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預知症

預知症

作者:張寒寺
「你要是跟著你媽媽,嘖嘖,說不定到現在還在我們這兒混呢,你看我們這窮的。」
父親把夾起的豆芽放回碗里,擱下筷子說:「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爸爸,你會死嗎?」
選父親,還是選母親。
「于冰同學,你有沒有聽我說?」
「爸爸,體檢報告給我看一下吧。」
我獃獃地望著他,他大概以為我是被這個消息震傻了,其實我想的是,按照預示,我註定要失去父親,所以我選誰又有什麼意義呢,反正最後是要和母親在一起的,唉,母親這段時間對我那麼凶,做事情又不上心,她一定很討厭我。
我也試著嘗了一下,「媽,真的好咸。」
「看起來還挺有情調。」父親又倒上一杯酒,「你要不要跟我喝一個?」
「算了吧,給你們父子倆做飯,我做夠了。」
「是啊,挺長。」
「看,你媽媽回來了。」
我繼續說道:「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預知症是怎麼來的,直到過了這麼多年,一邊體會更多的人情世故,一邊回味當年母親做的那些事,再加上我本身是學醫的,我終於明白過來,我的預知症,是母親遺傳給我的。」
父親和母親要離婚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淚跟著就流了下來。
最開始我只是能猜到大人要說的詞,就像跟他們異口同聲,所有人都會笑,我也覺得好玩,畢竟這種事正常人也能做,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漸漸地,我發現不光能猜到一兩個馬上就要說出來的應景詞語,更能猜到他們幾個小時甚至一天之後要說的一長段話。
我看著母親走過來,她瞥了蠟燭一眼,「沒停電點什麼蠟燭?」不等我有反應,她已經把蠟燭一根根拔起來吹滅,提高嗓門說,「吃飯還點蠟燭?不怕燒到頭髮嗎?胡鬧!」
離婚的流程走得很快,他們應該早就把財產分割好了,唯一要等待分割的是我,我最終沒有選誰,我知道選了一個,另一個就會傷心,那還不如讓法官去決定。不出所料,法官決定將我判給母親,我雖然沒有出庭,但聽大伯說,父親當庭抗議,他說母親沒有掙錢的能力,這個判決不合理。
我心裏想,你們哪裡瞞得住我,如果我真的一無所知,才好呢。
他也懶得數毛票,直接撥了五根蠟燭過來。
「是啊,好多天了,你做飯水平一直在下降喲。」
父親這才又夾起碗里的豆芽,剛咬一口,「我的天,好咸。你放了多少鹽?」
這次我是真的遲到了,被班主任一頓臭罵,那九-九-藏-書當然啦,學生遲到老師會扣工資的,我在心裏不住埋怨母親,又是把飯做壞,又是睡過頭,家庭主婦未免當得太不合格了。
「會。每個人都會死,幾十年之後,我也會死。」
「你要搞花樣嗎?」
「也好啊,你跟你爸生活,你爸能幹,才能把你培養成現在這樣子。」
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我繼續生活和學習。預知到考試會在最後一道題扣很多分,也不會特地多檢查幾遍,即便自己做到萬無一失,閱卷老師也會讓我「得償所願」。預知到會肚子痛得死去活來,也不會管住嘴巴不吃,吃到不幹凈的東西會痛,一直餓著肚皮就不會痛嗎?更無奈的是,好幾次預知到會受傷,也無法預防,只能任憑「宰割」。
「母親也有預知症,而且早就預知到了同樣的情況,她知道她會失去丈夫,所以才強迫我父親去做體檢,當她意識到是離婚的時候,便開始安排我的著落,她不想我和她一起受苦,一起過窮日子,所以故意把飯做得很難吃,早上故意睡過頭,就是要讓所有人覺得她是個不合格的母親,沒有養育孩子的能力,甚至當法官想強制讓我和她一起生活的時候,她連尊嚴都不要了,也要逼迫我跟著經濟條件好很多的父親,她狠下心腸,不讓未來有任何逆轉的機會。最後,她達到了目的。她沒有改變自己失去丈夫的事實,但是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正常。」
「來,我給你添飯。」母親說著拿過我的碗。
那天直到放學,我滿腦子都是如果沒了父親,我該怎麼辦。回到家,作業也沒寫,就坐在飯桌前,盯著父母在廚房轉來轉去,等到飯菜上桌,父親又喝了一口酒,臉上帶著笑意,我終於忍不住問:
父母不知道,作為他們孩子的我,天生就有一種難以說清楚的怪病。
「大叔,我剛剛說的預知症的事兒,你信嗎?」
我望了望周圍,這裡是城市的西南角,城中村,窮人幾乎都聚居於此。「是,你說得對。」
父親湊過來問,「這是要做什麼?」
所以我才說它是一種病。
我在電視上看過,沒有爸爸的小孩,會被欺負,然後躲在母親懷裡哭,要是碰上需要花大力氣才能解決的事,還得請外人幫忙,如果母親帶著孩子改嫁,那就更慘了,繼父就沒有一個好人。
我想,只有假裝自己沒有預知的能力,才可以讓痛苦和壓力減小一點。
「快關嘛。」
我不敢想象那個場面,我到底是有多令她https://read.99csw.com討厭,她才會做出這些事來。
我正準備回答,門口突然傳來母親的聲音,「停電了嗎?」她說著按動開關,燈自然又亮了起來。
父親大笑一聲,「行啊,看你能不能查出什麼毛病來。」
我點頭承認,確實如此,後來的升學,深造,都要花很多錢,只有做醫生的父親才承擔得起。
他接著又問我,希望跟誰一起生活。
我尷尬地笑笑,「檢查啊,我沒注意,拿去吧,你很健康。」
大伯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他騙我,因為預知症沒有失靈過,我之前從來沒有改變過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不幸,為什麼唯獨這次?直到母親回來收拾東西,我才相信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意識到,我的預知除了徒增煩惱之外,並無大用,不管我怎麼掙扎,該降臨的不幸還是會降臨。
母親將盛好的飯放在我面前,然後拿起大勺子,澆了些牛肉湯汁上去,「那偏要你吃!」
雖然說得輕鬆,我心裏的疑惑和害怕卻一點都沒有減少,畢竟我的預知能力從來沒有落空過,不管是多遙遠多怪異的未來,只要被預知到,就一定會變成現實。所以,回房間寫作業的時候,臨關上門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又看了父親一眼,生怕再開門就見不到他了。
「我信,你讀書人,說啥我都信。」
這時,路口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如多年前一樣,她拎著菜籃,只是身形已經有些佝僂。
報告足有兩頁紙,表格里各種項目寫得密密麻麻,還有很多英文縮寫,我幾乎一個也不認識,偶爾幾個手寫的字也寫得格外潦草,「爸爸,這是什麼字?」
可是有什麼用啊,法官一定會讓我跟母親去的。
我想破腦袋,終於也只想到一個說不上有多好的辦法,我要弄一個燭光晚餐,讓他們兩個感受一下三口之家的溫暖,說干就干,放了學我就往商店跑——我哪等得起,萬一他們今天晚上就簽離婚協議怎麼辦?
父親沒再追問,把客廳和廚房的燈都關了,屋裡只剩桌子這一片還有光亮。
「那你現在為啥又回來?」
第二天早上醒來,果然出了點狀況,不過不是父親,而是母親,被鬧鐘叫醒的我,在沙發上等了好久,直到再次睡著,都沒有等到她起來給我做早飯,臨到快八點,她才從卧室跑出來,一邊把我往門外推,一邊解釋說她昨晚忘了上鬧鐘,睡過點了。
我小聲說,「這個牛肉的味道也有點不對九*九*藏*書……」
他後面說的什麼我一個字都沒有聽,我只聽到「單親家庭」四個字,在那一瞬間,後知後覺,又愚蠢又幼稚的我終於明白「失去父親」是什麼意思了。
我暗想真丟人,連「正常」兩個字都不認識,硬著頭皮又看了一會兒,還是看不出哪裡不對勁。
我當時竟然忘了害怕和難過,滿腦子都是疑惑,我明明沒有遲到啊。又過了一天,我才知道是另一個同學遲到,卻在登記薄上寫了我的名字,班主任沒有核實,雖然他後來跟我道歉,但也沒什麼用處,畢竟母親的罵我已經挨了,未來的樣子我一點都沒有改變。
我吐出一口氣,「大叔,我最近腦子裡又冒出一個新的預知,我預知到自己回來參加母親的葬禮,然後聽見她的鄰居們說,這個女人好可憐,臨到死,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
「你別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還把責任推到家長身上,再者說了,隔壁班那個誰,人單親家庭的,從來沒見過他遲到,學習還特好,這次又考了,嗯,考了第幾名來著?」
「爸爸,把燈關了。」
「怎麼樣,小醫生,我有什麼毛病?」
「即便提前預知,也改變不了自己的未來,我是這樣說的。但是,這並不代表不能改變別人的未來,或者說,別人不能改變你的未來。」
我兩手握著蠟燭往店外走,剛到門口,看見一個小孩,被他的父母牽在中間,他走著走著,突然抬起兩隻腳,兩邊的大人也跟著把他拎起來,他就這麼懸空著,笑得特別開心。
「沒有,沒有,」我搖搖筷子,「很高興啊,一家人長命百歲,永遠在一起,多好啊。」
商店的蠟燭倒不少,我一件件看過去,也不知道它們都是用什麼材料做的,居然可以賣這麼貴,早知道這一周就不吃早飯了。最後我只好問店員,最便宜的蠟燭是哪種,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從抽屜里拿出一大包白色蠟燭,「五毛一根。」
父親是個醫生,他很少跟我談起他的職業,或許他認為我不懂,母親倒是解釋過,說父親的工作就是治病救人,所以我總以為,醫生自己就是永遠不會生病的人,更不要說死之類的事情。「就是問問。」
回到家,挨到吃晚飯的時間,趁著母親出門扔垃圾,我趕緊把蠟燭拿出來,一根根點著,在餐桌上擺好。
「所以呢,你為啥回來?」
我告訴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不管預知症有多准,我都要阻止父親離開我們。
「這一次,我要改變她的。」
「那現在呢?」read•99csw.com
我猜是因為提了「死」的話題,惹母親生氣,所以不再說什麼,只好默默吃飯。
這樣可怕的預知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我把這句話寫下來,反覆看了好幾遍,指望能從中解讀出別的什麼意思來,可無論怎麼研究,它都只有字面上的意思。
於是我想盡辦法阻止事件發生,睡前檢查了三遍鬧鐘,並且換了新電池,書包收拾好,衣褲鞋襪都在床前放好。第二天我按時起床,洗漱早點毫無拖拉,公交車也沒有讓我多等,進校門的時候把紅領巾翻給值日生看,生怕他耽擱我的時間,等進了教室坐好,足足五分鐘之後,上課鈴才響。我這一天都非常高興,因為我沒有遲到,老師就不會往我家打電話,母親也就不會罵我,更重要的是,我憑藉自己的「特異功能」改變了未來,實在是沒法不得意一番。
大叔望著路口的方向,若有所思。
我模模糊糊地在意識里看見這樣一條訊息:我會失去父親。
大叔沒有說話,只顧抽煙。
我知道未來有多麼可怕,也知道自己多麼無能。
「哦,是嗎?」我扒了口飯,突然弄不明白「失去父親」的意思。
我臉上發窘,胡亂指了一下,「這兩個數字,怎麼不一樣?」
第一次聽說的人會以為我很幸運,竟然有特異功能,其實不是,嚴格地說,我只能預知與自己有關的不幸事件,並且無論怎樣嘗試,都無法阻止。
我站起來,招招手,讓母親看到我,嘴裏繼續說著沒有說完的話,「我一直以為預知症是個沒用的東西,不是的,上一次,母親用它改變了我的未來。」我朝母親走過去。
可惜,我沒有注意到當天的異常,班主任全天都沒有到校,等我放學回家,母親果然接到他的電話,說我遲到整整半個小時,母親放下電話就衝進我房間,邊哭邊罵,說我如何不珍惜,如何貪玩,如何讓她傷心失望。
但是,這樣的好日子沒能持續多久,在我上初中的第一年,某堂課上,我正望著窗外出神,腦子裡突然閃過一道刺耳的警報,又要預知到什麼倒霉事了吧,雖然已經習以為常,但我還是害怕這樣的事情發生。
飯後,父親跟往常一樣坐在沙發上看書,我則坐在一邊看他,他好像老了,真的老了嗎?其實我不太知道中年人應該是什麼樣子,說不定父親現在的樣子很正常,我也不記得他的眼角以前有沒有皺紋,小肚子是不是更大了?
「你在看什麼?」父親轉頭問我。
輪到母親跟我談的時候,她話很少九九藏書,似乎沒什麼好解釋的,「話說在前面,你要是跟我,肯定會吃苦,沒什麼好處。」
「一個舒張壓,一個收縮壓,當然不一樣。放心,都在正常範圍內,學校體檢不查血壓嗎?」
「如果你選不了,我們會打官司,法官應該會把你判給我,因為我更有經濟能力。」父親的眼神很熱切。
「你這故事還挺長。」禿頂的大叔敲了敲煙斗。
又過了兩天,到了周末,該來的總算來了,父親先找我談,說是他提出跟母親離婚,母親也同意了,一個月前就在商量這個事,一直瞞著我,很對不起。
「你小子,還不高興嗎?」父親裝作生氣的樣子。
有一次,我預知到母親會罵我,因為第二天上學遲到,老師打電話回來告狀。她罵我的話雖然不重,還是讓我覺得難受。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疊坐公交找的零錢,全是一毛兩毛的,放上櫃檯,「我要五根。」
張寒寺,文字工作者。@張寒寺
而我沒想到的是,母親竟然也提出了抗議,她不想要我,她甚至在法庭上撒潑,在地上打滾,說這個孩子是累贅,要是不改判她就賴在這不走。
但是我全無頭緒,因為我不知道他們兩個為什麼要離婚,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何下手,我是該督促母親認真做家務,並且天天打扮自己,還是去父親的醫院搜尋那個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第三者?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麼具體原因,就是突然為了一件小事就吵起來,吵著吵著,一個喊「離婚」,另一個喊「離就離」,跟電視里演的一樣。
她在門口收拾她的鞋,我就坐在沙發上,望著她的背影,我以為她會過來跟我道別,或者抱我一下,但是沒有,什麼也沒有。母親把鞋裝進箱子里,拍拍褲子上的塵土,打開門,將鑰匙扔在地板上,走了出去,然後把門帶上,一次也沒有看我。
看她那麼生氣的樣子,想到預知的場面終將來臨,而自己絕對無力改變,我胸口一痛,終於哭了出來。
母親卻不以為然,「反正我吃不出來。」
然而,情況突然急轉直下,超出我的經驗,法官居然真的將我改判給了父親。
父親笑了一下,「現在應該不會,你媽媽上個月剛逼我做了體檢,挺健康的。」
肯定會吃你的苦吧,話在嘴邊卻不敢說出來,我沒有看她,既然我註定要和母親在一起,還是多想想她的好處吧,「媽媽做飯很好吃。」
我可以預知未來。
我連忙站直,「聽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