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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淡呀淡的光

一束淡呀淡的光

作者:徐衎
往返城西城東,舊居逐漸搬空,母親總竭盡全力地想要帶走一切,直到只剩下帶不走的天花和地板,鋁合金的窗,牆與牆,房間與房間。一包包一箱箱行李堆砌在尚是毛坯房的新家,母親神情消極,彷彿親手毀了辛苦經營多年的家——至於眼下這個灰撲撲的「家」,她需要時間去適應。
小烏提前結束暑假準備回上海了,「外婆也會跟我們一起回去。」臨走前一天,小烏給我一個還剩九支煙的煙盒,「我在外婆抽屜里找到的,奇怪,外婆從來不抽煙的,送給你吧。」我接過來塞進褲袋,我沒告訴小烏我也從來不抽煙的,或許小烏覺得到我這個年紀的男生肯定都是會抽煙的吧。想到那天下完飛行棋又午睡了一覺,醒來,一束太陽光從窗帘縫隙里射進來,照亮了室內的渾濁,小烏揚起手,扇了扇在光束里飛舞的煙塵,說了一句,「原來光也會髒的。」
一家人勉為其難過了一段畢露無遺的日子,彼此都是小心翼翼。最麻煩的是起夜,原本我的房間和父母的主卧各有一個衛生間,無奈我這邊的衛生間充當了儲物室,堆滿了搬過來的各種行李。我不得不上主卧那邊的衛生間。半夜,抽水馬桶的沖水聲驚醒母親,醒來之後除了要面對我弄出的一連串動靜,還得忍受熟睡過去的父親的鼾聲。常常就這樣,半睡半醒地,直到天明。
簡單地收拾布置完,才意識到,新家沒有門。一個個水泥門洞,互無遮擋,新家好像一個開放式的大單間。夜裡,我遠遠聽到火車長嘯,同時聽見主卧里,母親咳嗽了一聲,旋即翻了個身,再咳嗽。終究還不適應,加上原來小區中相熟的同事四散各處,母親間歇陷入一種相告無門的隱痛。何況,家裡也真的沒有門。
送阿英回家的路上,阿英不吐不快,「我今天真是蠢透了,總想要好好表現,可好像都被我搞砸了,那面鍾之前逛商場你也覺得不錯的,我就買回來了,不過看你媽好像不怎麼喜歡。」我只好安慰她「還好還好」,心裏卻冷笑,確實愚鈍至極,難怪有人給文青總結了五條「彼得潘綜合征」:焦慮、孤獨、自戀、性別角色衝突以及社交無能。阿英拍了一下大腿,向我展示了一截紅腫斑斑的腿肚,「都是在你家被蚊子給叮的,那個小女孩是誰啊,居然當著大家的面說衛生間有蜘蛛,也太不給面子了,我看你媽的臉色很難看。」我又安撫阿英,「沒事的,我媽最近牙疼所以老苦著臉,那個鄰居家的小屁孩說話就是這樣直來直去。」
周末,我和父親開車回到原來的小區。人去樓空不過半月,化糞池好像壞掉了,污水橫流,加之前一天剛下過暴雨,簡直無處下腳。小心揭掉門口的粉紅封條,大床櫥櫃搬走後留在地面上的沉積灰塵,不同大小的矩形完整無缺,看來還沒有人來過。我用螺絲刀鬆脫門鎖合頁,父親把卸下的門板搬至後備廂再豎直插入。無奈後備廂只容得下半面門,一路上我不得不頻頻回頭,生怕門板滑出去。車后蓋不時地上下一顛,我就提醒道,「開慢點,再慢點,小心前面減速帶。」因此我們不斷被兩旁的摩托車電瓶車超車,近似龜速地開回了城東。
傍晚,「阿烏阿烏」的呼喚又一次響徹樓道,小烏外婆挨個樓層低喚,有新搬來的年輕住戶打開房門,探頭問道,「阿婆,你是找小貓還是小狗呀?」小烏外婆不理,繼續「阿烏阿烏」地叫,對方就抗議說,「阿婆,我們要睡午覺的好吧。」小烏外婆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搖搖頭,接著喊「阿烏阿烏」,住戶罵了一句「老神經」,重重關上了防盜門。
小烏說,「我媽其實也不喜歡外婆的,嫌她不識字老是說錯話,屬於酒桌上拿不出手的那類長輩,偏偏外婆又愛說話,生怕冷場似的。外婆六十大壽在和平飯店裡擺了好幾桌,事先我媽再三叮囑外婆,少說話多吃菜。結果,外婆興頭read•99csw•com一上來哪裡管得住,我媽很生氣,數落外婆說,好好學學上海親家母,別一點長輩派頭都沒有。」小烏坐在我家的綠色地毯上,繼續說,「我家有一百多條真絲地毯,整個雜物間都堆滿了,是奶奶以前工作的地毯廠倒閉以後,發不出工資拿出來抵債的。我奶奶是上海土著,和我外婆完全不一樣,不過我也不喜歡她,假模假式的,端起架子做長輩,沒勁死了。所以暑假,我還是寧願來外婆這邊。」
小烏說,「你覺得我外婆討人厭嗎?」
母親收拾乾淨,拎著拖把退出房間,不一會兒又折返回來,意味深長地帶上房門,「你們聊。」我和阿英無話可聊。床頭柜上擺著重新洗乾淨的葡萄,亮晶晶的。
母親「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阿英這才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紹,語速得當,我想多少彌補了阿英和我父母初見時由於緊張而口吃的遺憾。晚飯恢復了它應有的家常面貌,母親說,「怎麼現在才來我們家?之前住在城西時就該來看看我們的呀,你看現在家裡一團糟。」阿英只點點頭,「還好還好。」小烏用完洗手間出來,說,「坐便器上有一隻蜘蛛。」我趕忙接嘴,「那是我養的寵物。」小烏樂了,「分我一隻好不好?」我說,「等它分娩完再分你。」
終於像我們一樣,和光同塵。
接近晚飯的點,不知道是誰在小區里貼出一張告示:「急尋寵物阿烏,知情者請聯繫一號樓3單元201室」。小烏知道后,樂不可支,顯然這超出了她惡作劇的預期。在我們家開飯前,小烏上樓回去了。尋找小烏的告示還滯后地貼在單元樓下。因此名義上,小烏還處於走失狀態,仍未回家。
我問為什麼。她說,「外婆不讓我和這裏的其他人講話。」
愛和怕,喜歡不喜歡,有著這個年紀的清爽直白。
再久一點,十多年前,一家三口第一次去北京旅遊。住在長安街附近的小賓館,頭天晚上去看天安門廣場上的降旗儀式,完了忘記回賓館的路,更糟糕的是,連賓館名稱都沒記下。在沒有手機的年代,父親拉著我和母親,憑著大致方位問了一茬茬的路人,這中間沒少走彎路,摸回賓館已然是後半夜。母親心有餘悸地癱倒床上,「剛才問路的人裏面,有一伙人很像黑社會,還好沒有打劫我們。」這次午夜迷路成了母親的一段創傷記憶,日後再出行,總會再三核對賓館名稱,並且抄下前台電話放進錢包里;而對於我卻是一次新鮮的冒險經歷,繞著天安門兜兜轉轉,我得以匆匆見識一些計劃外的景觀:地下通道夜市裡的爭執,烤羊肉串攤主自己被孜然嗆出眼淚,以及天安門城樓上更換毛主席像。
之前為了拆遷安置一事,母親傷過一陣子腦筋,「城東那邊靠近馬路,不僅吵死,陽台上一天不到就積滿灰,怎麼晒衣服?」何況為避免城東這套位置不佳的空房淪為「二手房」,母親甚至動了租房的念頭,「想不到有一天竟然會在自己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租房子住。」後來還是因為我,斷了此念,「阿英來的話,看到是出租屋也不太像話吧?」就在母親糾結之際,父親又瞞了我們,在城東的房子里著手為入住做起準備:落水管、數字電視和網路……
「難怪外婆不知道你在我這兒。」
「你熱嗎?」我問阿英。
「著火?」我迷迷糊糊重複了一句,大腦並未覺醒,直到聞到樓道里的煙味。跑下樓的時候,父親還不忘他的寶貝相機,一身背心短褲,胸前掛一隻碩大的單反,樣子滑稽。樓外已經聚集了不少住戶,半夜三更的,衣著都正常不到哪去,一個個哈欠連天又強打精神地緊盯失火點。就在我家樓上!——母親拍著胸脯念起了「阿彌陀佛」——正是小烏外婆家。消防車不停噴水,小烏告訴消防員說,「廚房裡有一隻煤氣罐的。」人群立即鳥獸散,躲得遠遠的read.99csw•com,原本隔岸觀火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起來,一起祈禱,可別把整幢樓都炸了。
母親問小烏,「外地人不會講上海話會不會很吃虧?」
年前,搬離住了十多年的老房子,喧嚷多時的「拆遷」終於成真。新的去處在城東,離火車站不遠,經常能聽見火車聲,就想到了蘇童長篇小說《蛇為什麼會飛》中那個靠近鐵軌住在棚屋裡的四口之家,逼仄的居住環境迫得小說里的男主人不得不趁著火車開過汽笛長鳴的瞬間,迅速地完成一項隱秘的慾望遊戲。
小烏一家連夜收拾,打包了一些必要的行李,剩下的就全權委託物業公司了。住戶們上樓下樓經過,也都會問候一聲,「阿婆要走了啊?」「阿婆要去上海團圓享福了哦。」小烏外婆面無表情地拖著一隻拉杆箱下樓,咯啷咯啷滾過樓下的卵石小徑,母親聞聲,打開紗窗探了探,感慨道,「阿婆暫時不用一個人了。」說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第二天中午,小烏父母從上海趕到這裏,兩個精瘦的中年人從一輛金杯車裡出來。母親隔著窗戶邊眺望邊發表評論,「體重控制得真好。」小烏外婆木然立著,指指點點,向兩個晚輩簡述火災位置和起因。小烏母親當場發飆,「跟你講過多少遍,不要什麼破爛都搬回家,你怎麼就拎不清?」小烏父親忙著打手機諮詢房子重修事宜,小烏外婆插話說,「要多少錢我自己來出。」小烏父親捂住手機停下商討,沖岳母甩甩手,「現在這種情況就先不要講這種話了。」小烏外婆只好閉嘴,也像一件破爛似的,被晾到一邊。
「還有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在你家哦。」
「要不要看電視?」
這期節目還是小烏拜託我下載的,小烏也是氣鼓鼓地坐在我的電腦前,「外婆沒勁死了,說小孩子不適合看這種愛來愛去的節目,拜託我都十一歲,馬上就念初中了耶。」憤憤不平的十一歲女生看完節目意猶未盡,纏著我問,你會在哪裡向阿英姐姐求婚?我啞口無言。
我只好點點頭。
火災過後,同一棟樓里的住戶碰見了,都會主動打招呼,也無非是「吃過飯了啊」「上班去啊」「回來啦」之類的廢話,回答和提問也差不多,「吃過了」「上班了」「回來了」。時間一長,大家都厭倦了這種不痛不癢的寒暄,再見面時就點頭示意一下,再後來,連這點表面文章都荒疏了,大家又各行其是。偶爾有不明真相的人,看到很久以前貼在門口的尋找「阿烏」的告示,再仰頭看看劫后重建並且一直閑置的阿婆家,就會發出一陣空洞的嘆息,告別獨居的老人將不再需要寵物作伴啦,「阿烏」找不找得到,回不回來都意義不大了。
我推說,「剛搬來不久,不清楚呢。」
我看到小烏一蹦一跳坐到了前排,小烏父親一隻手就拎過了拉杆箱,利索地塞進座位底下,然後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小烏母親攙了阿婆一把,兩人在後排落座,又同時扭了扭肩,不自在地左顧右盼。就在這時,我看見阿婆一直緊繃的臉松垮下來,牽出一個詭異的笑,背過人對著車窗笑,此時車外空無一人。我忽的想起那盒蹊蹺的獨缺一支的香煙,不敢再往下細想,還是想想文學好了……記得蘇童有一個名為《橋邊茶館》的短篇小說,男主人公一把大火燒了祖傳的茶館,只為驅走每日在茶館吊嗓的說書人,討個清凈……
朋友知道我還和父母同住之後,深表同情,清一色的反應是「你可以離家出走了」。的確,我羡慕他們通宵泡吧,中午才起床的自由作息,可是另一方面我對自己一個人生活缺乏信心(在學校住的是學生宿舍有室友),也捨不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待遇,不想為精神生活之外的瑣事耗費過多精力,就這樣在家住了一年又一年,除了帶女生回家這一項,其他的不便倒也都能變通過去。
後來打掃房間,我從床底https://read.99csw.com下發現兩顆早已酸爛的葡萄,是阿英第二次上門時滾進去的吧,於是又想到和阿英在一起「談戀愛」而沒在「戀愛」的日子,愈發看清了自己。
想起很久以前,起碼是三年前了,保研結束以後大段的自由時間,住在北京的南鑼鼓巷,時不時陪阿英去后海寫生,不寫生的日子里依靠手機里的地圖客戶端,只要輸入目的地和起始點,系統自動生成公交搭乘線路,我倆就這樣坐公車窮遊了不少帝都邊邊角角的景點。
幸好,小烏不請自來,「咦,這位姐姐是?」
接下來的日子,小烏自由出入我家,父親母親待她也像是小妹妹一般,父親不避忌地在客廳里光膀子拍盆景,也不知道換了多少種角度了,滿身是汗。我和小烏下飛行棋,累了,就仰躺在床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一起睡著了。
「還好。」
「也行。」房間里總算有了一點響動,看完一期綜藝節目,阿英就走了。
「不過我好羡慕外婆,」小烏話鋒一轉,「可以一個人住一整套房,想什麼時候看電視吃飯睡覺做作業全都自己說了算,就用不著離家出走啦。我試過周末一個人走到蘇州河,逃掉家教在河邊坐了一下午,晚飯時間再回去,我只不過是做作業做煩了,可是包括家教老師我爸媽在內的所有人都教育我說,你不該離家出走的,好吧,那就當是離家出走吧。」
兩間卧室終於都安上了門,生活好像恢復了城西時候的老樣子:邊界分明,小心謹慎地保守各自的隱私。
其實搬來也快小半年了,平日里進進出出,上下樓遇見了,住戶們也只是低頭擦肩而過。總而言之,像適應汽車火車的鳴叫一樣,我們也逐漸適應了單元樓里約定俗成的冷漠。
將近五十歲的小烏母親,即將和自己母親「團圓」到一塊。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我樂於當小烏的同謀,主要原因是我不喜歡小烏的外婆。也不曉得小烏外婆是什麼來路,每天一早就見她翻小區里的垃圾桶,翻到紙板鐵線之類的就帶回家,積在陽台上,要命的是,老人每天都要給那些廢紙板澆一遍水,據說這樣可以夯實紙板,稱斤兩的時候能多賣幾個錢。不過可苦了左鄰右舍,太陽一曬,澆過水的紙板散發出噁心的氣味,類似梅雨天久未清洗的狗身上受潮悶出的腥臭。
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穩住她,打消母親想要逃離此地的念想。
禍不單行,阿英向我提出分手,「你就不能想想其實我們可以出去到外面的賓館開一間房的,或許我就會少出點洋相了,但是這種請求作為女生我怎麼好意思開口。」我後知後覺,一如阿英很久以後才恍悟買鍾當見面禮的洋相,「說到底,我們都太不接地氣了,這兩年盡顧著談戀愛,都忘了戀愛了。」阿英最後這話,我聽著耳熟,應該是出自哪位女作家之手,阿英留了最後一個懸念,退出了我的生活。
我又點點頭。
徐衎,青年作家。@徐衎
拆遷安置房還在建造中,城東的此處其實只是臨時過渡,因此大家布置新家的興緻都不高,買來廉價的綠色地毯,草草蓋住了水泥地;櫥櫃餐桌不加設計地隨意擺放;房間里的書架空無一書,母親盼著早日結束這樣的臨時寄居,「箱子里的書就不要動了,省得到時候搬走又要重新打包。」
送走了患得患失的阿英,小烏還在我家坐著,正和我母親聊淮海路上的服裝店,小烏許諾說,「阿姨來上海,我一定免費當導遊的。」哄得母親樂陶陶,「一定來一定來。」但是我知道,母親對於上海,猶如葉公好龍,哄哄小烏罷了。畢業前,在選擇回家還是留上海的問題上,我們一度爭執不下,母親畏懼所有的大城市,從空氣質量、交通成本到人口流動治安環境,每一項都令她憂心忡忡。末了來一句「我沒有錢給你在上海買房,房子你自己解決九*九*藏*書」終使我妥協。二十五歲,還和父母住一塊——不是能夠輕鬆聊起的話題。
一天夜裡,我們正熟睡著,忽然門鈴大響,母親第一個驚醒,推了推父親,不醒,就跑過來叫我,「聽見了嗎?聽見了嗎?」我透過貓眼一看,居然是小烏!
阿英是我談了兩年的女朋友,喜歡閱讀,尤其是愛爾蘭文學。我呢,閑暇時寫點東西,但從來沒寫過阿英,總覺得平平無奇,沒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點。我們結識於一次讀書會,和阿英走到一起,也是建立在讀與寫這個邏輯基礎之上的。每次和阿英在一起,聊的也都是無關生計的話題:科爾姆·托賓的兩個短篇集《空蕩蕩的家》和《母與子》究竟孰更勝一籌;把「你媽喊你回家吃飯」「白富美高富帥屌絲矮矬窮」之類的編纂到一塊,百年以後又是一部《尤利西斯》……我們之間就像有永遠開不完的文學討論會,每次分別,想的也是下回如何說服打倒對方。
說到底,一家三口能有多少隱私保得住。當初父親瞞著我們炒股,還好最後賺了一點,要不然母親洞察后還不曉得怎麼樣。再說城東這套房子,也是幾年前房地產市場最熱的時候,父親跟風買下的,當是投資,閑置了五六年,斷想不到有朝一日我們全家自己會住進來。這也成了母親心裏的一根刺:「這個地段怎麼住人?當年你就算要入手,好歹也問問我們的意見,挑個好一點的位置嘛。」1號樓3單元101室——恰處於新小區的東北角,緊挨馬路,附近有一個十字路口,平日里車輛來往不絕,紅綠燈上方一排攝像探頭不時一陣曝光,夜裡隔著窗帘看,好像是閃電,拉開窗帘,炎夏的夜空沒有一絲雲,天氣依舊炎熱。在兩間卧房的門安上以前壓根就沒辦法開空調,「又不好開窗睡,汽車喇叭一天吵到晚,和睡大馬路有什麼區別?」怕熱的母親更有理由寄希望尚在建中的安置房了。
小烏直言不諱,「我不喜歡外婆。」
阿英再次登門拜訪,吸取教訓這次只帶了些家常水果。父親原本光著膀子在客廳里練習攝影,見阿英上門,慌忙溜進主卧換上一件T恤。已經過了飯點,我和阿英坐在我的房間里說話,母親把阿英帶來的水果洗乾淨,送進來,阿英推說,「給阿姨吃。」母親說,「你是客人,你吃。」兩個人僵持著,沒瀝乾的水從果盤裡漏下來,剛好滴到阿英平攤膝蓋的裙擺上。兩人同時鬆手停止相讓,一盤葡萄滾落一地。母親去陽台上取拖把,我將葡萄一顆一顆撿回果盤,阿英一個人坐在床上,氣鼓鼓的,像嘴裏塞了一整串葡萄。
安置房建設進度緩慢,一拖再拖,母親「生活在別處」的希望終於被拖垮,不再像剛搬來那會,對一切都無所謂,開始適應新生活,馬路上一天到晚的市聲彷彿一個繭,將我們包裹其中,母親終於不再夜夜驚醒。事實上,原來的小區位置相對較偏,背倚著一座小山,入夜靜極,也因此極易放大任何一點風吹草動。父親這樣安撫母親說:「以前是靜極而喧,如今呢,是真正的鬧中取靜了。」
我忽然有一點害怕,害怕小烏長大,長大到有了自己的心機和計較,長大到可以交男朋友,去男朋友家時,看到坐便器上有蜘蛛也不好意思吱聲,被該死的矜持一點點浸染、侵蝕,傾盡全力想要給男朋友一家留個好印象。見鬼的好印象,無可避免的平庸、乏味。
那畢竟是小說。但無可否認,這場火災也波及母親的現實生活,觸發了某些「舊患」:母親再度萌生對安置房的憧憬,又變得坐立難安,而且覺得到處飄滿煙味,就連父親列印出來的攝影作品也不例外,那是一組夏荷連拍,母親掃了一眼,做了個讓父親匪夷所思的評價,「一股焦糊味」。父親拿著作品出門找他那幫發燒友評理去了,母親趁此從衣櫥深處掏出一套金器,金鏈子、金耳環、金鐲子、金戒指,還有兩隻金如意。「九*九*藏*書年前趁著金價下跌時入手的,本來準備你訂婚時送給阿英的,」母親嘆了一聲,抽出那條金鏈子,在我胸前比對了一番,旋即在脖子後面扣上了搭扣,「別告訴你爸,又要說我小家子氣。」同一屋檐下,守秘是一項艱巨的任務,但總有一些漏網之魚,除非主動坦白,否則將永遠深藏心海——小烏的故事至此沉澱為一枚金牌,佩戴在我的脖子上,分量十足垂於我的後頸,但是母親不會知道。
好在起火點在陽台,離廚房還有一段距離,火勢受控,初步判定是陽台上的廢紙板遇到煙蒂之類的火源引起的。住戶們此時驚魂甫定地討論起來,「我們家沒有人吸煙的呀」「我們家老許早就戒煙了」「對啊,我們樓可是小區里的衛生示範樓,怎麼會有煙頭」,互相排除了嫌疑又不忘互相提醒,都是老生常談的防火防盜常識,在眼下這種場合聽來卻是格外切膚入心。有人問小烏外婆,「阿婆,這麼大的火,你們就一點沒感覺?」小烏外婆什麼話也不說,只顧翻騰那些被火燒過的破爛。小烏說,「我是被外婆搖醒的,起來的時候陽台上都是紅光。」人們這才想起小烏,就說,「幸好這孩子第一時間跑上來通知我們。」大家掏心掏肺又說了很久,睡意全無。
「著火了!」小烏帶著哭腔,「快叫叔叔阿姨下樓去。」
下樓倒垃圾的時候,碰見小烏,小烏是上海人,暑假寄居在外婆家。小烏外婆就住我家樓上。那天正忙著給兩個房間安門,為方便進出,防盜門就一直敞著,冷不丁看見一個陌生人立在玄關處,滿臉好奇。小烏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紹,「阿拉上海寧,你就叫我小烏好了。」小烏不認生,兀自兜進我家問東問西,「這些箱子里是什麼?書?有《冰與火之歌》嗎?那有《紙牌屋》嗎?《哈利·波特》總有的吧?」小烏也只是隨口一問,很快就對我寫字檯上的陳設產生了興趣,一排泥塑,輕拿輕放逐一看過,直到外婆在樓道里喊,「阿烏啊,阿烏……」蒼老的聲音呼喚著「阿烏阿烏」的,好像《哈利·波特》裏面的狼人。
小烏說,「不知道。」想了一會兒,又說,「我外婆是不會講上海話,全家只有她一個人住在這裏。」
約好的裝修師傅第二天才能來,門板只得先擱在樓道里。隔天下午裝修師傅帶著電鑽、電刨、鋼絲鋸、銼刀、鎚子、榔頭來了,虧了是父親同事介紹來的,母親算是放下了心,不必在買料、做工方面事事盯著。這期間,打木製門框、調整間距落下來不少刨花,母親自然少不了抱怨,「早說不要鋪地毯,清理起來簡直要人命,這些木屑怎麼擦都擦不幹凈。」說罷,賭氣地丟下抹布,索性不擦了,「反正遲早要搬走的,就這樣吧。」
越是年輕就越不擔心走岔走丟了。渴求存在感的年歲,如果能讓長輩們為此頭疼不安,似乎更是對自我能力的一種肯定和明證。小烏非常滿意自己的惡作劇,隔三岔五就要故技重施。小烏外婆喊了一個夏天的「阿烏阿烏」,看過告示的人們也就了解了最新進展,哦,那個叫「阿烏」的寵物還沒有找回來,再一想,這個老阿婆每天都要找一遍,想必和走失寵物的感情一定很好吧,不禁肅然起敬,生出一點好奇心,打聽之下得知是一位常年獨居的老人,又覺得情理之中,不稀奇了。
「那個……等一下還可以到你家嗎?」小烏用央求的口氣,眼睛里充滿期待。
而只有我知道,這張告示才剛開始彰顯意義,且永遠有效。
阿英第一次來我家,就犯了個嚴重錯誤。獲悉我剛搬了新家,阿英送了一面掛鐘作為見面禮,敏感的母親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嘴上不說,臉上並不好看,「來來來,多吃一點,再吃再吃。」席間,連我都覺察母親熱絡得過了頭,反顯得虛假。阿英像被人強行灌酒似的,順從地吃了一碗又一碗飯,其間不小心放了一個屁,無疑又使尷尬的場面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