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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記錄:母愛與死亡

觀察記錄:母愛與死亡

作者:王晉康
小瑪麗早已哭得筋疲力盡,沒有力量再哭了。她只是在床上煩燥地扭來扭去,偶爾像小貓那樣微弱地哼幾聲。珊妮為她焦急,但實在無法可想。屋裡不會有任何飲食,她的乳|房裡也沒有一點兒奶水,只有眼瞅著女兒挨餓。
3、按蓋蒂人類滅亡的速度和曾有過的徵兆分析,地球人類的滅亡估計在100~150太陽年中實現。這種結局是不幸的,也是無法逃避的,我們只能表示遺憾。同時,蓋蒂機器人類應開始著手接管地球的準備工作。
觀察者后語
這些想象中的美食壓不住飢火,於是,另一些畫面不請自來,跳入她的意識。她記得,二戰時期,一位著名的日本間諜,在穿越西伯利亞無人區時,不得不殺死同伴,以同伴的身體作幾日的乾糧。她想起中國唐末大動亂時,一些流寇曾以車載鹽漬死屍為食。上述行為當然是千夫所指的惡行,為文明社會所不容,但原始社會的態度與此不同。南太平洋庫魯島上的土人有這樣的風俗:親人死後,要舉行葬禮,挖破死者的顱骨,吃去腦髓。據說這樣可使祖先的靈魂依附於後代身上。社會的發展走了個「否定之否定」,在高科技社會裡,對食用人肉(人造人肉)的痛恨已無形中減弱了。
外面仍然沒有動靜。而小瑪麗的屍體已經整整放了一天。生命的確是奇妙的東西,當生命充盈在肉體中時,它代表著強勁、可愛和活力,代表著呢喃和笑靨。現在,生命力已經撤離了,它再不會唿吸,不會復甦了。也許明天它就會腐爛,會慢慢分解,回歸泥土。既是這樣,為什麼不在回歸泥土之前加以利用呢。
3時42分56秒,山妮剛剛朦朧入睡,唐山大地忽然發怒。夜空中閃過一道強光,地面劇烈抖動。山妮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象是被放在簸箕中猛烈地簸著,然後是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向一個無底深淵跌落——她睜開眼,什麼也看不見,濃重的黑暗壓著她,擠著她,使她窒息。她轉動頭顱,在黑暗中找到一個缺口,那是一個三角形的小洞,洞里依稀可以看見夏夜的星空。她的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藉著小洞中透進的星光,她看見自己的住房已徹底坍塌,水泥樓板和傾斜的牆壁橫七豎八地搭在一起,而她就卡在這個狹窄的三角形的空間中。
珊妮在黑暗中搖搖頭,對腦海中飄來的這點思緒來了個否定。她所受的高等教育給了她足夠的理智,不會再對「上帝」、「自然」、「天性」這類東西膜拜。比如,生物都愛自己的後代,願為後代做出犧牲,這是生物的天性,但這種天性實際上受制於一種自然機制:生物要儘力(通過繁衍後代)延續自己的基因,所以,父母對後代的犧牲,不過是粉飾過的自私。還有,為什麼「母性」總是比「父性」強烈一些?這是因為,雌性在延續基因的過程中付出較多:她付出了比精|子大許多倍的卵子,她要懷胎十月,要哺乳,要經歷種種磨難和痛苦。所以,一旦胎兒或嬰兒夭折,女人的損失要遠遠大於男人。這種機制決定了男人可以「四處留情」而女人只能苦守自己的兒子。所以,母愛的本質同樣是一种放大的自私。
小瑪麗真正發怒了,哭得像頭小豹子,小手小腳使勁踢蹬,聲音嘶啞。珊妮無奈地聳聳肩,把瑪麗放回嬰兒床上,自己又躺到地下。8個月的嬰兒在完全絕食的情況下能堅持多久?她應該像自己一樣不語不動,盡量節約能量。可是,你怎麼能讓8個月的嬰兒懂得這一點?她真是愛莫能助啊。
飢火使她產生了一種頑固的幻覺。她覺得自己還保持著一塊食物,不大潔凈的食物,但不知道放在哪裡,反正它肯定就在眼前的小空間里,她要起身找到它。在幻覺中,另一個聲音告訴她,不要上當,食物只是你的幻覺,不要起身,不要浪費你身上寶貴的能量,不要再想那點食物了,那是非常不潔凈的,非常可怕的。
唐山第六天
極度的努力使她頭暈目眩,她緩口氣,鎮靜一下自己,努力扣住了碗底,她成功了。就在這時,狗剩又哭起來,積攢了最後一絲氣力尖利地哭起來。哭聲扎疼了山妮原本已非常虛弱的神經,手指一抖,奶碗從指邊滑脫,在地上摔碎。
三角形的小洞中送進的天光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李山妮已經記不清是第幾天了。她處於清醒和昏迷的邊緣,感覺自己的意識慢慢萎縮著,悄悄向視界外滑去。不過每當這時候,意識深處就有東西醒過來,掙扎著向上爬,爬進清醒地帶中。
既然兒子無恙,她的心就踏實了一大半。男人!這是她的第二個念頭,男人不在家,不能用他寬闊的後背為她抵禦災難。男人正在幾千米的地下採煤,他現在咋樣?山妮知道是發生了地震,很厲害的地震。那麼,男人的坑道會不會倒塌?男人會不會埋在棺材似的黑暗中?
只要清醒著,她就不停地摸著兒子的身體,生怕它會變涼,變硬。她一刻不停地喊著:狗剩,乖寶寶,忍著啊,好人會來救咱們的,你爹爹也會來救咱們的,咱娘兒倆一定要活下去。山妮的聲音已經嘶啞,嘴唇乾裂,喉嚨腫痛,從骨髓深處泛上來的疲乏感一陣一陣湧上來,她真想閉上眼,就此長睡不醒——但是兒子!懷中的兒子每每扎疼了她的神經,把她從生死線上喚回來。
她從昏迷中醒來,在半昏半醒的神思中,她一下子想起了1976年的中國唐山地震。她的爺爺那時剛剛8個月,是地震中的倖存者。誰能料到爺爺的噩運100年後又在孫女身上重演?她睜開眼,發覺屋裡斷電了,電燈、電腦、空調和機器人保姆都失去了活力,變成一堆死物。牆壁上的長效螢光塗料照出一個七歪八斜的屋子的架構。窗外是一片黑暗,絕對的黑暗,那恐怕不是斷電造成的,斷電后也有星光爍的夜空啊。她馬上想到,自己是被埋到大樓坍塌所造成的廢墟里了。一個深埋在廢墟里的單人牢籠,沒有任何人聲或其它聲音。舊金山變成了一座死城,從外面的死寂看來,這可不是什麼小震,這次地震的破壞相當嚴重。
唐山第五天
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數為24萬,重傷16萬。它給所有受難者留下了抹不掉的心理創傷。一些患者甚至終生不敢走進黑暗,因為只要被黑暗籠罩,他們就立即掉回到當時的場景:被深埋在建築物的殘骸中,長達十幾天的絕對的黑暗,絕望與期盼——這種折磨多少年後還能令他們窒息。
由於極度的飢餓,珊妮的思維已不大靈光了。但她仍苦苦絞著腦汁,思索著可能的出路。記得爺爺說過,76年中國唐山地震時,他和自己的母親也是處於完全無望的境地,但媽媽最終保住了兒子的生命。她是怎麼作的?她的思緒忽然又滑到勞拉身上。勞拉現在是死是活?不過,即使勞拉沒死,她也不大指望勞拉會趕來救援。勞拉對女兒是沒有任何感情的,即使是對於珊妮,她的同居夥伴,在這生死之際,勞拉大概也不願承擔什麼義務。
唐山第四天
看著兒子的笑,山妮立時感到一股熱流,一波快|感,一陣震撼。她對男人說過,小狗剩只要衝她一笑,就把她的魂給勾走啦。她簡直不知道該咋親狗剩,恨不能把胸脯撕開,把小狗剩貼在心尖尖上。男人說,這是當媽的天性嘛。實際上他對兒子也是親不夠,晚上下班回來,再累也要先逗逗孩子,用一頭硬發去頂兒子的小肚肚,頂得兒子格格格地笑。有時孩子睡了,他也非要把孩子逗醒,陪他咿唔一會兒。劉家三代單傳,把這棵獨苗看得很重。「狗剩」這個名字是遠在河南鄉下的爺爺給起的,為的是用一個賤名給孩子壓災。
凌晨3點,按說正是涼氣下來的時候,但屋子裡很悶,悶得有些邪性。山妮下床后先摸到水缸邊,舀一瓢涼水咕咕咚咚灌進肚裏,然後摸到小床邊。小狗剩原來已經醒了,沒有哭鬧,扎手舞腳地自個兒在玩。在凌晨的微光里,他的眼白顯得分外的白,瞳仁顯得分外的黑。他看見媽媽的面孔出現在上方,便迫不及待地漾出一波笑容,伸出雙手,嘴裏咿咿唔唔地說著。
珊妮有50%的中國血統,小瑪麗自然也是如此。微黃的皮膚,黑髮,黑眼珠。她的兩隻眼睛特別漂亮,就像嵌在天幕上的黑鑽石。珊妮抱著她悠了一會兒,女兒還無睡意,兩眼圓圓地盯著她,時時綻出微笑。珊妮不想再等了,便把女兒放到育嬰床上,交還給機器人保姆。她同女兒吻別時,女兒的小手無意中抓到了她的頭髮,抓得緊緊地不鬆手。看著女兒嬌憨的模樣,珊妮心中湧起一陣暖流,她又在嬰兒床前多停了幾分鐘。
她突然想起女兒,便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藉著綠色的螢光在屋內尋找。也許是聽見了她的動靜,她的女兒開始哭起來。女兒沒死!從她沙啞的聲音看,在珊妮昏迷時,她已經哭了很久。珊妮循聲過去,見女兒安然無恙地躺在嬰兒床內。她抱起女兒想離開這裏,但門已嚴重變形,根本打不開。她把女兒放回床上,用力踹破門扇,但她失望了。門外被塞得嚴嚴實實,全部是折裂的樓板和扭曲https://read.99csw.com的金屬構件,向外的通路被完全堵塞了。
珊妮調勻氣息,無可奈何地聽著女兒的哭聲。小瑪麗哭累了,哭乏了,聲音漸漸減弱,變成啜泣,進入了夢鄉。珊妮也沉沉睡去。
正是這幾分鐘救了她的命。當她準備離去時,忽然天搖地動,房屋劇烈地翻滾,到處是卡卡查查的巨響。珊妮立即想到了兩個字:地震。她腦中閃過不久前看過的一則報道,說舊金山地震帶岩石應力有輕微的異常,專家估計可能有小震發生。她想立即逃向室外,但在劇烈顛簸的地板上,兩腿根本不聽使喚。隨後她重重摔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但珊妮呢?當然,她的瑪麗是個可愛的女兒,珊妮也十分愛她,願為她做出任何金錢上的犧牲。但說到底,她只不過是珊妮口腔粘膜上的一個細胞,她的出生只是緣於一次耗資8300美元的常規手術,她8個月的存活則歸功於一個價值930美元的機器人保姆和一個日均費用僅3.5美元的送奶系統……
儘管飢火越來越熾,但珊妮仍然沒有把想法付諸行動。畢竟,那條深深的道德塹溝,儘管已經被珊妮用新觀念填平,但要想一步跨越過去,終究是很難的。最後珊妮對自己說,把決定推遲到明天吧。假如明天救援隊伍還不來,那時再考慮這件事吧。
是時,地球文明已經高度發達,但比起大自然的發威來說,文明的力量畢竟是太弱小了。在一聲巨響中,美崙美奐的舊金山連同它所有高科技的內涵都被輕輕抹去。美國和世界各地的搶險機械從城市四周向中心艱難地推進。一直到12天後他們才到達市中心,從瓦礫堆中救出最後一個活著的人。
唐山第二天
劉沖淚流滿面,從妻子冰涼的臂彎中接過兒子,兒子哭得嗆咳著,一口鮮血被嗆出來。血液已變得粘稠,但還沒有凝結,仍保持著鮮紅的顏色。這時候人們才明白山妮的身體為什麼如此蒼白,明白山妮是用鮮血維持了狗剩的生命。人們小心地抬著這位偉大母親的遺體,氣氛肅穆壯重。一位母親從劉沖手裡接過孩子,默默地掀開衣襟,把奶頭塞到他嘴裏。狗剩停止哭鬧,安靜地吮吸和吞咽著。他眨巴著眼睛,看著四周人們和著淚水的面孔,看著爹爹紅腫的眼睛,也看著晶瑩澄徹的藍天。
在酷熱中,兩人已經很虛弱了。兒子的哭聲越來越微弱,手足的舞動也越來越無力。有時他突然煩燥地抽|動,響亮地哭兩聲,然後就陷於半睡半醒的狀態。山妮的下半身已經完全麻木,沒有了疼痛感,她知道,即使自己能獲救,腿腳也保不住了。但在目前的境況下,她甚至沒有心思為此擔憂。
她嘆口氣,驅趕走這些自責。說到底,幾口奶水救不了瑪麗的命。而且這個弱小的生命實際是依附於自己的。如果自己先餓死了,那麼即使這兒有再充足的奶水,小瑪麗也沒有能力吃到嘴裏。

時間與地點:

山妮在昏睡中猛然聽到了聲音,她立即警醒,側耳傾聽。沒錯,是有聲音,機器的轟鳴聲,人的喊叫聲,遙遠,微弱,但又真真切切。這是幾天來第一次聽到人世的聲音,救援隊終於到了這一帶。
舊金山第五天
2、地球紀年公元2071年7月12日凌晨3時28分47秒,美國舊金山發生了一場更為慘烈的8級地震。舊金山與唐山雖然遠隔萬里,但都處於地球的環太平洋地震帶上。從上帝的角度來看,舊金山地震可以說是唐山地震在一個世紀后的回波。
對於老奶,那個叫「山妮」的沒有文化的山村婦女,這也許不是個問題。她幹事不是憑理智而是憑母性的衝動,憑盲目的本能。而且,她曾經懷胎十月,經歷過生產的劇痛,她曾用奶水哺育兒子……按照社會達爾文生物學的觀點,她已經付出了這麼大的犧牲,那麼,繼續作出犧牲也許是順理成章的事。
小瑪麗又餓哭了,珊妮也是餓得滿腹焦燥。兩天來,她只是在昨天吸了幾口奶水,其數量只夠把她的飢火勾起來。但她不敢浪費,送奶系統中這點僅存的奶水是她和瑪麗獲救的唯一希望。而且——誰知道那裡有多少存貨?是100加侖,還是只有一小碗?堅固的牆壁牢牢守著內部的秘密,她真想把這些管道打開,找到奶水的源頭。可惜手中沒有任何工具,這些想法只能是妄想。
屋內的螢光已完全熄滅了,她現在只能憑聽覺和觸覺來感知女兒的動靜。小瑪麗的生命力顯然已急劇衰竭,她已經不會大聲哭泣,只能發出微弱的哼唧聲,四肢也很少舞動。摸摸她的胳臂和小腿,肌肉軟弱無力,皮膚也變澀變松。小瑪麗感受到她的撫摸,忙把嘴巴湊過來。她沒有找到奶嘴,但這次她沒有哭鬧,而是無力地把臉蛋貼在媽媽的手臂上。
痛感變得麻木之後,她感到極度的飢餓,乾癟的胃袋貼在一起,相互磨擦,引起灼|熱的痛楚。不過,她的痛楚主要不是肉體上而是精神上的。因為,從自己的飢餓感,她更深切地體會到了兒子的飢餓,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一滴奶水了!每每想到這裏,心裏就像一把刀在狠命地絞著,剜著。其實,在她把奶汁弄灑前,那半碗奶汁早就變餿了,不能食用了。但山妮想不到這一點,她只是一昧自責著。
小瑪麗的生命力肯定快衰竭了,幾乎聽不到她的動靜。珊妮躺在地上,強迫自己忘掉她。自從昨天權衡利弊,決定不用自己的鮮血來餵養小瑪麗之後,珊妮就狠下心不去想她,因為想也是白想。從某種意義上說,珊妮甚至希望她早點咽下這口氣,沒必要拉長她死亡的痛苦。
舊金山第三天
唐山第七天
希望就在於自動餵奶系統中。餵奶的管道是從牆壁上伸出來的,管道末稍是奶嘴。如今因為缺電,這個程序失靈了,但也許管道里還殘存著奶水或清水。她湊近送奶器,心中忐忑不安。雖然與這套系統朝夕相處,但實在說她對其內部結構一無所知。牆壁之後,輸送的奶水從何而來?近處有沒有一個存放奶水的小容器?留給她的是希望還是失望?
狗剩兒當然聽不懂這些話,但極度的飢餓最終戰勝了他的挑食,他開始吮吸媽媽的血,咽下第一口,隨之他的吮吸就變成了習慣性的動作。山妮用意念把全身的血液調動、集中,沿著手臂上的脈管送到中指指尖,一滴滴地流進兒子腹中。在指尖的痛楚中,她心中卻泛起一陣陣的欣慰。
舊金山第七天
小瑪麗的哭聲漸漸微弱。懷著焦灼和內疚,她又躺到嬰兒床下,閉上了眼睛。
她沒有耽誤一秒種時間,立即咬破了中指,鮮紅的血液緩緩滲出,變成血滴,從指尖滾下來。山妮把手指伸到兒子嘴裏,已經十分虛弱的小狗剩憑著本能立即吮吸起來,他可能感到略帶鹹味的血液和甘甜的乳汁不同,無力地用舌頭把指頭頂出來,氣息微弱地哭了一聲。山妮再次把指頭伸進去,焦灼地勸著:吃吧,兒子,這就是媽媽的奶水,媽媽這會兒只能給你這樣的奶水。吃吧,快吃吧。
女兒感受到媽媽的存在,放心地等待著。珊妮打量著女兒的面容,焦灼地想: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時光在死寂中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走過。在隨後的兩個時辰里,山妮又作了幾次努力,想把下半身從水泥板下抽出來,但沒能成功。在她最後一次努力中,一陣劇疼使她暈厥過去。醒來后她痛苦地嘆息著,不得不放棄了自救的努力。她已感覺出自己的骨盆和腿骨都被壓斷了。
唐山第一天(1976年7月28日)
她看過一些統計資料,說完全絕食時人活不過7天,完全斷絕飲水活不過5天,斷絕氧氣則活不過5分鐘。最後一個問題不要緊,雖然被深埋在地下,但廢墟空隙里的空氣足夠她們唿吸了。現在關鍵的是水和食物。
珊妮當然知道,很多東西是不能純用金錢來計算的。但對這些明擺著的事實,你也無法非要閉上眼睛。所以說到底,瑪麗的存在是一次耗資不足一萬美元的採購行為,只要珊妮樂意,只要她能活著走出這個地下牢籠,她可以輕而易舉地重新複製七八個、十幾個一模一樣的小瑪麗。
珊妮回到嬰兒床邊,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處境。無疑,她們已經被深埋在廢墟里,無法自救,只能等待外部的救援人員了。而且,從破壞的程度看,救援不大可能在短時間內到達,救援隊伍必須先恢復起碼的交通和水電供應,然後才能組織起對倖存者的搶救。她估計,自己和女兒很可能在地下被困7-10天。
李山妮醒來時是3點左右,不過她本人不知道確切的時間,因為家裡沒表。山妮一年前隨新婚丈夫來到唐山,還沒來得及找一份像樣的工作。她賣過菜,揀過煤核,不久就懷孕生孩子,把找工作的事耽誤下來。丈夫劉沖是採煤工,收入比一般工人高,按說家裡買得起一隻小鬧鐘,但山妮在農村過慣了苦日子,她不讓買鬧鐘,她說我保證不耽誤你上班就行。確實,不管男人是白班還是夜班九*九*藏*書,山妮總能按時醒來為男人作飯。
兩個小時后,山妮母子終於獲救。當把山妮頭頂的樓板吊走後,人們看到了震撼的一幕。山妮的下身已被壓扁,顏色已經變黑,上半身的面孔、胳臂和胸脯卻是慘白如紙,沒有一絲兒血色。她的懷中抱著小狗剩,一隻手指塞在兒子嘴裏,另一隻手握著一塊水泥碎塊。劉沖喊著山妮山妮!撲過去抱住她和孩子。山妮的思維顯然已經很遲滯,她在陽光下眯著眼睛,緩緩轉動著目光,找到了男人的面孔,她的嘴唇輕輕嚅動著,努力嚅動著,卻發不出聲音。劉沖哭著喊:山妮山妮,我聽見了你的話,狗剩兒活著,我活著,咱們都活著!也許是強光和喧鬧聲刺|激了狗剩,他突然大聲啼哭起來。有一波微笑在山妮臉上漾起,她從兒子嘴裏抽出手指,含意不明地指指兒子,又指指自己,便閉上眼睛,永遠閉上了眼睛。兒子一定感受到了母親的死亡,更加兇猛地啼哭起來。
瑪麗已經死了,但她的笑靨仍常常在珊妮面前晃動。從感性上說,她總覺得自己愧對女兒,但珊妮頑強地用理智告誡自己:不要陷於無謂的自責和悲傷。說到底,她對瑪麗的死是無能為力的,用血液來餵養嬰兒——這是一種過於殘酷的犧牲。她沒有做到這一點,不會有人來責怪她。
珊妮忽然明白,這就是剛才她幾次滑過的思緒。可以說,剛才她是在下意識地逃避這段回憶。因為,老奶救出爺爺的方法太殘酷了——是用自己的鮮血。那時,老奶咬破自己的指尖,擠出鮮血讓幼小的兒子去吮吸。
她沒有力氣唿救,她摸索著,在床上找到一個水泥塊,便用水泥塊叩擊著牆壁,送出唿救信號。她機械地叩擊著,一次又一次。兒子在懷中抽|動著,這是他表示飢餓的動作,山妮再次把咬破的中指塞進去。
珊妮用這些有力的思辯努力說服自己,同時她的目光一直盯著小瑪麗,一瞬也不能離開。她不想欺騙自己,說食用女兒的屍體是多麼值得讚揚的事,但在目前的絕望處境下,如果作了,社會是會原諒她的。
瑪麗在她的指下顯得軟弱而可憐,生命力正從這具小身體中一點一點地流干。珊妮難以抑制自己的憐憫之情,她想趕緊拋開這些思考,拋開這些計算,把食指咬破塞到女兒嘴裏,但她最終還是抑住了自己的衝動。她輕輕地撫摸著瑪麗的身體,忽然摸到一些粘粘的穢物,那是瑪麗身上的大便。這些天,沒有機器人保姆的照顧,瑪麗已是屎尿滿身了。很奇怪的是,正是這個細節促使珊妮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她在瑪麗的衣服上揩揩手指,慢慢躺下去,狠下心來不再聆聽小瑪麗的動靜。
1、地球的科技發展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割斷了人類血親之間的血脈聯繫,減弱了社會內部的粘合力。這與本星球上蓋蒂人類滅亡的第一階段完全類似。
關上電腦,她還沒有睡意,想瀏覽一兩篇經典名作。她躺在擬形按摩床上,戴上閱讀鏡,各種作品類目閃現在鏡片上。她隨意點了一篇,是英國著名科幻作家克拉克的一個短篇:「神的食物」。小說很短,幾分鐘就瀏覽完了。寫的是一家食品公司狀告另一家「三翼機食品公司」。後者完全用人工的方法,從空氣、水、石灰石、硫、磷及別的物質中合成了天下最美味的食品,把其它公司都逼到了破產的邊緣。被告的行為絲毫不違犯法律,只是帶來了道德上的尷尬。因為這種美味的、令全人類都傾倒的食品,其化學構成完全等同於——人肉。
珊妮含著奶嘴用力吮吸,第一嘴沒有吸到東西,她心中一沉,更加用力地吮吸。這次可能是打開了內部一個單向閥,她吸到滿滿一嘴清涼甘甜的乳汁。她貪婪地咽下去,細細品味著乳汁經過食道到達胃腸的快|感,那就象是一汪清水澆在龜裂的土地上。
在此後的幾個時辰中,奶碗成了她唯一的注目。她在劇疼許可的範圍內,一次一次變換姿勢,一次一次伸長胳臂。也許她的努力真的拉長了她的身體,終於,她的指尖碰到了碗沿。這次輕微的碰撞在她心中漾起無比的喜悅。隨之,她以極大的耐心,用指甲一點點地撥動著碗邊,讓奶碗沿著窗檯向這邊滑過來。終於,她可以用兩隻指尖夾著碗邊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碗拉過來,拉過來。
毫無辦法可想。她能活動的只是10平方米的小空間,沒有水,沒有食物,她必須正視這一點。珊妮嘆口氣,在嬰兒床旁的地下為自己收拾了一塊地方,和衣躺下去。從現在起,她只能盡量減少活動,減少體內能量消耗,等待外部救援的到來。
女兒又哭起來,哭聲微弱而凄慘,她還在等待那個5分鐘后就會送來的奶嘴,可惜機器人保姆已經死了——珊妮忽然大悟,她懷著感激和盼望爬起身來。
狗剩有救了!
山妮再度醒來,機械地咬破另一隻手指,塞到兒子嘴裏。狗剩已習慣了新食物,有氣無力地咂吸著。山妮不知道自己的血還剩多少,還夠換來兒子幾天的性命。這時,她忽然恐懼地想到一個問題:自己下半身有沒有傷口?血會不會從傷口流走?自己的死亡已是早晚的事,她也不再想它,唯有這個問題成了眼下的頭等大事。她伸出手慢慢向下摸,這輕微的動作就使她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她咬著牙繼續使勁,在無知無覺的腿上沒有摸到傷口和血塊兒。再往下的地方就摸不到了,但她總算鬆口氣,沒有傷口,狗剩的食物就有保障了。
巨大的恐懼像一堵慢慢倒塌的牆,把她的希望一點點擠出來。她絕望地唿喊著:救命啊,救救我的兒子!來人哪!沒有迴音。應對她的是無聲的黑暗。沒有汽車的行駛聲,沒有遠處隆隆的機器聲,沒有遙遠的嬰兒的夜哭。山妮不知道唐山已經成了一座死城。她驚懼地屏息靜聽,隱約聽見遠處有微弱的唿救聲,唿救聲時斷時續,最後慢慢消失。
他們的宿舍樓已經徹底倒塌,起重機吊走樓板,從樓板下拖出一具又一具死屍。劉沖越來越心涼,他對妻兒的獲救不敢抱什麼希望。忽然有人喊:聽,下面有敲擊聲!人們都停止動作,趴在地上努力傾聽著。廢墟里果真有輕輕的敲擊聲,聲音很微弱,節奏凌亂,但它透過水泥磚塊的空隙,頑強地傳上來。
珊妮喝了幾大口后,把奶嘴塞到女兒嘴裏,女兒立即停止哭泣,急不可耐地吸起來。但不久她就吐出奶嘴,兇猛地哭起來。珊妮想,一定是停電后管道內的阻力比平常大,孩子氣力小,吸不出來。她忙吸了一口,口對口地度給女兒。女兒貪饞地咽下去,嗆得直勁地咳。但儘管咳嗽,她的嘴巴仍在急迫地尋找著。
但她相信,自己的心動不是毫無來由的。
她很想靜下來進入睡眠,卻無法辦到。死亡的威脅明明白白擺在面前,可能很快來一次餘震,把她和女兒徹底埋葬。即使沒有餘震,她們能否重見天日也是未知之數。她在地上輾轉反側,頭頂上的女兒哭起來,她看看表,是凌晨4點。女兒的哭聲很舒緩,不急不燥。她不了解環境的兇險,她只是以哭聲通知機器人保姆把奶嘴遞過來。
看來,昨天和剛才吸出的奶水,只是某處管道留下的殘餘。她和瑪麗活命的希望原來只是一個美麗的肥皂泡。
珊妮剎住了自己的思緒。現在不是進行思辯的時候,現在要趕緊考慮如何找到生路。記得爺爺說過,唐山地震時他是用母親的生命換來的。爺爺給自己起名叫珊妮,就是為了紀念那位叫山妮的老奶。爺爺說,地震的七天中他吮吸的是母親的……
珊妮覺得喉嚨中發哽,一團柔軟堅韌的東西堵住了胸膛。不過,瑪麗的去世也使她徹底了結了對女兒的牽挂。
救援隊伍一米一米艱難地向前推進,起重機吊開樓板,清除道路上的障礙,解放軍和老百姓用撬杠和雙手搬著磚頭瓦塊,在廢墟中尋找倖存者。
從三角形小洞中射進來的天光逐漸變亮,使她看清了她所處的三角形狹小空間。但天光放亮后,城市並沒有隨之醒來,沒有嘈雜喧鬧的聲音,籠罩天地的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兒子醒了,響亮地啼哭著,告訴媽媽他餓了。山妮忙把奶頭塞到兒子嘴裏,這時她想到兒子的小床,欠身看看,小床已被樓板壓碎了。山妮出了一身冷汗,慶幸自己昨晚沒把兒子放到小床上。
凌晨兩點,珊妮覺得困了,準備睡覺。睡前她到嬰兒室看看小瑪麗。嬰兒床旁,另一位珊妮正彎腰逗弄著孩子。當然這是假的,是一個激光全息的虛像。因為每天珊妮和女兒相處的時間太少,為了建立起孩子對母親的「印刻效應」,機器人保姆會隨時播放這些錄像。珊妮進屋后,激光全息像自動消失了,小瑪麗立即把目光聚焦在真珊妮的面孔上,漾起甜甜的笑容,向她伸出雙手。珊妮高興地想,莫非8個月的女兒已經能辨認出真假人像的區別?
我們謹保證,觀察是單盲式的,被觀察者絕不可能注意到觀察者在近距離內的存在。我們使用的腦波探測儀遠遠低於安全值,不會影響被觀察者的意識活動。
大自然是殘忍的,不過它已經以足夠的徵象作了警告。地震前一天,唐山到處有反常的自然現象:成群的蜻蜓落到樹上不動,魚兒在水面上頭朝下尾朝上地打旋,水井裡的水面忽升忽降,住宅的老鼠https://read.99csw.com成群結隊地往外跑——可惜,當時沒人讀懂這些大自然的警示。
珊妮不想貶低另一位「山妮」的行為。山妮生活在蒙昧時代,她是依據本能、依據那時的道德準則行事的,她的母愛十分偉大,她的犧牲行為值得讚揚。但珊妮與她不同,今天的珊妮已看透生命的本質,如果還要那樣作就太傻了,因為那要犧牲自己,一個更為貴重的生命。
想到這兒,她渾身一激靈,忙伸手再摸摸兒子,她害怕摸到一個冰涼僵硬的身體。不,沒事兒,兒子身上熱唿唿的,還在醺醺入睡。她把兒子緊緊摟在懷裡,生怕死神把他奪走。
山妮抱起兒子光滑溫潤的小身體,回到大床上,半斜著身子,把奶頭塞到兒子嘴裏。兒子國嘟國嘟地吞咽著,立時,一陣麻酥酥的快|感從她的奶頭呈放射狀射向體內,胳肢窩下的一根血管發困發脹,甚至胯|下的輸卵管也在勃勃跳動。兒子黑漆漆的雙瞳安靜地望著她,另一隻手習慣性地摩娑著媽媽的另一隻奶|子,這種撫摸同樣讓她心醉。
此後,在被困地下的七天七夜裡,山妮一直不了解災難的全貌。她不知道城市的房屋幾乎被夷平,唐山在人類地圖上被抹去了,和外界斷絕了所有的信息往來。200公裡外的北京感受到了地震的餘威,但當時不知道震中在哪裡。直到唐山一位倖存者截了一輛汽車,一直開到中南海報告了這兒的災情,中央政府才開始組織救援。山妮不知道這些,但她已經感受了災難的份量。她想,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指望別人的救援了,她只有自己想辦法,保住狗剩的性命。
夜裡1點,她完成了一篇專欄文章,是分析「性|愛」與「生育目的」脫離之後所衍生的各種社會現象。哲學博士珊妮·劉的專欄文章思維縝密,眼光獨到和超前,分析尖銳深刻,很受讀者的歡迎。今天的文章寫得也很滿意。
是懷中的兒子在喚著她,是她的母性在生死界上守衛著。
珊妮已經失去了準確的時間概念,夜光錶上顯示是5點,但她頂不真這是早上5點還是下午5點。她大致可以斷定這是地震之後的第五天,但有時她覺得自己已埋在地下超過一個世紀。
她從昏迷中再次醒過來。
珊妮已經數不清自己是第幾次醒來,或者說,她其實一直處在半睡半醒之中,刻意維持著這種耗能最少的狀態。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飲食,她感到饑渴難當。她生活在物資豐富的國度,這是有生第一次感到飢餓。飢餓,這隻看不見的魔手原來這麼兇惡。她覺得胃部在痙孿,額頭上冒著虛汗,嗓子中冒火。人生有太多的變數,昨天她還在悠閑自得地生活在高科技的環境中,一切由電腦安排得井井有條;今天她卻一下子跌回到蠻荒時代,連一把麥粒、一捧涼水都求之不得。造化弄人啊。
不知道是第幾次醒來了,一縷強光從三角形的小洞里射進來,但山妮不知道這是上午還是下午的陽光。醒來后她心中立即襲來一陣巨大的恐懼,忙伸手摸摸懷中的孩子。孩子沒事兒,孩子的身體仍是熱唿唿的,柔軟溫潤,像絲綢一樣光滑。不知道她暈厥中孩子哭了多久,反正他已經哭乏了,這會兒像蚊子一樣輕聲哼著,嘴唇無望地尋找著奶頭。山妮忙摸摸|奶|子——實際不摸她也知道,奶|子仍是空的。她曾引以自豪的、永不枯竭的奶水徹底斷流了。她對不起小狗剩呀,淚水撲塔撲塔落在小狗剩身上。
有足足10分種時間,山妮一直張口結舌地盯著地上的碎碗片。她祈盼著這隻是一場夢,碎碗會變回那個盛著奶水的大碗。她怎麼能把奶碗摔碎呢,這是狗剩唯一的希望呀。山妮失聲痛哭,用力撕扯著頭髮。母子兩人的哭聲在狹小的空間里混響,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盡。
舊金山第六天
血!她從半昏半睡中驚醒,喜悅之濤衝上太陽穴,沖得眼前陣陣發黑。她怎麼這麼傻呢。她沒有了奶水,但還有另一件財寶:她的血水啊。她全身的血水有多少?不會少於兩碗吧,這點血液至少夠維持兒子兩天活命。
嬰兒室里傳來小瑪麗的哭聲,珊妮沒有動。瑪麗是由機器人保姆進行全方位的護理,在她啼哭5分鐘后——嬰兒的哭也是必要的健身活動——奶嘴就會自動送進嘴裏。珊妮又點了一篇小說看下去,幾分鐘后,小瑪麗的哭聲果然停止了。
但這次她的哭聲沒喚來奶嘴,失去電力的機器人保姆已經成了一堆塑料和金屬。小瑪麗發怒了,哭聲提高了分貝值。珊妮只好起身,把瑪麗抱在懷裡。瑪麗立即停止哭泣,等待著奶嘴或乳|房。但是沒有。沒有經歷過懷孕的珊妮有一雙堅挺的處|女的乳|房,但其中並沒有充盈的奶水。她甚至沒有撩開衣服,讓女兒吮吮空奶頭。她知道吮也無用,再說……她也不習慣讓孩子吮吸奶頭。
暑熱悄悄滲進了這個地下牢房,空氣十分悶熱,混雜著尿騷味、屎臭味和濃重的汗味。30年來,珊妮一直生活在電腦控制的人工環境中,生活在適宜的溫度、濕度和清新的空氣中。她基本上已喪失了直接面對大自然的能力。所以,地下牢房中悶熱污濁的空氣幾乎超出了她的忍受限度,使她終日煩燥不寧。
懵懂的兒子是否也意識到了死亡?吮吸時他用兩隻小手捧著媽媽的手,不吮吸時他把媽媽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安安靜靜地訴說著他的依戀。山妮喃喃地說:狗剩兒,乖寶寶,要頂住啊,好人已經來救你啦。
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又使她暈過去。
珊妮今年30歲,是一位成功的自由撰稿人。她和勞拉住在舊金山**大街一幢大樓的底層公寓里。如果打開窗戶採用自然通風,大街上的汽車噪音就源遠流長地淌進來。珊妮和勞拉已經決定到郊區買一幢房子,帶著女兒一同遷過去。
然後就變成了小瑪麗。沒有處|女破瓜的疼痛,沒有懷孕時的嘔吐嗜酸,沒有胎動,沒有產前的陣痛,也沒有乳|房的飽脹和乳汁被吸出的快|感(這些感受是聽那些舊式母親們說的),想想這些,珊妮能理解舊式的母親們為什麼會發瘋地愛兒女,那是經過多少磨難才得來的至寶呀。珊妮當然也愛自己的小瑪麗,但這種愛多了幾份冷靜,少了幾分狂熱。
在這場災難中也產生了一些慘烈壯美的故事,而其中最強勁的主旋律是母愛,是母愛與死亡的交織。
她嘆口氣,趕走了腦中的幻覺。為了抵禦飢餓,她只好在大腦里進行精神會餐。反正有的是時間,她非常耐心地曆數一生來吃過的食品。熱狗,比薩餅,蔬菜沙拉,義大利通心粉,鮮嫩的小牛排,法國香菌,伏爾加魚子醬,北京烤鴨……種種普通的或名貴的吃食,這時都以極端的美味引誘著她。她想起以昆蟲食品聞名的墨西哥菜肴:蝗蟲、螞蟻卵、龍舌蘭幼蟲;想起了日本的生魚片,中國的醉蝦——醉蝦入口時還是活蹦亂跳的呢。
珊妮立即覺得自己的指尖火燒火燎地疼起來。
她們怎麼熬過這地獄般的7-10天啊。
1、地球紀年公元1976年7月28日凌晨3時42分56秒,在中國河北唐山發生了一場7.8級地震。它是地球有史以來破壞最為慘烈的一次地震。是時,中國正處於一種被稱為「文化大革命」的社會癔症中,中國政府雖然盡全力進行了搶救,卻愚蠢地拒絕國外援助,這個決定加劇了災難的份量。
第二隻奶|子也驚了,山妮拿來一隻大碗,放在窗台上,把奶水擠進去。一股乳白的奶箭嗖嗖地射進去,大碗很快就滿了。奶汁打著漩,表面上浮著嫩黃色的油點,屋裡瀰漫著更重的奶香。這些奶水不是喂兒子的,因為等兒子肚子變空,山妮的奶水又滿了。這是讓男人喝的,有時劉沖乾脆直接咂她的奶,山妮說是「餵了小兒喂大兒」,幾個月下來,連劉沖也吃得肉唿唿水凌凌的。
兒子的瞌睡勁兒上來了,眼神開始迷離,嘴裏依然在咿唔著。山妮輕輕拍著她,哼著自己編的兒歌:「吃奶奶,睡瞌瞌,睡到明兒長大個……」她在微光中不厭其煩地端祥著她,輕輕捻著他光滑柔嫩的小耳垂,小指頭,鼓鼓的小屁股,翹翹的小雞雞。她想:老天爺呀,我咋這麼喜歡我的小狗剩哩,成天親也親不夠,摸也摸不夠,一會兒不見兒子心裏就慌得不行。兒子是媽身上一塊肉,兒子在媽身上懷胎十月,從一顆小卵子一天天長大,在娘肚裏就是個調皮鬼,常常用小拳頭小腳掌頂著媽媽的肚皮——
這隻奶|子吃空了,山妮側過身子,把另一隻奶頭塞進去。但狗剩搖著頭表示拒絕,再塞進去,他又吐出來。山妮知道兒子吃飽了,她的奶水極足,狗剩向來吃不完。男人半是誇獎半是揶揄地說她簡直是一頭澳大利亞奶牛。山妮不知道澳大利亞奶牛是什麼樣子,但她為自己的奶|子自豪。沒有奶水的女人還能算是女人?山妮在家鄉時,不大聽說哪個婆娘沒奶水,但城裡的女人不知道咋啦,十個倒有五六個奶水不足,家家得去買煉乳和奶粉。眼下這些東西緊俏,沒奶的娃兒媽們作了多少難!劉沖自得地說,老天爺不餓窮家雀,知道咱家沒錢,就讓咱娶個奶水足的女人。山妮也得意哩,上街時,比比那些奶|子乾癟的女人,再看看自己堅挺飽滿的大奶|子,心裏覺得很暢意,很自豪。
唐山第三天九*九*藏*書
珊妮忽然感到清涼的液體流過自己的手背,是瑪麗的眼淚。這使珊妮心中隱隱作痛。瑪麗早先的哭聲歷來是熱烈的,喧鬧的,甚至快樂的,這種無聲的飲泣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觀察記錄:

其實山妮知道,即使沒有回奶,在不吃不喝的情況下,她的奶水也維持不了幾天。但她仍一昧地自責,恨自己無用,在生死關頭斷了奶水,而昨天,不,前天晚上,她還擠了滿滿一碗奶呢——她忽然一陣顫慄,忙抬頭尋找那天盛奶的大碗。她找到了,奶碗仍在窗台上,傾斜著,但分明還有半碗奶水沒有傾完。巨大的喜悅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兒子有吃的了!半碗奶雖然少,至少可以把死神抵擋半天。山妮急切地伸手端碗——她夠不著,她儘可能伸長胳臂,但奶碗始終在指尖之外。她再度用力,一陣劇疼幾乎使她暈厥。
兒子的身體越來越鬆軟無力,而她卻無力為兒子作點什麼。真不如放鬆韁繩,沉到黑暗中去,這種輕鬆太有誘惑力了……她夢見新婚之夜,性格粗豪的煤黑子丈夫趴在她身上,在撕裂的痛楚之後,是令她暈眩的快|感。丈夫大汗淋漓,她呻|吟著,緊緊摟住男人,把指甲嵌入男人的皮膚中……男人在她體內種下一顆種子,種子慢慢長大,長出了小手、小腳,開始不安分地頂她的肚皮……她在產床上哭叫,疼啊,疼死我啦!護士惡狠狠地說:叫啥!怕疼就別讓男人干!不過,那個「帶茶壺嘴兒的」降生后,她立即把分娩的苦處忘到九霄雲外了……男人在前邊走,他的身影是半透明的。山妮喊:孩他爹,等等我,我也快死了。男人扭過頭,責備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身後。她忽然驚醒,因為兒子還在身後啊。
她在黑暗和死寂中靜靜地諦聽。不,聽不到一點聲響,舊金山還是一座死城。按說,政府組織的救援隊伍該到了呀。也許,這次地震造成的破壞要遠大於她的估計。
就是這麼簡單,就是這麼清晰。當然,這是指在舊式生殖方式時的情形。自從克隆技術推廣,男人女人真正趨於平等了,女人不必再付出超值的犧牲了。
半睡半醒中,珊妮不由回想起爺爺講過的唐山地震。那時,爺爺也是個剛剛8個月的嬰兒,與他母親一起被埋到廢墟中。那時,爺爺當然還不記事,但他曾繪聲繪色地描述過當時的絕望。他說,他的母親奶水本來很足的,但那時因災難的刺|激回奶了,眼瞅著挨餓的兒子,她心如刀絞,她曾為尋找頭晌擠出的半碗奶水而苦苦奮鬥了半天,最終還是把奶碗摔碎了,那時她是怎樣絕望和痛苦啊——珊妮想到這裏,忽然心中一動,似乎看到一線生機,是什麼?她緊皺眉頭苦苦思索,一時間卻怎麼也想不出來。
……
狗剩兒,乖寶寶,吃奶奶,睡瞌瞌,睡到明天長大個兒。她舔舔乾裂的嘴唇,嘶啞地唱著,喚著。她感覺到淡淡的鹹味兒和血腥味兒,是嘴唇乾裂處滲出的血——血!
我們嚴格遵循了「高等級文明不得干涉低等級文明自然進程」的宇宙公約,沒有對瀕於死亡的山妮和小瑪麗施予援手。
她爬起來,摸摸女兒乾癟的身體,再摸摸自己的胳臂和胸腹。雖說她也餓了幾天,畢竟大人的抵抗能力要強一些,她的身體還不顯得乾癟。她當然可以向祖先學習,用鮮血來餵養女兒。問題是……值得不值得。
聽到動靜的小女兒已停止了哭聲,但久久等不到乳汁,她又哭起來,哭聲十分凄慘,令人不忍聞聽。珊妮看著她,心中充滿了內疚。剛才她不該先吞咽幾口的,她該把這最後幾口奶水留給女兒!
狗剩兒的哭聲更尖利了,他不知道眼下的處境,不知道母親的艱難。他只知道肚子餓了媽媽就得給奶吃,而媽媽的奶水從來沒有匱乏過。所以,他的哭聲仍然理直氣壯。山妮內疚地、慌張地把空奶頭反覆塞進兒子嘴裏,盼著他能把奶水吮吸出來,一次,又一次,她終於絕望了,也象兒子那樣嚎啕大哭起來。
但她沒有聽見兒子國嘟國嘟的吞咽聲。狗剩用力吮吸了一會兒,沒有吸到奶水,便惱怒地吐出奶頭,大聲啼哭著。山妮忽然覺得一陣暈眩,忙用手按按自己的奶|子,兩隻奶|子都軟塌塌的,不是奶汁充盈后的飽脹和堅挺。她回奶了,因災難帶來的恐懼使她的奶汁斷流了!曾經源源不絕、取之不盡的奶水斷流了!
兒子哭乏了,聲音哭啞了,噙著媽媽的空奶頭入睡。山妮淚眼模煳地望著四周,望著三角形的棺材,真正感到了恐懼。難道母子兩人真的要死在這口|活棺材中么?眼下的處境是徹底無望的,不能動彈,沒有食物,沒有水,也沒有奶水,只有等死。
她努力擴大了門扇上的破洞,想到廚房裡找點吃的,但她的希望很快破滅了。外面的堵塞非常嚴重,連廚房也沒法進入,那些巨大的水泥樓板即使是參孫也無能為力。她想,多虧剛才女兒留她多停了一會兒,否則此刻她已變成一個肉團了。想到這兒,她不由對女兒產生了巨大的感激之情。
當珊妮引經據典說服自己時,她頭腦中那個幻覺越來越真實化。這個地下牢獄里還有食物,肯定不會錯——她忽然大悟,知道她念念在茲的食物是什麼。她想,自己在意識中一直逃避這一點,只是因為她不能擺脫舊道德律條的束縛啊。
可是不行!她一定要讓狗剩活下去!要讓狗剩延續劉家的香火。雖然她一直不敢想象男人的死亡,但理智告訴他,劉沖活著回來的可能性很小,他們在幾千米深的地下,更容易受到地震的危害。如果男人沒死,這當兒他應該已經回來,在倒塌的的樓房四周尋找著,大聲喊著:山妮!狗剩!
同居的勞拉今天出去了,只餘下珊妮·劉在家。她們是一對穩固的同性戀夥伴,但勞拉與珊妮有所不同,勞拉還不能完全拋棄男人的溫存。所以,每隔一個月,勞拉就要出去找補一次,按她自嘲的說法,這是可惡的「返祖現象」。
已是地震的第七天,在炎熱的天氣中,屍體大都已腐爛,現場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臭味兒。但沒人顧忌這些,他們向身上噴洒了酒精,紅著眼睛,發瘋地乾著。他們的手指磨破了,滴著血,但工作速度絲毫不減緩。
舊金山第四天
她睜大眼睛看看夜光錶,是早上七點鐘。小瑪麗哭得厲害,還是喂她幾口吧。她趴到奶嘴前吮吸著,甘甜的乳汁汩汩地流出來。她貪饞地咽了幾口,頓覺腹內一陣清涼。她想還是先喂瑪麗吧,就伏下身又猛吸一口——她的後背忽然變得冰涼,恐懼象千萬根細針在她後背上刺著,這一次她什麼也沒有吸到。她不願相信這是真的,用力再吸兩口,還是沒有。
珊妮餵了她十幾大口,才算壓住了她的飢火。女兒的眼睛睜開了,臉上浮現出久違的笑容。她不轉眼地盯著媽媽,輕輕咿唔著,這使珊妮心中湧起一股暖流。珊妮為自己吸了幾口,心境略微平靜了。有這麼一口奶泉,至少能堅持三四天吧。牆壁上的螢光還沒有變弱的跡象,珊妮立在窗前,平靜地欣賞著女兒的面容。小瑪麗,討人喜愛的小瑪麗。18個月前,她還是珊妮口腔粘膜上一個細胞。細胞被取下來,經過了一系列冷靜的、絲毫不帶詩意不帶神秘感的操作:細胞核被吸出,注射到空卵泡內,卵泡內的化學物質激活了細胞核,它開始分裂,然後植於一個人造子宮……
盛夏的酷熱透過空隙慢慢滲進來,狹小的空間內,空氣已變得污濁不堪,汗味、尿騷味、屎臭味混雜在一起。這幾天,山妮堅持著為兒子換尿布,擦身子,但她無法洗尿布,也無法把屎布扔到空間之外,所以,濁味一直在這裏瀰漫著。
觀察者簽名(略)
她把女兒抱起來,瑪麗咿唔著,伸出小手撥弄她的耳垂,她的小手柔滑而溫暖。珊妮親親她的小嘴,女兒格格地笑起來。女兒,這是一個借用的稱謂。瑪麗是克隆人,使用珊妮的細胞核,勞拉的空卵泡和一具人造子宮。瑪麗長得極像珊妮,當然不可能不像,她倆實際上是一對同卵孿生姊妹。珊妮有時想,儘管瑪麗不是她生的,沒有在她體內懷胎十月,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但畢竟是有血緣關係的。由血緣關係所帶來的親情——這種天然聯繫幾乎已被高科技破壞殆盡——還是存在的。比較而言,僅貢獻了一隻空卵泡的勞拉,對小瑪麗的感情就遠遜於珊妮。勞拉幾乎不到嬰兒室來,她的生活內容從不包括瑪麗。珊妮能理解這一點,沒有為此責怪過勞拉。
2、蓋蒂人滅亡的第二階段是:因科技的發展摧毀了人類對生命的敬畏,從而使人類喪失了生存慾望。地球人類顯然還未走到這一步,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已不再敬畏生命(例如食用同類身體),但仍保持著強烈的求生慾望(食用屍體以求生)。大致說來,地球人類正處於第二階段的中間階段。
兒子感受到了媽媽的活動,仰著小臉,企盼地看著媽,他的目光失去了神采,哭聲衰弱無力。山妮仰起頭,發狂地打量著四周,努力尋找著辦法。能有什麼辦法?山妮願把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塊肉都變成奶水,送到兒子嘴裏,讓他活到政府派來的救援九_九_藏_書隊伍到來之後。可惜,她做不到這一點。奶水的產生是一個精細的過程,母親吃下的食物溶進血液,通過種種管道,伴著母親的願望送進乳|房,變成甘甜的乳汁。這個本領是大自然造就的,是老天爺送給母親的本領。如今,卻因為未知的原因,因為震驚和恐懼,突然截斷了奶水的通路。
偏偏是最需要奶水的時候!
這會兒山妮是被奶水憋醒的,醒來時發現奶「驚」了,把土布襯衫的前襟浸濕了好大一片,屋裡瀰漫著濃濃的奶香。床上,男人那邊空著,他今天上夜班。孩子那邊也空著,他是放在小床上。山妮揉揉眼坐起來,趿上鞋子,在微光中向孩子摸過去。
她的鼻孔一酸,哇地哭出聲,淚水兇猛地往外流。不過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得趕緊抱著狗剩從塌房中鑽出去。她抹去眼淚,想爬起來,這時她才發覺自己的下半身沒有了知覺。她努力曲著身子,用手向下摸,腿腳還在,但被牢牢壓在一塊水泥板下。她用力掙扎,想把腿腳抽出來,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眼前一黑,她幾乎暈過去。她這才知道,腿部什麼地方一定是骨折了,被倒塌的重物砸斷了。更糟糕的是,重物還壓在腿上,使她無法行動。
他們住的是煤礦的單身宿舍,同屋的小司和大張很講義氣,出去找了個窩,把房子騰出來給小倆口作新房。不過那倆人的衣箱雜物不能搬走,還堆在屋裡,所以房內很擠。再加上兒子的小床,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在這之前,8個月的兒子小狗剩一直和爹媽睡一張床,但前些天礦上出了一件事,那也是一對小倆口,生了一個胖小子,剛剛兩個月。有一天晚上胖小子在哭,當媽的太乏了,仍在唿唿大睡。同屋的婆婆把她喊醒,說,喂孩子吃幾口吧。當媽的迷迷煳煳把奶頭塞到兒子嘴裏,又睡著了。第二天發現兒子已渾身冰涼,是被奶|子堵住口鼻悶死的!婆婆哭著說:都怪我呀,都怪我呀,我不該喊她餵奶,要是她自己被兒子鬧醒,說不定不會出事呀。當媽的更是唿天搶地,幾乎神經失常。劉沖聽說這件事後,趕緊從礦上找了些木頭,拼拼湊湊地釘了一張小床。山妮對此不以為然,說我才不會悶著孩子哩,那樣的傻媽能有幾個?你放心吧,有兒子在旁邊,我睡著了也睜著眼。但男人說,還是保險一點好。「再說,」他嘻皮笑臉地說,「把大床騰空了,咱倆幹事也方便嘛。你生兒子這幾個月把我憋壞了。」
當然,沒有人真的去這樣做。但至少說,道德上的是非界限已被悄悄腐蝕了。
珊妮在黑暗中醒來,屋內的螢光已經明顯減弱了。這是正常的,螢光物質是受激發光,而它們已經三天沒有接受陽光的滋養了。
珊妮閉上眼睛,會意地微笑著,為克拉克在100年前的超前思維所嘆服。他能從一件小事中展示出人類道德大廈上深刻的裂縫。的確,科技的進步在無聲無息地撼動著道德大廈的根基,這不奇怪。道德本身就是流動的,是建基於不同的物質基礎上的。史前的食人族社會中,「吃人肉」是道德的;其後的文明社會中,「吃人肉」成了千夫所指的惡行。為什麼是惡行?其實從沒人去論述這個問題,它只是文明社會中自然形成的一條公理而已。不過,在後文明時代,對「吃人肉」的憎惡實際上慢慢軟化了。完全人造的人肉為什麼不能吃?但如果人造的人肉能吃,與之化學組成完全相同的真的人肉為什麼不能吃?
兒子已經睡熟了,她想把兒子送到小床上,不過他的笑模樣山妮還沒看夠哩,她痴痴獃呆地盯著兒子嬌憨的睡相,看著他因閉著眼顯得很長的眼縫,盯著她濕潤的常常扯動的小嘴唇,瞅著他在夢中綻出的淺笑。隨後,睡意也慢慢爬上山妮的眼皮。那時,她不知道腳下的岩層正積聚著應力,準備把一場潑天災禍降臨到這些無辜的、貧窮的、幸福的、悲傷的百姓頭上。
舊金山第一天(2071年7月12日)
舊金山第二天
珊妮終於掙脫了陳腐的道德桎梏。她坐起來,在黑暗中摸到了那具小小的屍體,首先摸到五根細細的手指和細細的手臂,它們已經僵硬了。珊妮心中哆嗦著,狠下心伏下身去,極度的飢餓使她忽略了屍體上的污穢,她的兩眼在黑暗中熒熒發亮。
她掙扎著坐起身,雙目熒熒地注視著小瑪麗所在的位置。那具小屍體完全隱匿於黑暗中,但她分明看見了小手指、小胳臂和小腳。當然,食用自己女兒的身體,這種想法太殘忍了。但是——想想吧,這具身體僅是她的一個細胞變成的,它成長於一個毫無神秘感的,可以多次重複的物理過程。在22世紀,超級市場中絕大部分肉食品都是用「細胞分裂法」製造的,把豬、羊、雞、牛、甚至人的一個細胞放到營養液中,讓其飛速繁殖,直到變成一團里嵴肉或臀尖肉為止。眼前這具身體與那種肉食品又有什麼本質區別呢。沒有。即使有,人死後的屍體與普通物質也不再有區別了。對生命的敬畏是過時的東西。
飢餓在經過一天的休整后,更加兇猛地捲土重來。它象是一團黑色的火焰,耐心地、陰險地啃著她的胃,啃著她的肝膽脾腎。飢火順著神經蔓延到大腦,在那裡掀起一個又一個黑色的漩渦。她的眼前飄過一朵朵黑雲。
在30年的生活中,珊妮第一次感到,也許找一個肩膀寬闊的男人作丈夫,會多一點安全感。與同性戀相比,男女之合畢竟是上帝締結的盟約,是合乎「自然」和「天性」的。
從上述觀察中可以得出幾點簡單的結論:
她想欠起身來唿喊,但稍一用力眼前就罩上黑幕。三天來,她的血液已經一滴一滴流到兒子嘴裏,她的身體變得乾癟,她的大腦由於缺乏血流的滋養,已經不能進行有效的思維。所以,現在指揮她身體的,與其說是意識,不如說是本能,是為了延續後代而頑強求生的本能。
我們忠實記錄了地球上兩對母子(母女)在地震中的遭遇,並有意選擇了有血緣關係的兩個母親。我們想,這點巧合會使地球人性和道德變化之脈絡更有說服力。
珊妮在地下8天後被救出,那時她剛把屍體吃掉半隻手臂。珊妮曾嘆息道:如果知道第二天就能獲救,她就不會去干這件事了。不過,總的說來,21世紀的人類社會平靜地接納了她,沒有輿論的指責。
兒子!這是她頭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她發覺自己的身體正搭成拱形,兒子在拱形的掩護下安然無恙,甚至沒有被驚醒。剛才,在災難來臨時,她憑著母性的本能敏捷地作出反應,保護了自己的兒子。
救援隊伍中也有山妮的男人劉沖,他們在井下困了六天五夜,剛剛被救上來。已經餓脫相的小夥子們狼吞虎咽地喝了兩碗稀飯,不顧醫護的勸阻,立即趕到搶救現場來。他們的親人還在地下等著哩。
她躺到嬰兒床下,在翩翩思緒中入睡。
在其後很長時間里,珊妮一直難以克服自己的心理錯覺。她總覺得那個送奶器中還有奶水,或者,奶水會在那裡慢慢聚積。所以,每隔半個小時,她就起身,抱著奶嘴用力吮吸一會兒。等待她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真想拔出送奶器的軟管,又怕那樣會使最後一點希望破滅——她突然猛醒,不能再自我欺騙了,送奶器里不會再有奶水了,她這樣反覆折騰,只會浪費自己寶貴的能量。她終於下了狠心,最後再試一次,然後決絕地拔掉軟管,扔到角落裡。
胃腸早已麻木了,她沒有了飢餓感,沒有了疼痛感,沒有了對外界的任何感覺,她只記得一件事,那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把手指咬破,塞到兒子嘴裏,接著,能感受到兒子微弱的吮吸,她就放心了,她的意識就再度掉回到黑暗中。
她慌慌張張地抽出這隻奶頭,把另一隻塞進去。不,也沒有奶水。兒子氣惱地吐出奶頭,哭聲開始帶有焦灼和怒意。山妮忘記了骨盆和腿部的劇疼,手忙腳亂地揉著空空的乳|房,想擠出一點點庫存的殘餘,但沒有一點兒效用。
珊妮的胃早就麻木了,飢火不再咬嚙腸胃。她想趁這機會多睡一會兒,為今後的生存搏鬥盡量多儲存一些能量。但她睡不著,各種怪誕的夢景在她眼前不斷閃現。有時她已分不清夢幻和現實的區別。她看見一個年輕的中國女人——雖然不認識,但她斷定她是死於唐山地震的老奶——在她耳邊輕輕喚著:快去喂喂孩子吧,孩子快不行了。珊妮不耐煩地說:我也很想喂,但用什麼去喂?那女人很窘迫地說,用奶|子呀,女人的奶|子生來就是喂孩子的呀。珊妮冷冷地說:我沒有乳汁,因為瑪麗只是一個克隆人。這些你不懂的,你快離開這裏吧。那女人低下頭走了,當她經過瑪麗身邊時,偷偷把手指塞到瑪麗嘴裏,瑪麗立即吮吸起來。珊妮很生氣,想要喝止她。忽然她發現自己的中指尖綻出一支血箭,全身的血液急劇向外流失……珊妮從白日夢裡醒來,驚慌地摸摸手指,那裡並沒有血流。女兒那邊沒有聲響,珊妮撐著虛弱的身體,坐起來,向床上摸去。她摸到一隻冰涼的小腳,立時,死亡的寒意順著手臂向上電射而來。小瑪麗走了,悄悄地走了。在地震的第五天,在斷絕飲食的第五天,死神終於把她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