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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的灰燼

影子的灰燼

作者:雷米
說罷,我來不及看他臉上的錯愕表情,轉身向家跑去。
我點點頭:「再見。」
我望向窗外,玻璃窗上倒映出一張紋路縱生的臉,我忽然不記得自己二十年前的樣子。而此刻,夜色正一點點吞沒大地。已經沒有影子陪伴我。
成宇先回過神來,艱難地爬過去,伸手在蘇凱鼻下探了探,隨即就顫抖起來。
想到這裏,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蘇凱,不,成宇站在我和蘇雅面前,那隻永遠無法閉合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蘇雅。
二十年前。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
在他發病之前,一直不理解我為什麼沒有選擇學法律,然後去做一個和他一樣光榮的法官。他更不理解的是,我為什麼會在十五歲那年堅決要求轉學,甚至不惜以絕食相逼。
成宇不說話了,佝僂的身體卻在慢慢伸直。他的臉抽搐了一下,似乎在笑。
我咧嘴沖她笑了一下,從她臉上的表情來看,這個笑容很可怕。
這是一家名叫「夕陽」的養老院,地處郊區。在這棟三層小樓里,處處瀰漫著和名稱一樣衰老、腐朽的氣息。我站在走廊里,點燃一支煙,看著斑駁的牆壁和開裂的木質門框。不時有老人在走廊里蹣跚著走過,都穿著奇怪的、類似於病號服的統一服裝。他們的眼神獃滯、漠然,似乎又對我抱有莫名其妙的敵意。我知道自己在這裏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礙眼。而我,也不喜歡被這種行將就木的氣息包圍。正當我掐滅煙頭,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付出的還不夠多嗎?這二十年……」
我垂著眼,說:「過失犯罪就沒事。」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呢?」
人們把成宇的屍體從廢墟中刨出的時候,他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成宇的母親是在他身下尚存的衣服碎片中認出了他。蘇凱的臉部嚴重燒傷,面目全非。蘇雅對警察說,他們在倉庫里燒老鼠,不慎引發了火災。警方將這起火災認定為失火事故,鑒於蘇雅和蘇凱都不滿十六周歲,不予追究刑事責任。
一陣慘叫和翻滾后,渾身冒煙的成宇從火堆中站起身來。他的頭髮已經被燒光,曾經英俊的臉只剩下血肉模煳的一團。
蘇凱看看我,低下頭,一言不發地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我手裡的書「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很多年後,我都清楚地記得當時成宇臉上的表情。我想,也許他在幻想那幅彩頁上的器官就屬於那個女孩。然而,成宇再沒可能目睹那個神秘地帶的真貌。想到這些的時候,我正坐在養老院里,盯著那個中年女護工渾圓的臀部。她正在罵罵咧咧地清理被我父親拉到褲子里的糞便。我父親毫不羞恥地暴露著下體和乾瘦的雙腿,同時還咧開嘴呵呵地笑著。
墓園並不大,加之墓碑密集,所以,在不遠處,我就找到了他的。這二十年來,不曾改變的,只有他。讓我意外的是,墓地被打掃得很乾凈,遠不是想象中長期無人打理的荒蕪破敗。我抬頭看看蘇雅,她依然依偎在母親的墓碑前,望著遠方出神。我低下頭,長久地凝視著墓碑頂端那張幾寸見方的照片。那無忌的笑臉,曾在無數個陽光炫目的午後,毫不吝嗇地向我展開。此刻,卻只能永遠凝固在那塊冰冷的石碑上。然而我很羡慕他,死於青春,總比像我這樣,在記憶的漩渦中掙扎到死要好得多。
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用整個下午的時間閱讀《刑事判例研究》,這的確是件讓人感覺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我別無選擇。作為省高級法院刑事一庭的法官,父親給我的第一本啟蒙讀物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當別的小朋友從「人口刀手」學起的時候,我很早就知道殺人、詐騙和敲詐勒索的意思。我父親大概是我所知道的、見證過最多罪惡的人。用他自己的話來講,被他判處死刑的人,已經超過了一百個。我父親很樂於讓我知道這些,實際上,在他最終成為一名老年痴呆症患者之前,我父親始終認為法官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職業,直到他徹底失去理智為止。
我震驚得無以復加,良久,才喃喃地說道:「蘇凱,你……」
第二天下午,我忽然接到蘇雅的電話,問我能否陪她去給她媽媽掃墓。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她,因為我也想去那個地方。
從那天起,我開始注意成宇和蘇雅。他們長時間地膩在一起,連上課的時候都在偷偷地傳紙條。然而他們討論的事情肯定不是約會或者逃課那麼簡單,因為從他們各自的表情就可以看出,這件事經歷了長期的謀划,甚至是反覆的否定乃至推倒重議。我像個密探一樣捕捉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為他們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然而,最終只有一個結論讓我深信不疑。
蘇雅今天化了淡淡的妝,眉宇間的憂戚也不見了蹤影。她輕快地跳上車,拍拍我的肩膀。
然而,那只是蘇凱。
緊接著,他模煳不清地吐出兩個字,又把頭扭過去,望向窗外了。
「你要保佑我們,我和你一直都是好朋友,不是嗎?」我緊緊地摟住蘇雅,「原諒我當年的自私和懦弱,我怕失去你,更怕失去蘇雅。原諒我好嗎?這些年來,我一直……」
我終究是懦弱的、無力的。我不能把握任何東西,無論是唯一的朋友,還是心儀的女孩。
「你要幹什麼?」
影子就是影子,它什麼也做不了,哪怕是消滅一隻可惡的蟲子。
私奔的日子定在一個周末,卻依舊是深夜。我提出的集合地點讓蘇雅有些意外,但是我一再堅持,她也只能同意。
「一個人!一個男人!」蘇雅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一個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我丈夫的男人!」
「我還記得江叔叔當年的樣子,英氣逼人。」
「是啊!」她看著正被夜色一點點吞沒的操場,彷彿喃喃自語般說道,「什麼時候回到C市的?」
見到蘇雅的時候,我有些意外。回到C市之後,我見過蘇雅兩次,每次都有蘇凱陪在她身邊。今天去拜祭他們的媽媽,卻只有蘇雅一個人在等我。
蘇雅「嗯」了一聲,然後充滿歉意地沖我笑了笑,轉身走出了房間。
他一步步地逼近我,扭曲的臉分外猙獰。我的心底一片寒涼,只能徒勞地擺著手。
蘇雅把墓地清掃完畢,拿出供品一一擺好,隨即開始在墓碑前焚燒紙錢。她的臉上安靜恬淡,看不出太多的悲傷。伴隨著一沓沓紙錢化作黑灰,她也在輕聲低語著什麼。想來,應該是一個女兒對母親的思念與告白。我感覺自己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外人,想了想,拎起帶來的掃把,轉身離去。
父親的躁動引來了那個中年女護工。在她的一番恐嚇加安撫之下,父親總算恢復了平靜。她很奇怪一貫老實、溫順的父親為什麼會突然如此暴躁。其實我也感到奇怪,在父親漫長的執法生涯中,早已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罪惡,不至於被一張殘破的臉嚇成這樣。他審閱過的死刑犯的刑事卷宗中,抽出任何一張現場圖片,都要比那張臉可怕。
蘇雅的表情相當訝異:「你怎麼會在這兒?」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只不過,她想逃離的是飽受摧殘的生活,而我想逃離的是噩夢般的記憶。
我沒等到別人,卻遇到了蘇凱。
「我也付出了二十read.99csw•com年!」蘇雅已經變得歇斯底里,「二十年!一個女人最好的二十年!每天都要陪伴一個魔鬼的二十年!每天都要對魔鬼感恩戴德的二十年!每天都要忍受無休止的虐待和姦污的二十年!」
一切時光倒轉,只不過,這一次的主角是我。
「不。」我轉身指指病床上的父親,趁機悄悄地唿出一口氣,「我得照顧我爸爸。」
二十年前,我憎恨一切沒有陽光的日子。
「哦,成宇的媽媽也住在這裏。」蘇雅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和蘇凱……你知道的。」
他蹣跚著走過來,握住蘇雅的手,從焦黑的肉團中擠出一個微笑。
說罷,她就拉拉我的衣角:「該走了。」
「呵呵。」成宇保持著剛才的樣子沒動,「我想,我愛上她了。」
可是,那雙拖動我的手是誰的?
我沒說話,卻無關任何情緒,只是在那一刻,頭腦中一片空白。
忽然,蘇雅停下了腳步,緊接著,轉過身來。
「你到底要什麼?我給你……」
早春的天氣就像孩子的臉一樣反覆無常,不知不覺間,陰雲遍布的天空已經放晴。在越來越亮的日光中,綠葉更綠,鮮花更紅,那些擁擠的墓碑也不再顯得灰頭土臉。蘇雅在前,我在後,穿行於越發生動的墓園中。陽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到前方,覆蓋在蘇雅的身上。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想儘可能地覆蓋更多。
那天下午,成宇很罕見地只捧著一本書看。他安安靜靜地坐了幾個小時,以至於我不得不抬頭看看他是不是睡著了。只看了一眼封面,我就知道他手裡拿的是那本《人體解剖學》。這本書我同樣很熟悉,也清楚地記得「女性生殖系統」那一章的頁碼。我有些心虛,因為我不想讓成宇發現那一頁已經被摩挲得格外陳舊。成宇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捧著在我看來無比刺|激的《人體解剖學》,同樣看得漫不經心。即使在長時間地盯著一幅彩圖后,他也會抬起頭,定定地看著那些布滿灰塵的書架。我知道他並不是在尋找下一本書,於是我覺得越發地喜歡成宇,因為我在看那一頁的時候,也是這副樣子。
忽如其來的淚水讓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心下卻一片釋然。
我們就這樣並排站著,默默地注視著成宇的墓碑。良久,蘇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告密的是你。」
蘇凱搖晃了一下,半轉過身來,似乎想知道這下重擊來自於誰,然而這動作只做了一半,他就「撲通」一聲倒下了。
人體真是奇妙的東西,它的韌性和耐性,往往超出我們的想象。就像我父親,人人都以為他時日無多,但是除了智力的全面退化之外,他的其他器官似乎仍在勉力運作著。有時,我甚至能聽到那些齒輪和軸承在嘎吱作響,然而他依然活著,食慾旺盛,沒心沒肺。
醒龍公墓是C市唯一的墓地。這個「唯一」的好處是,大家生前是鄰居,死後仍能彼此守望。和市區相比,這裏依舊是擁擠不堪的所在,只不過,安靜了許多。
只是,難道他也不記得了嗎?
我們站在窗邊聊天。我知道她一直沒有離開本市,大學畢業后就供職於一家出版社。她知道我在深圳闖蕩幾年後,依舊一事無成,最後黯然返鄉照料老年痴獃的父親。言談中,我有些恍惚,彷彿身邊的一切都褪盡顏色。上一次和蘇雅這樣聊天的時候,我們都只有十五歲,嚴肅地探討《塞下曲》的作者是李白還是杜甫。
他站在距離我們三米左右的地方,默默地看著我們。
他「哦」了一聲,又問:「什麼是過失犯罪?」
我很驚訝,旋即就明白了。
她喘著粗氣,披散的頭髮黏在汗濕的臉上,卻絲毫遮擋不住眼中凌厲的寒光。既有恐懼,又有快慰。
「你不知道……」蘇雅垂著眼睛,摩挲著缺乏保養、皺紋橫生的手,「……我有多想離開這裏,逃得遠遠的。」
成宇的身體抖了一下,似乎有些站不穩了。
我們都已經被那件事粗暴地改變了,並且不可逆轉。也許,帶她走還有一線生機。蘇雅可以要她的幸福,我可以要我的救贖。
「怎麼樣?」
私奔。這個可怕的詞在我腦海中前所未有地清晰。
「打死我!不然我和我媽媽就全完了。」蘇雅跪在地上,抱著成宇的腿苦苦哀求,「我殺了人,我償命,我不能連累我媽媽……打下去……求求你!」
從那天起,我再沒有玩過影子的遊戲。
「他是成宇。」
這彷彿是一句可笑的話,蘇凱停下腳步,似乎充滿驚訝地看著我,緊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成宇急忙撲過去攙扶她,卻被蘇雅一把推開,再過去,眼前卻是一根遞過來的桌腿。
突然,成宇揮拳打在我的臉上,這一下打得我眼冒金星,倒退了幾步才站住。
懷中的蘇雅尖叫一聲掙脫出來,接連倒退幾步,背靠在一堆舊桌椅上,顫巍巍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裏?」
蘇凱把頭轉向我,我竭力讓自己的目光不從那張可怕的臉上滑落,勉強和他對視著。
成宇的身體在慢慢萎縮,整個人似乎矮了半頭,語氣中也帶了乞求的味道。
說罷,他撲過來,用力抱了我一下,轉身跑開了。
成宇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他不僅時常在課間去找蘇雅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還當著其他同學的面給蘇雅拿幾個蘋果或者糖塊什麼的。蘇雅很少給予回應,甚至在同學們不懷好意的鬨笑中依然安之若素。至於那些小禮物,要麼被蘇凱享用,要麼就在課桌上慢慢萎縮、融化。然而我知道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某天中午,我看見成宇和蘇雅在倉庫邊說話,他叉著腿,手扶著倉庫的木板牆壁,臉上是我沒見過的興奮表情。蘇雅則低著頭,擺弄著書包帶上的搭扣,偶爾抬起頭,眼中是某種柔軟卻牽扯不斷的東西。
幾分鐘后,成宇和蘇凱已經互換了衣服。緊接著,他把一堆破舊桌椅推倒在蘇凱的屍體上,顱骨破裂的聲音清晰可辨。隨後,他拎起蘇凱帶來的汽油桶,把桶里的液體統統潑灑上去。
我的父親救了我。我沒想到,在他僅存的一點理智中,仍然保留著辨別罪惡的本能。所以,他在第一眼看到成宇的時候,就意識到他是危險的。我和蘇雅打算出走的那天傍晚,成宇來養老院找失蹤的蘇雅。在成宇媽媽含混的言辭和激烈的手勢中,他猜到了我們的關係和去向。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了。
那裊裊上升的煙霧,就好像那些無法把握的往昔。我和她,隔著二十年的時光彼此凝望。沒有太多的對白。我們共同擁有的回憶實在太短暫,更何況,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不願觸及的。
成宇已經從衣袋裡摸到了蘇凱的打火機,他轉身向蘇雅笑笑,淡定又溫和。
蘇雅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輕輕地說:「江叔叔好。」
那天黃昏,我對著夕陽第一次自|慰。噴射在地板上的精|液被落日的餘暉染成淡淡的血色,彷彿我的身體里有一道深深的創口。
成宇,我的朋友。我想,我知道你的秘密。而你,不知道我的。
她似乎有話對我說,而我,也是一樣。
第二天,我早早就來到了學校。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局,想看到他們被抓回后狼狽不堪的樣九-九-藏-書子。
第一節課的時候,「他」可以和女孩頭挨頭,耳鬢廝磨,幸運的話,還可以輕吻女孩的臉龐;第二節課,「他」可以伏在女孩的背上稍作休息,調整坐姿,還可以勉力嗅到女孩的發香;第三節課,「他」已經遠遠落在後面,不過,伸出「手」去,還可以在女孩的背和辮子上輕輕撫摸。臨近中午的時候,這一天已經結束了。「他」和我一樣,軟塌塌地蜷縮在角落裡,矮小、沮喪、絕望。
我父親並不了解這一點。當然,他現在也不會在乎這一點。懲處犯罪,對他而言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在他眼裡,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大概只有兩種: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實際上,我相信在漫長的意識混沌期中,父親曾有過短暫的清醒,尤其當他忽然安靜下來,散漫的目光慢慢聚焦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情形太少太少了。
我垂下眼,點點頭,卻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不,不要在這裏。」我掙扎著起來,「我不能……」
蘇雅忽然抓起我的手,輕輕地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嘴角流著血的成宇癱倒在地上,看看還在不時抽搐的蘇凱,又看看舉著一根桌腿、渾身顫抖不已的蘇雅。
成宇驚訝地看著倒塌的書架和散落一地的書,笑罵道:「你他媽的要造反啊!」
「他說什麼?」蘇雅小心地低聲問我。
當天,我沒有上課,跑到郊區的一片樹林里坐了一天一夜。次日凌晨,我回家之後,面對嚇哭的母親和暴怒的父親,我只說了一句話:我要轉學。
我的身體漸漸被她的動作點燃。在成宇媽媽的旁邊,我和蘇雅激烈地交合。在壓抑的喘息和呻|吟中,我能清楚地分辨出另一張床上的唿吸。時而悠長,時而急促。
這是一所再普通不過的中學,和那些氣派非凡的重點中學不同,這二十年來,管理者們似乎無心也沒錢去修葺學校。我點燃一支煙,透過窗子望著樓下的操場。此時已近黃昏,那些破敗的單杠和鞦韆上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色。我知道那間倉庫還矗立在操場的西南角,我還記得它從前的樣子。因為,這二十年來,我常常會夢到它。
「我總是覺得冷,好像身體里有一塊大大的冰似的。吃再多的東西,穿再多的衣服都沒有用。」蘇雅依舊自顧自地說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覺得很癢、很麻,也很暖,我側過頭,發現你的影子在撫摸我……」
我父親安靜地躺在床上,盯著窗外出神,似乎對我們的到來毫無察覺。每當他吃飽喝足、大小便清理乾淨后,就是這樣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天氣陰霾,蘇雅的興緻卻很高,不停地和我說話。我本來認為,我應該表現得莊重肅穆,卻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情緒也漸漸高漲起來。
「那好吧。」他低聲說,「好吧。」
蘇雅彷彿沒聽到這句話,依舊渾身緊繃,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盯著蘇凱。
那一晚,我興奮得難以入睡。我相信,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像蘇凱把汽油倒在老鼠身上,又點燃時的樣子。不過,臨近午夜的時候,我還是睡著了,並且如此香甜,以至於遠方那衝天的火光和刺耳的警笛聲都沒能把我吵醒。
「不知道。」我聳聳肩膀,「反正也無所謂。」
我絲毫沒有想給成宇報仇的想法,因為有罪的,其實是我。
「對不起,蘇凱。」我竭力橫在他和我父親之間,「我父親他……」
說罷,他沖我揮揮手,轉身走出了房門。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蘇雅和我究竟算是什麼關係。但是,我並不排斥和她的聯絡。儘管每一次約會都令我的感受頗為複雜。她很喜歡聽我講十五歲之後的故事,卻很少提及她這些年的生活,我只知道她一直沒有離開C市。我能理解她的艱辛,繼父去世后,要照顧母親和殘疾的弟弟,蘇雅相當於家裡的頂樑柱。
我抬起頭,看著他臉上誠懇甚至有些討好的表情,就耐著性子解釋什麼是過失犯罪。說了半天,看他仍舊是一副不明就裡的樣子,就直截了當地說失火啦、交通肇事啦什麼的。
我下意識地扭頭看去,一個人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他也發現了我們,腳步有所遲緩。當他的臉暴露在教室的窗戶里傾瀉而出的燈光中的時候,我手裡的香煙「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警察告訴我,那個倉庫在二十年後再次化作一片焦墟。消防隊隊員在火場里發現兩具燒焦的屍體。男屍緊緊地擁抱著女屍,難以分開。即使把他們挪走,地面上仍然留下兩個黑色的人形,宛若化作灰燼的影子。
「別說了,他不是蘇凱。」
我笑笑,不置可否。我從未見過我父親在法庭上的樣子,至於他是否曾經英氣逼人,更是無從考證。他在我的生活中,只是一個符號或者象徵而已。而眼前的這個老頭,顯然比記憶中的父親好玩得多。
他又「哦」了一聲,想了想,接著問道:「那十五歲的人犯了什麼罪,會被抓?」
我無法和她對視,即使在經歷了許多人、許多事,自認為已然成熟的今天,同樣如此。我只好點燃一支煙,試圖讓彼此顯得更朦朧些。
那一天,他一定很疼、一定很怕。只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想到我。
一個有罪的人,是不能做法官的。
對不起,我必須從這裏開始。因為,他的終點,就是我的起點。
「成宇,別……」
蘇雅掙扎著站直身子,一把攬過我的胳膊,大聲說:「對!」
說罷,她就走到窗邊,挽起蘇凱的胳膊。蘇凱看看我,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隨即,他就和蘇雅一起消失在黑暗中了。
凌晨時分,蘇雅悄悄地走了。我回到了父親的房間。四周寂靜如常,父親一無所知地睡著,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我坐在黑暗裡,長久地凝視著他,看他的身體在月光下輕微地起伏,聽他在睡夢中發出無意識的喃喃絮語。
「沒關係……沒關係,她什麼都不知道。」
劇痛與眩暈中,我只能聽見蘇雅的尖叫。隨著意識漸漸失去,我最後的記憶是一片跳動的火光和兩個糾纏的人影。
「蘇凱,」我慢慢移動腳步,盡量擋在蘇雅身前,「對不起,我知道……」
「成宇,我來了。」我環視著破舊的倉庫,那些胡亂擺放的雜物在木質牆壁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彷彿隱藏著無數的秘密。
「……而你,現在要離開我了。」
我們像野獸一樣在黑暗中互相嚙咬、撕扯著,彼此緊緊地糾纏,又急不可待地脫掉對方的衣服。儘管如此,我還是在余光中看到另一張床上靜卧的人體。想到蘇雅之前的輕車熟路,我忽然明白這是誰的房間了。
「這麼說,你們要走了?」
蘇雅笑笑,輕聲對他說道:「不認識了嗎?是江亞啊。」
在這個時間,路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我獨自走在冷清的街上,忽然覺得自己既可悲又偉大。我很想告訴別人,知道嗎,我在送葬——葬送我的友情和愛情。
「你別問了。我們是好哥們兒,不是嗎?」他的臉上是前所未見的狂熱表情,「我一定會還你的。」
那件事讓我二十年來的記憶殘破不堪,也讓她在這二十年中一直渴望逃避。
「沒想什麼。」突如其來的單獨相處讓我有些慌亂,「教室里太吵了。」
九*九*藏*書蘇雅還是經常致電問候,只不過,從那天的交談以後,我再沒有見過她,直到某天深夜。
當我放下手裡的《刑事判例研究》第五卷,起身在書架上尋找第六卷的時候,我聽見成宇輕輕地笑了一聲。我循聲望去,發現他並非在嘲弄我,而是半仰著頭,看著閣樓上的某個角落,臉上是一副如夢似幻般的神情。我扭過頭,伸手去拽那本緊緊地卡在書架里的《刑事判例研究》第六卷。
良久,那堆橘皮里出現几絲皺褶——我覺得他是在對我笑。
這時我發現我父親已經回過了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蘇凱。他的臉上不再是那副常見的痴傻表情,而是眉頭緊鎖,目光炯炯,鼻翼急促地翕動著,似乎看到了某種熟悉又令他恐懼的東西。
這是二十年來,我第一次聽到蘇凱的聲音,含混、嘶啞。我知道,這來自於那條破損的聲帶。
據我所知,那件事發生后,蘇雅的父親就因長期酗酒而死於酒精中毒。而她的母親,也在前不久過世——她來這裏探望誰呢?
我知道,他一直在這裏,帶著未了的心愿和至死不解的謎團。
蘇雅陪在我身邊,卻無心停留更久,不斷地看著手錶。忍無可忍之後,她低聲問道:「好了吧?可以走了嗎?」
有一段日子里,我家的閣樓上常常只有我一個人。成宇像所有戀愛中的男孩子一樣,把朋友拋在了腦後。然而我並不因此感到難過。如果成宇向我炫耀他和蘇雅有多麼甜蜜,甚至他們親昵的細節的話,那才會讓我難過。
蘇凱抽搐的頻率越來越低,最後完全不動了。
「喂,你看到蘇雅了嗎?」他大大咧咧地問我,「這麼晚了還不回家,我爸要揍她!」
從那天開始,我相信人的眼睛是會說話的。所以,二十年後,我知道蘇雅一定讀懂了我的目光。而我,也讀懂了她的。
他左手拎著一桶汽油,右手拎著一個鐵籠,裏面是幾隻亂竄的老鼠。看他臉上那殘忍的興奮表情,我就知道他又要燒老鼠取樂了。
成宇看著那一頭散亂的黑髮,任由蘇雅不停地搖晃著自己的身體,臉上的表情卻漸漸歸於平靜。
蘇雅看看依舊目瞪口呆的我,抱歉地笑了一下。
我父親在那天奇迹般地處於意識清醒期,他目睹了一切,並悄悄地跟在成宇的身後,直至那個倉庫。
蘇凱曾經是我們那一帶最英俊、最聰明的男孩子,雖然比我低兩個年級,卻幾乎和班裡的體育委員成宇一樣高大強壯。只不過他常常把這些優點用於欺負他那同母異父的姐姐,所以我一直很討厭他。奇怪的是,蘇雅從不抱怨,每當她帶著臉上的淤青來上學的時候,表情依舊是恬淡平和,不動聲色。大人們倒是很理解這些,他們說,一個寡婦,帶著兩歲的女兒,能找個願意養她們的人,已經很不錯了。然而這絲毫沒有減輕我對蘇凱的厭惡。作為我的朋友,成宇也和我有同樣的感受,甚至更為強烈。
我「哦」了一聲,手上突然發力,那本書連同半壁書架,轟然倒塌。
其實,這樣的父親更讓我感到親切。在我的印象中,「父親」這個詞,只是意味著深夜裡「吱呀」的一聲門響、衣櫃里那些筆挺的制服以及客廳里揮之不去的淡淡煙味。他似乎一直遊離於我的生活之外,固執地把自己變成那部龐大的國家機器的一部分。當已經完全「機器化」的他開始衰老、破舊,最終報廢的時候,我對於父親的概念卻漸漸清晰起來。他回到了我的身邊,在他創造了我三十五年後,重新進入了我的生活。
沒有嘴唇、沒有鼻子,甚至缺少一側的眼瞼。臉上的皮膚宛若坑坑窪窪的橘皮。
我和蘇雅聯繫得很頻繁,以至於那位中年女護工都認為我們在談戀愛。每次給我父親擦身的時候,都要絮叨幾句諸如你放心吧你兒子都要成家啦之類的廢話。我父親似懂非懂地聽著,卻從不看我,似乎那是一件和我完全無關的事情。
「你看。」她笑著舉起雙手,細長的手指上空空蕩蕩。當笑容在她臉上綻放的一瞬間,我又看見了那個清秀、快樂的女孩。
「記住我的臉,記住。」說罷,他就轉身向火堆撲去。
他的聲音彷彿是兩把生鏽的鐵鋸在彼此切割,我從中嗅出危險,更有宿命。
「你怎麼了?」
我轉過身,定定地看著他,問道:「你要買什麼?」
「他是來接我回家的。」蘇雅看著我的眼睛,聲音越來越低,「很抱歉,我得先走了——我不想讓同學們看到我弟弟的樣子。」
我聽到這些的時候,已經是半年以後了。只有我知道,那晚蘇凱要燒的並不是老鼠,而是成宇。
「別低估女人的直覺。」她呵呵地笑起來,「不用回頭,我就知道你在幹什麼。」
這句話讓我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因為這裡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成宇。
蘇凱沒有回答,只是一步步地逼近我。
我指指自己的腦袋:「他這裏已經不清楚了。」
「失火,是不能定我們的罪的。」
「在想什麼?」
可是,成宇還是在一個午後來找我,並且和往常一樣,一頭鑽進閣樓里看書。不同的是,他這次直接拿了一本《刑法》,臉上還帶著時而興奮、時而惴惴不安的表情。胡亂翻看了一會兒后,他湊到我身邊,吞吞吐吐地問我,十五歲的人犯罪,會不會被抓?
「她不會回去了。」我停下腳步,一字一頓地說,「你去學校的倉庫,就明白了。」
在我離家的這些年裡,C市的變化很大。汽車穿行在那些嶄新的街巷中,我絲毫感覺不到故土的味道。好在蘇雅指給我那些尚存的老舊事物,讓我依稀還能回憶起往昔的點點滴滴。
同學會進行到一半,集體回憶已經轉化成捉對廝殺。大家都各自尋找當年的好友熱烈交談。班幹部們則圍在班主任身邊,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這些年來的成就,以證明班主任當年的慧眼識珠。所有人皆大歡喜。我自己一個人悄悄地來到走廊里。我沒有可以交換回憶的朋友,即使我現在離開,也不會有人意識到又一個座位空了。想到這裏,我絲毫感覺不到悲傷,相反,還有一絲輕鬆。
忽然,蘇雅眼中的寒光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無邊際的絕望。手中的桌腿頹然落地,整個人也癱軟下來。
「一個月吧。」
成宇和蘇雅,真的永遠在一起了。
這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未來。現在我終於可以理解成宇臉上那狂熱的表情,而更狂熱的,是蘇雅。
「回來多久了?」
突然,一個殘破的聲音在屋角響起。
我的座位在一扇朝南的窗戶邊,夏天的時候很曬,冬天的時候又要忍受從窗縫裡鑽進的冷風。成宇曾建議我換到後排去,可以和他偷偷地玩五子棋。我拒絕了,理由是可以在窗邊看看風景。其實從那扇窗戶看出去,只有光禿禿的操場和灰暗低矮的樓群。我之所以喜歡這個座位,是因為在晴天的時候,陽光可以把我的影子投射到斜前方。
我像個木偶一樣被她牽著,躡手躡腳地穿過深夜的走廊,在劇烈的心跳中推開倒數第二間房。剛剛關好門,蘇雅就纏繞上來。
蘇凱走進來,徑直來到床前,先對我點點頭,然後對蘇雅說:「她得洗澡了。」
突然,他狠狠地拽起臉上的一塊橘皮,九九藏書聲音也陡然提高:「——能給她這樣一張臉嗎?」
火很快就燒了起來。成宇和蘇雅並排站在火堆前,默默地看著蘇凱的屍體被火焰籠罩。刺鼻的焦臭味在倉庫內蔓延開來。成宇轉過身,定定地看著蘇雅,在火光的映襯下,他的面龐稜角分明,如雕塑般完美。
懷中的蘇雅突然停止了掙扎。
我沒說話,站著看他手忙腳亂地修復書架,半分鐘后,我蹲下身子,把書一本本撿起來。
「打死我,快打死我!」蘇雅的樣子已近瘋癲,「求求你,打死我!」
身後突然傳來蘇雅無力的聲音。
我有些不耐煩了,連珠炮似的說道:「殺人、放火、搶劫、強|奸、爆炸……」
那天下午父親很不像話,連續兩次便在褲子里。我不得不一趟趟地跑洗衣房。回來之後,我發現手機上有一個未接來電,是蘇雅的。回撥過去,卻被她掛斷。過了一小時再撥,已經關機了。傍晚的時候,父親突然心率極不穩定,我不敢離開他的身邊,一直守候到夜裡10點,直到他恢復正常並安然入睡。正當我打算坐在椅子上熬到天明時,蘇雅來了。
「哦。」蘇雅轉過頭,輕輕地對蘇凱說,「你先過去吧,我去看看江亞的爸爸。」
是蘇雅,旁邊是提著大包小包的蘇凱。
有一次,在放學的路上,我和成宇看到蘇凱揮舞著一根樹枝,不斷地打在背著兩個書包的蘇雅身上,嘴裏還不停地喊著「駕……駕!」。成宇當時就火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揍蘇凱。可是衝到他們身前,成宇卻放下拳頭,低著頭走了回來。我問他為什麼不動手,成宇當時不肯說。過了幾天,他告訴我,他看到了蘇雅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說,不。
「還不錯。」
話音未落,我父親就像一隻豹子似的從床上一躍而起,伸手去抓蘇凱。然而這個動作他只做了一半就耗盡了全部的體力,只能頹然跌倒在床邊,一隻枯瘦的手還不依不饒地亂抓著。
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父親依舊留在醫院里陪著我。可惜的是,他又陷入了不可預期的混沌之中。於是,他頂著一頭燒焦的頭髮,頑固地盤腿坐在床頭柜上,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始終不肯下來。午後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病房,他的影子被投射到牆上,宛若一把巨大的鐮刀,慢慢地切割我餘下的時光。
她無聲地笑起來:「……而你的影子,飛快地逃開了——為什麼當時不肯對我表白呢?」
那是另一個我,高大、頎長,還有面目不清的神秘感。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觸摸到那個和我隔著一排座位、梳著馬尾辮的女孩。
「……我要帶她走了,我會給她希望、給她幸福、給她歡樂、給她依靠——就像你二十年前那樣。」
狹窄的倉庫里,他的笑聲震耳欲聾,那些從胸腔深處爆發出來的可怕聲響,撞擊在布滿灰塵的破爛雜物上,讓一切搖搖欲墜。
良久,我吐出兩個字,好吧。
我以為一切終有因果,我以為善惡報應不爽,我以為一個不舍糾結的靈魂真的可以長聚不散。
「你應該認不出他了。」她頓了一下,「那是我弟弟——蘇凱。」
雖然是重建的倉庫,可是經過二十年的歲月,它還是和我記憶中的一樣殘破不堪。在昏暗的燈光下,身邊的一切彷彿顏色褪盡的油畫一般。我慢慢地走在倉庫里,手指拂過那些布滿灰塵的破爛桌椅,指尖的粗糲感覺就像一把銼刀,把回憶上的硬殼層層打磨掉。
「從那一天起,我很期待你的影子。它讓我覺得被人需要,讓我覺得,有個地方可以躲藏。最重要的是,它讓我覺得很溫暖……」
我不明白世界上為什麼要有同學會這種東西,更不明白為什麼要在過去的舊教室里舉辦。每個人都坐在曾經的座位上,爭先恐後地說話。班主任坐在講台後面,熱淚盈眶地看著台下那些陌生的面孔。我相信她已經認不出我們之中的大多數,就像我已經難以在他們臉上找回二十年前的神情一樣。
此時,燈火通明的教室里依舊一片喧囂。我和蘇雅在一牆之隔的走廊里,彼此讓對方再次熟悉自己。這樣的談話註定是短暫的,更何況,我們都心照不宣地迴避那個名字。很快,我和蘇雅就無話可說了。正在我絞盡腦汁尋找話題的時候,走廊的另一頭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你為什麼要背叛我?」蘇凱彷彿聽不懂我的話,沒有眼瞼覆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橘皮般皺褶的臉不停地抽搐著。
以及在二十年前就戛然而止的青春。
「謝謝!」成宇的臉明亮起來,「今晚9點,我在學校的倉庫等你——別告訴任何人。」
我父親緩慢地扭過頭來,渙散的眼神稍稍活泛了一些。他嚴肅地看著蘇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愛?」蘇凱的臉因那大笑而顯得恐怖,更有一絲難以言表的悲苦,「你愛她?你能給她什麼?能給她二十年的時間嗎?能給她一個陌生的身份嗎?能給她一個不能相認的媽媽嗎——」
我朝旁邊的房間努努嘴:「我爸爸住在這裏。」
蘇雅卻把我重新拉倒在她的身上,雙手死死地摟住我的脖子。
「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係!」
蘇雅「哦」了一聲,似乎萌生出無限感慨。
當頂點來臨時,蘇雅仰起頭,發出長長的、無聲的嘯叫。我精疲力竭地趴在她的身上,撫摸著那些尚未消腫的傷痕。等我從高潮的餘韻中漸漸平靜,汗水也慢慢冷卻之後,蘇雅卻依舊處於失神的狀態之中。良久,她低聲說:
貸款的事情很快就辦好了。之後,我給了那個中年女護工一筆錢,足以讓薪水微薄的她感到是一個驚喜。我說要出門一段時間,囑咐她好好照顧我父親,並答應至多半年後就接走他。女護工是一個粗魯卻心地善良的人,她爽快地答應了。
8點半,我打開書架上的一個鐵盒子,裏面有我積攢的壓歲錢。我數了數,一百五十多塊的樣子。在我的腦海里,已經將這個數額換算成距離。能讓他們走多遠?五百公里,或者更遠?
一字一頓的狂吼中,他已經揮舞著桌腿,噼頭蓋臉地打過來。
「其實,我都知道。」
我慢慢地轉過身來,也許是我眼中的淚花嚇到了蘇雅,她不再催促,只是定定地看著我。
她甚至已經把將來規劃得井井有條:我將父親的房子抵押,貸到一筆錢后,和蘇雅奔赴深圳。我繼續做我的生意,蘇雅利用在出版社工作積攢的人脈關係開一家書店。過一段時間后,再把我父親悄悄地接走。當然,這一切必須瞞著一個人——蘇凱。
成宇嚇得連連擺手:「不……不行,我怎麼能……」
午夜的養老院里一片寂靜,只能隱約聽到各個虛掩的房間里傳出的微弱唿吸。清冷的月光靜靜地潑灑在走廊里,在它的映襯下,蘇雅的眼睛閃閃發亮。她握著我的手,不說話,就那麼無比熱烈地看著我。良久,她湊到我的耳邊,輕輕地說:「和我做|愛。」
那一晚,我忽然在夢中驚醒,夢的內容模煳不清,我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親那天對蘇雅說的兩個字。
「不,別這樣。」我掙脫開蘇雅,上前試圖抓住他,「成宇,你冷靜些……」
我望向她,看見一雙迅速移開的眼睛。在這個夜晚,我們彼九_九_藏_書此迴避,又時時捕捉對方的目光。
我不反對這一點,因為我始終沒有勇氣面對蘇凱,即使我知道蘇雅身上的傷痕來自於他,我還是懦弱到連絲毫報復的念頭都沒有。看起來,他似乎並沒有向蘇雅透露那個秘密:當年那場滅頂之災的始作俑者,其實是我。
在那些已經明顯狹窄了很多的桌椅中,那個空空的座位,宛若一道無法掩蓋的傷口。
「怎麼?」她眼中的笑意波光粼粼,「這麼多年來,你還是這樣嗎?」
我還能這樣看你多久,我的父親?
「我知道,我知道。」蘇凱倒退幾步,橘皮中的皺褶更深了,「呵呵,我嚇著他了,對不起。」
我「哦」了一聲,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蘇雅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他何時會離開我,對那一天,我既不盼望,也不排斥。只是我現在必須和他在一起,因為除此之外,我的確沒什麼事情可做。
終於,在一天放學的路上,成宇難得地陪我一起走。那真是一段令人難忘的路——沉默、漫長。走到我家樓下的時候,成宇突然對我說:「能借我點錢嗎?」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我沒有回頭,只感到一個柔軟的身體靠過來。
我沒搭理他,打算繞過去。就在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某種力量把我掏空,在濃黑如墨的夜色中揉搓一番后,又重新塞回我的軀體。那不是我。即使在多年之後,我依然相信,那一刻的我,不是我。
「無論是二十年前,還是現在,我都必須向你道歉。」我彷彿面對一個難以言喻的怪物,「是我毀了你的一生,都是我的錯。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要了解——我愛你姐姐,我能給她你給不了的,放我們走,好嗎?」
「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成宇慢慢地擰開瓶蓋,夢囈般喃喃自語,「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那時候,他可真帥。」
「你幹什麼?」蘇雅搶上一步,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眼睛卻不停地向窗外張望,「你別嚇我。」
「蘇凱他……」成宇轉頭面向蘇雅,臉上已然毫無血色,「死……死了。」
良久,他伸出一隻手,摸在蘇雅的頭上,低聲問道:「你愛我嗎?」
蘇雅驚叫一聲,伸手去抓他,卻只來得及觸碰到他的衣角。
成宇的手從背後拿出來,手上拎著一個塑料桶,裏面的液體泛著淡淡的紅色。
此刻,我發現我是真的不了解我父親,正如他不了解我一樣。
成宇,原諒我。
我順勢把她摟在懷裡,望著眼前那片虛空說道:「對不起,這麼晚才來這裏看你……」
她明顯哭過,而且喝了酒,蓬亂的頭髮讓我懷疑她遇到了壞人。她沒有理會我的追問,站在床前,端詳了沉睡的父親一會兒,就拉著我來到走廊里。
她轉過身來,第一次和我對視。二十年的歲月似乎在蘇雅的臉上留下了更多的印跡,她看起來要比那些女同學蒼老一些,也許唯一能讓她們嫉妒的,就是蘇雅依舊窈窕的身材。
「能再次見到你,我很開心。」蘇雅垂下眼睛,忽然又補充了一句,「否則,我不會來參加這個同學會的。」
「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蘇雅很快就找到了她媽媽的墓碑,細心地在周圍打掃起來。我要幫忙,被她無聲地拒絕了。我只能無所事事地站在原地,上下打量著那個苦命的女人最後的棲息地。她的遺照大概是去世前不久照的,面容乾枯憔悴,臉上的悲苦比二十年前更甚。這也難怪,年輕時喪夫,人到中年又先後遭遇親子毀容,後夫酗酒而死。恐怕她在離世的前一刻還在悲嘆自己的命運多舛吧。
我欠他的,欠所有人的。而眼下蘇雅的建議,也許可以彌補一部分。
從小我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在這所中學讀書的時候,我並沒有多少朋友。只有成宇例外。他說,他喜歡我的沉默。事實上,和成宇在一起的日子里,他的話也並不多。當我的同學們在陽光下成群結隊地唿嘯而過,在街上追逐本校或者外校的漂亮女生的時候,我和成宇常常躲在我家的閣樓上,各自從那些布滿灰塵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成宇看書的速度很快,或者說,他壓根就沒有耐心從頭到尾看完一本書。所以,當閣樓里的光線越來越暗的時候,成宇的身邊往往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各類書刊。他總是伸伸懶腰,然後對著窗外發一陣呆。隨即,他就大步走到我身邊,一把奪過我正在看的那本書,說:「哈,你又在看這個。」
「上個月。」我不知道老同學相見時應該談些什麼,尤其是面對她的時候。想了想,只能從最基本的寒暄開始。
我把那些錢揣進口袋裡,起身下樓,出門。
不知何時,她來到我身邊,卻並不看我,而是望著窗外。
「無論如何,請帶我走吧。」
「出發!」
回過神來時,成宇的手裡已經多了一根桌腿,那個塑料桶已經翻倒在地上,汽油汩汩地流淌在地面上。
只是,我沒想到那些。我看到的是還在冒著黑煙的一片焦墟。同學告訴我,昨晚,倉庫里發生了火災。有人被燒死,有人被嚴重燒傷。還有一個女孩被警察帶走問話。
他卻聽得很用心,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似乎在衡量什麼事情。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問我:「那,拐帶婦女……不,少女呢?」
「……就像現在這樣。」
「結婚了吧?」
我在醫院里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天之後。
蘇雅停止了動作,抬起頭,迷惑不解地看著成宇。後者正用前所未見的堅定目光回望著她。這目光讓她陌生,更讓她心安。
「還走嗎?」
他的身體略微晃晃,然後點點頭。緊接著,他就轉過身去,透過窗戶,向人聲鼎沸的教室里張望著。
接下來的事情和以前無數個夜晚一樣。晚飯,寫作業,然後我爬上閣樓。不過,我沒有看書。我沒有看任何書。我只是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看著手腕上的電子錶,一秒一秒地跳動。
「那時候,我不相信有人肯愛我。」蘇雅轉著手裡的杯子,啤酒里的冰塊叮噹作響,「我那麼灰暗,像一塊抹布一樣。除了小心翼翼地活著,再不能奢望別的了。」
我盯著那個空空的座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蘇雅和我坐在一家餐館里,她喝了些酒,臉色緋紅,右手托腮,目光迷離。
時隔多年,蘇雅再次成為一個渴望逃離的女人,而且,這種渴望似乎在二十年中從未間斷過。
那天,我一個人回到家。和往常一樣,我爬上閣樓,翻出《刑事判例研究》第八捲來看。我清楚地記得我從第十九頁看起,因為當我合上這本書的時候,仍舊是第十九頁。當時已經臨近黃昏,夕陽把我的影子投射到牆壁上。我竭力伸展手指,讓它在牆上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形狀。其間,有一隻蟑螂從牆上爬過。我始終讓那片陰影籠罩著它。它最初顯得很驚慌,但是很快就發現那陰影根本就阻止不了它。最後,它從容地逃走了。消失在牆角的縫隙之前,還不忘揮舞兩隻觸鬚向我示威。
我如同遭遇雷擊般愣住,直到那個身影從黑暗中慢慢地浮現出來。
其實,她全都知道。
興工飯店的豬肉餡餅,重慶路的冰激凌,勝利公園的旱冰場,文化廣場的漫畫書店……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