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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時間盡頭等你

我在時間盡頭等你

作者:鄭執
我說,我今晚連夜把這個故事完整地寫出來,一定會想好結局,明天交給你看,這樣可以嗎?
他說,那十年,連林格自己也說不清。他一共十次回到那天,每一次都還是打了架,有一次還被打得很慘,差點丟了命。還有一次,林格的父親破產,林格自己也在外面欠了筆高利貸,被人追債,邱倩得知以後為了替林格還債,偷了他爸爸的錢,回來的路上又被賊搶,她拚命追賊,就出了事。最好的一次,邱倩追隨林格去了美國,兩個人卻因為意外的小事打到不可開交,最後分手,邱倩為了跟林格賭氣,一怒之下嫁給了她根本不愛的男人。最後一次,林格想要在高考那天帶著邱倩私奔,為了趕飛機,騎著摩托車載著邱倩飛奔,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輛貨車撞,林格丟了一條腿,邱倩躺在醫院里再沒醒過來。
2013年冬天,我身無分文。自己也想不通怎麼就混到那樣慘。某夜跟女朋友大吵一架后,我像往常一樣裝模作樣地離家出走,她居然沒有像往常一樣主動打電話找我。沒錢吃飯,沒處睡覺,沒工作,沒存款,被逼無奈,我鑽進一家網吧,開始漫無目的地搜尋招聘信息,窩在只剩半截靠背的轉椅里吞了一碗泡麵,氣哼哼地睡著了。
我領了工資卻沒事做,開始擔心這是個詐騙集團,先肥吃肥喝地腐蝕我兩天,到第三天就會有流氓衝進來對我暴打隨即軟禁,逼我干傳銷,刀架脖子上給七大姑八大姨打電話騙她們的養老錢。擔心實有,可怎奈保潔阿姨的飯菜做得實在好吃,害我如何也捨不得走,思來總比流落街頭幸福百倍。
聽到這話我心裏竟莫名的踏實。我認真想想說,肯定是小流氓惹到他了。
所以他可以通過那隻手錶穿越回過去?
我說,小流氓碰了不該碰的東西呢?其實是不故意的。
老闆突然又話鋒一轉說,我剛剛在想,林格跟邱倩的故事,有一個最關鍵的時間點,你不覺得嗎?
高一那年,林格每早六點會出現在車庫旁的籃球場,練習三分球跟上籃。籃球架下安靜坐著的,是他的初戀女友邱倩。林格打完球,會陪邱倩一起坐著,手拉著手。學校的校紀森嚴,再囂張的學生,談戀愛也不敢聲張。林格跟邱倩總會在第四個人進入校門以前從籃球場離開,卻從來不避諱第三個進校門的人,也就是我。冬天天亮得晚,有時我推車走近,只能隱約看到兩個人影依偎在籃球架下,我會沖他們擺擺手,他們回以點頭,彼此看不清楚對方表情。就是從那一刻起,我覺得我跟他們算是朋友,即便仍然不會說過多的話。我以為,當一個人不害怕在你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並且默認你會為他保密,應該已經當你是朋友了吧。
老闆沒說話,指間的煙灰快要燒到手。
他似乎一點都沒聽進去我說的話。慢慢拉開我的手說,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能把這個故事寫完。
我說,他本來就愛衝動,打架沒什麼出奇。我還聽有人說林格初三時在護城河裡勇救過落水兒童,自己差點把命搭進去,因為他根本不會游泳。內向又好逞能的男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那年還沒有富二代一詞,林格被大家戲稱為林公子,因為他家裡有錢到瞞不住的地步,只是不清楚做什麼的。林格個子高,大我們一歲,不愛說話,熱衷籃球。只有我跟林格會多說兩句,因為我們同是騎車上學,而且到校最早,常在自行車庫碰見,空蕩蕩的,兩個人跟兩輛車。林格騎的車是我所知當時市面上最貴的一款。第一次在車庫裡碰見,我主動搭訕,車很炫哦。林格回說,你很早哦。我上學早,是因為我喜歡坐在教室里目睹每一名同學陸續走進來的樣子,那是我一天里最興緻勃勃的事。林格上學早,是來早戀的。
林格的自行車停在路盡頭的街燈下,車影憔悴,彷彿陪著主人一同老去了。他瘦高的輪廓在光暈照不及的黑暗裡站著,忽閃忽滅的紅點應該是根煙。我也很想抽,跟林格要煙,他卻沒給。我說我喜歡上一個女生,你們班的。林格說,對她好一點,你們會有好結果。可我還沒說是誰呢。相對於敷衍的林格,我還是更喜歡那個乾脆不說話的林格。林格從書包夾層里翻出一個小方盒子,打開看過一眼,又放回去。我沒瞧見裏面是什麼。林格跟邱倩如何了,我想問沒好意思開口,他卻意外地自己開了口。林格被開除后,父親將他禁足,並已開始安排送他去美國。邱倩的父親一早給女兒辦了高考移民,戶口遷至北京,決定立刻把邱倩送去北京讀書。出事以後他就一直沒有見到邱倩,因為邱倩的父親每天親自開車接送邱倩上下學,而林格來找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跑出來的。簡直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九九藏書。假如不是因為打架出事,兩人本來約定好要一起在國內考大學的,去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學校。美好計劃毀於一旦,只怪林格那一瞬間的衝動。
老闆似乎突然想起時間,瞥了一眼桌角的表,但沒有要打斷我的意思。
老闆說,明天開始我就不會再來了,但我也不會逼你現在把這個故事完成了。
你看,無關緊要的人,永遠只是一個停頓,穿插在大勢所趨的對話里。
老闆反駁,一個編劇,不去挖心掏肝地理解自己的人物才叫真的敷衍。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從來不存在巧合,只有吻合。精彩的故事也絕對不是靠巧合堆砌的,而是剛剛好的吻合。你自己從心底都不相信,怎麼去講給別人聽?
林格已經失敗了幾次?
我離開前,前台小妹給了我一個信封,說是老闆囑咐的,裏面是三個月的工資,公司就要關張了。
女朋友像是知道我要回家一樣,做好了兩個人的飯菜等我。
老闆說,是俗了。
老闆又點了一根煙,深吸了兩口才說,如果不是那次打架,這段愛情應該會有個好結局。
我也站起身,拉住他的胳膊說,你知道嗎,林格的問題就在於他永遠想要靠一己之力糾正所有的錯誤,他太愛逞英雄了,他甚至不曾顧及邱倩的感受,什麼叫至少有一個人幸福就夠了?那樣的幸福,對邱倩來說有意義嗎?那不過是林格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
這樣一個故事,越講越離譜了。可我竟然莫名其妙成為了一個關鍵人物,還是略有些欣喜。
我真心有點懵了。
手錶。我說。
邱倩坐在籃球架下,望著林格打球的身影,既像是過去的每個清晨,又像是在端詳未來。
老闆自顧自地說,你知道林格這種人,性格里是有缺陷的,保護欲太強也是一種病。這種人會覺得所有自己在乎的人的不幸,都跟自己有關。假設給這種人無以復加的能力,你想想會是怎樣?
我啞口無言,只好靠抽煙掩飾難堪。嘗試順著他的思路想,我知道那個盒子里裝的是什麼了。
清晨,她從卧室走出來,遞給我一張泛黃的紙,從背後抱住我說,想不到你還留著這個。
邱倩微笑著說,沒事。她幫林格戴上手錶,兩個人名字的縮寫緊貼在林格的手腕上。
他察覺到我的窘態,說,可以回想下,自己身邊認識的人里,有沒有打動人的愛情故事?講故事,就是要從真實生活中挖掘素材,有了好的故事核,再用戲劇手法加以編排,就會成為精彩的故事。記住,沒有任何好故事是憑空捏造出來的。你覺得故事太假,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講故事的人閱歷太淺,二是聽故事的人見識太少。
因為明天體育館就要拆了。
他說,十分鐘。
寒暑假是每一雙學生戀人最好不過的蜜月。整個寒假,林格每天下午去市體育館打球,邱倩借課外補習的名義跟爸爸請假出來,陪著林格打球,之後再一起去市圖書館的自習室複習。那理應是中學時代最後一個平靜假期。但就在開學前一天,林格在體育館跟一幫小流氓打架,被五人圍攻,傷了對方兩人,自己更慘不忍睹。場館工作人員報警,連同邱倩一起七人全被帶進派出所。
我說,這就是結局。
我身上揣著錢,走出公司大門,道路被厚厚的白雪鋪展得比時間還要寬闊無垠。我想我該回家了。
老闆抬起頭,說,真假並不重要,我要聽的是好故事。
我說,就讓他成為一個謎,難道不好嗎?
老闆說,自己想啊,你現在還是本公司的編劇,這是你的工作。
我轉頭看他,他摘下手錶,鄭重地放在桌角,低頭點火。
我講不下去了。
老闆眼中閃著光芒,追問道,說說,為什麼是手錶?
鄭執,作家、編劇。已在「一個」App發表文章《親愛的酒鬼》《少女的祈禱》《殺信鴿的人》等文章。@鄭執
我說,調戲邱倩了!我緊接著又否定自己說,不行,這劇情太俗。光天化日的,也不太可能。
老闆說,講個愛情故事。
「哈哈哈哈,好多年再沒有那麼忘我地喝一場了!」
這十年來的同學會上,我清楚地知道,其他人並沒有像我一樣渴望再見到林格。他只是在旁人憶述往昔時,被歲月封存在景別中的一個無法抹殺的客體存在。
我也急了,反問他,你到底是要聽真實的,還是要聽我編的?
「高一春遊去丹東,我們在鴨綠江邊的燒烤攤上全都喝成了傻逼,最後誰買的單?」
他說話時一直在看手邊,銀閃閃的錶盤,皮質錶帶,我不認得是何名牌。
老闆說,他玩弄時間,時間也在玩弄他,他的代價就是時間本身。
老闆說,可你說過他是一個打五個,拼九_九_藏_書了命往死里打,為什麼?如果只是打球發生的衝突不至於。肯定有什麼特殊原因,林格才會像瘋了似的,連邱倩都攔不住。
話音未落,一屁股坐進我本以為是屬於我的老闆椅里。
我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離家出走時沒帶充電器,手機沒電三天了,我早已喪失時間概念。我的生活走上了一條無法終結的路,望不到盡頭,也沒有可以轉向的路口,只能一直向前走。身後有人在敦促我,他們沒有面孔,也並無惡意,可我卻感到自己被脅迫。時時刻刻。我有時會把女朋友的幾個前男友的臉臆設在那些面孔上,說不上來為什麼。我不曾妒忌,也不曾難過。但腦海中的他們始終在提醒著我,愛情,是階段性的,沒有忘不了的幸福,只有忘不了的遺憾。我甚至想,愛一個人,我寧願成為她的遺憾,我寧要遺憾的浪漫,也不要世俗的幸福。因此我對世人所說的幸福毫無知覺。我所見過身邊選擇婚姻的人,大多數都在嘴上說著幸福,背地裡只是選擇跟時間妥協罷了,至於那個人是誰其實無所謂。自己蒙蔽自己的,叫幸福,但不叫浪漫。
老闆說,不要拍馬屁,接著講故事。
我猜這才是老闆對我真正的面試。要是講不出他滿意的故事,大概我就要滾蛋了。
老闆追問,為什麼沒看到?
我聽說雙方家長(也就是兩位父親)和學校領導趕到派出所時,林格跟邱倩正手拉著手,在角落裡相互依偎,像平日里每個清晨般。兩位父親都有城府,誰也沒多說一句,各自把孩子帶回家。打架是林格動手在先,雖然林父提供給傷者的賠償數額足以了事,但學校那一關最終還是過不去。高中最後一次開學當天,全校通告開除林格。同學們站在操場上,聽著半空中刺耳的喇叭聲,四處搜尋林格的身影,卻只見到邱倩的背影。邱倩是全班個子最高的女生,永遠站在頭一個,我猜那一刻所有人都恨不得長了雙透視眼好一窺邱倩的表情,但那個高挑的背影偏沒讓任何一個外人得逞。
老闆有些興趣地問,比如呢?
林格的手錶,安靜地躺在邱倩身邊。
一塊手錶。我說。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怎麼樣!手機都關機!老婆全屏蔽!先回家的永久拉黑!」
「來來來,乾杯!」
我看到他的右腿,是假肢。他知道我看見了,但沒有迴避,重新整理好褲腳,熄滅了煙頭。
「那次考試作弊,我記得一共被抓到五個人,還有一個是誰來著……噢,想起來了,是林格!」
我心虛地看了看老闆,他終於沒在看表,但也沒在看我。
本以為老闆會讓我滾蛋。但我已陷入回憶中難以自拔,早無所顧忌。
老闆接過來說,一個人不可能無緣無故就生性孤僻。
高二文理分班,林格去了理科班,我跟邱倩同在文科班。林格的身影每天不定時出現在文科班教室的後門,將一瓶酸奶和一個蘋果放在靠門最近的同學桌子上,不管邱倩在與不在。謠言開始四起。這是自以為青春至高無上的少男少女們最樂此不疲的猥瑣行徑。有人說,他們早已超越了普通男女關係,也就是他們諱莫如深又念念不忘的那種。因為有人看到每晚放學,林格都會在校門前的小路盡頭等邱倩,偷偷載她回家。或許是為了避嫌,畢竟放學時間段,校門前來往著太多師生跟家長。但他們不是每天都回家,有好事者偷偷跟蹤過,說見過他們去了酒店。這種謠言的真實性根本無須考究,枯燥封閉的校園,乏善可陳的青春,本來就亟需用少數人私生活中懸而未決的疑點才能幫助大多數人熬過漫長的一天又一天。也有人說,邱倩跟林格在一起是看中林格家裡有錢。這一點我不相信,因為邱倩自身的家庭條件要好過大部分同學,罪名不成立。
你必須知道。老闆冷冷地說,因為你要把這個故事講完。
我反問,能有什麼特殊原因?
我問他,是我的面試時間快要到了?
最後一次。
老闆反問我,難道你還有更好的方式把這個故事講完嗎?你連個結局都沒有。
我回答,五年。
我說,老闆你好。
現在這個女朋友,是當年塞紙條的女同學嗎?
照這樣講下去,未嘗沒有可能是一個精彩的故事。但我始終沒琢磨透一個問題,林格一次又一次地回去,到底是想要改變什麼?他的最終目的又是什麼?
我繼續辯解,如今連這兩個人在哪都沒人知道,只聽說過他們最後沒在一起,邱倩在國外嫁人了,林格依然消失中。就這兩嘴不靠譜的八卦,十有八九還是好事者瞎編。
我猶豫片刻才開口,從前,在遙遠的大森林里……
我說,讓我好好回憶下,畢竟太久遠了。
我徹底驚呆,不是你最開始說不要讓這個故事變狗血的嘛九_九_藏_書!現在是要幹什麼?要讓我寫狗血穿越劇你早說啊,我一天能寫五個!你是想穿越回清宮玩宮心計,還是終結者大戰關二爺,我都行,我以前當過兩年槍手,這種故事不知道寫過幾百個,但是你不可以這麼欺騙我的感情啊!
這大概是我此生說過最動人的情話,但我卻連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我問,什麼?
講出來你可能不會相信。我塞紙條的當天晚上,她書包被人給偷了。
一群聒噪的小流氓橫七豎八地從邱倩身邊經過,領頭的人像是故意般,一腳朝地上的手錶踩過來。
那張紙上,寫著我自己的名字,跟我十年未換過的電話號碼。
老闆的眼中重新開始有光,邊聽邊補充說,如果是這樣,那麼你最後一次見到的林格,就是來找你要書包的那個人,已經不是最初的林格,而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林格,更有可能那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回來找你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敗,再一次又一次地回來。因為你替他保管好了那塊表,所以你對他很重要。你是整個故事的關鍵人物。
我反問,比如?
我在時間盡頭等你。
我們的對話開始變得玄乎其玄。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老闆說,給我講個故事。
你抽煙嗎?老闆問。
老闆說,我們應該讓林格能夠穿越時空。
我說,我只記得邱倩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也許這就是原因吧。
煙頭落在他腳下的雪地上,呲的一聲滅了。
你知道這世上最荒謬的邏輯是什麼?那就是一個人只有在消失以後,才能被證明是否真的存在過。
老闆驚奇地問,你怎麼想到的?
一周后,我收到簡訊:麻煩幫我收拾書包。會找你取。
想不到,那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林格這個人。直到我聽說兩個人在高考當天一起消失的傳言,以及十年後關於邱倩嫁人、林格去世等謠言。我甚至一度恍惚並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跟我自己也是一直活在謠言里的非實物?有人說,高考那天早上,邱倩在北京去考場的路上出了車禍,而林格當時已經坐上家鄉飛往美國的班機。也有人說,邱倩跟林格約好了當天一起私奔的,雙方父親毫不知情。最誇張的是說兩個人就此人間蒸發,直到十年後有同學在美國參加一場婚禮,發現那新娘跟邱倩長得一模一樣,但名字改了,同學忍不住試探了幾句,新娘始終假裝不認識,同學不服輸,冷不防問了一句林格,終於在新娘驚詫的眼神里得到滿足,可是那個眼神,就像是林格早已不在人世的確鑿證據。從那以後,就連關於兩人的謠言也徹底從世上絕跡。
林格說,不打了,我們去圖書館吧。
林格的名牌書包在我腳下躺了一周,我才又收到簡訊:今晚放學,路盡頭等。
寫作的時候會抽,但女朋友在家的時候不讓。
一根煙落在我仰卧的肚子上,緊跟著是打火機。
林格在高考當天消失了,他曾是我高中三年的同學。據我所知,十年來再沒有人見過他。
老闆說,別管是不是瞎編,這本身就是個很棒的結局。但一定要交待清楚,兩個人為什麼會分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要讓聽故事的人信服,而且絕對不能狗血。
老闆說,時間緊迫,要不我給你起個頭吧。
我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了。那眼神里有一種洞穿,能夠看破我的敷衍跟不耐煩,恨不能把我逼進時空隧道里,重置於故事發生的某時某地,再次目睹一切,然後夾帶回被遺忘的真相親手交給他。
我回答,我猜再過十年,他應該跟你現在一樣帥。
今天失敗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質疑,這樣講故事會不會太敷衍了?
老闆問,可是那十年裡,林格到底去哪了?
他說,其實這個故事,早就是你的了。
老闆問,怎麼惹到?
不知道林格從哪問來我的號碼,因為我沒給過任何人,何況手機是我爸前一天才淘汰給我的,不可思議。但我必須感謝林格,因為就在理科班,我遇見了我的女朋友,也就是後來每次我離家出走都會主動找我回家的那個她。當時的她留齊耳短髮,低頭時鼻尖也是翹上天的,有點好笑。我從林格的筆記本中扯下一張紙,寫下我的電話號碼跟名字,最後又附上一句話,偷偷塞進她背後的書包。
老闆說,什麼故事都行。
我說,大森林里也可以發生愛情故事啊,你還沒聽後面呢。
嗯。我不屑地答,這就是我的故事。
是什麼?老闆問。
老闆問,為什麼還不結婚?
不是所有的過去。我解釋說,他只能回到高三的那個冬天,體育館里出手打架的那一刻,因為手錶被踩壞,時間就最後定格在那一刻。而且他可以不止一次地回去,只要每次回去都能找到那隻手錶,他就可以在這一次失敗后,下一九*九*藏*書次再穿越回到起點,重新來過。
突然一瞬間,他讓我想起一個人。
我說,我不知道。
不。老闆說,林格不會想這麼多,他唯一的邏輯就是,兩個人中至少要有一個人幸福,這個人必須是邱倩。所以他只想避免一切可能導致邱倩人生不順的悲劇,為邱倩沒有他的一生掃清路障。
在時間里。
什麼叫好結局?我反問老闆,結婚?生兒育女?一輩子?我說不上來為什麼自己竟有些激動。
老闆說,我不要聽動物的,或者人跟動物的,講一個人與人的愛情故事,快,抓緊時間。
老闆又問,那林格呢?林格為什麼?
林格跟邱倩應該就是在高三中間的那個寒假分手的。這件事我記得牢,因為當時鬧得很大。
回不去了。
林格放下籃球跑過來問,怎麼了,你沒事吧?
「好像也是林格,因為我們所有人的錢加起來都不夠,那個朝鮮族老闆還差點要報警。」
我問他,你還剩多少時間?
老闆說,是我一會兒還有很重要的事。
老闆問,你跟女朋友在一起幾年了?
我說,那是什麼意思?
我略為難。愛情故事,講來講去還不都是那老一套?
老闆說,林格的母親也在他小的時候過世了,所以他跟邱倩自然而然地心意相通。
老闆遞給我一根煙,說,淡定,你先聽我說。故事本身不分貴賤,好看第一,最開始我怎麼跟你說的?你覺得故事太假,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講故事的人閱歷太淺,二是聽故事的人見識太少。真的見證過愛情的人就會相信,愛無所不能,也無堅不摧。這種力量,是可以超越常人的想象力的。
他盯著表看,我盯著他看。
我慌忙從辦公室的沙發里躥起,蓬頭垢面,洗漱用品還在辦公桌上堆著。
我說,林格一次次回到過去,改變現實,玩弄時間,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價,你覺得會是什麼呢?
他又一次看了桌角的手錶。
老闆問,連個結局都沒有?
我老實回答,你剛剛才教我的。
我不明就裡,什麼意思?
是。但是。我解釋說,當年她沒看到那張紙條,我們直到大學畢業才在一起。
下面還附著一句話:
老闆說,你覺得如果給林格一次重來的機會,他最想做什麼?
老闆問,你剛剛說林格跟我長得很像?
我已經對人生的千變萬化再不感到驚訝,我們每個人都在玩弄著時間,也在被時間玩弄。無論是五年還是十年,兩個人在時空的造化中仍然奇迹般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種奇迹。
這麼講聽起來有些殘酷,或許正是因為接近了真相。我不說話。
老闆說,編劇必須給筆下的每個人物安排合理的情感邏輯。
林格回道:千萬不要。不方便。
第三天黃昏,流氓沒來,老闆來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
女生們傳出關於邱倩的八卦永遠是負面的,想必跟邱倩個性有關。邱倩跟林格一樣,孤僻不合群。那些個尚未天光的清晨,我甚至懷疑籃球架下那兩個緊緊依偎的身影,是同一個靈魂來到世間分開寄存在兩副肉體中的各半。說心裡話,我羡慕過他們。我見過他們看彼此時的眼神,彷彿言語才是溝通的累贅。我一度很渴望知道那究竟是何種感覺。那時我還不懂什麼是相愛,但我覺得能讓周遭世界都成為阻隔兩個人在一起的屏障,本身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那一周里,我沒有等到未來女朋友的任何迴音。
就在那一瞬間,手錶被邱倩用手護住。邱倩沒忍住疼,輕輕地叫出了一聲。
老闆問,這就是你的故事?
老闆說,林格每一次改變現狀失敗,再要重來一次的時候,他都發現自己又老了一歲,穿越的能力就像一個槓桿,他是在用自己的時間賭博。每輸一局,丟失一年。
林格在黑暗中說,我會改變這一切。
房間被時空遺棄,窗外飄起了雪花。
真的講累了。我重新躺進沙發里。
我還是很失望,難道這個故事就只能這麼往下講嗎?
我無言以對。因為他說得沒錯。
他又開始低頭看表,說,趕快。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我對面,像一尊雕塑。一切都在時間里靜止,唯獨一枚紅燙燙的煙頭跌下,正落在他的褲腳的摺痕里,瞬間燒穿一個洞。我們都從獃滯中回過神來,他慌忙撩起褲腳,撣滅了火。
煙雲瀰漫的房間里,我跟老闆都開始沉默。我突然覺得,這個故事已經不屬於任何一個人,不屬於老闆,不屬於我,甚至不屬於林格,它屬於時間,它還在活著,它還不可以有結局。
從那天起,林格就再也沒來過學校。
我回簡訊給林格:要我把書包交給邱倩嗎?
我忍不住笑起來,老闆也跟著笑,隔著煙霧繚繞,對話竟開始隨便起來。
而我一夜沒睡,把故事寫完了。天蒙蒙亮的時候,直接發給了一位熟悉的雜誌編輯。
https://read.99csw.com闆聲音略帶消沉地說,有些人已經擁有過一時一刻,卻還想要一生一世,真是貪婪。貪婪的人,得到愛情的機會很大,但擁有幸福的機會很小。但是你要知道,也正是貪婪的人,才會努力想要去改變生活,甚至扭轉命運。是貪婪的人,給了這個世界更多驚喜。
你知道嗎,我們最終只能過一次人生,但我竟然幸運地愛過她無數個輪迴。
她說,我早就交過了。
我說,不知道,還是沒走到那一步吧,她也沒提過。
想不到第二天一早,生活就迎來曙光。我竟神奇般地成為了一家電影公司的編劇。神奇之處在於,未經歷任何面試,對方只是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薪水標準更遠超我預期,甚至同意預支。公司距離網吧不遠,我幾乎是狂奔著過去的。到公司才得知,我是全公司唯一的編劇。另外還有打電話通知我的前台小妹,和一名保潔阿姨。我猜理應還有老闆,但入職兩天,沒見過老闆。
我把信封交給她說,可以拿去交房租了。
為什麼?
老闆說,愛情故事絕對不可以一帆風順,否則索然無味,差不多該加入衝突轉折了。
可我還是想知道,那十年裡到底都發生過什麼?
為了拖延,我強行給老闆點上了最後一根煙,他推辭了一下,還是接了手。
因為故事的結尾,被我寫得太過平淡了:
我問,什麼故事?
他艱難地站起身說,可惜我沒有時間了。
他還可以有幾次機會?
老闆鄭重地把手錶重新戴上,看著說,但是你快沒時間了。
我第一次陪她一起洗碗,之後讓她先去睡了。
我的目光落在了桌角的那塊手錶上,才發覺老闆已經有一會兒沒盯著它看了。
大雪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他就這樣走了。我俯視著窗外的他穿梭過街的背影,一深一淺的腳印消失在一條小路的盡頭。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才是我今生最後一次見到他。
我說,你再讓我想想。說著又點燃一根煙,煙盒裡只剩下最後一根。
我自己點了一根煙,繼續說,這塊手錶原本只有錶盤,是林格的媽媽留給他的遺物,自從媽媽去世后一直被林格帶在身邊。表是機械表,很老了,停過不止一次,林格每次都花錢找全城最好的鍾錶匠修。但只有邱倩,給表配上了錶帶。皮製的錶帶是邱倩在學校上手工興趣班時親手做的,錶帶內刻著兩人名字的縮寫。林格以前不是沒想過要裝錶帶,可是他做不到每時每刻看見這塊表卻不悲傷,但神奇的是,自從配上了邱倩的錶帶,林格戴上這塊表時再無悲傷,只有安心。
五年?她詫異地說,都十年了,現在還想把我的功勞打對摺哦?
我解釋說,可我對他們之間發生的事真的了解不多啊,本來又沒有很熟。
我不耐煩了,我怎麼知道兩個人為什麼會分開?
但我卻開始漸漸回憶不起林格的臉了。
十次。
我忍不住回想為什麼所有同學都無法跟林格走得太近。假如有人能為記憶畫一張圖,那林格就是從始至終站在角落裡的那個人。
我問林格,你後悔嗎?
我對她說,對不起,這五年辛苦你了。
兩個月後,我的故事在一本知名文學雜誌上發表,但並沒有引起任何的轟動,是我意料之中的。
我問他,那你能幫我把這個故事講完嗎?
老闆說,等於說你就想走著瞧,不願意改變現狀,對吧。
十年來,我曾有過幾次試圖找尋林格的衝動,均告無果。恐怕世上還能找到林格的人只剩下邱倩,然而這從一開始就是條死胡同,因為十年前高考的那天,邱倩也跟著林格一起消失了。
我說,當然是跟邱倩永遠在一起,結婚生子,白頭偕老,追求你所說的俗世的幸福。所以他會想要糾正過去的錯誤,挽回兩個人的愛情。
我說,沒為什麼,編劇的合理想象而已。我見老闆露出滿意的神情,被釋放的想象力一發不可收拾,接著說,因為林格有跟你類似的習慣,你在抽煙以前會摘下手錶,林格在打球以前也會摘表,放在邱倩身邊擺好,那天好死不死就被小流氓給踩到。
窗外的雪越飄越大,灰白的天空盡頭涌動著一股暗紅。
那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地愛情故事。
老闆從椅背上挺直身說,林格為什麼要跟小流氓打架,你沒想過嗎?
我說,還是我來吧。但腦子仍一片空白,都是被他一直不停看表的架勢給鬧的。
我繼續說,小流氓從邱倩身邊經過時,踩了個正著,錶盤裂了,錶帶髒了。還沒等邱倩反應過來,林格已經大打出手了。
邱倩現在在哪?
我胸中一陣發緊,激動地說,你知道整個故事最大的問題在哪嗎?
窗外的雪已經覆蓋了時間,白茫茫的世界像是一片混淆記憶的荒漠。
老闆面露慍色,反問,要是故事的每個情節都在那擺好了,還要你這個當編劇的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