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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故事

愛情故事

作者:職燁
領證前一天的晚上,重七下班後來找我。我們兩人繞著小區的花園走了幾圈,中途重七握住我的手停下來看我,「你想不想跟我結婚?」
我抬頭看了看腕表,已經是晚上9點15分,這個時間,重七大概剛剛開始寫一個新報告。我等過他很多次,有時候他馬上來了,但是把我送回去之後還會繼續趕回辦公室加班,當然大多數時候,要等上很久。但不想再回到酒會,而且我喝了幾杯,這會兒頭有點暈,就在屋檐下站著,看雨嘩啦啦地擦著鼻尖落到地面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
我從藝術學院畢業后重新找了一間畫廊上班,不久就認識了一個姑娘。對方是一間美術館的教育部工作人員,三十齣頭,很美,就是在人群中坐著絕不會被忽視的那種由內而外靜靜發散出的美。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們常常在畫展的開幕式上碰到,就在人群里聊幾句,一起喝上一杯酒。
等從人群里出來,離開室內嗡嗡作響的暖氣和低語聲,才發現外面在下大雨。我想了一想,給重七撥了一個電話。
求婚很簡單,那天我看完展覽,跟他約好在某個餐廳碰頭吃晚飯。等走出畫廊,看見他的車已經停在門口。我有點意外,也覺得高興,「你怎麼來了?」
在北京時,我也交過一些男朋友,但因為太忙,每周只有一兩次在一起吃頓飯的時間,維持不了多久就分手了。有一次我過生日,當時的男友特地買了一些菜到我的公寓給我做牛排吃。但煤氣很小,油煙機又壞掉了,整個房子都像要燒起來一樣煙熏火燎的。他從超市裡買了昂貴卻劣質的紅酒,我們費力嚼著無法咬斷的牛肉,在煙霧散不掉的餐桌上面對面喝完了酒,我心裏所想只是希望他儘快回家,我好一個人靜靜待一會兒把廚房收拾乾淨。
高二學農,第一次離家7天之久。第三天的晚上,寢室里突然集體爆發了思鄉。起因是我在自己的床上看到了一隻碩大無比的蟑螂,而沒有一個人願意幫我趕掉它,於是我就僵在床上,扯住被子哭了,越來越傷心,簡直嚎啕起來。重七正好被派來給女生送被子,他進屋后正好站在我的床邊,我在上層,哭得肝腸寸斷的臉正好湊到他的面前,他當時驚呆了,瞪大了眼睛看著我,而我仍然在以一種極醜陋的表情抽泣著,眼淚豆子似一串串往下淌。重七站了幾秒鐘突然猛醒過來,他很快紅了臉,「對不起,別哭了……」他就慌忙出去了,我還留在床上使性子般哭出了轉調。
我想我大概還是不怎麼會愛人,也並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我此刻講的這個故事沒有高潮沒有轉折,連一個像樣read.99csw.com的衝突也沒有,但我想,它到底還應該算是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
大二開始我交了男朋友。我們總是一起上課一起自習一起在食堂吃飯。每周回家的時候,男朋友把我送到車站看我上車,等到周日返校的時候再來車站接我。我倒是對他在車站等我的樣子記得分明,他總是比我先到,然後他就推著車子,我們倆並肩走著,穿過學校後門那條綠樹成蔭的窄馬路,穿過操場,他送我回寢室。
重七畢業后從眾多offer中挑了一所心儀的就去了美國,我有他的手機號碼,但從來沒有打過,他只在每一年的新年第一天給我發消息,準確的北京時間12點,簡潔的四個字「新年快樂」。
我每天都要寫報告到很晚,回到出租屋裡,沒有什麼東西吃,就自己下一點方便麵。因為忙碌,我越發不參加社交活動,漸漸變成一個獨來獨往的人。工作的節奏很快,每分每秒腦子都高速運轉,到了周末整個人就非常疲乏,在房間里睡很久,心情很好的時候才起床后給自己做頓飯。
「怎麼?」他快速地接起了電話。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我對與重七關係的認識。
我和重七認識十八年了,已經超過我們不認識的時間,我們一直是同學,大學雖然分了不同的專業,但也在同一所學校,宿舍相隔不過幾棟樓。畢業之後他去美國念書,又留下來工作。我找到一家公關公司從文員做起,後來調去北京,又辭職重新念藝術。直到去年,我們才終於在同一個城市裡。在我們認識的絕大多數時間,我沒有想過會和重七在一起,他是一個老朋友,太熟悉反而變得無法親近。
「你下班了嗎?」
我跟重七還是好朋友,只是我很少跟他提起男朋友,只有一次我和男朋友自習完回寢室,迎面碰上了重七。他說他看書看得餓了出來吃一點東西,我牽著男朋友的手,跟他說了幾句話,就匆匆道別了。那個時候他已經在準備GRE考試,我覺得他是我的同學中最優秀的人,能專心做學問,配得上就讀最好的學校。
重七第二日就坐了十個小時的飛機來看我,他風塵僕僕只帶了一隻書包。他的頭髮又變得很長,像小時候第一次見到時那樣,低頭時就會遮住眼睛。我後來才知道,他放下電話就訂了機票,買了最近的航班,整整24小時都沒有睡覺。
「我忘記帶傘了,外面在下大雨。」
等我辭職等我念完書,重七才從美國回來,回到小時候我們一起長大的城市。在一起變成順理成章的事,我心裏很清楚,重七是因為我才回來,這麼多九-九-藏-書年,他一直都在等我說「好」。
那一刻我認定,不能失去這個男人,我們認識了十八年,早已超過我們不認識的時光。
大四下半學期,大家都忙著找工作。重七拿到幾所大學的全獎offer,倒是成了悠閑的人。我那個時候在一家報社實習,常常需要翻譯許多國外的新聞,編譯組織成自己的語言,寫成文章。重七幫了我許多忙。我們女生寢室樓下有一張石桌,被稀疏的樹林環繞。重七就像小時候那樣,坐在那兒幫我一點點更正錯誤。我將不懂的地方圈出來,他給我詳細地講解。小時候也是這樣,重七坐在我的前面,碰到不會的習題,我就把鉛筆反過來戳他的背,他就回過頭來一步一步把過程演算給我看。每次遇到重大考試,我都對重七說,「你考捲髮下來之後一定要在內心祈禱,希望我的成績跟你不要差得太多」,重七說他每次都有照做。
「嗯。」
那一天她突然約我晚餐,地方定在一間西區高級餐廳。這樣鄭重我頗為意外,但也欣然赴約,大抵是內心對這個安靜的女子存著不少好感。餐廳里沒什麼人,全程我們只是聊一些美術界的新聞,飯吃得安靜,恰到好處。吃過主食后,她又要了一瓶年份不錯的紅酒和一盤乳酪,兩人就專心致志地喝起酒來。我很少對工作關係上的人抱有什麼情感,這姑娘是個例外,她身上有一種讓我覺得親切的特質,她那麼美,卻毫不張揚,這樣的性格教我喜歡。終於,她醞釀好了情緒,開始講起自己的事情來,我就聽著,沒有打斷她。
「我會好好努力掙錢的,你要放心。」他說。
過了一個多月,我才知道那天回去后她吞了整整一瓶安眠藥,一個星期後才被人發現死在出租屋內。我在一個展覽的開幕式上得知這個消息,心裏一陣縮緊,立即從喧鬧的室內退出去,打車去重七的辦公室。我在樓下站了好久,不再發抖才給他撥電話。不一會兒,他匆匆忙忙從電梯里奔出來,襯衫的第一粒扣子鬆開著,手裡還搭著一件西裝來不及穿上。
小時候的事情我倒是記得清楚,重七坐在我的前面,下課的時候會回頭跟我講話。他總是很早到學校,我每次到時,他都已經在埋頭寫習題,我總是抄他的作業,考試的時候讓他把卷子放到邊上一點,好讓我看見。還有每次數學測驗,我總是把選擇題空出來,等到老師說「交卷」,重七就迅速回頭將答案報給我,我填滿算是交代。
「我還在辦公室。」
我們沒有怎麼談過戀愛就確定了婚期。重七是做事絕不拖泥帶水的摩羯座,他很快安排了一切,買房、裝修,一系九-九-藏-書列瑣碎卻是必需之事。他的工作很忙,又很認真,平時幾乎沒有空余的時間。大多數時候,我保持著單身時的狀態,看展覽寫評論,在平日大家都在工作時去看一場電影,回家就煮一小鍋面把冰箱里的菜扔進去熱騰騰地一個人吃完。這麼多年,我身邊不缺男朋友,但心底里更喜歡一個人的狀態。在沒有人的房間里,一個人慢慢做一些事,周圍安靜得像是在耳朵上蒙上一層質密的薄膜,無人打擾。工作日的晚上重七很晚才回家,為了不影響我,我們分兩個房間休息,經常一整天都無法照面。只有在周末的時候,他不用工作,我們並肩窩在沙發里,看一張他喜歡的碟片。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我常常想,大約每個人在這世界上能說的話是個恆量,小時候說得太多,大了反而變得沉默寡言。我不知道別的情侶是怎樣戀愛的,應該不會像是我們這樣,但從來沒有擔心過重七有一天會從這段感情中脫身出去。
說起來,後來重七的確對我很好,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說的很多事情我都忘記了。重七說,進大學之後,因為家裡離得近,一整個大一的每周五晚上,他都跟我一起走。我記得大一的周五我選了一節晚上的課,下課是晚上8點。但我想不起來我跟重七一起回家。他說他周五的下午沒課,為了送我回去,就去報了一個跆拳道的課程。結束之後剛好我也下課。他說有幾次他來不及換衣服,穿著白色的訓練服在我們寢室樓下等我,過往的人都回頭看他,還頗為尷尬。我完全沒有印象了。我們要換兩輛公交車才能回家,他說,我們總是坐在靠右邊的倒數第二排位子。我記得這個位子,但是我不記得有重七,我的記憶肯定是哪部分出了問題。
「你開著定位。」他笑得有點狡猾。
職燁,寫字人。曾在「一個」發表《一個人跑步第三年》。微信公眾號:蘇格拉底很閑
有一次,報社的領導讓我翻譯一篇特別長的特稿,可是我忙著去公司面試,不得不晚上通宵來做。重七知道后,叫我把所有的東西都發給他,明天早晨起床檢查郵箱就可以。我還記得我捧著資料去他的寢室樓下,他下來了,穿著白色的跆拳道訓練服,他看起來很溫和的樣子,「給我好了,你去睡覺。」後來我才知道,重七幫我通宵翻譯,第二天早晨去做出國體檢的時候有一項關於肝的指標沒有通過,差點攪黃整個出國的計劃。
「那你把你的地址發給我,我把手裡的事情做完就來接你。自己找一個地方,別著涼。」他掛斷了電九-九-藏-書話。
我一直認為自己大概天生是一個感情需求寡淡的人,父母兩人關係穩定和睦,我並非在那種缺愛家庭長大,但總是與人保持一種疏離感——過於親密的關係總讓我覺得緊張。即便是與第一個男朋友在大學時每天朝夕相處,等到畢業時,還是斬釘截鐵地提出了分手,有一種終於從一段關係中解脫出來的如釋重負感。當然並非不難過,只是偶爾會在一個人的時候有一點失落感,但遠沒有到難以忍受的程度。我一直以為我與重七結婚並非更喜歡他,只是他給我足夠的空間,又那樣熟悉,不用再花心思了解。
那一天是12月31日,我從公司加完班之後去地庫取車,已經快要12點鐘。開出地庫才發現外面在下雪了。雪下得很大,撲簌簌地落在擋風玻璃上,碰到車裡的熱氣,很快就在玻璃上結起一層薄薄的冰。我只能湊近方向盤,將雨刮器開到最大檔,費力地從刮開的地方望向外面黑暗的路面。路上沒有什麼車,我有點困,只想快點開到家好洗個熱水澡躺到床上去。快要下高速的時候,車輪突然打滑,車子失去了控制,車頭猛地偏向護欄。我心裏一緊覺得這下完蛋了,但還是緊緊握住方向盤,踩下剎車,控制住了車子。但車頭還是直直地撞上了護欄。咔嚓一聲,然後安靜下來。
我站在屋檐下等重七,雨並沒有變小,看展的人慢慢散了,他們挽著手三三兩兩走出來,走進濕漉漉的雨里去,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大學畢業之後,我被調去北京工作,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過得很艱辛。公司在北五環的一棟商務樓里,我租的房子在西五環,好在公司配了一輛二手車,我下班的時間晚,從北京城外的高速道繞一下,倒是不怎麼堵,二十分鐘就能回家。那段時間我全部的時間都用來工作,好像把生活中的每個縫隙都填滿了,就不會有什麼多餘的情緒。
我張了張口想說,並不想他太辛苦掙錢,又覺得說這些也沒什麼用處,所以就只是點了點頭而已。
我拿起來,給他撥了回去,我說:「重七,你能幫我嗎?」
那天冷極了,我照例在外面看展覽。開幕展覽後面總跟著酒會,大家都穿著黑色的禮服裙,實在冷極了才在外面披一條披肩之類的。我不習慣如此隆重——穿著灰色的西裝和鉛筆裙,踩一雙細高跟的鞋子。人很多,大家都端著紅酒杯站著,我站了一會兒,不太想花力氣再去與不太熟的人講話,但也不能就這樣走掉,就始終佔著一張角落裡的桌子,喝了幾杯酒。
十四歲那一年,是個晴朗的下午。重七穿著一身暗紫紅色相拼白色的運動服出現在教室里,頭髮九-九-藏-書就當時小男孩的髮型來說,算很長了,低頭的時候會遮住眼睛。班主任說,這是新來的同學,你們以後要做好朋友。放學后,我騎自行車回家,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突然看見這個新來的同學正背著書包低頭快走。我從後面超過他,然後回頭確認了一下,是他。原來他家就在我家的對面,隔著一條窄小馬路。當時所有的小孩都要穿學校統一發的校服,春夏是薄的天藍色運動服,冬天則是厚的藏青色棉衣,非常丑也不保暖。重七從不|穿校服,他總是穿自己的運動套衫,這是我最初對他的印象。
我的心怦怦直跳,握住方向盤的手心裏潮乎乎的。我打開雙跳燈,在黑暗裡坐了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心想剛剛真是萬幸。我打開車門出去檢查車子,前面的擋板掉下來了,左側車頭凹陷進去很大一塊。
她有一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妹妹,長得遠不如自己好看,但母親只喜歡妹妹。她四歲的時候父母離婚,父親不知所終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除了照片上的模樣,對父親的印象幾乎是空白。母親帶著兩個女兒,很快改嫁。新家裡有一個哥哥,但經濟狀況也不好,一家5口人都擠在原來的家裡,只有一間房。她憑自己的努力考了住宿制的中學,很少再回家。等到大學,就徹底離開原來的城市,與家裡斷了聯繫。她母親後來又離婚,並且將原本家裡的那間小房子賣掉,把錢給妹妹結婚,自己一個人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她不得不把自己工作后所有的積蓄拿出來給母親在當地的小城市買了一間一居室的小房子,但母親還是不喜歡自己,只是需要錢的時候才打電話來討錢。她說她沒有辦法跟男人保持親密的距離,一旦要轉變成穩定的關係,就覺得緊張和不安,只能單方面切斷聯繫。我說我差不多也是這樣,我認識重七太久,已經不知道到底怎麼強烈去愛另一個人。她當時很是真誠地笑了,她說,你要好好珍惜這種持久的關係。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看展覽?」
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的時候,手機響了一下。重七的簡訊跳了出來,他說,「新年快樂。」
我心下有些感動,但並未流露。又點了一瓶酒,陪她喝完。看她已醉,我悄悄去結了賬,出門時她輕輕靠在我身上,我扶住她,見她眼角滾落下一行淚水。
「沒什麼事,就來接你。」
副駕駛的座位上放著一隻簡潔的戒指盒,等我坐下之後,他把手放在擋位上扭頭看著我,他說:「你收下,好嗎?」
這件事後來在我們在一起之後,被重七提起過。他說他當時覺得我大概是太傷心了,而且他看見女生哭就會手足無措,後來就總是想對我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