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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萬年後的超級男人

50萬年後的超級男人

作者:王晉康
「尹尹,你不用再囚禁宇文先生了,因為他的努力註定要失敗。他是個超級天才,可惜他忽略了一道小小的算術式……你聽我解釋。他說,在沒有環境約束的進化中,只有萬分之一的變異是有益的。果真這樣,進化了幾萬代后的人體細胞會是什麼樣子?莫說萬分之一了,即使每一代的有益變異能達到10分之一,那麼,第二代后是1/10乘1/10,即1/102,第三代之後是1/104,第四代之後是1/108……第幾萬代之後呢?我這笨腦袋已經算不出來啦!反正,宇文先生想從裏面挑出一個『有益的』超級天才來,不會比從銀河系中找出某個特定的氫原子來得容易。」停停我又補充道:「當然,不管多少代的交合,YY型的男人仍佔總數的1/28,這個比率是不變的。但這些超級男人身上充斥著幾乎100%的有害基因,沒什麼用處的。」
宇文平閉著眼,撫摸著她的後背,漫應道:好的好的,結婚,結婚——忽然他的撫摸停止了。他睜大眼睛,猛然坐起來,瞪著窗外的星空。伊尹傷心地發現,這個男人的靈魂又出竅了。她當然很掃興,但她知道男友的脾性,在這種靈感迸發的時刻,切莫去打攪他。十幾秒后,宇文平幾乎是沉痛地喊道:
伊尹被逗笑了,笑紋在她臉上迅速綻開,使她顯得更加光彩照人。「不必自暴自棄嘛,」她笑道,「實際上……你的性格滿可愛的。」
「這一點倒不必擔心。病毒和人類的交鋒,實際上不是在『人』的數量水平上,而是在細胞水平上,是人的防禦細胞(如淋巴細胞、巨噬細胞、白血球等)對致病微生物的搏鬥,是微組織對微生物的較量,敵我雙方基本是一個數量級的。所以,人類總是能及時進化出抗病的突變基因。這已經由歷史多次證明了,我想……」
她的目光幽幽的,像是怕冷地縮著肩膀。我心疼地看著她,吹噓道:「小伊,別難過。無論什麼事在你陳大哥這兒沒有擺不平的。我一定會想辦法勸得他回心轉意——咦,你不會懷疑我的動機吧。真的,我絕不會痴心妄想了,但是今後我一定要拜訪你,多陪陪你,讓你開心。行不行?給點面子吧,行不行?」
我用目光向女侍示意,她們悄無聲息地退出去,僅留下一人,把菜譜遞到我手裡。我笑著轉給伊尹,她沒有客氣,低下頭飛快地點了幾個菜——全是路邊的雞毛小店裡都有的家常菜。女侍沒有收回菜譜,不動聲色地望著我。我略微猶豫后爽快地說:
我們急忙趕到那座牢房,鋼門真的已經被割開了,茬口處冒著青煙,割槍扔在一旁。豁口裡傳來雷鳴般的怒吼聲,少頃,頭臉烏黑的諾雷克抱著宇文平從破洞里鑽出來。宇文平狂怒地掙扎著,吼叫著,捶打著諾雷克的胸膛,但諾雷克顯然不在意他的小拳頭。在諾雷克寬闊的懷抱中,小個子的宇文平簡直像一個5歲的孩童,一個性情暴燥的蠻不講理的小魔王,正折磨著寬厚的機器人媽媽。
「不用解釋了,我完全放心。三天後我會把支票給你。如果不夠的話,我會另外為你籌措。我願意陪你保守這個秘密,直到咱們告別人世。」
晚上10點,宇文平探詢地看看女友:我可以走了嗎?伊尹站起來,不聲不響在拉上窗帘,散開頭髮,一件件脫去衣服,換上浴衣。「今晚不要走了。平,我已經27歲,我們早該結婚生孩子了。」
恰如一盆冰水澆到頭上,我死死地盯著她,看她是否是在說謊。不,她不象是在說謊。在說到「交往15年的男友」時,她的眸子中閃過一波憂傷,憂傷得讓人心碎。毫無疑問,她說的是實情。雖然再糾纏下去就太不紳士了,我仍忍不住追問:「那麼,你能否告訴我,你的男友為什麼逼你來?你們為什麼不能結合?」
這個結論讓我吃一驚,我甚至後悔開這樣一個玩笑。無論如何,把一位澤被蒼生的大科學家和「罪犯」連在一起,未免太不恭敬了。伊尹看看我,繼續說:
他不耐煩地回答,又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伊尹從他懷中掙出去,沉默了很久,低聲問:「還有一個問題。我知道,在你的『配子式性|交』中,已經產生了無數YY型的超級男人,不,是超級男性細胞,它們……」
我們走近一座大廳——我的心猛然縮緊了。沒錯,的確是囚禁。大廳的所有門窗都安上堅固的鐵門,並且全部焊死,沒留一個出口!無疑,這是最殘酷的永久囚禁。在一個鳥語花香的研究所里突然見到這樣的監牢,使人覺得格外陰森恐怖。這兒唯一與監獄不同的是沒有守衛,一輛滿裝飯菜的小車悄無聲息地開到牢牆邊,一個小門自動打開,小車開進去后,小門又自動關閉。
伊尹沒有多加解釋,簡單地說:「跟我來吧。」
我看見大張更加頻繁地探頭,可能他以為我們是在搏鬥?後來他肯定明白了,便縮回頭消失不見。
想到這兒積聚著伊尹的半生心血,我多少有些歉意,但決不遲疑也決不會後悔。我可不想讓這些比我們超前進化50萬年的、含有YY型基因的超級男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搗亂。說實在的,有一個XYY型的宇文平就已經夠受啦。我也不會內疚于自己中斷了「人類史上最宏偉的進步」。如果世界上的科學家們一致同意:應該把這些YY型男人克隆出來,這麼做沒有危險,那麼,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能輕而易舉地恢復這個進程。所以,目前我要做的是,先把這顆炸彈的引信拔掉,至於以後——讓聰明人來決定吧。
他沒有注意到,懷中伊尹的身體已逐漸變得僵硬。她打斷他的傳教,生硬幹澀地問:「你想克隆多少人?」
「不,並不是你想的那樣。這又牽涉到對生物世界的另一個基本觀點。性的本質並不是男女雌雄的交合,而是——染色體的交換。」
洞內顯然大不一樣,建築精緻,燈光明亮,地面一塵不染。一個身材高大的機器人走過來,用他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問候著:「你好,伊女士。」「你好,諾雷克。」「宇文平先生還好嗎?」「他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這個稱號立即傳遍全所,等伊尹再往前走時,竟然有十幾名員工(其中不少比她年紀大)像士兵操練一樣整齊地吼著:「小——師——娘——好!」一向有大家風度的伊尹也受不了這個陣勢,羞紅著臉笑著,飛快地躲進了宇文平的辦公室。
伊尹輕輕嘆息著:「不,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們之間的恩怨不是世俗的……以後再說吧,以後吧。」
我更窘了,急於把這事解釋清楚:「宇文先生,你誤會了,我不……」
伊尹嘆息一聲,沒有回話,眸子中深藏的憂傷再次浮出水面。我心疼地看著她,忽然感到一陣衝動,一陣兄長般的衝動,便豪爽地說:「好了,你這麼一說,我就死了那條心了,我再也不會提這檔事兒了。可是小伊,所謂500年修得同船渡,咱們今天能在這兒見面也是一種緣份。當不了男朋友,就讓我當大哥吧。告訴我,那個負心男人是誰,我一定揪著他的鼻頭來向你認罪。說吧,我沒什麼別的優點,就是對朋友熱心,天生的濫好人,我答應的事沒有辦不到的。」
伊尹淚眼婆娑地望著屏幕,哽咽道:「平,讓我也進去吧,讓我陪著你到死,好嗎?」
屏幕暗了,把這個才華橫溢的、帶點歇斯底里的科學家撇到牢牆之後。我從他目光的魔力中醒過來,轉向伊尹,怒聲問:「伊尹女士,這是怎麼回事?是誰把他囚禁到這兒的?你……是否是囚禁者的同謀?」
伊尹笑了,笑聲里充滿蜜一樣的欣喜:「喲,我真是看走眼了,原來我認為最傻的傢伙其實最聰明。可是,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看得出,她多少有點失態,話頭冗長而雜亂,和她平素的風度絕不一樣。我想,這恐怕是緣於一種強烈的內心折磨:她逼宇文平自我囚禁,又偷偷保存了宇文平的成果;她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對是錯,是澤被後世還是遺禍萬年……我柔聲安慰她:
「我目睹了宇文平研製疫苗的全過程。雖然我不大懂他的專業,也沒有參加具體工作,但非常巧合的是,他有兩個最關鍵的靈感都與我有關。我並不想居功,那純粹是幸運,是偶然。但不管怎樣,宇文平經常說我是他的幸運女神。他甚至讓我去斯德哥爾摩去領諾貝爾獎,當然我不會去的,於是他也不肯去,結果只好由科學院派人去代領。」
伊尹停止敘述,淚水洶洶地流下來。我遠不是感情脆弱的男人,但這會兒也幾乎忍不住眼淚。我遞過手帕,笨拙地勸慰道:
這頓飯吃了有一個小時。一般來說,陌生男女的第一次見面容易冷場,但我們談得相當融洽。我們很隨意地交談著,詢問了共同的朋友,問候了對方的父母——當然都迴避了對方的婚姻。在交談中,感情的洪濤一次次拍擊著我的胸膛。這些年來我的身邊並不缺乏女人,但只有眼前這位才能使我產生如許的觸電感。也許,這就是我等了半生的「那一位」?
伊尹默然不語,少頃,她擦去淚珠,俯身拾起手槍,轉身向門外走。幾位高級助手互相看看,都緊緊跟在伊尹身後。等伊尹走出房門時,聽到宇文平的吼聲:
從這天起,在我的生活空間里,所有的星辰都被抹去,只剩下一對閃著強光的雙星:宇文平和伊尹。我千方百計地陪伴伊尹,勸慰她,陪她去探望那位監牢中的男人。有時我也獨自一人前去探望。我對宇文的感情很複雜,雖然在我的印象中,他已經是一個乖戾的、行事不計後果的狂人,但無論如何,只要一走近他的監牢,我就會感到敬畏,一種壓得人難以喘息的敬畏。宇文平對我的態度沒有規律,有時,他心平氣和地和我交談幾句,大多是詢問伊尹的近況;有時,他正背著手在大廳的對角線上踱步,對我的到來不理不睬;有時正趕上他歇斯底里發作,我想他一定會把我臭罵一通,但他只是乾脆地關了屏幕,把我隔在牢牆之外。
伊尹忽然問:「這會兒……你想和宇文平通話嗎?」
圍觀的人都哭笑不得。伊尹微笑著搖搖頭,輕輕拉上我溜走了。我們直接去婚姻登記處。
「知道是什麼主意嗎?」伊尹問我,我尷尬地搖搖頭。「這就是其後所謂的『巨量細胞超前培養法』,它後來成了21世紀生物工廠中制取生物抗體的標準工藝。說穿了,它僅僅基於兩條最簡單的機理。第一條就是剛才說過的,致病微生物與人類的搏鬥,從本質上說是在細胞層次上進行,比如對艾滋病來說,主要就是艾滋病毒同人體T淋巴細胞的較量。第二條,人的所有細胞都可以離體培養並一代代分裂繁殖。在世界各地的試驗室里,這也早已是普通程序了。但兩者結合起來就是一次全新的突破。於是就九_九_藏_書有了你面前這個『未來世界』。」
伊尹想了想,臉色緩和了。「我不怪你,」她凝望著明亮的火舌,凄聲說,「也許這是天意吧。」
母親沒有想到,實際上,父親的話正合我意。我在遊手好閒、白相朋友、脂粉裙衩中虛度了20年,已經過膩這種生活。那就像是一場延續20年的盛宴,觥籌交錯,流光溢彩,醉生夢死……等醒過來回頭看看,只有滿桌的殘肴和地上的嘔吐物。
「性?」我忍不住打斷她,「他能讓淋巴細胞結婚?它們也能產生精|子卵子?」
「但在極例外的情形下,也會產生一種XYY型的男人。這種人一般都很聰明,富有創造性和冒險性,但性格不穩定,富於侵略性,容易衝動和犯罪。宇文平就是XYY型。」她再次強調道。
伊尹接著說:「從那天起,宇文平就瘋了似地到處奔波,向國內外的研究機構和億萬富翁們遊說。其間的艱難就不必細表了,宇文平不善言辭,但他以岩漿般的激|情彌補了這點不足。最終他拉足夠的資金,建成這座生物工廠。但是,非常令人沮喪,此後的試驗遲遲沒有進展。在兩年時間內,在那個宇宙蛋里,病毒始終處於絕對的上風。它們進入裝有人體細胞的容器后,就像一群餓狼撲向肥美的羔羊。宇文平想盡辦法,也沒能扭轉局勢,他十分焦燥,幾乎要崩潰了。我那時已經大學畢業,留在這個城市裡照顧他。我當然也十分焦急,可惜我倆的專業有較大的距離,我沒辦法幫他出主意。但後來,還是我把幸運女神帶去了……」
這個自我認定的「大哥」角色對兩人的交往很有利——既然是做一個好心的大哥而不是情人,我也不必費心去掩飾自己的粗俗淺陋啦。所以,展現給伊尹的陳如海雖然是個低檔器皿,但很乾凈很透明,叫女士放心。我甚至有意扮演《紅樓夢》中劉姥姥的角色,只要我的插科打諢、村言傻語能逗得她發笑,那就是對我的最高獎賞。我告訴她,什麼時候對這位傻兄長厭煩了,儘管下逐客令。不不,不要那麼直接,多少給我留一點面子嘛。你只需推說頭疼發燒礙難赴約,我就會很知趣地消失不見。行不?
她指指我們下面的巨大容器。我追不上她的思路,困難地揣摸著:「你是說……」
伊尹驚駭地看著這一切。最後一道鐵門被推到鋼框上,把宇文平遮沒,電焊弧光開始哧哧拉拉地響起來。伊尹忽然撕心裂肺地叫道:
我沒有安慰她,因為我忽然想到一點,很重要的一點。我不敢相信這麼重要的科學機理會被宇文平(和伊尹)忽略,而被我這個不學無術的笨蛋發現。所以我在心裏仔細算一遍,又算一遍……然後我微笑著對伊尹說:
伊尹生氣地搶白他:「你想等疫苗成功,我知道。可是,如果10年後才能成功呢?20年後呢?我看不出來結婚對你的工作有什麼妨礙。我拖你的後腿了嗎?」
「請不要歇斯底里。」宇文平譏諷地說,「也許我得幫你回憶一下歷史。歷史上為害最烈的天花病,曾殺死2500萬歐洲人,使歐洲十室九空,但倖存下來的人們大都具備了對天花的免疫力。還有,白人才進入澳洲時,他們帶去的感冒病毒使澳洲土人大批死亡,但今天的澳洲土人已不怕感冒了。再兇惡的病毒也有剋星,中世紀的人類以2500萬人的代價,換來對天花的免疫力。現在呢,艾滋病死亡人數已經超過3600萬——一點也不比過去少。但由於醫藥的愚蠢干涉,人類的抗病基因至今沒能演變成優勢種群。我說的是不是事實?」
「我很好,你們走吧!」
「不要焊!……把門拉開,我也要進去,把我也關進去!」
科學家太無能了!伊尹憤憤地說。研究了40年,還是沒找到真正有效的艾滋病疫苗。現在,最好的治療也只能延緩病人的死亡!在伊尹的激|情傾訴中,宇文平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那年他23歲,正在讀碩士,專攻基因治療技術。他的絡腮鬍子已經十分旺盛,那天剛刮過,腮幫周圍泛著青光。這時他突然截斷伊尹的話頭:「你難道沒有想到,正是這些治療放慢了自然選擇的速度,把人類的痛苦期拉長了?」
伊尹真急眼了:「今天不許再提回實驗室的事兒!」她耐心地開導著,「平,你得學會放鬆,學會有張有弛。這樣也許有助於你從原來的思維框框中跳出來。聽我的話,好好休息一天,行嗎?」
我說,得得,怎麼又退步了?剛剛把我當成自己人,這一句「謝謝」又生分了。伊尹說,至於這筆款項的用處,我不打算瞞你,請跟我走吧。她坐上我的轎車,指引我向城外開去,她指引的不是去研究所的方向。一路上她十分謹慎,一直注意有沒有車輛跟蹤,還讓我繞了幾個圈子。整整開了兩個小時,到了一個偏遠的山區。伊尹領我來到一個建築粗糙的大院,停好車。偌大的院子內竟沒有一個人,顯得荒涼破敗。我們走進屋,伊尹按下一個隱藏的按鈕,地板輕輕響著,滑開,露出一個洞口。伊尹拉我走下去。
「什麼XYY型?」我被弄煳塗了。
宇文平嘆口氣,脫下睡衣,拉著女友躺到床上,變回到那個激|情如火的XYY型男人。那晚他們度過繾綣的一夜。雲雨過後,身心俱泰,伊尹把小個子的愛人摟在臂彎里說:「我有一個感覺,也許今天我會懷孕的。咱們這個月就結婚吧。」
我忙喊:「那你快把遙控器的保險關上!對,那個紅色按鈕。」伊尹關上它,重新放回袋中,重複道:「以後再決定吧——等咱們結婚之後。」
我問他,為什麼不把宇文平這些作為曝光,朋友笑而不答。不,沒人忍心向這位人類英雄身上潑髒水,也沒人敢。誰如果對宇文平出言不恭,一定會成為民眾公敵。何況,宇文平並不是專橫跋扈,依勢欺人,他的舉動只是緣於他的率真性情。「更何況,三天後他還派人送給我一架更漂亮的尼康相機呢。」記者笑嘻嘻地說。
那位女士一進雅間,我頓覺眼前一亮,看起來她比照片上更為出色。伊尹女士,35歲,頗為有名的婦科大夫(據朋友的介紹)。她身材勻稱,略顯單薄,大衣下面是一身線條簡潔的西服裙。膚色微黑,略施粉黛,目光沉靜如水。她不是那種外露式的、過於張揚的美貌,但只要仔細看她一眼,就會把目光深深陷落進去。
伊尹輕輕關了手機,閉上眼睛,一滴清淚從眼角處慢慢滾下來。這一次閃電式見面讓我墮入五里霧中,忍不住問:「小伊,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什麼事決不改變主意?是你們的婚姻嗎?」
他總算還記得與情人吻別,然後匆匆帶上門走了。那晚伊尹沒再合眼,她赤著身子站在窗前,久久地沉思著,猜想著男友從她這兒得到了什麼靈感。她憑直覺預感到了男友的成功,但也看到了婚姻之途上的不祥之兆。直到天光放亮后,她才沉重地嘆息一聲,回到床上。
伊尹笑著回答:行啊。
我的直覺沒有欺騙我。
知道是什麼禮物嗎?就是在「宇宙蛋」里一直進行著配子式有性生殖的人體細胞。它們的分裂速度已經被提高到一天10次,一年3650次。你知道,正常人繁衍一代,平均需25年,在25年裡,我的人體細胞能繁衍91250次,也就是說,它們的進化速度是正常的人類進化速度的9萬倍!雖然這些人體細胞在這兒僅僅分裂了3年——指有性分裂。無性分裂的細胞不易造成遺傳變異,所以頭兩年時間不算——那就是說,我手頭已經有數萬億個進化了10950代的人!哈哈,相當於27萬年後的人類!如果我把它克隆出來——你當然知道,任何細胞都是萬能的,都含有這種生物的全部遺傳信息——那該是什麼樣的情景呀。
這天是諾貝爾獎頒發的日子,街頭所有電子廣告欄中一律播送著中國科學院副院長代為領獎的場面。伊尹來到研究所時,抑制不住滿面的喜色。全所人員也都處於極度的亢奮,他們歡天喜地地同伊尹握手,擁抱。一位年輕人喊:
伊尹滿面通紅,爽快地回答:「快了,我想快了!」
「媽的,你這個潑婦,混蛋女人,竟敢用這種辦法威脅我!媽的,你竟敢……」
大張是我的鐵哥兒們,精通電子和爆破技術。當我求他「幫個小忙,炸毀一處秘密基地」時,大張抵死不答應。他說「我決不會當你的從犯——不過,如果你用手槍逼我,我只好乾了,大家都知道我很怕死的。」
我怒喝道:「你不要逼我!」食指顫崴崴地按下去——當然我不會真地按下去。莫說我不捨得讓伊尹送死,就是我本人也不願給什麼「50萬年後的超級男人」作陪葬。伊尹的怒氣慢慢消融了,把手槍關上保險,放入手提袋中,喑啞地說:
「什麼靈感?他從你這兒得到什麼靈感?」我急急地追問著。說來也怪,在這兒,伊尹和我都跳出了世俗感情的圈子。伊尹坦率地講述了她和宇文平的關係,我也沒有因此而激起什麼感情上的漣漪。現在,宇文平的成敗成了我們之間最強的引力場。
「不要說了,我都清楚了。小伊,你做得完全對。一點兒都不錯。別說是27萬年後的超級男人了,就連……」我本打算說:「就連一個XYY型的男人都攪得天下不寧。」想到這會挫傷伊尹的感情,就知趣地改了話頭:「就說那萬份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廢次品吧,怎麼忍心把他們全部銷毀?你的決定一點兒都不錯,伊尹,回家吧,冷靜一點兒。」
我服侍伊尹在床上躺下,便要去打電話:「我有幾個朋友都是著名的內科醫生,讓他們來給你看病。」伊尹忙擺手制止:「千萬別!這麼點小病還用喊什麼著名醫生,你是不是太看不起我的醫術啦?」
我願意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也許這個女人是上帝派來幫助我的。
「媽的,一個愚蠢的錯誤!我真該死!」
伊尹啞口無言,停了一會兒,她不服氣地說:「反正你的辦法行不通。醫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病人去死。假如……假如是我得了艾滋病,你能放任不管嗎?你說!」宇文平笑而不答,伊尹勝利地喊:「哈哈,承認錯誤吧。」
我們開上車,飛快地趕到研究所,那裡正亂作一團,看見伊尹就象看見了救星。金教授迎上來結結巴巴地說:「……諾雷克正在打開鐵門……我們不知道該不該阻止……畢竟這隻是宇文先生的自我囚禁,沒有法律效力……」
「是的,是我乾的。因為我擔心自己確實目光短淺,破壞了人類歷史上最宏偉的進步。所在,在銷毀那些已經超前進化27萬年的人體細胞時,我偷偷保存一些,放入這個縮小的宇宙蛋內。諾雷克一直在細心地照料它們。從那時起又有近3年過去了,這些細胞的進化已經相當於5九_九_藏_書0萬年的人類進化了。」她扭頭看看我,「你不必擔心,我不會把這個秘密公開,不會讓這些人體細胞被克隆出來。我想把它們保存幾十年,到我去世的時候。那時的科學家已足夠聰明足夠成熟,那時再來讓社會決定它們的命運吧。」
宇宙蛋靜靜地蜷伏著,嚴密地保守著腹內的秘密。數萬億個「微型人」在這兒交合、分裂、繁衍、進化,然後又從自然界抹去,回歸為普通的原子。一波波的思濤在我心中轟響著,拍擊著。我想起從《動物世界》中看到的知識:在封閉的澳洲大陸上,同樣進化出一批食肉的哺乳動物,像塔斯馬尼亞虎、袋狼等。相對於其它大陸來說,它們的進化慢了一拍。即使從外貌上也能看出這一點,塔斯馬尼亞虎渾身圓滾滾的,動作笨拙而可愛,就像中國的大熊貓。當澳洲大陸與世隔絕時,這些傢伙雖然笨拙,照樣能夠輕鬆自在地高居生物鏈的頂端。其後,大約1萬年前,獵狗隨著南亞某個民族進入澳洲大陸,隨即變成數量龐大的野狗。它們奔跑迅速,反應敏捷,氣勢咄咄逼人,很快搶去土生食肉動物的天下,把它們逼到進化的死胡同中去。目前,袋狼早已絕滅,塔斯馬尼亞虎只在某些海島上殘存。
從此,艾滋病(獲得性免疫缺損症,簡稱AIDS)在人類社會登台亮相。說來具有諷剌意味,艾滋病毒是自然界中結構最簡單的生物之一。它甚至沒有DNA而只有RNA(核糖核酸),它侵入細胞后的逆轉錄過程既緩慢又不精確,常常拷貝出有缺陷的後代。但恰恰是因為這種缺陷,因為遺傳的易變性,使艾滋病毒成了最難治服的超級殺手。科學家殫精竭慮,一種種很有希望的新葯問世,又一個個在它面前敗下陣來。從葛蘭壽·寶威公司生產的AZT,百時美施貴寶生產的VIDEX,牛津大學、內羅畢大學、開普敦大學等機構研製的50多種艾滋病疫苗,都撼不動這個凶魔的營寨。只有美國何大一教授的雞尾酒療法多少強一些,但也很難令人滿意。
「伊尹,我不想給你多做解釋,其實你也知道我這麼干是對的。我一定要把這裏毀掉,不能留下這個潘多拉魔盒。你快走吧,否則我一按下,咱們就玉石俱焚啦。」
「有辦法了,我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我知道。」
宇文平?這個名字似乎有點耳熟。我努力回想著,也許他在我的朋友圈子中偶然出現過——忽然我像被踩了雞眼似地驚叫一聲,從座位上跳起來。被我趕到門外的服務小姐很快探頭看看,又禮貌地縮回去。
「慢著,慢著。」我皺著眉頭思索著,總覺得這裡有什麼細節不對勁。噢,對了,性別!我問伊尹,「進行這種配子型的的性|交,是不是不再有性別之分?換句話說,X型和X型、Y型和Y型這些同性細胞之間,是否也能彼此融合?」
宇文平平靜地說:「你是在使用強辭奪理的歸謬法,我不和你辯論。」
伊尹睜開眼,疲乏地說:「請拉張椅子坐下吧,就坐在我旁邊。」我順從地坐在她身旁,心醉神迷地聽她綿長細密的唿吸。過了一會兒,伊尹輕聲說:
伊尹平靜地說:「你應該想到的,這個靈感就是一個字:性。」她耐心地解釋道,「可能你已經知道,生物在進化初期都是採用無性繁殖,因為那是最高效、最經濟的辦法。一直到5億年前,才出現兩性生物,並且迅速膨脹,成為生物世界的主流。為什麼?因為有性生殖更容易產生變異:大部分是有害變異,少數是有益的變異。有害基因被大自然無情地淘汰,能適應環境變化的有益基因則迅速擴大。宇文平在前一段研究中,的確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他收集了幾萬人的T淋巴細胞放入容器,然後讓它們無性繁殖,一代又一代進行下去。這種無性繁殖相當穩定,難以變異出有益基因。那天他從我這兒獲得頓悟后,立即把性的因素引入到試驗中……」
上午,醫科大學組織低年級學生參觀了城外的艾滋病醫院,晚上兩人約會時,伊尹還沉津在強烈的情緒波動中。這些病人太可憐了!一個40歲的男子,已是晚期病人,身上到處是潰爛的肉瘤,慘不忍睹。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一遍一遍地念叨著:他不幸生在艾滋病肆虐的時代,所以一向潔身自好,從來沒有婚外性關係,沒有輸過血,沒有使用過不潔針頭。唯一可能傳染上艾滋病的經歷,是一次去理髮店修面時,被剃刀劃了一道淺淺的血痕。「我真悔呀,我為啥要到理髮店去刮鬍子呢。」另一個病人是個5歲的女孩,經母嬰垂直感染途徑得病,母親已經死了。她正在非常投入地和布娃娃玩,輕聲輕語地安慰布娃娃:好好吃藥,讓我給你打針,醫生伯伯說,你不會死的……
伊尹擺擺槍口,大張屁滾尿流地逃走了,跑了很遠,才扭回頭憐憫地看著我。我扔掉空槍,掏出遙控器,從容地打開有指紋識別功能的保險,把食指按在起爆鈕上:
伊尹挽住我的胳臂:「走吧,咱們到研究所去,把宇文平放出來。」
我想她說得對。忙亂中我只把她看成受人照顧的小女人,忘了她本人就是著名的醫生。我嘿嘿地笑著,服侍她吃了葯。伊尹倚在床頭,閉上眼睛。初春的陽光映著她長長的睫毛,黑亮的頭髮披散在雪白的枕頭上,就像是羊脂美玉雕成的仕女像。我看呆了,愣愣地站著,努力屏住唿吸。
宇文平粗魯地說:「扯淡!」他把目光對準我,「你就是那個陳如海,對不對?一個浪蕩公子,心眼兒倒不壞。不過,你配不上伊尹的。」
大張驚慌失措地喊:「別別……別開槍!不怪我,是他逼我乾的!」這個叛徒胚子,這麼快就把我給出賣啦。不過,我原沒打算讓他承擔責任。「對,不怪他,放他走吧。」
這番表白看來感動了伊尹,她輕輕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背:「不要自卑噢,」她也用玩笑的口吻說,「至少我對你的印象很好。」她遲疑片刻,說:「你既然這樣坦率,我也實話實說吧,因為我不想給你留下虛假的希望……我有個交往15年的男朋友,甚至可以說是我的丈夫。坦白說,這次相親就是他逼我來的,但我心裏已放不下別的男人了。陳先生,非常抱歉,我本不該來的。」
他跳下床,赤身裸體地衝出屋門。在伊尹的連聲唿喚中,他才折回來,匆匆穿上衣服。「我要回實驗室去了,我找到了失敗的原因!」
「後來,短短3年就成功了。在數萬億次性|交中產生出天文數字的變異基因,其中某些基因很快戰勝了艾滋病毒,並演變成優勢種群。再從這些優勢種群中提出淋巴因子注入病人體內,就能有效地抑制艾滋病毒。其實,所謂的艾滋病疫苗不是個準確的說法,應該叫淋巴因子免疫。」
「所以,在宇文平改進過的試驗中,他讓淋巴細胞向前越過幾億年,返回到配子性|交的階段。這在技術上沒有太大的困難。T淋巴細胞核內同樣有46條染色體,用某種方法使它們進行減數分裂,變成23條,再使任兩個細胞互相融合。至於這種細胞融合的技術,早在20世紀生物學家就駕輕就熟了,不僅同類生物之間,甚至動植物之間、動植物和微生物之間,都能方便地進行細胞融合。這也是萬物同源的最好證明。」
當然,遺傳中產生的變異大部分是有害的,除非由環境對它們進行定向的選擇。這些分裂1萬代的細胞,是在營養最充足、又只有一種病毒的環境中進行繁衍,是在「沉睡狀態」下進化的,自然選擇一直不起作用,所以它們大多為廢品或次品。但是能肯定,這裏一定有少量的超級變異:智力特別高的,體力特別棒的,抗病能力特彆強的……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幾率,那麼克隆出10萬個人,就會有10個超人誕生!而一個超人就能改變世界!像愛因斯坦啦,希特……
她落落大方地向我點頭致意,在我的服侍下就座。我立在她身後時,甚至擔心自己咚咚的心跳聲被她聽見。我想,完了,這回我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跑不掉啦。
前邊的大張突然停住了,渾身發抖,我用槍口杵杵他的屁股,「走哇,怎麼啦?你這是給誰在表演?」不過我很快覺察到不大對勁。大張不象是假裝的,他沒有這麼高的演戲天資。再說,他表演給誰看?我從他的腦袋旁往前看:嘿,一隻黑洞洞的槍口正直直地對著我們。伊尹怒容滿面,雙目噴火,手指緊緊按在扳機上。
我忘了生氣,只是發窘:「宇文先生,不……我不是……」
我的臉紅了:「多謝你的恭維話。」我努力保持玩笑的口吻,「但我答應你的事還沒開始做呢。那個負心男人……只能怪你一直不讓我們見面。」
我的死纏硬磨終於把她逗樂了,開心地伸出右手。我握著她略顯發涼的手,心中充滿長兄般的憐愛之情。
「你這個潑婦,你這個混蛋女人,這下總該滿意了吧。我決不會改變主意的,因此只有這種自我囚禁才能禁絕我幹下去。你這個頭髮長見識短的蠢貨,知道嗎?你耽誤了人類史上最宏偉的進步!27萬年的額外進化,28分之一的超級男人哪!」
「10萬,第一批至少10萬,基數太小無法遴選出有益基因……」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不由憐憫地看著伊尹,看著這個在矛盾中掙扎的可憐的女人。伊尹躲開我的目光,勉強地說:
「當然當然!快講下去吧。」
於是我用手槍「逼迫」他來到這裏。現在他當然不是怕我的手槍,而是怕基地的主人會不期而至,也擔心以後能不能從司法訴訟中脫身。不過公平地說,這個膽小鬼能做到這一點,已經是難能可貴義氣干雲了。
伊尹順從地站起來,跟我走了。當路過那個內藏「宇宙蛋」的龐大建築時,我輕聲說,我想再進去看看,行嗎?伊尹理解我的思緒,默默地陪著我走進去。從欄杆處向下俯視,巨大的宇宙蛋靜靜地趴伏在那裡,幾十名員工在下邊忙碌著。伊尹解釋說,自從宇文平自我囚禁后,這兒一直在正常工作,在制取各種疫苗或抗病因子。不過每次任務完成後,都把其中的人體細胞和病菌病毒徹底銷毀。「金教授說,他們絕不會留下什麼超前進化多少萬年的病毒或超級男人。」
在眾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她把槍口對準宇文平,苦澀地說:「平,我已經說過,那件事太重大了,太可怕了,你無權一人決定,我不會容忍你率性胡為。」
我在汽車裡枯坐了半個時辰,才啟動汽車離開伊尹的公寓。
伊尹倏然回頭,緊盯著我,目光比她剛才的槍口更森人。我急急辯白:「不是我……是我無意碰到遙控……可保險關了呀!」我忽然恍然大悟,「對了,對了,指紋鎖!」
我真怕這麼一批怪物出世!
伊尹也在認真思九九藏書考宇文平的話,她擔心地說:「萬一……某種病毒是不可戰勝的呢?想想吧,病毒的繁殖是以小時為單位計算的,人類的基因變化速度怎麼能趕得上?從數量上說,病毒又遠遠多於人類。」
昨天大張搗鼓爆破系統時,十分殷勤地在保險上加了一道指紋鎖:「這樣,只有你的食指才能打開保險,只有你才有資格當兇手——警方就不會懷疑我了。」但他並沒有告訴我,關閉保險也必須用我的指紋呀。
「小師娘,該喝你們的喜酒啦!」
伊尹聲音低沉地說:「其實,剛才你已經考慮到了。你說過,在配子式性|交中,同性細胞之間也能自由組合。你說得很對。結果就是,一共會產生XX、XY、YY三種後代——這就有問題了,這裏的YY型細胞是正常人類中從未出現過的,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唿它:純雄性?雄性平方?還是超級男人?」
宇文平。當代名聲最響亮的科學家,艾滋病疫苗的研製者。他的名字我當然耳熟,沒人會不耳熟。恰恰因為這個名字太響亮了,我才沒料到他會這麼隨隨便便地闖入我的生活圈子裡。
伊尹又觸我一下,我只好狐疑地把下面的話咽回肚裏。宇文平掃了一眼伊尹,乾脆地說:「尹尹,不必痴心妄想啦,我是決不會改變主意的。關機吧!」
「那麼,你所說的廢品和次品該怎麼辦?」
三天後,伊尹如約來了,女式提包里還放著那把手槍。她不敢相信一向獨斷的宇文平真的會為她改變主意,如果是這樣,她決心死在他面前。金教授出來迎接她,他沒有介紹情況,只是垂著眼帘,沉重地嘆息著,連連搖頭。
我們的交往延續了一年。看得出來,伊尹似乎很喜歡、至少不討厭我的拜訪。不過,她一直閉口不談宇文平。
「是他?是他?」我震驚地連聲追問。伊尹微微一笑,表示認可。她的笑容里既有憂傷也有自豪。
諾雷克爬出廢墟,渾身烏黑。它肯定被爆炸弄得又聾又瞎,當伊尹喊著奔過去時,它沒有一點兒反應。隨即它大踏步向東邊奔去,奇怪,從他奔跑的樣子看,又絕不像一個瞎子。
我發現伊尹的臉色稍微緩和了,她譏誚地說:「那你就按吧,按呀,幹嘛手指發抖呀。」
伊尹把雙手搭在我肩上,微笑道:「那麼,你以為我是那麼輕諾寡信的女人嗎?我既然對你做過許諾,就不會再離開你啦。不要再胡思亂想。」她踮起腳尖,真心實意地吻我一下。
「當然是銷毀啦。在這個階段,你完全可以把它們作為無生命的工件嘛,就像是流產的胎兒。」
「我剛剛想到這一點!10秒鐘之前!你以為我是那麼聰明那麼思維敏捷的天才嗎?」
伊尹被逗笑了。她顯然對我的自告奮勇不以為然,但很小心地不去剌傷我。「沒用的,謝謝你的熱心腸,不過沒用的。」她輕聲說。沉默一會兒,似乎在一時衝動下說出下面的名字:「我的男友是宇文平。」
對著空曠的大廳,伊尹的思緒回到15年前。
「染色體的交換?」
她閉上眼,不再說話。我悄悄凝視著,看她被睫毛復蓋的眼帘,看她脖頸上微微跳動的血管。我實在忍不住想吻吻她,不過我不敢,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很不高尚——你不是說把伊尹當妹妹嗎?不是想玉成她和宇文平的婚事嗎?怎麼暗地裡打著這麼卑鄙的主意!我在心裏罵著自己,輕手輕腳地拉上窗帘,熄了燈,帶上房門。
「慘啦慘啦,」我慘兮兮地喊著,「這下我是徹底沒戲啦。就是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跟宇文先生爭老婆哇——請原諒我語言粗魯。我實在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和宇文先生相比,我算個什麼東西喲。」
伊尹肯定是見怪不驚了,她輕輕嘆息一聲,對著手機柔聲說:「平,我來了,我和如海。」
伊尹的聲音顯得十分溫柔:「一點感冒,不要緊的。平,」她遲疑地問,「你想通沒有?」
她的誇獎使我頗為得意,我藏起自矜之色,追問道:「後來呢?」
第二個星期天,伊尹主動約我(這是第一次),說要帶我去看一個「很值得一看」的地方。汽車出城又走了100多公里,進入一片荒涼的丘陵地帶。又走一會兒,一座極為現代化的建築突兀地立在眼前,就像是蠻荒世界里突然飛來一座美崙美奐的仙宮。伊尹讓我開到大門前停下。這裏的主體建築是一座穹窿式大廈,半圓形的薄殼屋頂在陽光下閃亮。大門口有一塊很小的謙遜的銅製銘牌,上面寫著:中國科學院第三疾病研究所。
如果比我們多進化27萬年的超級男人來到這個世界呢?會不會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把我們這些笨拙的塔斯馬尼亞虎、袋狼、乃至袋鼠、鴯鶓、針鼴、鴨嘴獸一掃而光?
伊尹專註地看看我:「真不簡單,你能立即想到這一點。沒錯,同性細胞之間也能輕易地融合。關於這一點以後我還要說。」
「就依伊女士的意見吧。」
在我的撫慰下,伊尹的心態慢慢恢復了平和。不過她仍常常目光灼灼地想心事,有時她會突然消失,幾天內蹤影全無——既不在家,也不在她工作的醫院。我感覺到她還隱藏著什麼秘密沒告訴我。
伊尹很驚奇很欽佩地看著我,那目光真讓人心醉。我努力擺出寵辱不驚的風度說:「看來,還是上帝設計的進化之路最可靠、最安全,所以,還是老老實實照那條路走吧。咱們可以把宇文平先生放出來了,聽了我的計算,他肯定不會再干那樣的傻事——你也可以回到他身邊了。」我藏起心酸,頗有紳士風度地說。
當然我不能在伊尹面前露怯,便點頭同意。伊尹從床頭拿過手機,熟練地撥了一串號碼,手機屏幕立即亮了。屏幕上是一個寬敞的大廳,空蕩蕩的,只有沿牆處擺了幾台電腦。一個男人正沿著大廳對角線急匆匆地走著。不,不是走,簡直是像袋鼠那樣的一竄一跳。每走過電腦轉椅,他就用力撥一下,於是轉椅就滴溜溜地轉起來。不用說,這當然是宇文平,他的身高几乎不超過轉椅的椅背。這時他大概聽見電話鈴聲,快步朝屏幕走過來。我看見一個非洲獅王般的頭顱,怒張的發須使腦袋顯得特別大,與矮小的身體配在一起,給人以「不堪重負」的感覺。雖然沒人說「小個子」不能長「大鬍子」,但兩者結合在一起,確實叫人覺得古怪滑稽。不過他的目光卻異常鋒利,衣服也十分整潔合體。
她推開宇文平,決絕地摔門而去。那晚她徹夜未眠。
愣了一會兒,伊尹才理會到他的話意:「你是說,應該放棄治療,聽任病人死去,從自然選擇的篩眼中留下有抗病突變基因的人?」雖然早已聽慣男友的「殘酷的真理」,伊尹還是十分氣憤。她高聲嚷道:「你太殘忍了,你根本不配做一個醫生!」
伊尹在屏幕之外輕輕觸觸我,制止了我的辯解。宇文平又用命令的口吻對我說:「你能讓她高興,這就好。趕緊結婚,要好好待她!」
伊尹把宇文平推到自己屋裡,關上房門,把拖鞋放到面前,以命令的口吻說:「今天徹底休息,不準再想試驗室的事情。聽見嗎?要不,我會生氣的!」
聽了伊尹的話,宇文平兩眼放光,撲過來把她緊緊擁到懷中,頻頻狂吻——當然,吻時得稍稍踮起腳尖:「伊尹,真高興你也能迅速想到這一點,看來我過去低估了你的智力。沒錯,的確會出現YY型的超級男人,而且,這可不是萬分之一的幾率,是28分之一!在配子式的組合中,共有15/28的XX型,12/28的XY型,1/28的YY型。這種YY型肯定會有更強的冒險性和創造性,有更強的智力。想想吧,世界上若有28分之一的超級男人,會是什麼樣的情景呀,你能想象得到嗎?」
一個月前,遠在巴西辦實業的父親來了一封傳真,措詞極為嚴厲:如海吾兒:你已經38歲,切莫再荒唐下去。即使你沒有決心去干一番事業,至少也要找個好女人,生兒育女,完成你對人生的義務。傳真后是母親的長途電話,數落和著淚水:海兒,你要理解父親的嚴厲,他是為了你好……
宇文平刻薄地說:「你想陪著我?你以為我還想再看你一眼嗎?媽的,竟敢用死來威脅我!」他怒罵道,但聲音突然變柔和了,「走吧,不要等我了——你不要妄想我會改變主意。另外找一個丈夫過日子吧。」他的怒氣又高漲起來,「快走,我一眼也不願見你了!」
伊尹苦澀地一笑:「宇文平說,如果我不結婚,他就……我知道他說到做到。」她愧疚地看看我,低聲說,「如海,你是個好人,但是……對不起。」
四天後,我瞞著伊尹來到這個秘密基地。「快點快點,」我用手槍督促著前邊的大張。「幹嘛兩手發抖?你知道,我手裡只是一把空槍嘛。」
我隨著她的敘述爬山越嶺,最後痛痛快快地吁了一口氣:「於是,宇文平取得了世紀性的成功,為害幾十年的艾滋病被徹底消滅了。我真替你們高興——可是,在你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事?」我不解地追問,「看吧,你是那樣愛他,他也並非不愛你——這我看得出來。而且,他的成功靈感全都源於你,用句港台人的話說,你是個十分『旺夫』的女人。他怎麼敢拖到現在不跟你結婚?他是個現代陳世美?」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房子的周圍都安放好了C-4炸藥,遙控也已備好。我問他:「咱們的爆炸能不能引爆屋裡的易燃物?」大張說絕無問題。既然你說「破門而入」的震動都能引爆,何況是真正的爆炸呢。再說,即使易燃物不被引爆,單單咱們的炸藥也足夠了,絕不會有一個活的生命從裏面逃出來。我說好吧,咱們後撤200米,準備起爆吧。
上個世紀的1981年,美國亞特蘭大疾病控制中心宣布,在加州洛彬磯市,發現5名年輕的同性戀者都得了一種「絕對異常」的病,消瘦,腹瀉,身上長滿卡波劑氏肉瘤,病人很快全部死亡。
宇文平一眼不眨地盯著槍口,嘲諷地說:「想打死我?那就開槍吧。開槍呀,怎麼不開?手發抖啦?這種玩意兒不該是你這樣的小女人玩的。」
宇文平很感激女友的真情,儘管不樂意,但再也不提離去的話了。伊尹逼他洗澡,刮鬍子,裹上一件雪白的睡衣,拾掇得像個擦洗一新的小瓷人。整個晚上,他陪著伊尹漫天漫地地閑聊。不過他的話頭會突然中斷,他的眼光越過懷中的女友看著遠處,然後在伊尹的連聲斥責下,他才收回心思。
「慢著慢著,伊尹,你解釋一下,什麼是YY型超級男人?我都聽煳塗了。」我納悶地問。
宇文平無奈地收回思緒,狼吞虎咽地吃著飯,心不在焉地誇了伊尹的手藝。飯畢,伊尹又端來一杯熱騰騰的綠茶。等伊尹在廚房忙完,宇文平難為情地說:「尹尹,我想……」
「我https://read.99csw.com明白了,」我笑著說,「原來男人生來就是佔便宜的角色。」
我身上一陣陣顫慄。我能感覺到自己臉色蒼白,但眼睛卻像白熱的鐵塊。伊尹顯然體悟到我的心潮激蕩,她伸手挽住我的臂膀,走出這幢建築。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次身體接觸。
諾雷克的速度很快,轉瞬就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公路拐彎處。伊尹憂傷地說:「它一定是奔宇文平的方向去了,它還沒有忘記舊日的主人。它比我幸福呵。」然後就沉默了。
但我的心慢慢變冷了。很顯然,我是在單相思。伊女士的談話很隨意,很親切,但明眼人能看出,她是禮貌性的,她的感情顯然沒有與我共鳴。她甚至有點心不在焉——儘管她很有禮貌地掩飾了這一點。這會兒,她微微側過臉,以一種不被人察覺的動作看看手錶。我知道,她就要告辭了,從此不會再進入我的生活。
伊尹搖手止住我:「以後再說吧,以後我會告訴你的。」
我把那具柔軟的、馨香的、溫潤的(我真願意多想出幾個美好的詞語)胴體慢慢放到綠茵上,西斜的陽光照著她緊閉的雙眸和濃密的睫毛,活脫一個睡美人。我輕輕地俯身過去——忽然一聲巨響驚天動地,我們同時回頭,看見那幢建築慢慢地崩潰了,然後,熊熊的火焰從廢墟里冒出來。
我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情急之中,我衝動地說:「請稍侯,伊女士!」我咽口唾沫,困難地說,「伊女士,請先不要說再見。也許我下面的話太莽撞了,但從看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覺得,這正是我等了半生的女人……我不敢求你作出什麼允諾,只希望咱們還能再見幾次面,好么?」說到這兒,我才多少恢復了一點兒自信,用玩笑口吻說,「我雖是個一事無成的紈褲子弟,但身上還是有很多優點的。你總得給我機會讓我表現表現吧。」
皇宮飯店裡瀰漫著輕柔遼遠的宮廷音樂,四位美貌女侍一字兒排在身後。她們的個子一律為1米78,穿著開叉極高的棗紫色的旗袍,舉手投足間帶著名模的風度。伊尹看看這四名女侍,略略皺起眉頭。我立即敏銳地覺察到,她並不喜歡這種富貴情調。
屏幕刷地暗下來。
「對,當然是天意,肯定是天意。」我快活地把伊尹扶起來,仔細撣掉她裙子后的草屑,兩人久久凝望著那邊,直到火焰熄滅。「天意吧。」伊尹又喃喃地重複一遍。這時,那片廢墟處有了響動,磚塊鋼筋被慢慢推開,一個方腦袋露出來,是諾雷克!真該死,剛才我們都把它給忘了。
「對不起,」我尷尬地說,「我把約會地點放到這兒,是想表示對你的尊重。如果你不喜歡奢華,我們可以換一個地方。」
她這麼佯怒地一喝,我的骨頭就酥了,老老實實把遙控器遞過去。伊尹扭頭就走,我順從地跟在身後。等走到安全距離之外(我瞥見大張在小樹林里探頭探腦地張望),伊尹回過頭,把遙控器對準那幢建築,食指按向起爆鈕。在這幾秒鐘內,我的心臟都停跳了——不過沒有爆炸。伊尹手指微微顫抖著,把遙控器裝到口袋裡,低聲說:「以後再決定吧。」
否則「我」怎麼辦,他沒有說,只是咬牙切齒地做了個怪相。我這才想起自己來這兒的目的,忙囁嚅著湊過去,想開始我的說客工作。但宇文平已不再正眼看我,對伊尹命令道:
「謝謝這些天你對我的照顧。你真是一個心地豪爽的大哥。」
他把伊尹帶到大廳,這兒似乎變成繁忙的工地,電焊的弧光在閃亮,火花在飛濺,工人們正在各個門窗上加焊鋼門,而指揮者則是獨自立在廳內的宇文平。他興高采烈地喊著:「剩最後一道門了,快點干!」
這些年來,宇文平一直成功地躲避在媒體的焦距之外,近兩三年他的行蹤更為隱秘,從沒有任何記者在任何地方看過他——誰能想到,他會成為我的情敵?
從1981年到2038年,57年間,艾滋病患者超過兩個億,死亡4500萬,已遠遠超過人類歷史上為害最烈的天花和腺鼠疫。多少次希望破滅后,病人們已經喪失希望了,麻木了。所以,當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宇文平,宣布他研製成功「真正有效」的艾滋病疫苗后,幾乎沒人相信這條消息。但隨之而來的神奇療效讓人瘋狂了!絕對有效!就像琴納醫生的牛痘對於天花!艾滋病,這個殺不死的凶神,在數年之間就從人世間消失了!
門口警衛森嚴,但伊尹肯定在這兒享有特權。警衛沒有查問,熱情地導引我們進門。我們把車停在薄殼大廈的旁邊,一位中年人迎上來同伊尹握手。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我聽見他在說:「……沒有改變主意……我了解他的性格……」中年人又禮貌性地同我寒喧了兩句,說:讓小伊領你參觀吧,她對這兒的一切都很熟悉。說完就告辭了。
他抱著比自己高的伊尹,就像螞蟻舉著一個大豆莢,不過舉得毫不費力。伊尹喜洋洋地捶著他的背:「快放下我!……告訴我,是什麼絕妙的主意?」
宇文平說:在艾滋病疫苗成功之後,他忽然悟到,他已經附帶地收到一份無比珍貴的禮物,甚至比艾滋病疫苗更珍貴。如果我不利用它,那就比古代那位「買櫝還珠」的鄭國人更愚蠢啦。
宇文平困難地說:「我當然樂意結婚,不過我想等……」
「人類的性染色體嘛。人類有46條染色體,其中有兩條是性染色體。女性為XX,男性為XY。進行生殖前,先進行減數分裂,變成有23條染色體的性細胞。所以,女性的卵子都是X型,男性的精|子則有一半是X型,一半為Y型。然後精卵相遇、結合,組合成幾率相等的XX型和XY型,這就是下一代的男性和女性。這些常識我想你肯定會知道。」
我氣得連聲罵她傻瓜,調轉車頭把她送回公寓。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她的卧房。這是座低檔公寓,屋裡的擺設也異常簡單。我覺得迷惑不解。作為一位著名的婦科醫生,她的收入相當可觀,也絕不缺少審美情趣。那麼,她怎麼住在這間尼庵似的公寓里,她的錢都到哪兒去了?
這兒的氣勢震撼了我,我入迷地觀看著。伊尹佇視良久,回頭對我說:「看吧,這就是宇文平製造艾滋病疫苗的地方。這兒的人都戲稱它為『宇宙蛋』——這個詞兒太誇大了,對吧?不過,它確實是一個神奇的未來世界。」
沒錯,是他,當然是他。一個身高不超過1.5米的小個子,滿臉是茂密的大鬍子。他正在歇斯底里地蹦跳著,咆哮著,把碗盞、運食物小車、乃至旁邊的椅子都一個個拎起來朝地上摔。不過顯然這些東西都是特製的,一個個在地上彈跳著,沒有被摔碎。屋裡有一個方頭方腦的小機器人,就像球場上的撿球員,不錯眼珠地盯著主人,看到東西滾遠了,馬上把它撿回來。
我想自己一定聽錯了:「你……你說什麼?」
伊尹目光中的笑意熄滅了:「不,他是孤身一人。我們不能結合的原因不在這裏。」她苦澀地說:「你不要追問了。」
「萃取人體細胞放到營養液中培養,讓它們大量繁殖。然後再放入某種病毒,讓它們混戰一場。請注意,在這兒,科學家實行的是無為而治,不去人為規定進化的方向,而讓自然去選擇。一直到混戰中產生了強勢基因,自動演變成優勢種群,再從其中提出抗體(淋巴因子等)供病人使用。你面前這個扁平的容器內,曾裝有數萬億個人類的T淋巴細胞,它們外面裹著一層半滲透膜,防止它們之間產生排異反應,但艾滋病毒卻能滲入其中。這兒其實是一個未來世界,在高濃度的病毒環境中,巨量人類細胞經受了嚴峻的超前的考驗,超前地產生強勢基因,超前地產生有效抗體——當然,病毒也在超前地進化,但不要緊,這裡是嚴格密封的,它們無法從這裏逃出去。等某個試驗過程結束后,就把病毒全部殺死。這樣,人類在與病毒的較量中就能永遠搶先一步,可以用『明天』的抗體來對付『今天』的病毒,當然能穩操勝券。你聽懂了嗎?」
她撲向鐵門,用力拉,用力捶打,灼|熱的鋼板燒紅了掌緣,她卻絲毫不覺得疼痛。金教授和另一個人用力把她拉過來,低聲勸她:小伊,你要冷靜,你要冷靜啊。這時牆上的大屏幕亮了,宇文平帶著惡意的笑容,譏諷地看著伊尹:
「對,染色體的交換。在單細胞生物中,某兩個細胞因偶然原因互相融合,交換染色體,這就是最原始的性活動。後來,它進一步演變成配子式的性|交,性|交雙方並沒有性別上的差異,它們各自提供一個大小相同的配子。直到現在,還有某些海藻採用這種性|交方式。不過,由於一種強大的自然選擇機制,這種情況不可逆轉地發生演化:在配子性|交中,某些個頭較小的配子佔了便宜,因為它的父體能用同樣多的材料製造較多的配子,增加了交合機會。於是,在自然的選擇下,這類配子越變越小;另一方面,在所有配子都變小的趨勢下,較大的配子反而能得到較多的交合機會,於是這類配子沿著相反的方向越變越大。最終,形成大小懸殊的精|子卵子。其實這才是性別的本質:雄性——性細胞個頭小而數量多;雌性——性細胞個頭大而數量少。」
我們坐在大樓旁的石凳上,初春的天氣頗有涼意,背陰處還留著幾片殘雪,幾株迎春花已綻開黃色的花朵。伊尹裹緊大衣,說,那是兩年前的事。
「不行不行!」我嚷道,「如果今天到這兒打住,你想我還能睡得著嗎?我一定要弄清前因後果,想辦法讓宇文平回心轉意。別藏著掖著了,把你們的故事兜底端給我吧。」
伊尹寬厚地笑著,搖搖頭:「不必了,謝謝你的細心周到。不過,讓她們出去吧。」
宇文平拒領諾貝爾獎這件事我從報上見過,原來還有這麼一點內幕故事。我沒有說話,等伊尹講下去。她說:
她不厭其煩地介紹這裏的安全措施。她說這個地下室里貯滿了易燃物,只要機器人諾雷克一個指令,頃刻之間這裏就會變成3000度的熔爐,把一切生命燒個精光。即使諾雷克不下指令,只要外界有人企圖破門而入,也會把裝置引爆。為了這兒的設備,她已經花光自己的財產,只好向我求助。
伊尹領我走進大廳,我發現我們是站在環繞大廳的走道上,離深陷的地面有兩層樓高。半圓形的薄殼屋頂透射出柔和的綠光,照著下面另一個半圓形的巨大的蛋殼。它通體透明,顯露出蛋殼內部的一個巨大的扁平容器,足有四個游泳池大,盛著瓊脂般的東西,因為離得遠,看不清楚。透明蛋殼內沒有人,蛋殼外有十幾個穿工裝的員工在忙碌,襯著這巨大的建築,他們就象一群藍色的螞蟻。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但我完全聽懂了。她是說:如海,你是個好人,九*九*藏*書我並不是不喜歡你,但我恐怕永遠割不斷對宇文平的感情,甚至連我答應與你結婚也是因為那個男人的逼迫……不過,這個有保留的喜訊已讓我欣喜若狂了。「你真的準備和我結婚?」我搓著手在她身邊傻笑著,忽然想到,這具美麗的胴體已經屬於我了,便勇敢地把她擁入懷中,在她面頰上、脖頸上狂吻起來。伊尹開始有些抵拒,但不久就放鬆身體,臉色平靜地任我狂轟濫炸。
我開玩笑地說:「這麼說,人類很幸運的。因為這個XYY型的男人把精力用到科學研究上,所以我們有一個才華橫溢的科學家,而不是一個危險的罪犯。」
三天後,我把300萬元的支票送到伊尹手中。
我恐怕自己聽錯了:「什麼什麼?囚禁?誰敢囚禁一個人類英雄,在21世紀的中國?」
寒暄過後,機器人放我們進去。伊尹低聲告訴我,諾雷克原在宇文平手下工作,他至今還保存著對舊主人的記憶。跨進內間,我在一剎那間就明白伊尹領我來觀看的是什麼東西,明白了她求借的款項是什麼用處。這裡是另一個蛋圓形的淺底容器,與研究所的那個「宇宙蛋」一模一樣,只是小了幾號。也許,從功能上說,這一個更為先進,因為這兒是全自動的,沒有一個工作人員,只有各種控制儀錶在閃著微光,屋內只聽見輕微的電流嗡嗡聲。
第二天上午,伊尹走進宇文平的辦公室,臉色冷靜得糝人。宇文平正在向下屬安排下一步的計劃,這個狂妄的計劃使幾名高級助手臉色慘白,幾乎抑制不住雙股的顫慄。看見伊尹走進來,他們不約而同地鬆口氣,想退出去。伊尹擺擺手止住他們,然後,平靜地從女式手提袋裡掏出——一把手槍!
「YY型,YY型。」我喃喃地重複著,心頭一陣陣發緊。我皈依科學宗教才幾天時間,已開始生出叛教之心了。因為,科學這玩意兒太厲害了。它能把自然界中的「絕對不可能」像捏麵糰似地捏巴捏巴、摔打摔打,轉眼之間就變成現實。自打5億年前出現兩性生殖后,大自然已形成了嚴格的戒律:同性生殖細胞(精|子和精|子、卵子和卵子)之間絕不會互相吸引互相結合。但在科學家手裡,這種行施了5億年的戒律立馬失效,生出這麼一種YY型的怪胎。一旦它真的被克隆出來——會是什麼模樣?什麼樣的身體結構?什麼樣的性器官?什麼樣的秉性?
想到最著名的科學英雄竟然被囚禁在這裏,我覺得渾身發冷。我想這裏一定有最可怕的陰謀,最黑暗的內幕,連伊尹……我不願懷疑她,但從她在這兒的地位看,我已經不敢保證她的清白。伊尹看看我,沒有多作解釋,掏出手機打開。當手機屏幕變亮時,一個貼在牆上的超薄型屏幕也顯出圖像。
「那天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要這麼干……把遙控器給我。給我呀。」
所幸,我大概通過了他的審查,他以命令的口吻說:「尹尹是個好女人,要好好待她!否則我……」
伊尹收回了恍惚迷離的目光:「說來話長,」她嘆息道,「他是自我囚禁——不過,你可以認為我是罪魁禍首。」
「讀醫科大學時我們是同校不同屆的同學,那時我們就是戀人了。一對外貌不大般配的戀人,對吧。不過,我們從來不在意這些世俗之見,我是被他的才華所吸引。我倆的戀愛也沒有多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從個頭上,他像是我的弟弟;但在理性思維領域中,他幾乎是我的神靈。他常常以傳教士般的熱忱,向我宣揚『自然界賴以運行的深奧的內部機制』……知道嗎?他是XYY型。」
這個場面足足定格10秒鐘,宇文平才清醒過來,狂怒地奪過手槍,摔到地上,跳著腳踩它跺它,大罵道:
宇文平成了當代最紅的名人。他獲得諾貝爾醫學獎,聯合國授予他「世界第一公民」的稱號,34個國家的科學院聘他為院士……但他是個相當怪僻的傢伙,頑固地拒絕任何人採訪。聽說他其貌不揚,身高只有可憐的1米5。「像個性格暴燥的小猴子。」我親耳聽一位記者朋友說。這位老兄為了拍到一張轟動的照片,曾溜到宇文教授的研究所,偷|拍到他的幾張生活照和工作照,但旋即被發現,宇文平破口大罵著撲了上來。「確實是破口大罵,」那個記者朋友笑著,很認真地說,「那些粗話絕不是一個科學家所能罵出口的。他還奪下我的相機摔在地上,蹦跳著跺踏,那樣子實在太可笑了!」朋友忍俊不禁地說。
然後是模煳的咆哮聲和碗盞摔在地上的聲音。
一束電火花從她吻的地方迸發,迅速傳遍全身,我覺得渾身麻酥酥的,都快要融化了。我笑著,笑容一定很傻……
他興緻勃勃地說下去。但伊尹很快發現,自己就是那種被「嚇破苦膽」的庸人。她的欣喜很快被冷凍起來,止不住連連打著冷顫。
我聽懂了。雖然我是半個科盲,但這回我完全聽懂了。我感覺到一道強光突然射進我的心靈,心中如海濤般轟響。我感到暈眩,感到顫慄,我敬畏地看著下面那個巨大的未來世界,想象著數萬億個「微型人」在這裏(替我們)同病毒搏鬥、變異、生生死死,最後鍛冶出「明天的」寶劍——天哪,這太神妙了!
初春的一天,我約伊尹去城外踏青。這次伊尹在電話里似乎略微遲疑了一會兒,然後爽快地答應了。汽車剛出郊外,我發現她閉目仰靠在座背上,眉頭微蹙,臉色顯得蒼白。我忙問她怎麼了,伊尹無力地說:「昨天感冒了,頭疼發燒。不過我估計不要緊,不想讓你誤會——你不是說『頭疼發燒』就是厭煩你的借口嗎?」她勉力微笑著說,「所的我只好應約了。」
他先看見躺在床上的伊尹,皺著眉頭說:「尹尹,生病啦?」
一個月後,伊尹約我到她的公寓,低聲問我,能不能提供一筆300萬元以上的款子。因為它的用處是個不能示人的秘密,所以她不想到別處去籌措這筆錢——而且,她也無法保證在一二十年內還清。我頓時覺得欣喜異常——這說明伊尹已經把我看成親密的、可以共享秘密的朋友啦。我說當然沒問題,三天後我把錢送到你的手裡。伊尹拍拍我的手背,疲乏地說:「謝謝。」
我隨著伊尹走出大廳,向旁邊一幢淺黃色的建築走去。進去后,所有遇上的人都尊敬地同伊尹打招唿。我們又遇見了那位最先見到的中年人,他姓金,是宇文平的高級助手。他和伊尹低聲交談著:「……你來得正好……情緒很不穩定……」然後他們都退回房內,走廊里只剩下我們兩人。
「伊尹你給我聽著!……不許你自殺,三天後來聽我的最後決定!」
她著重念出最後四個字:未來世界。但我只是到以後才了解這四個字的含義。過了一會兒,下面的工作人員消失了,巨大的廳堂里只剩下我們兩人。伊尹雙手扶住欄杆,略帶憂鬱地凝視著下邊,追憶道:
伊尹沉默了很久,決然說:「好吧——你願意見見宇文平嗎?實際上,他一直被囚禁在這個研究所內。」
他突然卡住了,就像是機器人突然斷電,兩眼呆愣愣地望著遠處,幾乎連唿吸都停止了。他以這個雕塑般的姿勢僵立了10分鐘,20分鐘。伊尹對他的這種「靈魂出竅」已經見慣不驚,知道他又迸發了某種靈感,便耐心地等下去。但今天他「出竅」的時間未免太長了,半個小時后,他的眼珠還死死地固定在原處,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動。伊尹有些擔心,忍不住輕輕摸摸他的臉頰。這一摸才解除了魔法,宇文平忽然把伊尹抱起來,在宿舍里轉著圈狂喊著:
她把笑謔的聲浪關到門外,撲到宇文平的懷裡——這個詞不大貼切,由於兩人身高的懸殊,倒不如說是她把宇文平攬入自己懷中。她說,平,他們都在催促我們結婚呢,你說什麼時候?這回你總沒有理由再推遲吧,你已經功成名就了呀。
伊尹的淚水忽然湧出來,她慢慢倒轉槍口,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閉上眼睛,扣下扳機。周圍的人都驚呆了,宇文平最先反應過來,豹子似地撲上去,推開槍口,砰!一顆子彈射入天花板。
從那天起,只要伊尹一有空,我就約她出去玩。我不敢保證在潛意識中確實不存一絲奢望,但至少在我的顯意識里,真正只剩下大哥的角色。老天讓我和她結識,一個惹人疼惹人愛憐的好女人,偏偏她遇上一個操蛋男人(哪怕是宇文平我也要罵他),竟然硬把她往別的男人懷裡推,你說可氣不可氣?
但處於漩渦中心的宇文平卻象機器人一樣冷靜。「結婚?當然當然。」他心不在焉地說,「不過,我遠遠沒有到停步休息的時候哩。尹尹,我剛剛有了一個非常宏偉的設想,非常宏偉,非常超前,庸人們一定會嚇破苦膽的。」
沒想到伊尹竟鄭重地說:「你說得不錯!」
屏幕上,宇文平猛然回頭,我看見一張狂怒的面孔,一雙怒火熊熊的眼睛。隨之屏幕被關閉,給外邊留下一個難堪的冷場。不過,僅僅一分鐘后,大屏幕再次亮了。我甚至驚詫得揉了揉眼睛——那個盛怒的、失態的宇文平已經消失,現在屏幕上是一張完全平靜的面孔,嘴角掛著揶揄和淺嘲。他和伊尹就這麼對視一會兒,隨即轉向我,用閃電似的目光把我全身刮一遍,我似乎能聽到目光所及之處哧哧拉拉的電火花聲。在他的威嚴中,我像是被定身法定住了,連話都說不出來。
宇文平滿目血絲,絡腮鬍子至少兩個月沒颳了,衣服也發出汗酸味。他很不情願,不過無法抵抗伊尹的柔情。伊尹把他按到桌邊,端出早已備好的飯菜。「都是你最愛吃的,快吃吧,聽見沒有?」她著急地嚷,「不許再跑神了!」
我愣住了。這些天我一直自告奮勇去當說客,伊尹卻拒不告訴我宇文平的地址和電話。現在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事到臨頭,我心裏多少有些發慌,在宇文平這樣的大人物面前(雖然他比我小兩歲),我怕是連話都說不囫圇了,我能說服他嗎?
伊尹默默地凝視著我,盯了許久,然後她走過來,在我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上大學時他的思維就大異於常人,他常常隨口說出一些無君無父的論調,但這些論調又常常包含殘酷的真理。我忍不住想聽,又常和他發生爭論。他研製艾滋病疫苗的第一個靈感,就是從我和他的一次爭論中萌發的。想聽我講講嗎?」
「我能想象。」伊尹冷淡地說,「他們——首先要假設他們能被稱作人而不是妖魔鬼怪——會更具冒險性、侵略性、衝動性,道德和法律都難以約束他們。宇文平先生,我絕不會容忍你把這種可怕的設想變成現實,除非我死了。」
我索性徹底放開了:「算了,我知道你是在頒發安慰獎。自己有幾斤幾兩我最清楚——可是,他為什麼不和你結婚?這麼好的女人天底下哪找去!是他另有新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