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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高考流點血

為了高考流點血

作者:王若虛
「避太歲。」留下霸道總裁掛電話的迴音。
誰知小雀斑收起書卷,講,我不是來放血的,我早割好了。說著捲起袖子,我看到他左小臂上一道足足兩厘米長的結痂口子,瞬間自己五官都猙獰起來了。
「哦,打算把腦袋割下來?」
本屆高三,屬鼠和屬牛的佔了一大半。
「你不是不信這個嗎?」
削完最後一個,我本以為事情就該結束了,陸虎卻敲門進來了。
班上也有幾個同學最開始對這個做法一臉不屑,覺得你們就是群愚民,拿裹小腳的腳步當圍巾。可放過血的人把故事越傳越神叨叨,什麼誰家親戚哪年犯太歲,走在路上都會被路燈砸到,買個中獎彩票會被洗衣機洗成渣。
「Duang」的一下,我醍醐灌頂,如夢初醒,隱約猜到了什麼。
我聽完,心想好么,那大姨媽啊、牙齦上火啊、少年得痔啊,全都白乾了。
也沒有人會責問出考卷的人,因為考綱里沒有流血避太歲一說。
偶爾也有號稱頭疼腦熱的學生過來,往往被我無情地打發回去。丫們卷子都沒刷完就敢生病,開什麼玩笑,我們可是全市唯一兩所重點之一,把所謂的「兄弟學校」踩在腳下是我校學生降生到人世間的第一目標。
陸虎說你不懂,這就跟武林高手過招一樣,大家武功都到了差不多的境地,生死勝負全看瞬息間的反應。學霸們也這樣,智商、知識儲備、名師補習、刷題的玩命程度最後都趨同了,那看什麼?看狀態。狀態是什麼?就是運氣!考試的運氣!我們班主任帶了八屆高三,她總結起來,說,的確要信這倆字兒——考!運!
別人我都劃一道一厘米不到的口子,陸虎巴巴地說,給我划長點吧,姐。
丫肯定是趁著這機會來我這裏多放點血的,老娘就是跟他杠上了。
陸虎就是那個最早在年級里掀起鼠牛犯太歲說法的人,出血避太歲啊什麼的也是他傳播出去的。陸虎平時在自己班裡屬於成績中下游,在這個以分數論英雄的學校老被看不起,更不用說尖子班那群拿鼻孔看學渣的學霸。
「為什麼?」
我們學校其他學生是沒這待遇的,但校長特別交待過,對尖子班的尖子生,本校一切資源都要重點圍繞他們服務。搞得連食堂阿姨都開始刷臉,那幾個特別優秀的學霸,打到飯盒裡的菜要比普通學生多一點,質量要好一點。
未來兩天里發生在高三各班的情況我就不贅述了,基本就是日本電影《大逃殺》的娘炮版,關係要好的同學拿著圓規,你扎我一下,我扎你一下,攥著酒精棉花其樂融融。
那語氣就像犯人跟儈子手說:「請下刀快點,謝謝。」
我給自己划那一刀,是不想有朝一日九_九_藏_書,這個事情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被人評論說有這麼一群傻人幹了這麼一件傻事,那群學生真可憐,但其中有一個醫務老師拿著刀子讓學生流血,冷酷無情真可恨。
路虎:然也。
比小雀斑那種人還可憐。
我納悶,說都學霸了,怎麼還講這個?
有個晚讀書一年、屬豬的高三學生目睹這場全民運動,一臉惶恐,猶豫再三,還是找同桌給自己來了一針。
另一個上了點年紀的老師說你不懂了吧,這是為了出血避太歲,而且有講究,不能自己給自己放血,必須得別人來讓你出血才算數。
只用了一天時間,這個話題在高三各班裡比TFboys還火。
我說你們這幫子人,平均智商怎麼也有一百三十上下吧,受了那麼多年瓦特帕斯卡門捷列夫歐幾里得的燒烤,不,熏陶,怎麼一點科學精神都沒有……一個民俗說法就把你們嚇唬得要給吸血鬼上貢?
也有平時班裡人緣特別不好的,放在以前要是請人扎,必然大排長龍生意興隆,可現在反倒沒人願意扎他,怎麼辦呢?
因為沒有人會責問校長,他只是打了個電話,兩手乾乾淨淨,一點血沒沾。
沒人懷疑自己的目標錯了,只會懷疑方法錯了。
小雀斑說牛頓大仙晚年也去搞神學了啊。再說我這算什麼,隔壁班還有人上大號發現痔瘡出血,開心死了。
誰想到這小崽子一臉拽相,說你這是不負責,你也負不了這個責的。
鍾二和求精爭了多年省重點,什麼事都要攀比,升學率這種核心競爭力自不必說,比如求精校長去了趟著名的衡水中學,引進了萬驢拉磨般的跑操,我們校長也搞跑操。他們跑操背景樂改編自《魔獸世界》原聲,我們改編自《指環王》。我們的校服永遠是紅女Vs綠男,方便校園內抓早戀,求精校服就採取黃男PK藍女,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的確色差明顯,一起走在學校里十分醒目。
兩厘米半,我整整給他劃了兩厘米半,比小雀斑還長半厘米。鮮血順著傷口流出,幾道小血柱爭先恐後地沿著皮膚淌下,好像那些生下來就該坐在考場里爭出個高下的考生。
一池青蛙而已,一點點血液而已。
我問陸虎你們班長小雀斑呢,怎麼沒一塊來?
「大家都放血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不想成為萬一……」
到了下午,高三尖子班的班長、常年位居理科班三甲的小雀斑來找我要點維生素片,說最近上火有點厲害。
我總覺得他可能血放得不夠多,比不上求精那幫人,我好想再幫他一把。
執著都執著得那麼講究,我了個上帝。
小雀斑定是知道自己屬於這類人,所以才特意打電話九*九*藏*書找他媽來。
痛經快樂少女也在其中,我簡稱她為痛快少女,她說老師你就幫幫我們吧,我們也不要求你扎針,我們已經說好了,用圓規互相扎,你就給我們一點酒精棉花,我們給圓規和傷口消消毒。
果不其然,吃完飯回到醫務室,路虎已經帶著幾個男孩女孩等在門口了,還都是各個高三班的尖子生。
原來是因為有個說法,要避太歲,最好得見血。
除了怕自己未婚先孕的無知少女,我從未見過來了月假會如此欣喜若狂的姑娘。
陸虎說我不怕他們,這事兒真被他們知道了,肯定有人罵我,但肯定也有人謝我。避太歲這個又不是我瞎胡謅的,有網可查——我是怕……我不流血就避不掉這太歲……
後者又比前者更雷厲風行一驚一乍,起碼我沒見過為了股市飄紅自己成天穿成紅色的股民,但我見過逢廟就拜的高三家長,見過考場外把騎車人生拉硬拽下來的銀河護衛隊,見過肚子上貼著咒符進考場的考生——也不知道這人是進去驅邪啊還是高考啊。
小雀斑當場吞了好幾片,開玩笑說還好還好,起碼早上刷牙牙齦出了那麼多血,這太歲算是避掉了。
我戳戳他腦袋,說你不會也要給自己見點血吧,那可是自殘!
所以當他沒病沒災卻再度光臨醫務室時,我極其不解。
路虎說不扎算了,反正還有種工具叫圓規。
痛痛快快挨刀,平平安安高考。
酒精棉花敷了好幾次,止住血,貼上創可貼,陸虎煞白的臉色才緩過來,說,謝謝啦……姐你這是幹嗎?
我倒不是驚詫常年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雀斑會知道這個。大專畢業後進這個學校,工作了快一年,我已經明白,越是高端學霸,互相之間越是沒有什麼秘密。所有能提高成績的正經秘訣和歪門邪道,都跟老師發下來的考卷一樣公開透明。你今天瞞著大家去省城哪個特級教師那裡開小灶,最多不出三天就會被其他孩子的家長偵察到。
「我想要點酒精棉花,還有創可貼。」他說,「其他人不肯給我。」
「一開始不信,後來信了。」
削了快十來個人,輪到的居然是小雀斑。他手不閑著,在門外排隊時攥了本英語作文指導書,抬頭看我時一臉「你瞧最後還特么不是老子說准了」的表情。
他們都是為人父母者,被天下可憐。
我總覺得我們校長有一張資深老嫖客的臉,但這哥們的確能幹,上台第一年就把用了五十年的校徽給改了,換成了洋氣的歐式貴族紋章風格——圓形世界地圖上人立著一隻毛髮蓬勃的吼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19世紀大英帝國殖民部的部徽,真是不冤枉我們學校的簡稱,鍾二。學生配合吼九-九-藏-書獅校徽發明了一句新的校訓「喵」。
勇氣可嘉,方能殺人如麻。
我受不了了,說你們真是比分數比瘋了,出個血也要比高低——不行,扎眼也就算了,動刀子,絕對不行,我要對你們負責。
縱觀全中國,神經最脆弱最敏感的老百姓就兩撥人——股民和高三家庭。
聽多了這些故事,堅守陣地的那幾位漸漸也綳不住了,最後還是悄悄地結伴而來,問我要酒精棉花和創可貼,又不想讓其他同學看見,索性直接在我這裏扎針放血,然後回去繼續高冷炫酷唯我獨醒。
左手出血不影響右手寫卷子。
他是成功的管理者,是上級眼中的實幹家。
「你媽不是扎過你了嗎?」
只是他描述的畫面太美,一個人對著自己的翔欣慰而笑……我想象力已經無法自拔。
我坐在醫務室里,用酒精棉花給一次性刀片消毒,再看看那一排候著的學生(男生居多),由衷感覺自己像個敬事房的掌刀人,來一個,坐下,一刀,止血,下一個,坐下,一刀,止血,下一個……
過了兩天,校長百年一遇地給醫務室的座機打了個電話找我。
我們的兄弟學校&死對頭學校、另一所市重點的求精實驗中學,也知道了今年是高三太歲年這個說法。人家校長更有魄力,直接把市醫院的人拉到了學校,給全校高三學生統一做了體檢和驗血,比往年提早了足足三個月——因為據說出血避太歲,最好是在太歲年的雨水節氣之前,最有效。
過了一個雙休,再回到學校,氣氛比上周更詭異了。幾個老師中午在食堂聊天的時候說高三有好幾個學生周末都想集體請事假,問幹什麼去,他們說要去醫院驗血。
我根據上層的精神,給了他整整一瓶維C,讓他當瓜子兒嗑,但要讓他簽個單子,證明不是讓我自己用了。
後來事情的發展,陸虎看在眼裡,爽在心裏,尤其是避太歲還漂洋過海,讓城市另一頭的求精中學都跟著玩了一把真愛如血,玩兒大了!但他自己自始至終都沒出過血,混在大部隊里,跟同學號稱已經找高二的朋友扎了圓規。
陸虎是我一個遠房表弟,好不容易考進了這所重點中學鐘山二中(簡稱鍾二),也念高三,天天刷考卷累得跟條狗似的,還要被他們隔壁的尖子班學霸用分數再碾壓一遍,成了死狗。
他經常利用寶貴的午休時間過來跟我閑聊,主要還是為了蹭我的電腦上網。
而那些始終不肯獻祭的人,未來又能堅持到哪一步呢?
當天下班路過高三教室,能看到幾個男生左手手指上綁著創可貼。
原來我這個遠房表弟就是傳說中的自己下套自己鑽,約炮恐龍含淚打完。
我身居醫務室狹小空間,知道這https://read.99csw.com個消息晚了一天,還是陸虎告訴我的。
「就是想看看你現在的表情而已。」
用過的酒精棉花都扔進了垃圾桶,年輕的血液被無謂地丟棄,說出去是個笑話,叫人沉重,但並非不可替代,並非不可刷新。
沒想到校長一聲令下,高三學生一個沒跑,全見血。
我說讓我猜猜看,你們幾位是找我來當容嬤嬤的?
我說這你怕什麼,針眼那麼小,你自己不說,誰會知道你沒扎針?
我想起自己高考那年,為了讓我們這群考生安靜複習,我媽聯合附近其他幾個家長,把咱們小區池塘一池子青蛙給葯死了。這事兒還上了新聞,但沒有人受懲罰,更沒有人受損失,沒有即時因果相報,我們小區幾個孩子高考都發揮得還不錯,就算心裡不安,也是寫完所有考卷后的事兒了。
我想就你這樣兒,有本事天天上領操台鼻孔朝天,遲早會有活雷鋒用板磚幫你避太歲。
「驗血?用刀片?」
他朝我高冷一笑,轉身又留給我一個快意恩仇的俠客背影。
人有了執念,一百三的智商就不夠用了。
他當初來找我扎針,就是想親身示範,開第一炮,讓其他人信服。誰知道其他學生根本不用陸虎現身說法,一個個趕著要避太歲。不管是自己給自己放血還是別人給自己放血,總之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這幫高三生個個如犯賤羔羊,求著你來一刀。
鍾二校長跟老師談話都是單刀直入:「小藍啊,今天加下班,晚自習前準備好酒精棉花、一次性刀片和創可貼,要給高三幾個學生做個……驗血。」
陸虎一臉不屑:他呀,我們星期六剛知道要別人放血,他當晚就悄悄疏通宿管老師,打電話給家裡了,他媽隔天大早專門從家裡來了一趟,就隔著校門給他扎了一針。這賤人,手總是那麼快。
可見在傻逼Boss治下,再聰明也無濟於事,因為人家管飯碗,這就是踏上社會第一課。
我沒想到五分鐘里這話要說兩遍:「你——不——是——扎——過——眼——么?」
可是幾天前,就在元旦后不久,不知道哪個小王八蛋傳了句話出來,說2015年是羊年,按照民間太歲說法,屬牛、羊、狗、鼠四個生肖的,今年都犯太歲,特別不吉利。
陸虎跟我說完太歲的事兒,我豁然開朗,難怪昨天有個高三小學霸來找我開姨媽假條,以往痛經痛得都恨不得在地上打滾,這次居然樂呵呵的。
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朝門口指指,示意陸虎可以走了。
何況,為了那樣的人生大事,流點血算什麼。
後來那幫高三「最差人緣俱樂部」的學生來我這裏放血的時候,我終於從他們口中知道了鍾二校長直接下令read.99csw.com的原因,出奇的簡單——
說完轉身就走,留下個霸道總裁的身影。
我:滾也。
那老師也比較單純,一開始還大驚失色,心想這幫小兔崽子不會是搞亂|交啊或者共用針頭high翻天了吧。但高三年級一個月才允許回家一天,還得家長接送,在學校里老師眼皮子底下搞美帝那一套不太可能吶,想了想學校那監獄般的進出口政策,就沒準假。
陸虎說不用出很多血啊,一點點就夠了,要不你給我扎一針……
更沒有人會責問家長,他們遠在百里之外,把孩子託付給了學校。
我沒好氣:「你不是扎過眼兒么?」
「那你來我這兒幹嗎?」
避太歲這種關係到學生高考發揮的事情,豈能落於人後?鍾二校長欣慰地得知我校大部分高三學生覺悟高超,已經率先放了血,還剩一小撮人,只要去醫務室就行。
我只是納悶:那麼玄乎的東西,虧你物理那麼好,你對得起牛頓大仙在天之靈么?
校長說得好,核心資源重點服務尖子班,醫務室那瓶酒精棉花只能給了他們一大半。
我小手一揮:滾!盡胡說八道。
但我明明記得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我還是個立場堅定的科學主義者。
陸虎乖乖承認:「沒有扎過,我騙他們的……一開始我就是想耍耍他們。」
陸虎說你不用避太歲啊姐,邊拿起酒精棉花給我按住傷口。
「花錢找門衛室保安幫我弄的。」小雀斑放下袖子,神色平靜,好像只是找人理了個頭髮。「我查過了,我們學校沒人流血比我多。」
路虎:我們周末讓事假回家的同學上網查了,今年真的是太歲,而且一定要別人給放血,姐……
作為一個高中醫務室的女老師,我的工作本來很輕鬆,主要客戶不是扭傷了腳踝的男生就是痛經的女生,我只要驗明真偽,然後開張病假條給他們,說句滾吧,就萬事大吉了。
王若虛,作家。已在「一個」App發表《火花勳章》、《追我女朋友那傢伙》等文章。@王若虛1104
我捲起自己的袖子,拿了一片新刀片,對著自己的小臂也劃了一道,大概一厘米長。
這群小孩這麼小年紀就得了痔瘡也不奇怪,從高二下開始學生就基本和體育課無緣,課間也禁止打籃球,天天坐那兒上課寫試卷,菊花都嘔心瀝血了。
「他們都扎了,圓規扎眼兒小打小鬧,這不行,我要比他們多流點血,這樣更有效。」
至少我們校長是這麼認為的。
「我本來以為咱們年級也就幾十個傻逼會進了坑,沒想到……」
小雀斑不理會我的調侃,依舊鼻孔朝天:「美工刀划道口子就行,那個出血多。」
「姐……我來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