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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我們共同的母親

誰是我們共同的母親

作者:余華
現在,讓我們來重溫一下這個著名段落:
人們為什麼要對《歡樂》亂箭齊發呢?這部講述一個少年如何在一瞬間重新經歷一生的故事,或者說這部迴光返照的故事在什麼地方冒犯了他們?
同一個事物產生了兩種極然不同的聲音,指責《歡樂》的他們和被《歡樂》感動的我,或者說是我們。
另一方面,《歡樂》的敘述者對事物赤|裸裸的描敘,可以說是真正激怒了閱讀者,對《歡樂》異口同聲的拒絕,幾乎都是從那個有關跳蚤爬上母親身體的段落髮出的,於是它成為了一個著名的段落,就像是某一幅著名的肖像那樣。與此同時,莫言對母親褻瀆的罪名也和他作為作家的名字一樣顯赫了。
在我們的語言里(漢語),幾乎不可能找到另一個詞語,一個可以代替或者說可以超越「母親」的詞語,母親這兩個字在漢語里顯示出了她的至高無上。也許正因為她高高在上,母親這個詞語所擁有的含義變得越來越抽象,她經常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條著名河流的代名詞,甚至經常是一個政黨的代名詞。而當她真正履行自己的職責,在兒女的面前伸過去母親的手,望過去母親的目光,發出母親的聲音時,她又背負沉重的道義,她必須無條件的去愛,她甚至都不能去想到自己。這時候她所得到的回報往往只是口語化的「媽媽」或者口語化的「娘」,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read.99csw.com?在現實中她可以得到兒女更多的回報,然而作為一個語言中最為高尚的典範,母親這個詞語是不應該有私心雜念的。
於是《歡樂》成為了其敘述中的主角齊文棟,虛構作品的命運與作品中人物的命運重疊到了一起,齊文棟內心所發出的喊叫「……富貴者欺負我,貧賤者嫉妒我,痔瘡折磨我,腸子痛我頭昏我,汗水流我腿軟我,喉嚨發癢上齶嘔吐我……亂箭齊發……」也成為了虛構作品《歡樂》的現實處境。
現在讓我們重新回到《歡樂》里來,當他們認為《歡樂》褻瀆了母親這個形象時,事實上是在對一種敘述方式的拒絕,在他們看來,《歡樂》的敘述者選擇了泥沙俱下似的敘述,已經違反了閱讀的規則,更為嚴重的是《歡樂》還選擇了喪失良知的敘述。
了解八十年代中國文學的人,幾乎都知道在八七年出現了一部著名的小說——《歡樂》,同時也知道這部作品在問世以後所遭受到的猛烈攻擊。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攻擊來自四面八方,立場不同的人和觀點不同的人都被攻擊團結到了一起,他們伸出手(有些人伸出了拳頭)憤怒地指向了一部不到七萬字的虛構作品。
齊文棟的母親為什麼一定要成為他們的母親呢?敘述者和閱讀者的沖實就在這裏,也就是母親應有的形象是不是必須得到保護?是不是不能遭受破壞?就read.99csw•com是修改也必須有一些原則上的限定。
這就是人們為什麼要歌唱母親,被母親熱愛的人在歌唱,被母親拋棄的人也在歌唱,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所歌唱的母親,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是虛構的母親了。事實上歌唱本身具有的抒情和理想色彩已經決定了歌唱者的內心多於現實,人們在歌唱母親的時候,其實是再一次地接受了母親所給予的養育,給予的愛,儘管這是歌唱者自己虛構出來的,可是這虛構出來的愛往往比現實中所得到的愛更為感人,因此歌唱母親成為了人們共同的願望,同時也成為了人們表白自己良知的最好時刻。
亂箭齊發者認為莫言褻瀆了母親,而莫言用六個驚嘆號來聲明沒有褻瀆母親。接下去是我,作為《歡樂》的讀者,一九九0年第一次讀到跳蚤這一段時,我被深深打動;一九九五年三月我第二次閱讀到這裏時,我終於流下了眼淚,我感到自己聽到了莫言的歌唱,我聽到的是苦難沉重的聲音在歌唱苦難沉重的母親……母親的肚皮變成了紫色,母親的肚臍眼積滿了污垢,母親的乳|房是泄了氣的破皮球,母親的肋條像弓一樣被歲月壓彎了,母親的瘦脖子、尖下巴還有破爛不堪的嘴……這就是莫言歌唱的母親,她養育了我們毀滅了自己。
因此問題不再是母親的形象是不是可以褻瀆,而是莫言是不是褻瀆了母親這個形象,莫言觸犯眾怒的read•99csw.com實質是什麼?
因此,母親的形象在虛構作品中逐漸地成為了公共產物,就像是一條道路,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上面行走;或者是天空,所有的人都可以抬起頭來注視。閱讀者雖然有著不同的經歷,對待自己現實中的母親或者熱愛,或者恨,或者愛恨交加,可是一旦面對虛構作品中的母親,他們立刻把自己的現實,自己的經歷放到了一邊,他們步調一致地哭和步調一致地笑,因為這時候母親只有一個了,他們自己的母親消失到了遺忘之中,彷彿從來就沒有過自己的母親,彷彿自己是從試管里出來的,而不是莫言那樣:「母親的陰|道是我用頭顱走過的最早的、最坦蕩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歡樂的漫長又短暫的道路。」
一目了然的是他在《歡樂》里創造了一個母親,不管這個母親是莫言為自己的內心創造的,還是為別人的閱讀創造的,批評者們都將齊文棟的母親視為了自己的母親。
所以我們有必要再來看看莫言的這部作品,這部在敘述上有著驚人力量的作品怎樣寫到了母親。
……跳蚤在母親紫色的肚皮上爬,爬!在母親積滿污垢的肚臍眼裡爬,爬!在母親泄了氣的破氣球一樣的乳|房上爬,爬!在母親弓一樣的肋條上爬,爬!在母親的瘦脖子上爬,爬!在母親的尖下巴上、破爛不堪的嘴上爬,爬!母親嘴裏吹出來的綠色氣流使爬行的跳蚤站立不穩,腳步趄趔,步伐踉蹌;使飛行的跳蚤仄了翅膀,翻著筋斗,有的偏離了飛行方向,有的像飛機跌入氣渦,進入螺旋。跳蚤在母親金紅色的陰|毛中爬,爬!--不是我褻瀆母親的神聖,是你們這些跳蚤要爬,爬!跳蚤不但在母親的陰|毛中爬,跳蚤還在母親的生殖器官上爬,我毫不懷疑有幾隻跳蚤鑽進了母親的陰|道,母親的陰|道是我用頭顱走過的最早的、最坦蕩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歡樂的漫長又短暫的道路。不是我褻瀆母親!不是我褻瀆母親!!不是我褻瀆母親!!!是你們,你們這些跳蚤褻瀆了母親也侮辱了我!我痛恨人類般的跳蚤!寫到這裏,你渾身哆嗦像寒風中的枯葉,你的心胡亂跳動,筆尖在紙上胡亂划動……https://read.99csw.com
所以當他們拒絕《歡樂》時,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歡樂》中母親的形象過於真實,真實到了和他們生活中的母親越來越近,而與他們虛構中的母親越來越遠。這裏表達出了他們的美好願望,他們在生活中可以接受母親的醜陋,然而虛構中的母親是一定要值得他們驕傲。因為他們想得到的不是事實,而是願望。他們希望看到一個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一個屬於集體的母親。這個母親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但必須是美好的。而《歡樂》中齊文棟的母親卻是紫色的肚皮,弓一樣的肋條,破爛的嘴巴。
問題就在這裏,這是強迫的閱讀,閱讀者帶九-九-藏-書著來自母親乳|頭的甜蜜回憶和後來的養育之恩,在閱讀《歡樂》之前已經設計完成了母親的形象,溫暖的、慈祥的、得體的、乾淨的、偉大的……這樣一個母親,他們將自己事先設定的母親強加到齊文棟的母親之上,結果發現她們不是一個母親,她們疊不到一起,最重要的是她們還格格不入。
所以,當莫言讓一隻跳蚤爬進齊文棟母親的陰|道時,莫言不知道自己已經傷天害理了,他讓一隻跳蚤爬進了他們的母親,即屬於一個集體的母親的陰|道,而不是齊文棟一個人的母親的陰|道。
對《歡樂》的拒絕首先是來自敘述上的,《歡樂》冒犯的是敘述的連續性和流動性,敘述在《歡樂》里時常迷失了方向,這是閱讀者所不能忍受的。對於正規的閱讀者來說,故事應該像一條道路,一條河流那樣清晰可見,它可以曲折,但不能中斷。而《歡樂》正是以不斷的中斷來完成敘述。
母親的形象在很多時候都只能是一個,就像祖國只有一個那樣。另一方面對於每一個個人來說,母親確實也只能是一個,一個人可以在兩個以上的城市裡居住,卻不能在幾個子宮之間旅遊,來自生理的優勢首先讓母親這個形象確定了下來,就像是確定一條河流一條道路,確定了母親獨一無二的地位。於是母親這個詞語就意味著養育,意味著自我犧牲,意味著無窮無盡的愛和無窮無盡的付出,而且這一切當我們還在子宮裡時就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