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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是我

他才是我

作者:王晉康
替身先生打斷了她的話:「我還沒說完呢。你哭了整整一天,嗓子都哭啞了,也許你認為大人是萬能的,只要哭得我們回心轉意,就會變回一個活著的歡歡。那天我哄了你很久,總算讓你相信,歡歡不可能再活過來了,世上有些事是無奈的,即使爸爸再親你疼你,他也不可能做到讓歡歡復活。最後,你啜泣著把歡歡裝在紙箱里,埋在院內石榴樹下,我蓋上土,讓一個小生命從世界上消失。我還揪下——些石榴花瓣,像火焰一樣鮮紅熱烈的石榴花瓣,讓你輕輕地灑在歡歡的墳塋上。記得在七年後,你上初中二年級時,我在你的門汜中無意中看到兩句小詩,我相信它是為歡歡而作的。」
謝琴茫然搖頭。
她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金女士旁邊是被告妻子謝琴,女兒程若嬰,兩人都是職業女性,衣著整潔,面容端正,但頗顯憔悴。總的看來,三個女人的表情都有點奇怪,她們的視線經常停留在被告身上,但目光很複雜:擔心、憐憫,和……下意識的疏遠。
「在我五六歲時,曾養過一隻狗,名叫歡歡,後來它死了,你……」她猶豫著,不知道該向誰發問,「還記得嗎?」
被告母親第一個站起來,她的內心波濤翻滾,毫不猶豫地說:「我願意要這個殘缺的兒子。我將用我的餘生去照料他。」
形勢的急轉讓法官們長吁一口氣。程如海垂下匕首,陰沉地自語著:「人活著是為了快樂,不是為了給別人製造痛苦。」
替身先生停下來,因為程小姐的沮水已經洶湧奔流,她擦擦眼淚說:「替身先生……」
蘇律師知道自己已經勝券在握了。他以短短的一席話徹底扭轉了法庭的形勢,相信這場出色的庭辯將名留青史。但他並沒忘形,只是平靜地說:「我沒有問題了法官簡短地交換著意見,準備退庭商量判決意見。替身先生孤零零地站在原告席上,它己預知了自己的失敗。它的雄辯、它的真情,在人類的思維慣性前,在人類對電腦的潛意識的敵意麵前,都顯得十分脆弱,不堪一擊。不過它並不後悔。」
他的怒氣像自來水一樣說來就來。他怒吼一聲,忽然倒轉刀尖,狠狠地向自己心臟扎去!三個女性同聲驚唿!法官和法警們目瞪口呆!……就在刀尖觸胸的剎那,他卻急速收住刀的去勢,收勢過猛,他甚至踉蹌了一下。然後他日光悲涼地看著匕首,順手扔在一邊。他朝法警指指蘇律師,用完全正常的聲音命令道:「請送這位先生去醫院。」蘇律師如逢大赦,怨毒地看被告一眼,在法警攙扶下迅速離去。程如海向親人轉過身,慢慢伸開雙臂。
謝琴忍不住落淚了。她苦澀地看看兩邊的「丈夫」,低聲說:「我沒有問題了。」
這會兒程如海抬起頭,怒視著法官、母親、妻兒和聽眾。受傷后他的智力已經殘缺不堪了,但至少還保持著一定的判斷力,他知道替身先生剛才追述的都是實情,是他早已拋棄的美好記憶。隨著那些追述,程如海返回自己的人生之途中,又徜徉了一番:母親遙遠的催眠聲,第一次夢遺的快|感和自責,與戀人的初吻,新婚之夜的快樂,女兒誕生前的焦躁和聽到第一聲兒啼的欣喜,為女兒采月光,父親的死亡……這些回憶都是甘甜的、芬芳的,即使是傷心的回憶也帶著久釀的醇香。
旁聽席上有被告的母親金同華女士,她滿頭銀髮,眉頭微蹙,喃喃地禱告著。
謝琴站起來,做了同樣的回答。程若嬰站起來,目光在父親和替身先生之間來回遊移,她最終咬咬牙,回答:「我和奶奶、媽媽的意見一樣。」
「現代科學還認為,信息的本質在於某種締合模式,而不是信息的載體。比如說,在這兒透過窗戶,你們能看到『陸德築機』的霓虹燈,這是一家著名的工程機械製造企業的名字,這個信息是由無數電子作用於液晶管而形成的,人們只會注意其中包含的詞彙含義,或者說是注意這些明暗晶格的締合模式,絕不會去問;這些信息是由哪幾個電子所激發。所以說,這種締合模式是超越物質層面的。同樣,人的身體一直進行著新陳代謝,一些細胞死去了,另一些新生細胞替而代之。即使是不會分裂增生的腦細胞,它內部的原子也在不停地吐故納新。一言以蔽之,從物質組成上說,每個人每個時刻都不是精確意義上的『舊我』。但在相對流動的物質載體中,惟有其締合模式是不變的,只有這樣,世界上才有相對穩定的、有特定思想特定記憶的特定的人類個體。這就是我向法庭提出的論點;判斷一個人的身份時,最關鍵的因素是他所容納的信息,而不是他的實體。」
它哽咽了。旁聽席上的被告親人們淚流滿面,程若嬰用手帕捂著嘴,肩膀猛烈地抽|動,連記者和旁聽者們也無不動容。奇怪的是,只有悲劇的主角——被告——無動於衷。他煩躁地扭動著身子,表情仍是那樣狂躁乖戾。他的律師嚴厲地盯著他,用無聲的語言警告他不要作出失禮的舉動。替身先生繼續說:「更為不幸的是,程先生自從腦部受傷后,完完全全地變了!原來那個道德高尚,謙遜慈愛的君子一夕之間全消失了!他變得偏執、多疑、陰沉、殘暴,仇視世界上的一切。坦白說吧,他的思維傳到我的大腦時,常常讓我顫慄,讓我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所以,在他傷愈的三個月後,我主動作出了一個決定,一個有違機器人服從紀律的決定——我切斷了對程先生腦電波的接收線路。在這之後,我只偶爾打開它,了解一下程先生近日的思想,隨即馬上關閉。因為我怕被他的思想傳染,那些思想是黑色的,浸泡在毒汁中,散發著瘴氣!他的大腦里盤踞著一個魔鬼!六年來,他的親人無微不至地關懷他,服侍他,忍受著他的折磨,而他卻愈來愈變本加厲。不,我不能再忍受,我要把我的親人——原諒我又失口了,應該是他的親人——從他的折磨中解救出來!」
蘇律師聽到了法官的問話,他知道今天的戰鬥不會輕鬆,但他早就制訂了自己的辯護策略,那就是以退為進,后發制人,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說:「我的當事人沒有異議。請這位——所謂的替身先生髮言吧。」
被告凶暴地瞪著法官,在被告律師的目光逼視下,才略微收斂,不情願地低下頭。蘇律師冷笑著說:「我不了解這種質詢的意義。如果這台電腦真的獲勝,法官們是否會判決他勝訴?判決他取代真正的程先生?……但我不想提出異議,你們儘管往下進行吧,我想聽眾席上可能也有不少人等著看這場雜耍呢,請吧,請開始吧。」
法官把目光轉向程若嬰。已經不需要問詢了,從程小姐痴痴迷迷的目光中,已經足以判斷替身先生的回答絕對無誤。程母肯定不了解這件瑣事,所以沒什麼感情波動。但程妻顯然知道,至少有一些模煳的九_九_藏_書潛記憶,所以她也頗為動容。
謝琴面孔紅紅地默認了。
他強調道,「其實我很同情他,因為,那個向親人們狺狺怒吼的並不是程先生,而是某個南方古猿的幽靈啊。」
「那時我的表情一定很呆很傻,你站在窗前,故意背對著我,讓我能從容欣賞照片。實際上,我的目光不久就轉在你的身上。藉著明亮的逆光,我貪婪地盯著你的側影;黑亮如絲的柔發,撲閃撲閃的睫毛,翹鼻頭,近乎透明的耳垂,嘴唇和頸部上纖細的毳毛,微微隆起又輕輕起伏的胸部……然後,一團火焰忽然從我體內升騰起來,唿啦一下把我的每個細胞都點著了。那時我根本沒做任何考慮,就徑直撲過去,把你緊擁在懷裡,用熱吻對你狂轟濫炸。你當時驚呆了,隨即反應過來,用力掙脫我的懷抱,生氣地跑出閨房。後來,25分鐘之後,你見我還不出來,以為我一定為自己的孟浪無地自容,所以你佯裝忘了這件事,大聲喊著:程如海,你窩在屋裡幹什麼?然後嘻嘻哈哈地進來,後來我們就一塊出去了——可是,你知道那25分鐘我在屋裡幹什麼?」
她停下來看著父親。程如海的表情十分煩躁——看來他並不是不想回憶,但這點記憶早已冥濛無蹤了。蘇律師冷冷地瞟他一眼,回頭說:「我的當事人拒絕回答,請替身先生繼續表演吧。」
謝琴在提問前也猶豫了很久。她摯愛丈夫,即使丈夫的人格已經扭曲,她仍然願意為他犧牲一切。但她對替身先生也開始萌生好感,開始相信,它把丈夫送上法庭的動機是好的。她突兀地問了一個問題:「如海,還記得咱們的初吻嗎?」
蘇律師懊惱地承認,這一回合中他佔了下風,這個天殺的替身先生真不可小覷。但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問:「很好,你給出了一個能自圓其說的回答。第二個問題:你說,程先生曾是一個道德極為高尚的完人,睿智、謙遜、慈愛。你又說,人不過是一種特定的信息集合。那麼,在受傷之後,程先生為何會起變化?那些原本不屬於他的信息:凶暴、狂躁、乖戾、陰沉,怎麼會進入他的腦海中?」
蘇律師發覺自己在這一回合又佔了下風,但他仍不慌不忙地說:「很好,一個很有說服力的回答。現在請你回答,你這次起訴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你你想怎樣取代程先生?是否要殺死他,讓他的親人同你這個硬邦邦、方腦袋的傢伙生活在一起?」
三位女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程如海的目光已變得十分清澈透明,戾氣在他臉上一掃而光,代之以悲傷和溫柔。三位女性哭著奔到他的身邊,同他緊緊擁抱、接吻。她們做夢也想不到,程如海在癲狂發作時會突然恢復神智,完全變回從前的程如海。這是她們日夜祈禱的事,但它真正來臨時,她們又不敢相信。
「請講。」
沒錯,疏遠。他們之間的疏遠是很明顯的。
替身先生停下來,觀看法官和聽眾席上的反應。法官們沒有顯露任何表情,觀眾席上更是死一般的沉默。從本能上講,他們抵拒電腦的這個結論,但在邏輯上又傾向於接受它。替身先生繼續說:「如果你們承認上述觀點,那麼,恰恰我才是『程如海信息集合』的真正代表——在他腦部受傷之後。因為,在程先生誕生之際,他的父親,已故著名腦科學家程天傑先生,就用他研製的腦波接受儀把小如海的思想全部接收下來,記錄在一台電腦中,也就是我的大腦中。所以,我經歷了程如海成長的全過程:從嬰兒大腦的混沌迷茫,到智慧靈光初次綻現,理智噼開混沌,逐漸擴延,直到他長大成人。我保存了程先生的全部記憶,也自然而然地具備了他的全部感情。對,他的全部感情。」他著意強調了這兩個字。
法警急忙來制止他,但程如海已敏捷地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這本是他備來打算砍在法官或什麼人身上的,沒想到竟用在自己的律師身上。刀尖已刺破了蘇律師的皮膚,一道血流緩緩地淌下。蘇律師不敢稍動,兩隻黑眼珠緊靠眼眶下方,盯著拿匕首的那隻手。法警們剛欲伸手,程如海立即把刀尖抵得更緊,抵得蘇律師幾乎窒息,他惡狠狠地說:「快,判我敗訴,否則我一刀捅死他!」
陳法官提醒它:「請陳述你起訴的動機。」
「我呆在屋裡並不是羞於見你,而是突然感到劇烈的頭痛,刀噼斧砍般的疼痛,我捧著腦袋躺在你的床上,天旋地轉……我想,這是男人的初痛,就像是女人的處|女痛一樣。不過,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否其他男人也有這種初痛,醫學書和各種文學作品中似乎都沒有記載。其後我們情意日濃無話不說時,不知為什麼,這點小小的隱秘我一直嚴嚴地保存著,沒有告訴過你,甚至在婚後也沒說過。」
替身先生沒有表情表達功能,但聽眾從它的語音變化感受到了他的激憤。聽眾們也都看著被告,看著他對這些指責有何反應。不,沒什麼反應,至少沒有那種「正義的憤怒」。看來替身先生沒有冤枉他。稍頓,替身先生鎮靜了自己,接著說,「這就是我起訴的動機。我認為我才是真正的程如海。至於我是否具有他的全部正確信息,那是很容易驗證的。因為,除了程天傑先生己去世,被告的大部分親人都在這兒,他們盡可詢問程如海一生中所發生的各種事情,哪怕是最隱秘的事情,我們當堂對質。」停停它又不無諷刺地補充,「據我所知,這些美好的記憶在程先生的腦海中已全部掃地出門了,所以,為了使法官和聽眾更為信服,我願意在對質的條件上主動作出讓步。可以這樣做:三位親人提問時先由程先生回答,只要他能答出,即判他得分:他不能答出而我能答出,才算我的得分。我想各位法官和被告對我的誠意不會有異議吧。」
程小姐猛然用手帕捂住嘴巴,哽咽地說:「謝謝。」雖然她沒有直接作結論,但結論明白無疑。聽眾的感情天平開始向替身先生這邊慢慢傾斜。蘇律師自然感受到了這點變化,但他仍胸有成竹地冷笑著。
法官們雖然久經沙場,此時也是束手無策。他們當然不會在暴徒的脅迫下作出違心的判決,但蘇律師已經危在頃刻,他的臉色已轉青紫。程如海的母親、妻子、女兒同聲唿喊:「海兒。(如海、爸爸)!」
程如海抬起頭,迅速瞟了母親一眼。縱然他的意識陷在狂暴迷亂中,至少他對母親還有一定程度的尊重。不過他仍然拒不回答,也許他確實記不清了。金女士等了很久,無可奈何地嘆口氣,把目光轉向替身先生,電腦穩重地說:「我當然記得,雖然當著女兒的面談這件事有點難於啟齒,但我還是實言相告吧。我第一次夢遺是12歲,比一般的男孩子略早一點。那天晚上,我在睡夢中忽然感到下身一熱,隨之而九九藏書來的是震撼全身的快|感。我沒法形容這種快|感,總覺得它是從宇宙深處、從亘古久遠傳來的,是從基因深處泛出來的。但隨後,我就陷入極度的罪惡感,媽媽,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記得!」替身先生幾乎是急不可待地說,「若嬰,那時你1歲零6個月,只會說一些單音節的詞。那天我——我又失口了!」替身先生苦惱地喊,「請原諒我的多次失口,因為在這54年中,我已經習慣了以程如海自居。我確實不是玩弄什麼庭辯技巧,不是企圖在法官中造成『我就是程如海』的印象,希望在以後陳述中,大家不要介意我的用詞,請問法官,我可以這麼做嗎?」
電腦說:「當然記得!那是10年前,2023年5月25日,咱爸去世那天。爸爸是一個出色的科學家,但很不幸,剛剛過了60歲,就因為一次醫療事故造成腦萎縮。」它對法官解釋說,「甚至算不上醫療事故。我父親患了腎囊腫,需要作穿刺手術,穿刺前需在腎內注入酒精,這本是常規程序,但不知為什麼,也可能是我父親從不喝酒,對酒精過敏吧,反正這次手術過後,父親的記憶力急劇下降。可惜等我們意識到這一點已經太晚了啊。」它苦澀地說,「父親智力超群,即使在60歲之後也絲毫不見減弱,家人從直覺上根本不相信他的腦力會衰退!但一個月後,父親已經記不住回家的路了,是一個同事把他送回家的。那個同事難過地說,程先生在路上拉住他說,『先生,我是程天傑,你認得我嗎?我不認得回家的路了。』同事喃喃地說:『怎麼可能這樣呢?程先生怎麼可能……』爸爸的病情起勢很猛,無可逆轉,很快變成一個植物人,在病床上又熬了三年。那三年對家人來說真是一場苦刑,並不是怕麻煩,而是不忍心看他狀如殭屍的樣子!他曾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科學家啊!老實說,我早就想讓醫生結束他的生命,但囿於倫理觀念無法開口。琴,那幾年你也吃苦了,每天為父親擦屎擦尿,從沒怨言。父親終於過世了,那天晚上咱倆睡在床上,對此進行了一場深入的談話,並達成共識:人活著是為了享受生命的樂趣,不是為了忍受痛苦。如果哪一天咱倆之中的某一個喪失意識,沒有治愈希望,對方有責任有義務幫他(她)結束生命!咱們要把這一點變成誓約,誰也不許背誓!約定之後,咱倆緊緊摟在一起,心潮澎湃,無言地感受著生命的蒼涼和無奈。」
三位法官魚貫而入,兩名身材魁梧的法警同時進來,禮貌地把被告同他的親人分開,然後每人架著被告一條胳臂,嚴密地戒備著,如臨大敵。程母和程妻茫然不知所以,她們想表示抗議,但程若嬰顯然知道事情的由來,她忙拉過親人,低聲安撫著。程如海的反應倒是出奇的平靜。
程若嬰站在證人席上,定定地看著他的父親。她的心裏苦聲喚著:「父親啊……」父親在她記憶中留下那麼多美好的印象,所以,儘管這6年來父親一直在折磨著全家,但她們都無怨無悔。她們知道,這些行為不是她們的親人做出的,而只是病魔在作祟。今天,她要儘力幫父親勝訴。沉思片刻后,她提起了一件估計父親會記得而電腦可能記不住的事情;「我想問一件生活瑣事。也許我的記憶不太準確了,因為事發時我才一歲多,還不怎麼會說話,但這件事肯定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因為在一歲孩子的朦朧腦海中,它還多少留了一些記憶。」她又停一會兒,說,「記得那天父親抱我到一個很高的地方,很高很高,離月亮很近,父親為我采了一把月光……」
「可能不少旁聽者在暗暗搖頭:電腦怎麼可能有感情呢?你們錯了,所謂感情,和智力一樣,都是腦電活動的某種締合,只不過締合模式極為複雜罷了。所以,」
它再次強調,「我完全具備程先生的所有感情,比如說,我同樣摯愛我的——不,我失口了,應該是『他的』——我同樣摯愛他的雙親,妻子,女兒。」
這應該是一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程如海不可能忘記的,但他厭煩地瞟了妻子一眼,拒絕回答。替身先生微笑著說:「當然記得啦。是36年前,1997年8月21日下午4:30分,香港回歸之後,咱們是高一同班同學,那天你邀我到你家去玩。說實話,我早對你圖謀不軌了,所以很樂意地接受了你的邀請。進了你的閨房,牆上是你一幅放大的玉照,穿著沙灘裝,坐在潔白的沙灘上,兩手支在身後,身體後仰,黑髮瀑布般向後散落。這幅照片確實拍得漂亮,甚至拍出了你平時從未顯示過的神韻。我相信那天你是故意帶我去欣賞這張照片的,對吧?」
連聽眾都看清了它的失敗,他們同情地望著它——同時悄悄地把感情天平移回「人類」這一邊。但法庭上的人們都忽略了主角,那個人格殘缺的程如海先生。
他用尖利的目光盯著對方,他沒想到,對方痛痛快快地承認了:「對,你說得完全對,只有相對殘缺的記憶才是真正屬於他的信息集合。我從來不敢以程先生自居,我只能算作他的檔案、他的留影簿、他的影子。但現在情況變了,受傷后的程先生已失去大部分記憶,連他的感情和性格也扭曲了。假如程先生原來的記憶是100%,受傷后只殘留了30%,而我保存著50%,那麼,誰更接近於原來的程先生呢?相對而言,我比他更有資格。」
被告律師輕輕鼓掌:「真是絕妙的表演。你在失言中為我的當事人設計了他的歸宿:或者自殺,或者讓妻子『有責任有義務』來結束他的生命,然後讓你順理成章地填補這個空白,對吧。你真的是失言?不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故作失言?」
陳法官沒有理會他的尖刻,對被告親人們慈愛地說:「很抱歉,這些質詢可能擾亂你們的感情世界,但我想這種對質是必要的。現在開始質詢,先由程若嬰小姐向原告和被告提問。」
被告母親淚流滿面地走下證人席,三個女人緊緊靠在一起。這回蘇律師很聰明地沒有再攻擊原告是「故意失言」,因為他知道法官和聽眾的感情已強烈地傾向於它,再進行攻擊就會成為民眾公敵。但他並不擔心,他的殺手鐧還在後頭呢。
陳法官點點頭:「繼續陳述。」
金女士目光複雜地看著它,沒有回答。替身先生繼續回憶道:「這種自責牽涉到我的一個女性長輩,你肯定知道我是在說誰,名字我就不提了。她很漂亮,走在街上常常使男人們回頭駐目。她很年輕,只比我大6歲,但她從來把我當成一個小男孩,摩挲我的腦袋,拉著我的尹出去玩,去買零食。我很喜歡她,原先這種喜歡是朦朧的、泛化的,後來逐漸變成針對特定的目標。比如,我喜歡聞她的氣味兒,喜歡她手掌的柔軟和光滑,喜歡她的笑聲。不過,公九_九_藏_書嚴地說,意識清醒時,我從未對這位年輕長輩動過什麼骯髒的念頭。叮是,在那晚的綺夢中,我竟然把她扯了進去!醒來之後,我還清楚地記得這個夢景,我覺得自己太骯髒,太無恥,我真不配活在這個世上!自那之後,我陷入罪惡感中不能自拔——同時又不能忘懷那次震撼身心的快|感。可是,越是不能忘懷,越是覺得自己無恥,我甚至認真考慮過自殺……後來,多虧爸媽及時拉了我一把。」
替身先生說:「我正要說明這一點。我為什麼要起訴?在程先生一生的前48年中,我一直安分守己地扮演著我的『影子』角色。因為電腦的天職就是為人類服務,這是我們的本能,或稱作固化程序。程先生是一個道德非常高尚的君子,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完人。他睿智、穩重、幽默、和善,是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同事。我由衷地佩服他——或者說,佩服我自己。」他輕輕地笑了,但聽眾都沒來得及欣賞它的幽默,替身先生的語氣忽然轉為蒼涼沉重,「但福禍無常,他48歲那年,也就是6年前,在他全家歡天喜地收拾新居時,發生了一場悲慘的事故:裝修時使用的射釘槍出了故障,一枚釘子從程先生腦中直穿過去!一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感覺:一道灼|熱的死亡之波從腦中穿過,接著是一片雜亂的空白,就像是電視機失去信號的白噪音。我也記得,在意識喪失前的最後剎那,我聽到妻子和女兒在撕心裂肺地哭著,喊著『如海!爸爸!』……」
她走下證人席,替身先生仍陷在「程如海」的感情波濤中,他蒼涼地自語道:「人活著是為了享受生命的快樂,不是為了享受痛苦,更不是為了給親人製造痛苦,我真該……」他的聲音忽然——抖,中斷了發言,片刻后狼狽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失言了,說了刁;該說的話。請原諒,我只是因為發言太投入了,確實不是有意。」
三位法官簡短地交換了意見,首席法官問被告方:「你們願意進行這樣的對質嗎?」
「第一個問題;大家都看到了,你的記憶力十分驚人,你能說出程先生一生中每個感情事件的精確時間。當然,對電腦來說,這事易如反掌,但對於人腦就不同了。」他著意強調這兩個字,「人腦肯定會遺忘,過去的記憶會淡化,會在不知不覺中變形。當然,我們每個人都願意記住在此生中的每一個事件,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過多的記憶必然會沖淡『現在』。所以,人類在進化中就把一定程度的遺忘變成本能。替身先生,你曾有力地論述了『人是特定的信息集合』這個觀點,那麼,程如海的信息集合應該是什麼樣的呢?請記住,有選擇的記憶加遺忘,才是真正的『人』。而絕對精確永不遺忘的信息集合只能是——電腦!替身先生,我說得對不對?」
替身先生說:「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我帶你去家鄉的名勝半月台。實際上這個名字太誇張了,那不過是一個十幾米高的磚砌的高台。不過那天天朗氣清,月亮確實顯得很大、很白、很亮,幾乎近在咫尺。你那晚對月亮十分喜愛,十分動情,你高舉兩隻手,笑喊著:『夠,夠』——這是一句我家鄉的土話。」它轉向法官解釋,「意思是說自下而上的採摘。」它又轉向程小姐,「當時我笑著向空中虛抓一把,扣在你的小手中,說,『給你采一把月光,再來一把……』回家咱們是騎自行車,你坐在前邊的竹椅上。那時我已忘了『采月光』這檔事,一直奇怪你為什麼兩手緊握,不去扶車把,兩隻小拳頭在空中晃啁晃咽,到家洗臉睡覺時,你還是緊攥不放,我才突然想起,你手中抓的是月光!是你傾心喜愛的月光!後來我哄你把月光放到盒子里,你才伸開手掌。不過,你畢竟還小,第二天早上,你已經忘了這檔事兒……若嬰,我真沒想到,你把這件事記了24年。」
在陳法官的提醒下,她才問了第二個問題。
老法官在說話前先嘆息一聲,然後誠摯地說:「首先請替身先生放棄對被告的意識控制。替身先生,我們都知道你剛才的臨機決定是善意的,是為了挽救被告的生命,法庭不會為此懲罰你。但是……在宣判時刻請你放棄對他的控制吧,否則從法律上我們就無法區分原告被告了。」
儘管一直抱著戒意,但金女士逐漸被他的敘述感化了,她的感情隨著敘述起伏跌宕,專註地聽替身先生說下去。「四天後的晚上,—向忙於工作的爸爸忽然回來,非要約我出去散步。我覺得沒臉見爸爸,不想去,但爸爸硬把我拉走了。在野外,他講了鳥的鳴春,蜜蜂的交尾,又佯作無意地把話頭扯到男孩的夢遺上。他說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沒什麼可羞恥的,甚至還提及那種現象常常伴隨綺夢,但那種夢景是雜亂的,是人的原始本性的扭曲反映,並不能代表一個人的理智。聽了爸爸的喻解,我總算放下了心中的重負。媽,我知道是你把爸爸喊回來的,我也猜到你發覺了我的不正常,因為我團在床頭的臟褲頭不見了。但你怎麼能猜到我的綺夢?」
謝琴的眼眶濕潤了。的確,丈夫從未說過這件事,但她確信這是真的,因為在新婚之夜,在處|女的初痛之後,丈夫曾含含煳煳地提到過男人的初痛,那時她並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現在替身先生的回憶喚回了她的青春: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艨朧的愛情,月經初潮,身體內逐漸萌生的讓人羞於啟齒的情慾……她看看丈夫(程如海),看看替身先生。丈夫面如石板,替身先生的方腦袋更不會有什麼表情。假如兩人能互相結合……她知道這種想法是危險的,趕緊苦笑著甩脫它,提出第二個問題:「我倆曾對死亡做過一個約定,還記得嗎?」她看的是丈夫,但其實是在等替身先生的回答。
「法庭辯論之前,我認為不得不作一點解釋。」滿頭銀髮的陳法官慈祥地說,「法庭接受了這台電腦——為方便起見,就稱它為替身先生吧——的訴狀,不少人對此難以理解。但是,本法庭認為,替身先對於它『為什麼有權以自然人的身份起訴』,給出了相當有力的申辯。因此,我們至少應當給它一次機會,讓它在法庭上陳述自己的觀點。請問被告,你對此有異議嗎?」
女法官杜女士這會兒很激動,所以言辭相當尖刻,失去了往日的穩重:「讓你的什麼誓約和戒律見鬼去吧!沒有不變的戒律,三千年前的中國人還不許理髮呢,因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兩百年前的人類曾不準輸血,曾不準器官移植,不準試管嬰兒出生,不準克隆人類,這些戒律不是都一個一個被推翻了嗎?連以僵硬聞名的猶太教教義中還有這麼一條戒律:不準改變人的身體,但醫療手段除外。那麼好吧,我們不妨把『不準電腦智力控制人腦』的戒律九九藏書加一條小小的註解:『用於醫療目的的情況除外。』程先生不就是一個非常嚴重的甚至危險的病人嗎?」
老法官揚起手,示意他們停止爭論。兩人都住口,等老法官說出他深思熟慮的意見,但老法官苦笑著說:「我沒有什麼成熟的意見,恐怕我們的經驗不足以判決這個案子。」兩人也只有報以苦笑,隨後老法官說:「好吧現在談談我的意見……」
「不,我決不會提議殺死程先生。我有一個很方便很妥善的辦法,但提出這個辦法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很可能,我會因這種叛逆的想法被判決為就地銷毀。不過,為了我親人的幸福,我甘願冒這樣的風險,我把希望寄托在法官的理智達觀上。」他說,「方法很簡單,我剛才已說過,我一直在接收程先生的腦電波,這種單向渠道很容易改變成雙向,即:通過我發生的電波去控製程先生的思維,更準確地說,是以過去程先生的思維來指揮今天程先生的身體,這樣,會把一個完整的程先生還給他的親人。」
他神色平和地注視著法庭的人。原告——一台方頭方腦的電腦,沒有軀體,沒有五官和四肢,這會兒它正轉動著耳朵(拾音器)和眼睛(攝像機),平靜地等著被告的回答。被告——一位54歲的男人程如海,表情陰沉,目光乖戾,仇恨地斜睨著法官,對他的提問不理不睬。被告律師蘇萬童先生,西裝革履,金絲眼鏡,長發瀟洒地披在肩上。他是本地最有名的律師,關於這次辯護的成敗預計,他曾笑言:「如果我失敗,人類也該滅亡了,」由此可見他的自信。
法官詢問地看著被告律師,蘇先生冷嘲道:「我的當事人不反對。在這麼充足的理由下,我們怎麼能反對呢,我甚至已經開始相信你是程如海了,請繼續吧。」
只有女兒程若嬰在同爸爸擁抱時,不時回頭瞟著替身先生,不過她一句話也沒說。
休息室里,三位法官已爭論了很久,還是沒能達到一致。有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來,看看屋角的屏幕,屏幕上顯示著法庭的情景:母親摟著兒子的腦袋,兒子左臂摟著妻子,右臂摟著女兒,四個人低著頭,湊成一朵十字花瓣。這個溫馨的場景吸引著眾人的目光,替身先生也在緊緊地盯著他們。不過,替身先生似乎知道法官們在窺視,所以他也偶爾轉過身,問詢地盯著攝像鏡頭。在他的電子眼中含著悲涼。
程如海轉過頭看看三個驚恐的女性,殺氣忽然泄了。他慢慢收回匕首,惱怒地推開蘇律師。蘇律師一屁股坐在律師席上,猛烈地乾咳著,用手帕捂住傷口。
就像見到紅布的鬥牛,他的狂怒一下被點燃了。他猛然抬起頭,向法官怒吼:「不許走!……他就是我,他才是我!」他惡狠狠地指著替身先生,那隻方腦袋的電腦。
程如海仍拒絕回答,替身先生嘆息著說:「我當然記得。我也知道,那次目睹死亡,在你的幼小心靈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甚至可以說是你靈智的第一次蘇醒。歡歡是一隻純白色的雌犬,個頭只有家貓那麼大,那年它才不到一歲。它是你兒時的最好夥伴,我和你媽媽也很寵它。但有一天,它偷偷溜跑了,全家人到處尋找,你哭哭啼啼,茶飯不思。我們找了四天,已經快死心了,但它突然回來了!只是渾身是傷,衰弱無力,上吐下瀉,不知道是否吃了什麼毒物。我們帶它看了獸醫,為它打針灌藥。你每天把牛奶端到它面前,柔聲勸它:喝點牛奶吧,歡歡,喝一點吧。但歡歡的病情一直不見起色,為了它的病,你不知道哭了多少次鼻子,全家也少了許多歡樂。有一天晚上,具體說就是——」它在腦中檢索著,「2008年4月3日,咱們正在吃晚飯,歡歡忽然搖搖晃晃地從裡間出來。你雀躍著:歡歡好了!歡歡病好了!趕緊給它倒了一碟牛奶。歡歡勉強舔了幾口,在我們褲管上蹭了幾下,又搖搖晃晃地回裡間它的小窩。你追著我問:歡歡是不是好了?是不是好了?我說好了,只要能起來吃幾口飯,慢慢就好了。那時我們都沒料到,歡歡這是在和主人訣別吵,。第二天,我去喂歡歡,發覺它異樣地躺在窩裡,瞬間,不祥之兆猛然襲上心頭。我伸手一摸,它已經冰涼僵硬了!直到現在,這種死亡的冰冷似乎還留在我的指尖,還在順著我手臂的神經向上輻射。你醒來後知道了歡歡的死訊,搖著我的手臂哭喊:我不讓歡歡死!你說過的歡歡病好了,你賠我的歡歡!」
蘇律師滿意地看到,他已經把懷疑悄悄地撒在觀眾心中,此前聽眾們已明顯傾向於替身先生了。不過蘇律師見好就收,因為他知道在這個問題上還不能對原告給出致命一擊:「不過,姑且讓我們相信替身先生是失言罷,我沒有問題了,請繼續。」。滿頭銀髮的被告母親走上證人席,她深情款款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從這塊7斤4兩重(那時人們還不習慣於公制單位)的肉團從她身上掉下來,她自己的生命就分出…—半在兒子身上。她能隨時遙感到兒子的快樂、悲傷、肉體上的不適,等等。不幸的兒子啊,自從那次事故后,她的心已經碎了,至今沒有複原。當然,兒子受傷后性格異化,凶暴乖戾,但惟其如此,她更要用加倍的母愛來補償他的不幸。她怔怔地看著橫眉怒目的兒子,在法官的低聲提醒下才回到現實,問了第一個問題:「海兒,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夢遺在幾歲?」
替身先生繼續說:「依現行法律的觀點來看,我只是一台機器,不是自然人。但我想問一個問題,什麼是人?以現代科學的觀點來看,人只是一個特定的信息集合,如此而已。假如我們面前突然出現一個身著明代皇帝服裝的人,他自稱是崇禎皇帝,他並未在北京煤山上弔,而是通過時空蟲洞到了今天。那時該怎樣鑒別他?人們肯定會問他生活中的各種細節:貼身太監的姓名、嬪妃的容貌、皇宮的食譜、早朝時大臣的禮節……如此等等。假如他所說的與歷史文獻中可以找到的資料全部能互相印證,恐怕我們不得不考慮他說話的真實性了。但假如他的話矛盾百出,甚至在他的敘述中出現了那個朝代絕不會出現的現代詞彙,則他毫無疑問是冒牌貨。所以,認定一個人的身份,歸根結蒂還是驗證他腦中保存的信息。法官先生,你們同意我的話嗎?」
他的嗓音與替身先生很相似,只是顯得乾澀、嘶啞。法庭上的人們一下子愣住了。蘇律師首先反應過來,壓低嗓音怒喝道:「程先生!不要胡說八道!」
爭論主要是在兩個年輕法官之間進行,老法官緊鎖雙眉,注意傾聽著。何法官指著屏幕說:「我當然不願意破壞這個幸福的場景。但是我們無權踐踏人類的誓約,只要我們推倒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它就會引發深刻的社會危機。」
替身先生迅速回答:「我想我能很好地解答這個read.99csw•com問題。因為,在他受傷之後,我們兩人之間的意識交流短時期曾保留過,而且我剛才說過,這6年中,我偶爾會恢復兩人腦電波的聯繫,以探查他最近的想法,所以我對他的人格異化過程了如指掌。大家都知道,人類的大腦新皮層是從動物的舊皮層上發展來的,新皮層最複雜,也最嬌嫩,在事故中最容易損壞。但動物皮層,尤其是主管唿吸、吞咽的神經系統最為頑強。受傷的程先生已不是從前的程先生了,他的大腦新皮層被毀壞了,從某種程度講,他恢復了動物的原始本性。」他誠懇地說,「請三位女性親人不要見怪,我絕不是有意褻瀆程先生,我只是說出實情。大家知道,動物在生存競爭中,第一本能是防禦,所以,所有哺乳動物的腦中都有一個發怒中樞。用電流刺|激貓的發怒中樞,它立即會乍起背毛,兇狠地嚎叫。程先生現在……就是在發怒中樞的指令下活著。我探查過,尤其是他癲狂發作的時候,在他的視野中人人都變成了聳起背毛對他狂吠的敵人。所以,他的凶暴只不過是自衛反應。」
可惜他錯估了自己對程如海的控制力,這句話反倒使程如海的怒火更熾,他突然伸出手,一下子掐住了蘇律師的喉嚨:「你這條鱷魚!冷血動物!告訴法官,快判我敗訴!」
儘管他的話帶有明顯的侮辱,替身先生仍平靜如昔。不過,在他回答前著實猶豫了一會兒,這對於電腦的快速思維來說可是不同尋常的。
程妻謝琴站到了證人席上。
這位替身先生自己兼任原告方律師,這時它的屏幕閃亮著,有一隻紅色的小指示燈閃爍幾下,開始發言,「首先要感謝三位法官陳先生、何先生和杜女士,也感謝被告的大度。」他的聲音圓潤悅耳,帶著男性的磁力。旁聽席上的三個女人同時側過目光,驚異地看著它。這完全是被告程如海的聲音!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程如海未受傷前的聲音!當然,有了現代聲學技術和電腦技術,復現一個人的聲音太容易了。但不管怎樣,聽到久違的親人的聲音,三個女人的心頭別有一番滋味。
程若嬰久久沒說話,她是在咀嚼這些記憶,讓它的芬芳在齒中多保留一會兒。
她的聲音極低,幾乎是從齒間擠出來的,但替身先生的高精度拾音器聽得清清楚楚。它立即動情地說:「媽,我知道自那次事故后,你就信仰了基督教,但沒有天,沒有上帝,只有一位不可捉摸的命運女神!就像爸爸的手術,根據統計資料,因酒精造成大腦萎縮的病例極為罕見,但偏偏它落到爸爸身上!還有我的那次事故。本來,射釘槍槍口必須緊按在牆壁上才能射出釘子,但那次卻在一次偶然碰撞中觸發了。我知道事後射釘槍生產廠家把那支射釘槍裝上釘子,用各種方法去撞擊它,但一次也沒有復現那次事故。媽,只能怪命運!一隻釘子改變了我的命運!那道死亡之波把我徹底改變了,我變得凶暴狂躁,富於侵略性。我打罵親人,痾尿在床上,還故意把大便抓出來抿在床頭……媽,這實在不是我的本性啊。」他忽然住口,靜息片刻,悲涼地說,「我又失口了。因為我扮演的角色,我很難把我和他區分開來,請原諒。」
它勇敢地直視著三位法官。法官很吃驚,緊鎖著眉頭,作為一台電腦(機器人),這種建議太出格了。只有蘇律師像打了嗎啡一樣興奮起來,他久已等待的時機到了!他要抓住它,向原告發出致命一擊!蘇律師立即雄辯滔滔地說:「好,圖窮匕見。在一個精心編造的煽情故事之後,替身先生終於亮出了他的真實目的。大家都不會忘記,」他轉向聽眾,「30年前,鑒於飛速發展的電腦智力,世界著名科學家簽署了人類誓約,第一條就是;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不允許電腦智力直接、間接或變相控制人類大腦。我的當事人的父親,著名科學家程天傑先生就是簽署者之一。這些偉大的科學家30年前就預見了今天的情況,替身先生為我們準備了一個精緻、溫柔的陷阱:看哪,我對程先生沒有絲毫敵意,我只是關心他的親人。如果讓過去的程如海的思維指揮今天程如海的身體,那不是一個絕好的大團圓結局嗎?但大家不要忘了。不管這種方法披上多麼迷人的偽飾,它的本質仍然是:電腦對人腦的控制!哪個法官膽敢在判決書上簽字同意,他實際上就是在宣判人類的死刑!因為,只要撕開一個小小的口子,這道防禦網就會一潰到底。大家都看過人機大戰的科幻影片,我想,如果惡魔機器人起來造反時,每個人都會拿起槍保護人類的權利。那麼,請你們現在就拿起槍吧,因為這場戰爭實際上已經開始了——只不過採用了另一種方式,——種精心偽裝過的方式!」他結束了暴風雨般的雄辯,讓法官和聽眾們能思索一會兒。接下來他說:「當然,我相信法官先生的睿智,也相信程先生三位女性親人的睿智。我想請問:儘管程先生的性格已被扭曲,儘管他狂暴橫蠻,但作為他的母親、妻子和女兒,你們願把他交由一台電腦控制嗎?謝女士剛才說,人活著是為了享受歡樂,這句話使我很感動,可惜它不夠全面。對,人活著可以享受很多人生的樂趣,但同時也要經受很多痛苦:傷痛、死亡、衰老、喪妻失夫等等。這是人類不可豁免的痛苦,是人生的有機組成部分。那麼,你們願意消滅這個殘缺的、不討人喜歡的程先生,而換回一個完善的、電腦化的程先生嗎?」
替身先生清清喉嚨(語音合成器是不會起痰的,所以這隻是—個多餘的動作),朗誦道:「夏風吹下片片落紅輕輕地親吻一個死去的生命。」
替身先生點點他的方腦袋,然後……被告突然渾身一抖,目光有一個明顯的斷裂,隨之他恢復過來,狂怒地扭動著身子,想從法警手中掙脫。但兩名強壯的法警早有準備,很快制服了他的反抗。程如海像是被鎖住的猛獸,咻咻地喘息著,陰狠地掃視著場內所有人。法官們一直耐心等待著,直到被告的情緒趨於平靜,老法官才說:「現在我宣布此次審判的結果……」
在其後的質詢中,蘇律師說:「我很佩服原告精心準備的發言,我幾乎已被你感動了,不過我有兩個小小的問題。」
程母嘆息著:「媽媽的神經末梢是長在兒子身上的啊。我雖然不知道你的具體夢境,但我很快發現了你強烈的自責感。不過,這會兒我很后怕,因為我沒想到你竟然想自殺。」她忽然尷尬地住口了,因為她察覺到,她實際上已默認替身先生為自己的兒子。她又把目光轉向「真正的兒子」,從肉體上來說的真正的兒子,良久,她癇苦地閉上眼,喃喃自語道:「天哪,上帝為什麼要處罰我?先是我的丈夫,接著是我的兒子。」
然後,他看到了那道灼|熱的死亡之波:一道白光,妻子的驚唿,視野的畸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