲子扒了!」這個提議馬上得到了其他人的響應。幾雙手伴隨著不懷好意的嬉笑伸向了我的下身。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知道一聲不吭地奮力抵擋。很快我就被拽倒在地上,褲子也被拉了下來,我扭身死死趴在地上,把隆起的私處壓在身下,忽然,我感到一雙手狠狠地捏住了我,緊急著,就聽見K的尖聲大笑:「硬了硬了!」
「嘿!書獃子,你幹嘛呢?」她誇張地大叫一聲,捧起一罐啤酒蹬蹬蹬走過來。
「嘿,楊小竹你好。」我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鬆開吊環去握她的手,就在我們的雙手相握的一剎那,公共汽車來了個急剎車,無所拉拽的我向後仰去,由於慣性的作用,楊小竹也向前撲過來,她的額頭狠狠地撞在我的嘴角上。
我們牽著手坐在天台上,彼此一言不發。楊小竹的手很暖,也很柔軟,這讓我感到些許安慰。我想我還是不了解楊小竹,就像我不知道此刻的她究竟在等待什麼。
楊小竹的頭髮里有雨水的味道,她撕開手裡那包,目不轉睛地盯著銀幕,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慢慢地嚼著。
其實我有一個滕曉一直不知道的秘密:我和他的生日是同一天。每次參加完他的生日聚會後,我都會急匆匆地跑回家面對媽媽的埋怨。相對於家裡無聊的飯菜和父母乾巴巴的祝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諸如此類),我更喜歡飄渺的煙氣、震耳欲聾的音樂、熱烈的髒話,甚至格瓦斯。大三的時候,父母終於允許我在外面過生日。於是我在飯店安排了一個聚會。
滕曉幾乎是立刻取代我成為了聚會的焦點。對於22年沒有離開過本市的江亞而言,來自大洋彼岸的Black顯然更具有吸引力。他用不太利落的漢語講起了我們的童年趣事,在我聽起來那帶有令人作嘔的台灣腔。然而在座的人卻並不反感,他們都迫切地想知道美國的生活是怎樣的,就好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被一個天使突然帶到了他們面前,儘管他叫Black。
瞬間的失衡讓滕曉慌了手腳,他在天台邊上危險地向後仰了過去,雙手在空中驚恐萬狀地揮舞著。我跳過去,可是只來得及碰到他的指尖,他就「啊」地一聲摔了下去。
說起來,高中畢業后我從來沒回過母校,而它看起來,仍然是我離開時的老樣子。今天是周末,校園裡空空蕩蕩的。我和楊小竹繞著操場一圈圈地走,看著周圍熟悉的一切,感覺自己蒼老無比。
我覺得眼前一暗,高大的滕曉幾乎完全遮住了從窗子里傾瀉進來的月光,頓時讓我覺得透不過氣來。
那女孩子似乎並不這麼認為,雖然低著頭,但是從她聳動的肩膀來看,她笑得很開心。這鼓勵了其他人,於是聚會的氣氛空前熱烈起來。音樂愈發變得震耳欲聾,成打的啤酒被拉開,幾乎每個人的嘴角都在冒著煙。透過濃烈的煙氣,我看見滕曉的手搭在了那女孩的肩膀上,她沒有反抗。所有人鼓起掌來。
記得讀高三的時候,班主任常常這樣安慰疲憊不堪的我們:等上了大學,就可以放鬆了。我放鬆得很徹底。在脫離家庭,開始集體生活后,我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這所學校里沒有人認識那個矮小羸弱,沉默寡言的一班團支書江亞,只有一個高大強壯,活潑健談,甚至有些粗魯的大學生江亞。每天晚上熄燈后,男生宿舍就是各種黃色笑話的演播室,我講的都是從滕曉他們那裡聽來的各種齷齪故事。當那些難以啟齒的詞句從我嘴裏蹦出並引起一陣大笑的時候,我很陶醉。
「瞧!」她氣喘吁吁地站在某一間教室的窗前,「這是你們班。」
我點點頭,「沒關係。」
那時候的大學生是很熱衷於搞各種聚會的,這樣可以花很少的錢打打牙祭。我父母給了我一筆錢,不多,但是足夠支付一頓豐盛的晚宴,所以參加聚會的人很多。我毫無疑問地成為了聚會的主角,而其他人也相當地配合。我把聚會的氣氛搞得很熱烈,男同學們言語豪放,女同學們笑饜如花。我舒適地靠在椅子上,夾著香煙,看著大家互相逗趣,插科打諢,對敬酒的來者不拒。一個我心儀已久的女孩要去廁所,起身時瞟了我一眼。我馬上也站起來。大家鬨笑起來,出門的時候,我突然回身敬了一個美式軍禮,於是笑聲更大了。
「是啊。」我懶洋洋地說,「你認識他?」
我的態度讓她有了活躍的反應:「我叫楊小竹。」
她一下子推開我,站起來,沿著黑暗的過道走了出去。
我和滕曉坐在微風習習的天台上,滕曉大口唿吸著午夜的新鮮空read.99csw.com氣,心滿意足地說:「讀書的時候,每當我覺得悶,就溜到這裏來透透氣。有時候會一下子睡過去,直到放學了才醒過來。」
「橡皮糖……」楊小竹咬著吸管,看著窗外的某個地方,忽然笑起來,「你別說,還真有點像。」
這是一部內容和片名都很誘惑的電影。濕漉漉的影院里,漂浮著荷爾蒙的味道。我們坐在包廂里,楊小竹很溫柔地摟住我的脖子,一點點試探著跟我接吻,我很熱烈地回應著她。她的舌頭在我的口腔里慢慢纏繞,好像一條小蛇,當范冰冰和梁家輝在銀幕上忘情地大叫,我把手也伸進了她的衣服里。
臨近午夜的時候,我睡著了。又過了不知多久,隱隱約約地聽到一個女人在大喊:「我不再愛你啦!」我很想睜開眼睛,可是強烈的倦意又讓我沉沉睡去。
我覺得我是一個還算稱職的男朋友,至少戀愛中的男人們所做的事情,我大半都能做到。至於楊小竹,我就不能肯定了。她像其他人的女朋友一樣給我選內褲,撒嬌,告訴我她的生理周期,也同其他成年男性的女朋友一樣,不是處|女。不同的是,她有突然失蹤的習慣。
楊小竹「哦」了一下就不再吭聲了,又坐了片刻,她起身走到天台邊上,小心地探出半個身子。
他轉過身來,臉上是一幅躊躇滿志的表情,似乎對自己的美好前景興奮不已。
我們相隔很遠,中間是一條過道和滕曉的位子,所以每次傳遞酒瓶都要彼此伸長胳膊。我建議她坐到我的旁邊,楊小竹拒絕了。我們沉默著喝了大半瓶酒,楊小竹喝酒的姿勢優美,翹著蘭花指。很快,她的臉就已經紅得像晚霞,而我則越喝臉越白。
「你知道么?」滕曉饒有興趣地逐一走過那些黑暗的教室,「我在美國的時候,經常夢見這裏。」
在一個午後,我和楊小竹躺在她家裡的單人床上,百無聊賴地看蔡琴的演唱會。楊小竹安靜地躺在我的懷裡,用手指繞著我的頭髮玩。
「誰?」
楊小竹坐到滕曉的位子旁邊,有那麼一會,我以為楊小竹在看著我,等我扭過頭去才發現,她在盯著身邊的空氣。
高考前夕,滕曉出國了。我沒有去送他。
他在24歲生日的第二天凌晨——也就是24歲的第一天,酒後墜下六層高樓,當場身亡。
我費力地把兩個大塑料袋都換到左手,右手從衣袋裡摸出電話。
「正好,我就在附近,你等著我。」
「我很奇怪,」他回過身來聳聳肩膀,攤開雙手,"我讀過的學校也不算少了,為什麼會對這裏念念不忘。
Black或者滕曉一把攬住我和C,「去你那裡,一起Happy!」
「家樂福。怎麼,你下班了?」
C無限嬌羞地從衛生間出來,看見我身邊鐵塔一樣的滕曉,不由得愣住了。
大家都圍攏過來,看看那本雜誌又看看滿臉通紅的我,縱聲大笑。
「見到你真高興。」滕曉轉動著手裡的啤酒罐,目光迷離,「那時候的朋友,好多都離開了,只有你還在。」
「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富有異國情調的調侃讓大家哄地笑起來,幾個女孩子紅了臉,但是看起來很興奮。我也笑笑,喝乾了杯子里的酒。
說起來,我算是一個比較傳統的男人,所以,接吻這件事對我而言就是一個確定關係的標誌。楊小竹成了我的女朋友,或者說,我現在是楊小竹的男朋友。她對於這種認定沒有表示出異議,於是,我就當她認可了。
我痛得弓起身子,膝蓋卻把格瓦斯的瓶子碰了過來,我一把抓過它,沒頭沒腦地掄起來。瓶子「嘭」地一下砸在某個人的頭上,並沒有像我設想的那樣裂開,然後露出鋒利的茬口,但是足以把所有人都嚇得愣住。我一骨碌爬起來,提起褲子跑了出去。
「呃——」她毫不掩飾地打著酒嗝,「給我講講滕曉吧。他坐在這裏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你很清楚,我也很清楚,我們之間隔著一個人,」我頓了一下,「是滕曉,對么?」
那時候,很多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
「這是我的同學滕曉,這是……」我突然不知道該怎樣介紹C。
我不得不扭過頭去,認真地打量著她。對於一個準確無誤地說出你的姓名的人,你就必須要表現出足夠的禮貌,哪怕你壓根就記不清她是誰。
不。我馬上鬆開了她的手。
「我們走吧,」我後退了半步,「太晚了。」
「你知不知道,十年前,我每天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這裏。」
我把一本雜誌拍在上面,隨手拿起瓶子,咕咚咚喝下一大口格瓦斯,偷偷地朝那邊望望,恰好看見那女孩子也在仰頭喝啤酒,她細細的脖子已經變得通紅,右手的小指微微翹起。
「你幹什麼嘛?」她醉態可掬地撒嬌。
「哦。」她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我想進去瞧瞧。」
我們都還沒有老到需要用很多時間去回憶往事的程度,即使我們曾經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一起度過了三年的時光,回憶,仍然是一件簡短的事情。很快,我們就在約會時無話可說。偶爾會說起高中以前或者大學以後的事情,但是彼此都興趣不大。我並不想知道楊小竹以前的故事,而且我相信,她也一樣。
我趁她吃八寶粥的工夫,把凌亂不堪的房間簡單整理了一下。楊小竹站在門前,默默地盯著我。我環視了一下四周,實在沒有第二把椅子可坐,就朝單人床努努嘴。楊小竹看看污漬斑駁的床單,沒有動。
「你在哪兒呢?」
水房裡有一個雜物間,滕曉輕車熟路地開門,在凌亂不堪的牆腳找到一把梯子,踩著它打開了天棚上的一扇鐵門,清冷的月光一下子灌下來。
由於我的突然發育,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於是我添置了大量的新衣。我媽媽不再像過去那樣干涉我的穿著打扮,我可以隨心所欲地買我自己中意的衣服。穿上一件黑色T-shirt,直筒牛仔褲和NIKE籃球鞋,我完全認不出鏡子中的自己。
我很快學會了喝酒,之後學會了抽煙。那時候,我們做得最多的好像就是這兩件事。因為我的開朗和健談,每次在聚會中我都是主角。我也可以大大咧咧地把格瓦斯塞進那些內向的同學手裡,肆無忌憚地大開某人的玩笑。從那些欣賞和羡慕的目光中,我看到了團支書江亞的眼睛。
高考後的某天下午,我沒來由地想起那個女班長,不知道她怎麼樣了。我已經完全不記得她的樣子,印象中只有她環繞在滕曉脖子上發紅的胳膊。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不認識。」
「今天是我生日啊。」他又重重地拍了我一下,「你忘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楊景如,或者楊小竹回過身來,對我充滿歉意地笑了笑,「我知道這麼做對你很不公平。但你是滕曉最好的朋友,我認為可以從你那裡得到答案,而且,我能夠在你身上依稀看到九*九*藏*書滕曉的影子。但是很遺憾,我不能忍受和你長時間在一起。所以有時候我不得不提前走掉。很抱歉,我瞞了你這麼久。」
是滕曉,他明顯已經喝醉了。可是他旁邊的女班長似乎醉得更厲害,完全癱軟在滕曉的身上。滕曉搖搖晃晃地把她扶起來,還騰出一隻手沖大家敬了個美式軍禮,他的樣子像一個即將去完成任務的可笑的美國大兵。我知道,他的任務就是身邊這個女孩子。在一片鬨笑聲中,滕曉和女班長相擁進了卧室,「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呵呵,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他們還是懶得鎖住它。」
突然,楊小竹的笑聲戛然而止,她抬起頭,通紅的臉上淚痕交錯。
如果一個人的腦子「嗡」得太多,他就會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我咬著嘴唇看著那些糾纏在一起的人體,輕輕發出一些混合著呻|吟與咒罵的怪異聲響。我知道我的身體出了問題,我眼睛模煳,全身燥熱,忍不住輕輕扭動。
「嗯。」
「沒有。」我搖搖頭,「至死都沒有。」
「哈哈,你不是吧?」滕曉大笑起來,「你該不會還怕媽媽批評你吧?Come on ,old chap,我們找個地方喝酒去。」
「唔。」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以為又是一次突然失蹤,正當我興味索然地準備離開的時候,她回來了,還遞給我一小包東西。是一包旺仔QQ糖。
我點點頭繼續向前走,回家,吃媽媽端上來的餃子。吃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停下了筷子。我意識到我一直在咀嚼那個鄰居的話,我也意識到其實我是在按照滕曉的方式生活。但是我很快就繼續吃起來,因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滕曉正在西半球的床上睡大覺,他沒必要,也不可能知道在遙遠的中國,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正在變成他。
「我一會去。你們先去吧。」
「好看么?」楊小竹平靜地問。
我撣撣煙灰,「像什麼像?除非他咬了那姑娘的舌頭!」
「你怎麼在這兒?」我有些結巴。
「我們走吧。」
我很驚訝,接下來就猜她是不是還隨身帶著杯子、燒雞什麼的,然而她沒有。於是我們只能拿著酒瓶你一口我一口的對飲。
突然,一陣「歐歐」的起鬨聲讓我清醒過來。我本能地想到:被發現了。我「啪」地合上雜誌,手忙腳亂地正想把它塞進什麼地方,才發現被「歐」的人並不是我。
「我知道。」楊小竹平靜地說,「幫幫忙,讓我們跳進去。」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立刻覺得口乾舌燥。
「對。」我忽然也忍不住笑了,「你在和我們談戀愛。」
滕曉,你這個笑話講了幾百遍了。我心裏說。
我是一個合格的觀眾,因為他們的每段對白我都記在心裏。回到家,在飯桌上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把那些話翻出來和米飯一起咀嚼,我媽媽看到我邊吃飯邊自言自語,奇怪地問我怎麼了,我說我在背課文。她不能想像二年一班的團支部書記江亞的腦子裡,是多麼邪惡的語言和畫面。
但是無論如何,楊小竹現在是我的女朋友,這是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我們像所有的戀人一樣認認真真地談起戀愛來。上班的時候發簡訊。在MSN上聊天。一起吃晚飯。一起逛街。吵架。偶爾做|愛。
這回輪到我笑了。
「不回去了。」滕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決定留在國內,不去遭那份罪了。我已經拿到了一個什麼狗屁大學的學士學位,在國內謀個職位問題不大。」他環視了一下空蕩蕩的校園,「沒準我還能在二中當個外語教師什麼的呢。」
有一天周末,我從學校里回家。事實上在大學四年生活中,我很少回家,在那個我生活了18年的房間里我會覺得拘謹不安。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一個很多年的鄰居打量了我半天。
突然,我身邊的楊小竹就像一隻矯健的母豹一樣縱身跳過馬路圍欄,徑直跳上了小公共汽車。
我在衛生間門口邊吸煙邊等著我的生日禮物,心裏盤算著一會是先帶她去酒吧,還是直接去開房。這時我聽見有人叫我。
楊小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哈哈,想不到你也這樣。」
我扭過頭,滕曉向我走過來,毫不客氣地在我頭上拍了一下。
我站起身,平靜地說:「你跟我來。」
楊小竹笑得花枝亂顫,最後一本正經地說:「肯定是咬了!」
我正要開口,楊小竹伸出一隻手阻止了我,「我只想問你一件事,滕曉有沒有……」她哽咽起來,「……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一個叫楊景如的女孩?」
「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沉默著抽煙,啤酒喝在嘴裏彷彿是格瓦斯的味道。我很清楚,盜版遇到了正版,就好像abibas遇到了adidas,NLKE遇到了NIKE,而且這正版還那麼的高大。
「這個我可沒法回答你。」我拿開她的手,因為我的胸口已經有些疼了,「滕曉已經死了七年了。」
我抱歉地沖她笑笑,把我帶來的東西一一擺放好,又拆下被罩、床單和枕套,對楊小竹說:「你幫我看她一會,別讓她亂跑就行。」說完,我就起身去了洗衣房。
躍起。墜落。
「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這麼多年不見了。」
「來啊,」我看到她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們去那裡!」
對於一個撞破了你的嘴角又被你的牙硌破了額頭的人,你很難去埋怨她。而且這似乎讓我們親密起來,於是我決定用一種樂觀的態度來解決這件事。我約她晚上一起吃飯,她很樂意地答應了。
我跟她並排站著,發現這間教室已不是當時的樣子,除了四面牆上掛著的名人名言之外,所有的東西都是新的。我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看來很多事情都表面如舊,其實都在悄悄地變化。
我想,真是個活潑的姑娘。
「買了這麼多東西啊。」
我的朋友們對這個留著玉米花髮型,戴著粗大金鏈,全身美國貨的來訪者很吃驚,而讓滕曉吃驚的是桌上的生日蛋糕,他看看上面「江亞生日快樂」的字樣,扭過頭來問我:「今天是你生日?」
五分鐘后,楊小竹站在我的面前,盯著我手裡的塑料袋。
楊小竹興奮得高聲尖叫。我能感到她的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我的皮膚,隨著體溫的升高,楊小竹身上香氣蒸騰。身著黑色風衣的楊小竹宛如一朵盛開的大麗花。
我忽然意識到,那個班長其實也是這個圈子裡的,或者,已經變成這個圈子裡的人。那麼,我也要表現出跟她的不同。於是我收回目光,帶著一點怨恨繼續翻看手裡的雜誌。
楊小竹很熱心地幫我回憶這件事情。滕曉的確死了,這是一個不容辯駁的事實,那麼關於他的死的其他細節,就是我們要探求的真相。這讓我們興奮不已,因為它讓我們略顯平淡的戀愛帶有一些神秘刺|激的味道。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和楊小竹在一起就是為了研究那個已經死去的人。滕曉,就坐在九_九_藏_書我們中間,用他那雙無形的手,牽起了我和楊小竹的手。
任何人對這樣的事情都會記憶深刻,可是楊小竹偏偏在這件事上表現出她的健忘。每隔一段時間,她就可能在任何場合——諸如吃飯、洗手,或者在床上的時候——突然問我:「滕曉是怎麼死的?」於是我只能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告訴她:24歲,酒後,六樓,當場身亡。漸漸地,我感覺這可能不是楊小竹的健忘,而是我記憶的錯誤。我開始懷疑我的說法的真實性,甚至開始懷疑我是否跟楊小竹提起過滕曉的死,以至於下一次楊小竹向我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會想上好半天。
「是啊。我每個月都去,你去么?」
「那是滕曉的座位,」楊小竹伸手指向教室里的某個角落,「那是你的。」
她還是認不出我來,只是坐在凌亂不堪的床上傻獃獃地看著我,口水從嘴角一直垂到胸前。我掏出一罐八寶粥,打開來,塞進她的手裡。她仔細分辨了一會,認得那是個吃的東西,笑起來。
我剛才說過,12年是一段很長的時光,然而,再長的記憶也有終結的時候。很快,楊小竹就和我一樣熟悉滕曉,我們的愛情又變得乏善可陳。於是,某個周末的下午,我和楊小竹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著該做點什麼,卻對所有的計劃都提不起興趣。我懷疑我們的愛情即將在這個下午悄悄死去,然而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是靜靜地等待著那個結局。我和楊小竹在街上慢慢地走,沒有牽手,彼此距離大概30公分。忽然,一輛小公共汽車從我們的身邊唿嘯而過,又戛然而止,只聽見售票員扯著脖子喊道:「二中,二中,每人一塊,有座啦……」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點點頭「唔」了一聲。顯然,她對這聲「唔」很不滿意,於是有點悶地看著窗外灰色的人群。公共汽車在一個車站短暫停留,又重新開動之後,我聽到她說:「我以為你還記得我,江亞。」
那是個女孩子,似乎是女生K帶來的。當K向其他人介紹這個女孩的時候,恰好一排啤酒罐被逐一拉開,在「嘭嘭」聲中,我只聽到了「班長」的字樣。我之所以肯定是這兩個字,是因為當時大家都爆發出一陣驚嘆,還有人朝我這邊看。我心裏也大為驚訝,一個班長,怎麼會參加這樣的聚會呢?我低下頭去,覺得她這個班長應該像我這個團支書一樣,捧起一瓶格瓦斯,坐在牆角里看書。可是她沒有這樣做,而是坐在他們中間,還坐在了滕曉的身旁。
然而,對於兩個認識了不到24小時就確立戀愛關係的男女,回憶和介紹彼此的歷史似乎就成了約會時唯一的談資。好在我們的歷史有一個交叉點——高中生涯,這讓我們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些共同的話題。
這動作刺|激了他,滕曉似乎難以自持地手舞足蹈起來,他晃晃悠悠地試圖去踢一個啤酒罐,結果只是用鞋尖蹭到了一點,啤酒罐骨碌碌地滾動起來。他很不甘心地追過去,剛想飛起一腳,就踩到了另一個啤酒罐上。
我把臟卧具送進洗衣房,又把上個月洗凈的卧具領出來。回房間的時候,看見楊小竹正在給她梳頭髮,花白凌亂的頭髮在楊小竹手裡變得服服帖帖,很快成了一隻辮子的形狀。
楊小竹已經吃完了冰淇淋,站起來拍拍手說,走吧。
女孩在走廊里醉態可掬,趔趄著向我靠過來,我順勢把她攬在懷裡。現在我對這一切已經駕輕就熟。我把她稱為C。
「不,我在後面一排。」
最後我們去玩跳樓機,我還在猶豫的時候,楊小竹已經買好了兩張票。扣好安全護欄后,我看見楊小竹把什麼東西塞進了嘴裏。我問她是什麼,她張開嘴巴給我看,是幾粒QQ糖。我正要告訴她容易嗆到,跳樓機就騰空而起。
一個姑娘從擁擠的車廂里擠過來,對我說:「你也坐這趟車上班啊?」
「滕曉。」
忽然,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出現在我手裡,封面是一個一|絲|不|掛、岔開雙腿的外國女人。
「不,去老人院。」
我注意到自從滕曉走進來之後,C的目光就沒從他臉上移開過。
那次聚會是在五月的一個下午。我和滕曉的其他朋友都在忙高考。滕曉也在忙,他在忙著辦理出國的手續。說他忙,其實是他媽媽在忙,所以他家裡經常沒有人,於是,那裡就成了我們的天堂。
「北站那個。」
「嘻嘻,公司派我出來辦事,我有一天的時間呢。哪個家樂福?」
「你在看什麼?」
我和滕曉拎著一打啤酒,打車去了二中。我們從一間沒有關窗戶的廁所跳進去,在教學樓的走廊里來回遊盪。
實際上,滕曉比我大兩歲。我和他的差距也體現在各個方面上,無論是身高、體重、力量,甚至在性啟蒙方面我都要遠遜於他。我唯一強過他的地方就是學習成績。這也是滕曉媽媽一直要求兒子跟我在一起玩的原因。滕曉並不排斥我,因為他的確需要我幫助他對付麻煩的家庭作業,而且每次考試前,他都會要求我坐在他的前面。滕曉之所以能完成高中教育,很大程度上是我的功勞。作為回報,他自告奮勇地擔任了我的保鏢。在學校里,總是有一大幫男生心甘情願地圍在他的周圍,還有幾個發育較早的女生。這是一個讓老師頭疼,讓學生敬畏的團體,誇張點的說法,叫「校園黑惡勢力」。我和這樣一個「大哥」級的人物形影不離,自然沒有人敢招惹我,甚至有人認為我是這個團體的二號人物。實際上,我不是這個圈子裡的人,但是滕曉經常帶我去參加他們的聚會。我們會聚集在某個人家裡,看麥克爾?傑克遜的演唱會,抽煙,喝啤酒。這樣的聚會在現在的高中生眼裡毫無疑問是十分無聊的,然而對那個時候的我們而言,卻刺|激、叛逆、令人嚮往。我在聚會中往往是最格格不入的一個,經常坐在角落裡翻看任何我能找到的帶字的東西,捧著一瓶叫格瓦斯的廉價飲料。它跟啤酒在外觀和顏色上都很相近,然而卻沒有啤酒帶給我們的迷醉和飄飄欲仙。有一次,我在包裝上看到了酒精度1%的字樣,立刻覺得全身燥熱起來。
滕曉那些莫名消失的日子,好像就發生在昨天,我看著身邊這個人,說不清是親切,還是厭惡,或者二者都有。我們拉開啤酒,坐在天台邊上,看著寂靜無聲的操場慢慢地喝。他已經喝得太多,絮絮叨叨地聊起往事,好像一個上了年紀,急於證明自己的記憶的老人。藉著月光,我看見他的臉上有一點傷感,這表情讓我陌生,卻讓我一下子意識到在這段漫長的時光中,其實有很多東西不曾離去。我們還是回來了,甚至可能從未離開。我還是我,滕曉還是滕曉,我們都沒有改變。
楊小竹約我去公園玩。上一次去公園好像是10年前的事情,去看一個什麼展覽,印象中只有乾巴巴的樹和衰老的猴子。所以我對本市那個所謂的公園不抱什麼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