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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星播種

水星播種

作者:王晉康
「瘋了,」我神經質地咕噥道:「真的是瘋了,只有瘋子才這樣異想天開。」
洪其炎是飛船上的秘密乘客,起飛前他已經「因心臟病突發,搶救無效而去世,享年64歲。」我們發了訃告,舉行了隆重的葬禮,社會各界都一致表示衷悼。雖然他是個怪人,雖然他支持的「水星放生」行動並沒得到全人類的認可,但畢竟他的慷慨和獻身令人欽服。現在,他傾力支持的「姑媽號」飛船即將起飛,而他卻在這個時刻不幸去世,這是何等的悲劇!而其時,洪先生連同他的水星車已秘密運到飛船上。洪先生說:
我老實承認,「不知道。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我的家產能在30年內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但30年後怎麼辦?還有,怎樣才能湊出足夠的資金,把這些生命放養到水星上?我心裏沒有一點數。不管怎樣,我會盡我的力量,這一代完不成,那就留給下一代吧。」
「沙女士的估計完全正確!她說你會打電話來的。還說如果你不打來電話,律師就可以中斷工作了。她沒看錯你。來吧,我領你去,那種新型生命在她的私人實驗室里。」
主持人耿越笑著說:「節目開始前,首先我向大家致歉,這次辯論本來應放在水星上進行的,不過電視台付不起諸位到水星的旅費。再說,如果不配置空調,那兒的天氣太熱了一點。」
「我奉沙巫大神為天地間唯一的至尊,我唾棄偽神,他不是大神的化身。」
我仔細回想,終於愧然搖頭,這件事在我心中已沒有一絲記憶。何律師又說,另一件事則是你7歲之後了。沙女士說,那時你有超出7歲的早熟,常常皺著眉頭愣神,或向大人問一些古古怪怪的問題。有一天你問沙姑姑,為什麼閉上眼睛后,眼帘上並不是空的,不是絕對的黑暗,而是有無數細小的微粒、空隙或什麼東西飄來飄去,但無法看清它們。你常常閉上眼睛努力想看清,總也辦不到,因為當你把眼珠對準它時,它會慢慢滑出視野。你問沙姑姑,那些雜亂的東西是什麼?是不是在我們看得見的世界背後,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
何律師舉起手指止住我的問話,笑道:「雖然我知道不會錯,但我仍要核對一下。」他念出我的身份證號碼,我父母的名字,我的公司名稱,「這些資料都不錯吧。」
何律師微笑著,簡單地重複著:「世界需要幾個瘋子。」
奇卡卡象躲避魔鬼一樣急急跑了,不願意和一位醜惡的「橫死復生者」待在一起。圖拉拉感嘆著,立起身子,看見奇卡卡為他留下四個能量盒,足夠他返回到有光地帶了。化身沙巫呢?他急迫地四處查看。沒有了,連同他的神車都沒有了。他想起胡巴巴臨走說:要稟報教皇,迎回化身沙巫的聖體,在父星的光輝下喚他醒來。一陣焦灼的電波把圖拉拉淹沒,他已知道沙巫的身體實際上是很脆弱的,那些愚昧的信徒們很可能把他害死。他可是索拉人的恩人啊。
胡巴巴也看到了聖書,他的祈禱和跪拜也幾近癲狂。等他抬起頭,看見圖拉拉已經打開車門,捧住聖書,胡巴巴立即從閃孔射出兩道強光,灼痛了圖拉拉的後背。圖拉拉驚異地轉過身,胡巴巴瘋狂地喊道:
我寬容地笑著,沒有理他。不管怎樣反對,他還是遵照我的意見把這則消息捅到新聞媒體中去。我想,行這件事,既需要社會的許可,也需要社會的支持。那麼,就讓這個計劃儘早去面對社會吧。
「我相信你,相信沙女士的眼力,所有困難你都有能力、有毅力去克服。」
原來如此!原來就這麼一個簡單的要求!我不由看看他的腿,心中剎那間產生強烈的同情,過去對他的種種不快一掃而光。一個高度殘疾者用200億去購買飛出地球的自由,這個代價太高昂了!這也從反面說明,這具殘軀對他的桎梏是多麼殘酷。我柔聲說:「當然可以,只要你的身體能經受住宇航旅行。」
在我向洪先生彙報進度時,他沒有讓尹律師迴避。顯然,尹律師有資格分享這個秘密。談話中,尹女士常常嘴角含著微笑,靜靜地聽著,偶爾插問一句,多是關於飛船建造的技術細節。我很快知道了這種安排的目的——是她負責建造洪先生將要乘坐的水星車。
水星是離太陽最近的行星,距太陽0.387地球天文單位,即5789萬公里。太陽光猛烈地傾瀉到水星上,使它成了太陽系最熱的行星。它的白晝溫度可達450℃,在一個名叫卡路里盆地的地方,最高溫度曾達到973℃。由於沒有大氣保溫,夜晚溫度可低至-173℃。這個與太陽近在咫尺的星球上竟然也有冰的存在,它們分佈於水星的兩極,常年保持著-60℃以下的溫度。
索拉人殺死了化身沙巫,你們得到父星的授權了嗎?
人們愣住了,連教皇也一時無語。奇卡卡憤怒地轉過身,大聲說:「不要聽他的,他是一個橫死者,不許他褻瀆神靈!」
三個人欣慰地相視而笑。
我吃了一驚,心想他一定是把200億錯聽為200萬了。當然,即使是200萬,他已是相當慷慨。為了不傷他的自尊心,我委婉地說:
這個荒蕪而美麗的星球將是金屬變形蟲們世世代代的生息之地。
這種感情場是極端排外的,現場中只有圖拉拉的感情是異端,他頭疼欲裂,像是被千萬根針剌著神經。他掙扎著立起上身,從人縫中向里看。化身沙巫的聖體已擺放在一個高高的聖台上,教皇領著奇卡卡、胡巴巴在伏地跪拜。圖拉拉的神經抽緊了,他想可怕的事馬上就要發生了。化身沙巫坐在聖台上,眼睛仍然緊閉著。在父星強烈的照射下,在720度的高溫中,他的身軀很快開始發黑,水分從體內猛烈蒸發,向上方升騰,在他附近造成了一個畸變的透明區域。隨之他的身體開始冒煙,淡淡的灰煙。然後,焦透的身體一塊塊迸脫,剩下一付焦黑的骨架。
「我想找你商量一下飛船建造的有關技術介面。你當然已經知道,我在領導著一項秘密研究,研製洪先生在水星上使用的生命維持系統。」
他不信宗教,但相信聖書(指聖書的舊約篇),因為聖書中混著很多奇怪的記載,這些記載常常被後來的科學發展所確證。比如,聖書上說:索拉星是父星的第一星,藍星是父星的第三星。這些聖諭被人們吟哦了數千年,從不知是什麼含意。直到望遠鏡的出現刺|激了天文學的發展,科學家才知道,索拉星和藍星都是父星的行星,而其排列順序完全如聖書所言!
我點點頭,心中發熱,也有些發酸。童年時我為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苦苦追尋過,一直沒有答案。即使現在,閉上眼睛,我仍能看到眼帘上亂七八槽的麻點,它確實存在,但永遠在你的視野之外。也許它只是瞳孔微結構在視網膜上的反映?或者是另一個世界(微觀世界)的投影?現在,我已沒有閑心去探求這個問題了,能有什麼意義呢。但童年時,我確實為它苦苦尋覓過。
我像是蝎蜇似地叫起來:「我去克服?你已坐定我會接受這筆遺產?」
後來我才知道,我這個勉強的決定是多麼正確。
眾人走了,聖府大廳中只留下圖拉拉。沒有了惱人的喧囂,他可以靜下心來同化身沙巫交談了,心靈上的交談。他久久地瞻望著化身沙巫奇特的面容,心中充滿敬畏。聖府找到了,化身沙巫的聖體找到了。牧師及信徒們喜極欲狂。不過,他們錯了。化身沙巫的確存在,他也的確是索拉生命的創造者,但他不是神,而是來自異星的一個科學家。圖拉拉為之思考多年,早就得出了這個結論。在他對化身沙巫的敬畏中,含著深深的親近感。科學家的思維總是相通的,不管他們生活在宇宙的哪個星系,都使用同樣的數字語言,同樣的物理定律,同樣的邏輯規則。所以,他覺得,在他和化身沙巫之間,有著深深的相契。
「不許瀆神者觸摸聖書!」他擠開科學家,虔誠地捧起聖書,惡狠狠地說:「現在你還敢說神不存在嗎?你這個瀆神者,大神一定會懲罰你的!」他不再理會圖拉拉,轉向眾人說:「我要回去請示教皇,把沙巫神的聖體迎回去。在我回來之前,所有人必須離開聖府!」
《生命模板》
但牆上的一幅畫他是懂得的,這是幅相當粗糙的畫,估計是化身沙巫用手畫成。畫的是一個索拉人,用手指著胸前的兩個閃孔。畫旁有一個按鈕,另有一個手指指著它。圖拉拉對這副畫的含意猜度了一會兒,下決心按下這個按鈕。
胡巴巴的閃孔中閃出兩道強光:「不行!」
「我已經說過,這是我最困難的一次律師業務。你是否接受這筆遺產,務請認真考慮后再定奪,你完全可以拒絕的。」他歉然說:「對不起,我現在還不能宣布遺囑的內容。遵照我當事人的規定,請你先看看這本研究筆記,如果你對它不感興趣,我們就不必深談了。請你務必抽時間詳細閱讀,這是立遺囑人的要求。」
尹女士嘆息一聲:「恐怕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命運對他太不公平,給了他一個無比醜陋殘缺的身體,偏偏又給他一個聰明過人的大腦。畸形的身體造就了畸形的性格,他心理陰暗,對所有正常人懷著憤懣;但他的本質又是善良的,天生具有仁者之心。他是一個畸形的統一體,仁愛的繭殼箍著報復的慾望。他在商戰中的砍伐,他在徵婚時對應徵者的戲弄,都是這種矛盾心態的反映。不過這些報復都是低度的,是被仁愛之心沖淡過的。但是,也許有一天,報復慾望會衝破仁愛的封鎖,那時……他本人深知這一點,也一直懷著對自身的恐懼。」
「其炎!永別了!我愛你!」
「洪先生,我很欽佩你。在我決定接受沙姑姑的遺產時,不少人說我是瘋子。不過依我看,你比我瘋得更徹底。」
水星素描
洪先生沒推辭:「那就叫姑媽號吧,很俗氣的一個名字,對不?」
一個索拉星日過去了,他中午時趕到戛杜里盆地的中央。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成千上萬的索拉人密密麻麻地聚在聖壇旁,群聚的感情場互相激勵,形成正反饋,其強度使每個人都陷於癲狂。連圖拉拉也幾乎被同化了,他用頑強的毅力壓下自己的宗教衝動。
我柔聲說:「好的,我會辦到。不過,」我遲疑著,「可以冒味地問一句嗎?我想問:你傾盡家財以放養水星生命,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到水星一游嗎?」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震驚地看著她。洪先生要人體速凍裝置幹什麼?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洪先生的計劃看成一次異想天開的、挑戰式的旅行,不過毫無疑問是一次短期旅行。但——人體速凍和解凍裝置!
20世紀後半期,科學家費因曼和德雷克斯勒開啟了納米科學的先河。他們說,自古以來人們製造物品的方法都是「自上而下」的,是用切削、分割、組合的方法來製造。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自下而上」呢?可以設想製造這樣的納米機器人,它們能大量地自我複製,然後它們去分解灰塵的原子,再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紙。這時,生命和非生命、製造和成長的界限就模煳了,互相滲透了。
「陳先生,恐怕這是我一生中最困難的律師業務。為什麼這樣說?以後你會明白的。現在,先說說我的當事人為什麼指定你繼承遺產吧。」
這位狡猾的老律師成功地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匆匆安排了一天的工作,帶上筆記本回到家中。家中沒有人,我走進書房,關上門,掏出筆記本認真端詳。封皮是黑色的,已有磨損,顯然是幾十年前的舊物。它靜靜地躺在我手中,就像是慣於保守秘密的滄桑老人。筆記本里究竟藏有什麼秘密?
沙巫神在索拉星上留下化身,化身沙巫睡在北極的寒冰里,躲避著父星。每隔4152萬年,化身沙巫醒來,乘神車巡視索拉星。他憐憫索拉人的愚味,把智慧吹進索拉人的眼睛和閃孔。
飛船船長柳明少將指揮著,兩名船員抬著一個綠色的冷藏箱走下舷梯。裏面是20塊冷凝金屬棒,那是從沙午姑姑的生命熔爐中取出的,其中藏著生命的種子。飛船降落在卡路里盆地,溫度計顯示,此刻艙外溫度是720℃。宇般服里的太陽能空調器嗡嗡地響著,用太陽送來的光能抵抗著太陽送來的酷熱。如果沒有空調,別說宇航員了,連那20塊金屬棒也會在瞬間熔化。
神告訴索拉人:
水星質量為地球的1/25,磁場強度為地球的1/100。公轉周期為87.96天,即1000地球年=4152水星年。水星自轉周期為58.646天,是其公轉周期的2/3,這是由於太陽引力延緩了它的自轉速度,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引力鎖定。
「很抱歉,我是個殘疾https://read•99csw•com人,行走不便,只好麻煩你來了。」
從此,洪先生的資金源源不斷地送來。激|情之火澆上金錢之油,產生了驚人的工作效率。當年年底,已經有15000人在為「姑媽號」飛船工作。對「水星放生」這件事,社會上在倫理意義上的反對一直沒有停止,但它始終沒有對我們形成阻力。
只有圖拉拉一人站立著,跪伏的人群包括他的助手,似乎奇卡卡的禱告比別人更狂熱。眾人合成的感情場衝擊著圖拉拉,他幾乎也不由想俯伏在地,但他終於抑制住自己,快步上前,仔細觀看化身沙巫的尊容。
她輕輕搖頭:「勸不動的,如果他能被別人勸動,他就不是洪其炎了。再說,這樣的人生設計對他未嘗不是好事。」
橫死的索拉人很容易復生(只需讓他接受光照),但圖拉拉從沒想過自己會幹這種亂|倫的醜事。不過,今天他不能死!他還有重要的事去辦,還要按沙巫的交待去喚醒沙巫,為索拉人贏得「大的恩寵」,他怎麼能在這時死去呢。頭腦中的暈眩越來越重,已經不能進行有效的思考了,他必須趕緊想出辦法。
我苦笑道:「要讓水星生命進化到會感激我,至少得一億年吧,這個投資回收期也太長啦。」
「那我就不明白了,勞神費力去做這些對人類無益的工作——為什麼?」
他不動聲色地說:「我沒聽錯,200億,不是200萬。我的家產不太夠,但我想,這些資金不必一步到位吧。如果在10年內逐步到位,那麼,加上10年的增值,我的家產已經夠了。」
索拉人啊,
「沒關係,她對你非常信賴,她說,你一旦回頭,便可立地成佛。」他強調道:「一旦回頭,立地成佛,這是沙女士的原話。」
他平淡地說:「資金問題我來解決吧。」
「它們繁殖很快嗎?」
我乾笑道:「現在我知道這筆遺產的內容了,是一筆數目驚人的負遺產。繼承人要用自己的財產去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維持到哪一年——天知道。不僅如此,他還要為這些金屬生命尋找放生之地,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而這麼做,至少需要數百億元資金,需要一二百年的時間。誰若甘願接受這樣的遺產,別人一定會認為他也瘋了。」
何律師告訴我,這是些低熔點金屬(錫、鉛、鈉、汞等)的混合熔液,其中散布著硅、鐵、鉻、錳、鉬等高熔點物質,這些高熔點物質尺寸為納米級,在熔液中保持著固體形態。我們的變形蟲——即沙女士說的新型生命——正是以這些納米級固相原子團為骨架,俘獲一些液相金屬而組成的。熔池常年保持在490℃正負85℃的範圍,這是變形蟲最適宜的生存環境。「現在,看看它們的真容吧。」
「你是陳義哲先生嗎?我姓洪,對水星放生這件事有興趣。」
「我見到報導了!金屬生命,水星放生,一定是愚人節的玩笑吧。」
我和柳船長乘上洪先生的跑車,三人共同去尋找合適的放生地。這輛生命之舟設計得十分緊湊,車身復蓋著太陽能極板,十分高效,即使在極夜微弱的陽光中,也能維持它的行駛。車后是小型食物再生裝置和制氧裝置,能提供足夠一人用的人造食品和空氣。下面是強大的蓄電瓶,能提供十萬千瓦時的電量,其壽命(在不斷充放電的條件下)可以達到無限長。洪先生周圍是快速冷凝裝置,只要一按電鈕,便能在2秒鐘內對他進行深度冷凍。1000萬年後,該裝置會自動啟動,使他復甦。他身下的駕駛椅實際是兩隻靈巧的機械腿,可以帶他離開車輛,短時間出去步行,因為,放養生命的金屬湖泊常常是車輛開不到的地方。
我說:「不,不是。實際上,那篇報導原來確實打算在4月1號出台,但我忽然悟出4月1號是西方愚人節,於是通知報紙向後推遲4天。」
有沒有簡便的真正自下而上的方法?有。自然界有現成的例子——生命。即使最簡單的生命,如艾滋病毒、大腸桿菌、線蟲、蚊子,它們的構造也是極複雜的,遠遠超過汽車、電視機等機器。但這些複雜體卻能按DNA中暗藏的指令,自下而上的建造起來。這個過程極為高效和低廉。想想吧,如果以機械的辦法造出一架功能不弱於蚊子的微型直升機,需要人們做出多麼艱巨的努力!付出多少金錢!而蚊子的發育呢,只需要一顆蟲卵和一池污水就行了。
「有,但她指定你為唯一繼承人。想知道為什麼嗎?」
教皇出來了,在聖壇邊跪下,信徒的跪拜和祈禱又掀起一個高潮。這時,一個高級執事走上前,讓大家肅靜,這是奇卡卡!看來教皇對這位背叛科學投身宗教的人寵愛有加,他的地位如今已在胡巴巴之上了。奇卡卡待大家靜下來,朗朗地宣布:
最後一層冰牆轟然倒塌,莊嚴的聖府豁然顯現。這是一個冰建的大廳,廳內散射著均勻的白光,穹頂很高,廳內十分空曠,沒有什麼雜物,只有大廳中央放著一輛——神車!聖書上提到過它,無數傳說中描繪過它,3120年前的史書中記載過它。這正是化身沙巫的座騎呀。神車上鋪著黑色的平板,與聖壇上的平板一模一樣。下面是四個輪子。神車上方是透明的,模樣奇特的化身沙巫斜躺在裏面。
這次向北極行進的路上,圖拉拉看到了無數的橫死者,他們是一代代虔誠的教徒,按聖書的教誨,沿著從聖壇伸向北極的聖繩,來尋找沙巫神的聖府。當他們逐漸脫離父星的光照后,體內能量漸漸耗竭,終於倒在路上。對於這些橫死者,教會一直諱莫如深。因為,這些人死前沒找到死亡配偶,沒經過爆滅,靈魂不得超生,這是聖誡三罪(不得橫死,不得信仰偽神,不得觸摸聖壇和聖繩)中第一款大罪。但這些人又是可敬的殉教者。教會是該詛咒他們,還是褒揚他們呢?
我看呆了,心中有黃鐘大呂在震響,那是深沉蒼勁的天籟,是宇宙的律動。我記得有不少科學家論述過生命的極限環境,但誰能想到,在500℃的金屬液中,會有一種金屬生命,一種不依賴水和空氣的生命?這種生命模板的合成是多麼艱難的事,那應該是上帝10億年的工作,沙姑姑怎麼能在幾十年的研究中就把它創造出來?我瞻望著她的雕像,心中充滿敬畏。何律師關上隔熱門,領我回辦公室。他說:
「我奉教皇敕令,去北極找到極冰中的聖府,迎來化身沙巫的聖體。此刻,沙巫神將在父星的光輝下醒來,賜給我們大的恩寵!教皇陛下今天親臨聖壇,跪迎沙巫大神復生!」
何律師安安靜靜地看著我:「可是,歷史的發展常常需要一兩個瘋子。」
正廳很大,光線晦暗,青磚鋪的地面,其光滑不亞於水磨石地板。高大的廳堂沒有什麼豪華的擺設,顯得空空落落。廳中央停著一輛助殘車,一個50歲的矮個男人仰靠在車上。他高度殘疾,駝背雞胸,腦袋縮在脖子里。五官十分醜陋,令人不敢直視。腿腳也是先天畸形,纖細羸弱,拖在輪椅上。領我進屋的僕人悄悄退出去,我想,這位殘疾人就是洪先生了。
我略為沉吟:「我請幾位專家作過初步估算,大約為200億元。當然,這是個粗略的估算。」
教皇和奇卡卡的恐懼也不在眾人之下——誰敢承擔毀壞聖體的罪名?如果有人振臂一唿,信徒們會把罪人撕碎,即使貴為教皇也不能逃脫。時間在恐懼中靜止。恐懼和郁怒的感情場在繼續加強……忽然奇卡卡如奉神諭,立起身來指著那副骨架宣布:
我為這個決定熬煎了6天,心神不寧,長吁短嘆。我告訴自己,只有瘋子才會自願套上這副枷鎖,但海妖的歌聲一直在誘惑我,即使塞上耳朵也不行。40億年前,地球海洋中誕生了第一個能自我複製的蛋白質微胞,那是個粗糙的、微不足道的東西。如果真有上帝,恐怕他也料不到,這種小玩意兒會進化出地球生命的絢爛吧。現在,由於偶然的機緣,一種新型生命投入到我的翼下,它是一位女上帝創造的,它能否在水星發揚光大,取決於我的一念之差。這個責任太重了,我不敢輕言接受,也不敢輕言放棄。即使我甘願作這樣的犧牲,還有妻兒呢?我沒有權力把他們拖入終生的苦役中。妻子對此一直含笑不語,直到某天晚上,她輕描淡寫地說:
按洪先生要求,我對他的資助嚴格保密,只有我妻子和何律師知道資助人的姓名。當然實際上是無法保密的,姑媽號飛船需要的是數百億元資金,能拿得出這筆資金的個人屈指可數,再加上洪先生不斷拍賣其名下的產業,所以,這件事不久就成了公開的秘密。
洪先生扭過頭:「小陳,我臨『死』前清查了我的財產,還余幾百萬吧,我把它留給你和小尹了,你們為這件事犧牲太多。」
化身沙巫真的在這裏!洞外的人迫不及待地擁進去。以胡巴巴為首,眾人一齊俯伏在地,用腦袋和尾巴敲擊著地面,所有人的閃孔都在狂熱地禱告著:至上的沙巫大神,萬能的化身沙巫,你的子民向你膜拜,請賜福給我們!
圖拉拉不想與他爭執,他的閃孔平和地發射著信息:「你們回去吧,我不妨礙你們,但我要留在這裏……向化身沙巫討教。」
埋在索拉星北極冰層中的沙巫聖府快要露面了,透過厚厚的深綠色的極冰,已能隱約看到聖府中的微光。牧師胡巴巴進入了神靈附體的癲狂狀態,向外發射著強烈的感情場,胸前的閃孔激烈地閃爍著,背誦著聖書舊約和新約篇的禱文。破冰機飛轉著,一步一步向前拓展。胡巴巴俯伏在白色的冰屑中向化身沙巫遙拜,腦袋和尾巴重重地在地上叩擊,打得冰屑四處飛揚。
儘管新教皇奇卡卡頒布了嚴厲的鎮壓法令,但贖罪派的信徒日漸增多。因為贖罪派的教義喚醒了人們的良知,喚醒了潛藏內心深處的負罪感。對教庭的鎮壓,贖罪派從不做公開的反抗,他們默默地蔓延著,到處搜集與科學有關的一切東西:砸碎的能量盒,神車的碎片,殘缺不全的圖紙和文字等等。在那位180歲的贖罪派傳教者去世后,再沒人能懂得這些東西,但他們仍執著地收藏著,因為——傳教者說過,等化身沙巫在下一個千禧年復活時,它們就有用了。
我略為思索,明白了這個名字的深意:它說明人類只是水星生命的長輩而非父母,同時也暗含著紀念沙姑姑的意思。我說:「好!就用這個名字!」
他從皮包中掏出一件封固的信,鄭重地遞給我。我狐疑地接過來,撕開。信箋上用手寫體簡單地寫著兩行字,其內容是那樣驚世駭俗:
「洪先生,你還有什麼話嗎?」
又比如,《聖書》〈舊約〉第39章中規定了索拉星的溫度標定,以水的凝結為0度,水的沸騰為100度。可是,索拉星生命在幾億年的進化中從沒有接觸過水!只是在近代,科學家才推定在南北極有極冰存在。那麼,聖書中為什麼做這種規定,這種規定又是從何而來呢。
水星地貌與月球相似,到處是乾旱的岩石荒漠,是隕星撞擊形成的寰形山(卡路里盆地就是一顆大隕星撞擊而成)。地面上多見一種舌狀懸崖,延伸數百公里,這種地形是由水星地核的收縮所形成。水星的高溫使一些低熔點金屬熔化,聚集在凹部和岩石裂縫內,形成廣泛分佈的金屬液湖泊。由於水星缺少氧化性氣體,它們一直保持金屬態的存在。夜晚來臨時,金屬液凝結成玻璃狀的晶體。當陽光伴隨高溫在58.6個地球日之後返回時,金屬湖迅速開凍。
你們要世世代代背負著原罪,直到化身沙巫復生。
圖拉拉決定,從北極返回時,他要把這些橫死者收集起來,配成死亡配偶,讓他們在光照下爆滅。圖拉拉倒不是相信靈魂超生,但總不能任這些人永遠暴屍荒野吧。
「為什麼該接受?對我有什麼益處?」
「這就是沙女士創造的變形蟲,是一種納米機器,或納米生命。在這個尺度的自組織活動中,機器和生命這兩個概念可以合而為一了。」何律師說,「它的尺度有幾百納米,能自我複製,能通過體膜同外界進行新陳代謝。不過它吃食物只是為了提供建造身體的材料(尤其是固相元素),並不提供能量。它實際是以光為食物,體膜上有無數光電轉換器,以電能驅動它體內的金屬『肌肉』進行運動。」
聽證會進行了近兩個小時,七名專家或稱七名法官一直一言不發,認真地聽著,不時在紙上記下一兩點,從表情上看不出他們的傾向性。最後耿越走到演播台中央說:「我想質詢已相當充分了,現在請各位專家發表自己的意見吧。你們對水星放生這件事,是贊成、反對還是棄權?」
「當然啦,不然我怎麼會在50億人中間選上你呢。」
「請講。」
「很好。資金上有什麼要求?」
但不管怎樣,我無法拒絕。這些生命儘管粗糙,終究已脫離物質世界,它們是妙手偶得的孤品,如果生存下去,也許能復現地球生命的九*九*藏*書絢麗。我怎忍心讓它們因我而死呢。童年的科學情結忽然復活了,就像是一泓春|水悄悄融化著積雪。我嘆口氣:「何律師,宣布遺囑吧。」
「不必了,」他乾脆地說,「我已經全部了解。你只用告訴我,辦這件事需要多少資金。」
奇卡卡轉過目光,不願與他對視,微弱地閃道:「你一直在低聲喚我的名字,你說你有未了之事。我不忍心讓你橫死,偷偷給你換了能量盒。現在——你好自為之吧。」
《水星播種》寫作時,我已經從工作了30年的國營企業退休,在一家私人企業當經理。一邊是不斷頭的公司俗務,一邊是天馬行空的想象,董事會會議的間隙還要抓緊時間敲幾行字,現在回想起此篇的創作仍覺得有趣。
坐在第一位的張先生簡短地說:「這件事已遠遠超越時代,我們無法用現代的觀點去評判將來的事。所以,棄權是最明智的選擇。」
「我不能死,我還有未了之事。」
何律師在電話中大笑道:
他爬出無光地帶,無數橫死者還橫亘在沿途,他歉然地想,恐怕自己已沒有能力實現承諾,收斂他們了。進入有光地帶后,他看到索拉人成群結隊向前趕,他們的閃孔興奮地閃爍著:化身沙巫的復生大典馬上要舉行了!圖拉拉想去問個詳細,但人群立即發現他的恥辱印,怒沖沖地詛咒他,用尾巴打他。圖拉拉只好悲哀地遠遠避開。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們都知道這句話的含意。沙女士留給我的,實際是一筆負資產,我一旦接下,就要向這座熔爐投入大量的資金,直到用盡家財。然後……然後該怎麼辦?再去尋找一個像我這樣易於被感動的傻瓜?
真正的生命是不能圈養的,太陽系中正好有合適的放養地——水星。
他按一下按鈕,側面牆上映出圖像。圖像大概是用X光層析技術拍的,畫面一層層透過液體金屬,停在一個微小的異形體上。從色度看,它和周圍的液體金屬幾乎難以區分,但仔細看可以看出它四周有薄膜團住。它努力蠕動著,在粘稠的金屬液中緩緩地前進,形狀隨時變化,身後留下一道隱約可見的尾跡,不過尾跡很快就消失了。
那次電視辯論之後的晚上,何律師在我家吃了晚飯。席間他告訴我:「義哲,你實際已經勝利了,對這件事,法律上的『不作為』就是默認和支持。現在沒人阻擋你了,甩開膀子干吧。」
從他神車中有3000年前的聖書來看,他大約在3000年前醒來過,那時他肯定發現索拉人有了二進位語言,有了文字。但那時的索拉人還很愚味,被宗教麻木心靈。他無法以科學來啟發他們的靈智,只好把一些有用的信息藏在聖書里,以宗教的形式去傳播科學。
《聖書·創世紀》
「那好,現在請你忘記自己的律師身份,你,我的一個朋友,說說,我該接受這筆財產嗎?」
我搖搖頭:「不會。我知道沙午姑姑是一名科學家,收入頗豐,但仍屬於工薪階層,不會有太豐饒的遺產。不過我很感動,她怎麼不聲不響就看中我呢?說說看,你丈夫是不是有很多優點?」
5個地球日後,「姑媽號」飛船離開水星,開始長達1年的返程。不過,大家都覺得我們已經把生命的一部分留在這顆星球上了。
「那麼,我正式通知你,我的當事人沙午女士指定你為她的遺產繼承人。沙女士是5年前去世的。」
洪先生的銳利目光看透我的思慮——在他面前,我常常有赤身裸體的感覺,這使我十分惱火——他平淡地說:
正是基於這個信念,他才儘力促成了對聖府的考查。現在,已經可以確認聖府的存在了,聖書上那個神秘縹渺的聖府就在眼前。如果化身沙巫真的住在這裏……圖拉拉迫不及待想見到他。
第二天,何律師準時來到我的公司,我讓秘書把房門關上,交待下屬不要來打擾。何律師把黑色皮包放在膝蓋上,我想,他馬上會拉開皮包,取出一份遺囑宣讀了。他沒有這樣作,而是輕嘆道:
妻子問我是誰來的電話?說了什麼?我遲疑地說:「是一位洪先生,他說他對水星放生感興趣,命令我明天去和他見面。沒錯,真的是命令,他單方面確定了明天的會晤,一點也不和我商量。」
晚上,我和妻子常常來到生命熔爐,看那暗紅涌動的金屬液,或者把圖像調出來,看那些蠕動的小生命。這是一些簡單的粗糙的生命,但無論如何,它們已超越物質的範疇。1億年之後,10億年之後,它們進化到什麼樣子,誰能預料到呢?看著它們,我和妻子都找到一種感覺,即妻子腹中剛剛誕生一個小生命時的感覺。
「這種生命還相當粗糙,它體內光電轉換器的效率還不如普通的太陽能板呢。沙女士說,經過一代代進化后,它們也會像地球生命一樣精巧,不過那肯定是幾億年以後的事了。至少在我接手后的5年裡,這些慢性子的傢伙們沒有一點兒變化。」
我緊緊盯著屏幕,喃喃地說:「不可思議,真正不可思議!」
他在衰弱腦力許可的範圍內,為自己找到一個辦法。他拖著身軀,艱難地爬到廳內最亮的燈光之下。低能光不能維持他的生存,但大概能維持一種半生半死的狀態。他倒下去,但他用頑強的毅力保持著意識不致沉落,閃孔里喃喃地念誦著:
「是啊,和地球上的生命完全不同。它的死亡和繁衍更離奇呢。一隻變形蟲的壽命只有12—16天,在這段時期,它們蠕動、吞吃、長大,然後蜷成一團,使外殼硬化,在硬殼內的物質發生『爆滅』,重新組合成若干只小變形蟲。至於爆滅時生命信息如何向後代傳遞,沙女士去世前還未及弄清。」
「而且,還不光是金錢的問題。要到水星上放養生命——地球人能接受嗎?畢竟這對地球人毫無益處,說不定還會給地球人類增加一個競爭對手呢。」
神告訴索拉人:
老馬很夠朋友,為我促成一次電視辯論。「或者你說服社會,或者讓社會說服你吧。」
他完成了沙午姑姑的託付,心情十分痛快,那晚喝得酩酊大醉,笑嘻嘻地離開。這時電話鈴響了,拿起話機,屏幕上仍是黑的,那邊沒有打開屏幕功能。對方問:
我鄭重地打開它。不,沒什麼秘密,只是一般的研究筆記,是心得、雜記和一些試驗記錄。遣詞用句很簡練,看懂它比較困難,不過我還是認真看下去。後來,我看到一篇短文,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這篇短文影響了我的一生。
耿越說:「說得對,40億歲的老祖父,1000萬歲的小囡囡,疼愛還來不及呢,哪裡有競爭?」
我猜度著,沙姑姑的遺產大概與科學研究有關吧,可能她有某個未完成的重要課題等待我去解決。我很感動,但更多的是苦笑。少年時我確實有強烈的探索欲,無論是磁鐵對鐵砂的吸引,還是向日葵朝著太陽的轉動,都能使我迷醉。我曾夢想做一個洞悉宇宙奧秘的科學家,但最終卻走上經商之路。人的命運是不能全由自己擇定的。
「我的孩子們啊,索拉人類的進步要靠你們自己。所以,這些年來我基本沒幹涉你們的進化,只是在必要時稍加點撥。現在,你們已超越蒙昧,我可以教你們一些東西了。你們如果願意,就請喚醒我吧。」
「不能讓化身沙巫受父星的照射,你們會害死他的!」
洪先生恬淡地一笑,向我們揮手告別,剎那間,他的笑容使醜陋的面孔變得光彩照人。他按下一個電鈕,立時冷霧包圍了他的裸體,他的笑容慢慢凝固,2秒鐘后,他已進入深度冷凍。我們對生命維持系統作了最後一次檢查,依次向他鞠躬,然後默默退出冰洞,向飛船返回。
「洪先生,感謝你的支持。你看了今天的電視節目?」
「謝謝沙姑姑對我的器重。但我只是一個商人,在商海中幹得還不錯。我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即使我真的有慧根,這慧根也早已枯死了。」
這當然是一個美好的設想,可惜其中有一個重大的缺陷——當納米機器人大量複製時,當它們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紙時,它們所需的程序指令從何而來?毫無疑問,這個指令仍是自上而下的,因此就形成宏觀世界到納米世界的信息瓶頸。這個瓶頸並非不能解決,但它會使納米機器人大大複雜化,使自下而上的堆砌繁瑣得無法進行。
「是父星懲罰了他!他曾逃到極冰中躲避父星,但父星並沒有饒恕他!」
這個前景使圖拉拉非常激動,開始著手尋找化身沙巫留下的交待。化身沙巫既然在聖書中邀請索拉人前來聖府,既然答應屆時醒來,那他肯定留下了喚醒他的辦法。圖拉拉尋找著,揣摩著,忽然發現了一個秘密的冰室。門被冰封閉著,但冰層很薄,他用尾巴打破冰門,小心地走進去。冰室里堆著數目眾多的圓盤,薄薄的,有一面發著金屬的光澤。這是什麼?他憑直覺猜到,這一定是化身沙巫為索拉人預備的知識,但究竟如何才能取出這些知識,他不知道,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這不奇怪,高度發展的技術常常比魔術更神秘。
如此嚴酷的自然環境,毫無疑問是生命的禁區——可是,真是如此嗎?
「不錯,」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圖拉拉隱約感到人群回來了,聖府大廳里一片鬧騰。他努力喊奇卡卡,喊胡巴巴,沒人理他,也許他並沒喊出聲,他只是在心靈中唿喊罷了。鬧騰的人群逐漸離開,大廳里的振動平息了。他悲傖地模模煳煳地想,我真的要在聖府中橫死么?
那會兒我望著妻子明朗的笑容,淚水潸然而下。
6天後,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正式儀式,我和妻子簽字接受了這筆遺產。
我把神的靈智藏在聖書里,你們什麼時候能看懂它呢。看懂聖書的人就能找到極冰中的聖府,神會醒來,帶你蒙受父星大的恩寵。
我們終於到了湖邊,暗紅的金屬液面十分平靜。我們測量出溫度是423℃,溶液中含有錫、鉛、鈉、水銀,也有部分固相的錳、鉬、鉻微粒,這是變形蟲理想的繁殖之地。我們從懷中掏出金屬棒交給洪先生,他把它們托在宇航服的手套里,等待著。斜照的陽光很快使它們融化,變成小圓球,滾落在湖中,與湖面融合在一起。少頃,洪先生把一枚探頭插|進金屬液中,打開袖珍屏幕,上面顯示著放大的圖象。探頭尋找到一個變形蟲,它已經醒了,慵懶地扭曲著,變形著,移動著,動作十分舒曼,十分愜意,就像這是它久已住慣的老家。
此後輿論的態度慢慢認真起來,當然大多數是反對派。異想天開!地球人類的事還沒辦完呢,倒去放養什麼水星生命!也有人寬容一些,說只要不妨礙人類的利益,人人都可干自己想乾的事,只要不花納稅人的錢。
他立起身,小心地搜集沙巫的骨架。為什麼這樣做?不知道,他沒有什麼目的,只是想以這種下意識的動作來驅散心中的悲傷和悔恨。只是到了兩千年後,當科學家根據基因技術(在沙巫留下的大批光碟里有詳細的解說)從倖存的骨架中提取了沙巫的基因,並使他復活之後,索拉人才由衷地讚歎圖拉拉的遠見。
「你,要離開聖府。化身沙巫不會歡迎一個瀆神者。」
太陽緩緩地移動著,我們趕往天光暗淡的北極。那兒的工作已經做完。暗綠色的極冰中鑿出一個大洞,布置了照明燈光,40根超導電纜扯進洞內,匯聚在一個接頭板上,再與水星車的介面相連。冰洞內堆放著足夠洪先生食用30年的罐頭食品,這是為預防食物再生裝置一旦失效時備用的。只是我們拿不準,放置數千萬年的食物(雖然是在-60℃的低溫下)還能否食用。
他的閃孔中閃出兩道殺戳強光,射向沙巫的骨架。信徒們立即仿效,無數強光聚焦在骨架上,使骨架轟然坍塌。教皇顯然仍處在慌亂中,他沒有在這兒多停,起身摩娑著奇卡卡的頭頂表示讚賞,隨後匆匆離去。
我和妻子驚異地對看一眼:「沙午女士?我不認識——噢,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小時在爸爸的客人中有這麼一位女士,論起來是我的遠房姑姑。她那時的年齡在40歲左右,個子矮小,獨身,沒有兒女,性格似乎很清高恬淡。在我孩提的印象中,她並不怎麼親近我,但老是坐在角落裡靜靜地觀察我。後來我離開家鄉,再沒有聽過她的消息。她怎麼忽然指定我為遺產繼承人呢?「我想起沙午姑姑了,對她的去世我很難過。我知道她沒有子女,但她沒有別的近親嗎?」
「歡迎你,索拉人,既然你能來到無光的北極並找到聖府,相信你已經超越蒙昧,那麼,我們可以進行理智的交談了。」
「很快的,我已經諮詢過不少專家,他們都說,水星旅行在技術上沒有太大的難點,只要資金充裕,15-20年就能實現。」
「也許算不上崇拜,但我佩服她。」
破冰機仍在轉著,現在已經能確定前面就是聖九*九*藏*書府了,因為極冰中露出40根聖繩,在此匯聚到一塊兒,向聖府延伸。聖府中射出白色的強光,把極冰耀得璀燦閃亮。牧師胡巴巴讓工人暫停,他率領眾人作最後一次朝拜,誠惶誠恐地祈禱著。人群中只有圖拉拉和奇卡卡沒有跪拜。牧師慍怒地瞪著他們,在心中詛咒著,你們這些不尊崇沙巫神的異教徒啊,神的懲罰馬上要降臨到你們身上!
屏幕上,一隻變形蟲的外殼顯然固化了,在周圍緩緩涌動的金屬液中,它的形狀保持不變。片刻之後,殼體內爆發出一道電光,隨之殼內物質劇烈翻動,又很快平靜下來,分成四個小團。然後硬殼破裂,四隻小變形蟲扭轉著身體,向四個方向緩緩遊走。
話說得十分客氣,但語氣仍十分冷硬,面如石板,沒有一絲笑容。在他面前,在這個晦暗的建築里,我有類似窒息的感覺。不過我仍熱情地說:
「為什麼?」
「太謝謝你了!謝謝你的無比慷慨。當然,我不奢望資金問題一下子全部解決,200億的天文數字呵,可不是200萬的小數。」
5個船員都下來了,馬上開始工作。我們打算在一個水星日完成所有的工作,然後留下洪先生,其餘人返回地球。5個船員將在這兒建一些小型太陽能電站,通過兩根細細的超導電纜送往北極。電纜是比較廉價的釔鋇銅氧化物,只能在-170℃以下的低溫工作,不過這在水星上已足以勝任了。白天,太陽能電站轉換的電量將就近儲存在蓄電瓶內;晚上,當氣溫降到-170℃時,電源便經超導電纜送到遙遠的極地。在那兒,它為洪先生的速凍和解凍提供能源。至於每個復甦周期中那長達1000萬年的冷藏過程,則可以由-60℃的極冰自動致冷,不必耗用能源,所以,一個小型的100千瓦發電站就足夠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們用20個結構不同的發電站並成一個電網。要知道,洪先生的一覺將睡上1000萬年。1000萬年中的變化誰能預想得到呢?
我、妻子和何律師坐在演播廳內,面對中央電視台的攝像鏡頭,聚光燈烤得臉上沁出細汗。演播台另一邊坐著七位專家,他們實際是這場道德法庭的法官,不過他們依據的不是中國刑法,而是生物倫理學的教義。台前是一百多名聽眾,多數是大學生。
那天尹律師單獨到我辦公室。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與她會面,我請她坐下,喊秘書斟上咖啡,一邊忖度著她的來意。尹律師細聲細語地說:
沙巫教則達到極盛。他們仍信奉沙巫,但化身沙巫不再被說成沙巫大神的使者,他成了一尊偽神,一個罪神。信徒的祈禱詞中加了一句:
此後1000年是索拉星的黑暗時期,狂熱的教徒砸碎了和科學有關的一切東西,連索拉人曾廣泛使用的能量盒,也被當做瀆神的奇技淫巧被全部砸壞。羽翼未豐的科學遭到迎頭痛擊,一蹶不振,直到1000年後才慢慢恢復元氣。
「哪裡,這是我該作的。請問洪先生,關於水星放生那件事,你還想了解什麼情況?」
「對,至於原因——我想你能猜到。從實用主義觀點看,這種研究恐怕在幾千萬年內毫無價值。沙女士開始研究時,原是想創造某種能耐高溫、有實用價值的納米機器人。她搞出了這種小變形蟲,但一直沒有為它找到實際用途。沙女士去世后,委託我用她的財產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不過,這筆資金很快就要告罄了。」
「『水星放生』這件事已是婦孺皆知,我就不再介紹背景資料了。現在,請聽眾踴躍提問,陳義哲先生將作出回答。」
接通了。他對著車內話筒簡短地說:「小尹,謝謝你,我永遠記住你陪我度過的日子。」
「瘋了!全瘋了!」他一直低聲罵著:「一個去世的女瘋子,一對年輕的瘋夫妻,還有一個裝瘋的老律師。義哲,田婭,你們很快會後悔的!」
「我要成為放生飛船的船員。」
沙巫神行完這件事,失去了父星的寵愛。父星發怒說:你怎麼敢代我行這件事?父星用白色的光劍懲罰了藍星,毀滅了沙巫的家。沙巫神乘神車逃離藍星,去了父星照不到的地方。
「請你命名吧。你這樣慷慨地資助這件事,你有這個權利。」
這次的「聖府探查行動」是圖拉拉促成的,他已經150歲了,想在「爆滅」前找到聖書中屢次提到的聖府——或者確認它不存在。他原想教會要極力反對,但他錯了,教會的反應相當平和,甚至相當合作。他們同意這次考查,只是派了牧師胡巴巴作監督。圖拉拉想,也許教會深信聖書的正確?聖書說,化身沙巫睡在北極的極冰中;聖書說,能看懂聖書的人就能找到極冰中的聖府,喚醒大神,蒙受大的恩寵。千百年來,無數自認讀懂聖書的信徒爭著到北極去朝拜,但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現在,教會可能想借科學的力量來證明聖書的正確。
我捧著沙姑姑的遺像,第一個踏上水星的土地。遺像是用白金蝕刻的,它將留在水星上,陪伴她創造的生命,直到千秋萬代。艙內起重機緩緩放著繩索,把洪先生的水星車放在地面上。強烈的陽光射到暗黑色的光能板上,很快為水星車充足能量。洪先生掌著方向盤,把車輛停靠在飛船側面。他的頭髮已經花白,臉色仍如往常一樣冷漠,但我能看出他內心的激動。
贖罪派只尊奉聖書的舊約篇而揚棄新約篇。他們在舊約篇上加了一段禱文:
洪先生難得地微微一笑:「謝謝,這是最好的誇獎。」
我的孩子們啊,我偏愛你們,你們有福了。我造出你們的身體比我更強壯,不怕父星的懲罰;你們以光為食,不以生命為食;你們是金屬做的身子,不是泥和水做的身子;你們身上有五竅,不是九竅;你們沒有雌雄之分,免去作人的原罪。你們有福了啊。
還有,索拉星赤道附近的20座聖壇,也一直是科學家的不解之謎。在那些聖壇上,黑色的平板永不疲倦地緩緩轉動,永遠朝著父星的方向。每座聖壇都有兩根聖繩伸出來,一直延伸到不可見的北方。聖書上嚴厲地警告,索拉人絕不能去觸碰它,不遵聖誡的人會被狠狠擊倒,只有伏地懺悔后才能復甦。圖拉拉不相信這則神話,他覺得聖壇中的黑色平板很可能是一種光電轉換器,就如索拉生物的皮膚能進行光電轉換一樣。問題是——是誰留下這些技術高超的設備?以索拉人的科學水平,500年後也無法造出它!
車子經過一個金屬湖,金屬液發出白熱的光芒。用光度測溫計量量,這兒有620℃,對於那些小生命來說高了一些。我們繼續前行,又找到一處金屬湖,它半掩在懸崖之下,太陽光只能斜照它,所以溫度較低。我們把車停下,洪先生操縱著機械腿邁下車,我和柳船長揣上兩塊金屬棒跟在後邊。金屬湖在下方100米處,地形陡峭,雖然他的機械腿十分靈巧,但行走仍相當艱難。在邁過一道深溝時,他的身子趔趄一下,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老柳搖搖手止住我。是的,老柳是對的。洪先生必須能獨力生存,在此後的億萬年中,不會有人幫助他。如果他一旦失手摔下,只能以他的殘腿努力站起來,否則……我鼻樑發酸,趕快拋開這個念頭。
一位中年男人譏諷地說:「這種感覺當然很美妙,不過你不要為了這種感覺,而培育出人類的潛在競爭者。我估計,這種高溫下生存的生命,其進化過程必定很快吧,也許1000萬年後它們就趕上人類啦。」
姑媽號飛船有條不紊地建造著,到第二年,當我去洪先生家時,總是與一位漂亮的女人相遇。她有一種恬淡的美貌,就像薄霧籠罩著的一枝水仙,眉眼中帶著柔情。她就是那位尹律師。她與洪先生的關係顯然十分親近,一言一行都顯出兩人很深的相知。不過,毫無疑問,兩人之間是純潔的友情,這從尹律師坦蕩的目光可以確認。
「意味著咱倆一生的苦役。不過,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和興趣去生活,活一輩子又有什麼意義?我知道,如果你這會兒放棄它,老來你一定會後悔的,你會為此在良心上熬煎一生。行了,接受它吧。」
聖書又對了啊。圖拉拉獃獃地立著,心中又驚又喜。
下面他介紹喚醒自己的方法。他的蘇醒必須按照嚴格的程序,稍有違犯,就會造成不可逆的死亡。圖拉拉這才知道,神聖的沙巫種族其實是一種極為脆弱的生命。他們須臾離不開空氣,否則會憋死。他們還會熱死、凍死、淹死、餓死、渴死、病死、毒死……可是,就是這麼脆弱的生命,竟然延續數十億年,並且創造出如此先進的科技!圖拉拉感慨著,認真地讀下去。他真想馬上喚醒這位10億歲的老人,對於索拉人來說,他可以被稱作神靈了。
在這些爭論中,我沉下心來全力投入實驗室的接收工作。我以商人的精打細算,最大限度地壓縮實驗室的開支。算一算,我的家產能夠維持它運轉30年。這種生命很頑強,高溫能耐到1000℃以下,低溫則可耐受到絕對零度。在溫度低於320℃時,它們會進入休眠。所以,即使因經費枯窘而暫時熄滅熔爐也沒什麼關係,只是暫時中斷這種生命的進化。
他的話語化作電波,離開水星,向一億公裡外的地球飛去。他不再說話,靜靜地等待著。十分鐘后才傳來迴音,我們都在耳機中聽到了,尹女士帶著哭聲喊道:
「還是明天吧,明天請允許我去拜訪你,上午9點,可以嗎?好,再見。」
他深深地俯伏在地,悲傷地向化身沙巫認罪。
他淡淡地說:「資金到位不成問題,你盡量加快進度吧,爭取在15年之內實現。這艘飛船起個什麼名字?」
他從黑提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筆記,鄭重地遞給我,然後含笑告辭。
聖書中有嚴厲的聖誡:索拉人在死亡前必須找到死亡配偶,用最後的能量進行爆滅,生育出兩個以上新的個體。不進行爆滅的,尤其是死後又復甦的,將為萬人唾棄。其實,早在聖書之前,原始索拉人就建立了這條倫理準則。這當然是對的,索拉人的軀體不能自然降解,如果都不進行爆滅,那索拉星上就沒有後來者的立足之地了。
化身沙巫越權創造了索拉人,父星懲罰了他。
我們在悲壯的氛圍中吃完飯,洪先生脫下宇航服,赤身返回車內,沙女士的金像置放在前窗玻璃處。我俯下身問:
不過,以蛋白質為基礎的生命體有致命的弱點:它太脆弱,不耐熱,不耐凍,不耐幅射,壽命短,強度低,等等。那麼,能否用硅、錫、鈉、鐵、鋁、汞等金屬原子,依照生命體的建造原理,「自下而上」地建造出高強度的納米機器,或納米生命呢。
我苦笑道,慢慢放下話機。
好在癲狂的人群不大注意他的恥辱印,他夾在人群中向聖壇近處擠去。那輛神車停在那裡,車門關閉著,化身沙巫的聖體就在其中,仍緊閉著雙眼。人群向他跪拜,腦袋和尾巴猛烈地撞擊地面。這種撞擊原先是雜亂的,逐漸變成統一的節奏,竟使地面在一波波撞擊中微微起伏。
化身沙巫斜倚在神車內,模樣奇特而莊嚴。他與索拉人既相似又不相似,他也有頭,有口,有胳臂和雙手,有雙眼,有軀幹;但他的尾巴是分叉的,分叉尾巴的下端也有指頭。他身上有5處奇怪的凸起:腦袋正前方有一個長形凸起,其下有兩孔;腦袋兩側兩個扁形凸起,各有一孔。兩條尾巴開始分岔的地方有一個柱形凸起,上面有一個孔。胸前沒有閃孔,圖拉拉驚訝地想,沒有傳遞信息的閃孔,沙巫們如何互相交談?他們都是啞人嗎?不過把這個問題先放放吧。他現在要先驗證聖書上最容易驗證的一條記載。他仔細數了沙巫身體上的孔竅,沒錯,確實是九竅,而不是索拉人的五竅。
我對這位洪先生印象不佳,短短的幾句交談就顯出他的頤指氣使,不僅如此,他的語調還有一種陰森森的味道。但是……明天還是去吧,畢竟這是第一個向我表示支持的陌生人。
再宏偉的史詩性|事件也有一個普通的開端。2032年,正當萬物復甦的季節,這天,我和客戶談妥一筆千萬元的訂單,晚上在得意樓宴請了客戶。回到家中已是11點,兒子早睡了,妻子田婭依在床頭等我。酒精還在血管中燃燒,趕跑了我的睡意,妻子為我泡了一杯綠茶,倚在身邊陪我閑聊。我說:「田婭,我的這一生相當順遂呀,年方34歲,有了2000萬元資產,生意成功,又有美妻嬌子。人生如此,夫復何求!」妻子知道我醉了,抿嘴笑著沒接話。
我走過去,向主人伸出手。他看著我,沒有同我握手的意思,我只好尷尬地縮回手。他說:
我沒想到這件小事竟有人記得,我甚至有點凜然而懼:一個人的一生中,有多少雙眼睛在默默地觀察你啊。何律師盯著我眼睛深處,微笑道:
他要趕快去制止!這時他悲傷地發現,在經歷了長期的半死狀態后,他身上的金屬光澤已經暗淡了。這是橫死者的標誌,九_九_藏_書是不可豁免的天罰。如果他不趕緊爆滅,他就會在人們的鄙夷和仇恨中生活。
經過30年的摸索,我想我已製造了硅錫鈉生命的最簡單的模板。
「謝謝。」
又是狂怒的幾擊,他身體不支,癱倒在地。仍有人狠狠地抽擊他。奇卡卡惡狠狠地瞪圖拉拉一眼,舉手讓眾人靜下來。迎聖體的儀式開始了。四個僧侶小心地把化身沙巫抬出車,眾人的感情場猛烈地迸射、激勵、加強,千萬雙閃孔同時感頌著沙巫神的大德和大能。
他的猜測是正確的,牆上的閃孔立即開始閃爍,明明暗暗。圖拉拉認真揣摩著,很快斷定,這正是二進位的索拉人語言。閃爍的節奏滯澀生硬,而且,其編碼不是索拉人現代的語言,而是3000年前的古語言,但不管怎樣,圖拉拉還是儘力串出它所包含的意義。
七位專家迅速在小黑板上寫字,同時舉起黑板,上面齊刷刷全是同樣的字:棄權!聽眾騷動起來,耿越搔著頭皮說:
該怎麼辦?大廳中有燈光,但光量太弱,缺少紫外光以上的高能波段,無法維持他的生命。看來,他要在沙巫的聖府里橫死了。
「請放心,我這架破機器還是很耐用的。請問,實現水星放生需多長時間?」
「看來你回憶起來了。沙女士說,從那時起她就發現你天生慧根,天生與科學有緣。」
第二天,我和尹律師共同去見他,我們平靜地談著生命維持系統的細節,就像它是我們早已商定的計劃。臨告辭時,我忍不住說:
教皇和信徒們都目瞪口呆,這是怎麼回事?索拉人的金屬身體從不怕父星的曝晒,那些未經爆滅的遺體能千萬年保存下來。但化身沙巫的聖體為什麼被父星毀壞?人們想到剛才圖拉拉的話:「不能讓他受父星的照射,你們會害死他的。」他們開始感到恐懼。千萬人的恐懼場匯聚在一起,緩緩加強,緩緩蓄勢,尋找著泄洪的口子。
我點點頭。她把水星車稱作「生命維持系統」沒有使我意外。要想在沒有大氣、溫度高達450℃、又有強烈高能幅射的水星上活動,那輛車當然也可稱作生命維持系統。但尹律師下面的話無疑是一聲晴天霹靂,她說:
想到這兒,圖拉拉不禁微微一笑。近500年來科學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幾乎能與教會分庭抗禮了。比如說,眼前這位虔誠的胡巴巴牧師就受惠于科學,他的尾巴上也裝著一個能量盒,科學所發明的能量盒,否則,「以光為食」的他就不可能來到無光的北極。
我想,果然來了。便謹慎地問:「請問是什麼條件?」
他平淡地說:「我認為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我平生只干自己感興趣的事。」他欠欠身,表示結束談話。
沙女士的試驗室在城郊的一座小山坡上,是一幢不大的平房,屋內有兩名工作人員正在安靜地工作。何律師引我參觀著各屋的設施,耐心解釋著,他說,給沙女士當了10年律師,我已成半個納米科學家啦。他領我到實驗室的核心——所謂的生命熔爐。四周是厚厚的磚牆,打開堅固的隔熱門,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裏面是一個約有100平方米的大熔池,暗紅色的金屬液在其中緩緩地涌動。看不到加熱裝置,大概藏在熔池下面吧。透過熔池上方因高熱而畸變的空氣,能看到對面牆上有一個巨大的金屬蝕刻像,那當然是沙午女士了。她默默俯視著下面灼|熱的熔池,目光慈愛,又透著蒼涼,就像遠古的女媧看著她剛用泥土摶成的小人。
尹律師已經結婚,有一個3歲的兒子。
這件事讓我心頭十分沉重,甚至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懣,只是不知道憤懣該指向誰。但我知道多說無益。我回想到,洪先生是在看過那次電視辯論兩小時內,作出了傾家相贈的決定。這種性格果決的人,誰能勸得動呢。我悶聲說:「好吧,就成全他的心愿吧。現在,我們談談技術介面。」
我平靜地說:「目前沒有,我想在一億年內也不一定有。」
那個狡猾的律師拍拍我的肩:「你會的,你已經在考慮今後的工作啦。我可以宣讀遺囑了吧,或者,你和夫人再商量一次?」
一位年輕聽眾搶著問:「陳先生,放養這種水星生命——這樣作對人類有益處嗎?」
「準確地說,其主要部分是人體速凍和解凍裝置。」
他的聲音沙啞乾澀,頗不悅耳,甚至可以說,這聲音引起我生理上的不快。但我禮貌地說:
洪先生聚精會神地開著車,在崎嶇不平的荒漠上尋找著道路,我和柳船長坐在後排。為了方便工作,我們在車內也穿著宇航服。老柳以軍人的姿態端坐著,默默凝視著洪先生的白髮,凝望著他高高突起的駝背和雞胸,以及瘦弱畸形的腿腳,目光中充滿憐憫。我很想同洪先生多談幾句,因為,在此後的億萬年中,他不會再遇上一位可以交談的故人了。不過在悲壯的氣氛中,我難以打開話題,只是就道路情況簡短地交談幾句。
對方並不打算與我攀談,冷淡地說:「明天請到寒舍一晤,上午10點。」他說了自己的住址,隨即掛斷電話。
「是陳義哲先生嗎?我是何俊律師。」
我們久久地用目光交換著悲涼,我喃喃地說:「你為什麼不勸他?讓他在水星上獨居幾億年,不是太殘忍嗎?」
「偉人是沙女士。她,還有你,讓我的晚年有了全新的生活,謝謝。」
我低聲說:「不,是我該向你表示謝意。」
他捧著聖書領頭爬出去,眾人誠惶誠恐地跟在後面。奇卡卡負疚地看看自己的老師,低下腦袋,最終也去了。胡巴巴走到洞口時,看到留在洞中的科學家,便嚴厲地說:
能量漸漸流入體內,思維清晰了,有人給他換了能量盒。睜開眼,看見奇卡卡正憐憫地看著他。他虛弱地閃道:
他已經捋出化身沙巫的來歷及經歷:他來自父星系第三星(藍星),是20個4152萬年前來的。(為什麼是有零有整的4152萬年?他悟到,4152萬個索拉星年恰恰等於1000萬個藍星年,沙巫是按母星的紀年方式換算過來)。那時他創造了一種新型的、與藍星生命完全不同的生命——並不是創造了索拉人,而是一種微生命——將它撒播在索拉星上,然後把進化的權杖交還給大自然。為了呵護自己創造的生命,化身沙巫離開母星和母族,在索拉星的極冰中住了20個4152萬年。不可思議的漫長啊。當他獨自面對蠻荒時,他孤獨嗎?當他看著微生命緩慢地進化時,他焦急嗎?當他終於看到索拉星生命進化出文明生物時,他感到欣喜嗎?
她說得十分輕鬆,就像是決定上街買兩毛錢白菜。我瞪著妻子:「接下它——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巨大的太陽斜掛天邊,向水星傾倒著強烈的光熱。這兒能清楚地看到日冕,它們向外延伸至數倍于太陽的外徑,在太陽兩極處的日冕呈羽狀,赤道處呈條狀,顏色淡雅,白中透藍,舞姿輕盈,美麗得驚人。水星的天空沒有大氣,沒有散射光,沒有風和雲,沒有灰塵,顯得透明澄徹。極目之中,到處是暗綠色的岩石,扇狀懸崖延伸數百公里,就像風乾杏子上的褶皺。懸崖上散布著一片片金屬液湖泊,在陽光下反射著強烈的光芒。回頭看,天邊掛著的地球清晰可見,它藍得晶瑩,美麗如一個童話。
他從助殘車的袋裡取出一本支票簿,填上5000萬,背書後交給我:「這是第一筆啟動資金,儘快成立一個基金會,開始工作吧!對了,請記住一點,飛船上為我預留一輛汽車的位置,就按加長林肯車的尺寸。我將另外找人,為我研製一個適合水星路面的汽車。」他微帶凄苦地說:「沒辦法,我不能在水星上步行。」
雖然心地沉重,我還是被這種情景逗得破顏一笑。尹律師也漾出一波笑紋,接著說:
「不能把他抬出來,那會害死他的!」他急中生智,又加了一句有威懾力的話:「是沙巫神親口告訴我的,你們不能做瀆神的事!」
教皇再次叩拜后,奇卡卡拉開車門,僧侶上前,想要抬出化身沙巫的聖體。圖拉拉此刻顧不得個人安危,閃孔里射出兩道強光,烙在一名僧侶的背上,暫時制止住他。圖拉拉強烈地發出信息:
本篇的主旨是寫科學PK宗教。曾想擴為長篇,後來看了《萊博維茨的讚歌》,打消了這個主意。因為兩篇在立意上有撞車的地方——都是寫一個科學家創立了宗教;《水》文寫科學家把科學知識潛藏於宗教典籍中傳給後人,《萊》文寫宗教保護了科學的火種。中美科幻作家的心意何其相通!
想造一台微型直升機嗎?假如我們找到類似蚊卵的模板(當然不需要吸血功能),讓它孵化、發育……這個工作該多麼簡單!
致我的遺產繼承人:
也許我確實有科學的慧根,我馬上被這篇樸實的文章吸引住了。它剖析了複雜的大千世界,輕鬆地抽出清晰的脈絡。尤其是結尾那句簡短的、平淡的宣布,縱然是科學的外行,也能掂出它的份量。一種硅錫鈉生命的模板!一種高強度的,完全異於現有生命形式的新生命!可以斷定,我將得到的遺產肯定與之有關。
人們這才發現他的恥辱印,立刻有一條尾巴甩過來,重重地擊在他的背上。他眼前發黑,但仍堅持著發出下面的信息:
老馬把那篇報道捅出去之後,我立即接到一位朋友的電話,他興高采烈地說:
他忽然感到一陳暈眩,知道是能量盒快耗盡了。他爬過去找自己的背囊,那裡應該有四個能量盒。但是背囊是空的!圖拉拉的感情場一陣顫慄,恐慌向他襲來。面前這個背囊是奇卡卡的,肯定是奇卡卡把自己的背囊帶走了。他當然不是有意害自己,只是,在剛才的宗教狂熱中,奇卡卡失去了應有的謹慎。
巨大的喜悅像日冕的爆發,席捲他的全身。他終生探求的寶庫終於開啟了。那邊,閃孔的閃爍越來越熟練,一個10億歲的睿智老人在同他娓娓而談,他激動地讀下去。
但此刻顧不了這些,他帶上能量盒,立即趕回戛杜里盆地。那是索拉星上最熱的地方,所有隆重的聖禮都在那兒舉行。
「請接通地球,我和尹律師說話。」
聽眾會心地笑了。
圖拉拉譏諷地說:「胡巴巴牧師的脾氣怎麼大起來啦?不要忘了,你是在科學的幫助下才找到聖府的。如果你逼我回去,那就請把你尾巴上的能量盒取下來吧,那也是瀆神的東西,聖書從未提到過它。」
我恍然悟到此人的身份:億萬富翁洪其炎!這是個很神秘的人物,早就聽說他高度殘疾,醜陋過人,所以從不在任何媒體上露面,能夠見到他的只有七八個親信。他的口碑不是太好,聽說他極有商業頭腦,有膽略,有魄力,把他的商業帝國經營得欣欣向榮。但手段狠辣無情,常常把對手置於死地。又說他由於相貌醜陋,年輕時沒有得到女人的愛情,滋生了報復心理。幾年前他曾登過徵婚啟事,應徵女方必須夜裡到他家見面,第二天早上再離開,這種奇特的規定難免會使人產生曖昧的猜想。後來,聽說凡是應徵過的女子都得到一筆數目不菲的贈款,這更使那些曖昧的猜想有了根據。不過這些猜想很可能是冤枉了他。應徵女子中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律師,大概是姓尹吧,她去應徵,是傾慕洪其炎的才華而非他的財產。據說她去了后,主人與她終夜相對,不發一言,也沒有身體上的侵犯。天明時交給她一筆贈款,請她回家,尹律師痛痛快快地把錢摔到他臉上。不過,這個舉動倒促成了二人的友誼,雖說未成夫妻,但成了一對形跡不拘的密友。
他說:「還記得你兩歲時的一件事嗎?那時你剛剛會說一些單音節的詞,一天你父母抱著你出門玩,沙女士也陪著。你們遇到一家飯店正在宰牛,血流遍地,牛的眼睛下掛著淚珠。你們在那兒沒有停留,大人們都沒料到你會把這件事放到心裏。回家后你一直愀然不樂,反覆念叨著:刀、殺、刀、殺。你媽媽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說:你是說那些人用刀殺牛,牛很可憐,對不?你一下子放聲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勸也勸不住。從那之後,沙女士就很注意你,說你天生有仁者之心。」
「不快,金屬液中的變形蟲達到一定密度時,就會自動停止繁殖。我想其內在原因是合適的固相材料被耗盡了。看!快看!鏡頭正好捕捉到一隻快要爆滅的變形蟲!」
雖說他是億萬富翁,但這種傾家相贈的慷慨也令我心生疑竇,關於他的負面傳說增加了疑慮的份量。也許他有什麼個人打算?也許他因不公平的命運而遷怒於整個人類,想借水星放生實行他的報復?雖然一筆200億的資金是萬年難求的機緣,但我仍決定,先問清他有沒有什麼附加條件。
難道真有一個洞察宇宙,知過去未來的大神嗎?
信徒們也很快散去。雖然他們用暴烈的行動驅走恐懼,但把暴力加在化身沙巫的聖體上,這事總讓他們忐忑不安。片刻之後,萬頭攢動的場景不見了,只留下聖壇上一副破碎的骨架,一輛砸扁了的神車,一副白金雕像,還有地上一個虛弱的圖拉拉https://read•99csw.com
觀眾笑起來,一位女聽眾問:「陳義哲先生,我是你的支持者。你準備怎麼完成沙女士的託付?」
大神沙巫創造了索拉人。沙巫神是父星之獨子,住在父星第三星上,那個星球曾是藍色的,浸在水波之中。20個4152萬年前,神來到索拉星上,他見索拉星是好的,光是好的,天地是好的。神說:好的天地,焉能沒有活物呢。神伸展身軀,高579億步,從父星的熔爐里舀出熱的湯液,湯液中有小的活物。他把湯液灑遍索拉星的土地。20個4152萬年後,小活物長成索拉人。
生命也是一種自組織,不過是高層面的自組織。兩者的區別在於:非生命物質自組織過程是不需要模板的,或者說它也要模板,但這種模板很簡單,宇宙中無處不有。所以,太陽和100億光年外的恆星可以有相同的成長過程;巴納德星系的行星上如果飄雪花,它也只能是六角,絕不會是五角。而生命體的自組織需要複雜的模板,它們只能產生於難得的機緣和億萬年的進化。但不管怎麼說,生命體的建造本質上也是一種物理過程,是由化學鍵(實質上是電磁力)驅使原子自動堆砌成原子團,原子團變形、拓展、翻卷,直到生命體建造出來。
牧師愣住了,他想圖拉拉說得不錯,聖書的任何章節中,甚至宗教傳說中,都從未提到過這種能量盒。它是瀆神者發明的,但它非常有用,在這無光的極地,沒有了能量盒,他會很快脫力而死,而且是不得轉世的橫死。他不敢取掉能量盒,只好狂怒地轉過身,氣沖沖地爬走了。
恐懼場瞬時間無影無蹤,信徒們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了。是啊,聖書說過,化身沙巫失去父星的寵愛,藏到極冰中逃避父星的懲罰,現在大家也親眼看見,是父星的光芒把他毀壞了。奇卡卡抓住了這個時機,惡狠狠地宣布:
「我的贈款有一個條件。」
由於生命體的極端複雜和精巧,人們常把它神秘化,認為它只能是上帝所創造,認為生命體的建造過程是人類永遠無法破譯的黑箱。實際上並非如此,只要用還原論的手術刀去剖析它,就會發現它也是一種自組織過程,僅此而已。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自組織形成:宇宙大爆炸形成的夸克;宇宙星雲中產生的星體;地球岩石圈的形成;石膏和氯化納的結晶;六角形雪花的凝結;等等等等。宇宙中的四種力:強力、弱力、電磁力和引力是萬能的粘合劑,是它們促使複雜組織能自發地建造。
圖拉拉看到助手的動搖,他佯作未見,蒼涼地轉過身去。他一向知道奇卡卡不是一個堅強的無神論者,常常在科學和宗教之間踟躕。圖拉拉本人在100年前就叛離了宗教,麾下聚集一大批激進的年輕科學家。他們堅信圖拉拉在100年前提出的生物進化論,相信索拉人是由低等生物進化而來(這一點已有許多古生物遺體給出證明),堅信聖書上全是謊言。但是,在對宗教舉起叛旗100年後,圖拉拉本人反倒悄悄完成聖書的回歸。
「正好推遲到4月5號啦,清明節,那這篇報導一定是鬼話嘍!」
我們總共找到10處合適的金屬湖,把20塊「菌種」放進去。在這10個不相連的生命綠洲里,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許它們會迅速夭折,當洪其炎從冷凍中復甦過來后,只能看到一片生命的荒漠;也許它們會活下來,並在水星的高溫中迅速進化,脫離湖泊,登上陸地,最終進化出智慧生命。那時,洪先生也許會融入其中,不再孤獨。
圖拉拉忍著頭部的劇疼,掙扎著走到骨架邊。灰黑色的骨架散落一地,頭顱孤零零地滾在一旁,兩隻眼睛變成兩個黑洞,悲憤地瞪著天邊。片刻之前,他還是人人敬仰的化身沙巫,是一個豐|滿堅硬的聖體,轉瞬之間被毀壞了,永遠不可挽救了。圖拉拉感到深深的自責。如果他事先能見到教皇,相信憑自己的聲望,能說服他採用正確的方法喚醒沙巫——畢竟教皇也不願聖體遭到毀壞呀。可惜晚了,來不及了,這一切都是由於缺少一個備用能量盒,是由於自己該死的疏忽。
「既然你割捨不下,接受它不就得了。」
洪先生的住宅在郊外,一庄相當大的莊園。莊園歷史不會太長,但建築完全按照中國古建築的風格,飛檐斗拱,青磚青瓦,曲徑小亭。領我進去的僕人穿一身黑色衣褲,態度很恭謹,但沉默寡言,意態中透著一股寒氣。我默默地打量著四周,心中的不快更加濃了。
洪先生從不過問我們的工作。不過,每月我都要抽時間向他彙報工作進度,飛船方案搞好后,我也請他過目。洪先生常常一言不發地聽完,簡短地問:
附:2006「銀河獎二十年」追憶:
「我就是聖書中所說的化身沙巫,來自父星系的藍星。20個4152年前,藍星系的科學家創造了一種全新的生命,我把它撒到水星上,並留下來照看它們的成長。我看著它們由單胞微生物變成多胞生物,看著它們離開金屬湖泊而登陸,看著它們從無性生物進化出性活動(爆滅前的配對),看著它們進化出有智慧的索拉人。這時我覺得,10億年的孤獨是值得的。」
我呆住了。我瞠目結舌,太陽穴的血管嘭嘭跳動。那個狡猾的律師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他一定料到了這封信對我的震撼。是啊,與這兩行字相比,此前我看到的一切還值得一提嗎?
我立即打電話給何律師,直截了當地問他:「何律師,那種硅錫鈉生命是什麼樣子?現在在哪兒?」
在我震駭的目光中,尹女士點點頭:「對,洪先生打算永遠留在水星上,看守這種生命。他準備把自己冷凍在水星的極冰中,每1000萬年醒一次,每次醒一個月,乘車巡查這種生命的進化情況,一直到幾億年後水星進化出『人類』文明。」
我笑了:「別忘了,地球的生命是40億年前誕生的,如果擔心地球生命競爭不過40億年後才起步的晚輩,那你未免太不自信了吧。」
「如此一致呀!我很懷疑七位裁判是否有心靈感應?請張先生說說,你為什麼持這個態度。」
我笑著摟緊妻子,把她抱到床上。
聖書說,只要看懂聖書,就能找到聖府,那時,化身沙巫就會醒來,帶索拉人去蒙受父星大的恩寵——什麼「大的恩寵」?一定是一個浩瀚璀燦的科學寶庫,索拉人將在一夕間躍升幾萬年、幾十萬年,與神(化身沙巫)們平起平坐。
不過,我不會讓生命熔爐在我手裡熄滅的。我不會辜負沙姑姑的厚望。
我看看妻子和何律師,他們都用目光鼓勵我,我深吸一口氣說:「我把話頭扯遠一點兒吧。要知道,生物的本質是自私的,每個個體要努力從有限的環境資源中爭取自己的一份,以便保存自己,延續自己的基因。但是,大自然是偉大的魔術師,它從自私的個體行為中提煉出高尚。生物體在競爭中發現,在很多情況下合作更為有益。對於單細胞生命,各細胞彼此是敵對的。但單細胞合為多細胞生命時,體內各個單細胞就化敵為友,互相協作,各有分工,使它們(或大寫的它)在生存環境中處於更有利的地位。於是,多細胞生命便發展壯大。概而言之,在生物進化中,這種協作趨勢是無所不在的,而且越來越強。比如,人類合作的領域就從個體推至家庭,推至部族,推至國家,推至不同的人種,乃至於人類之外的野生生物。在這些過程中,生命一步步完成對自身利益的超越,組成範圍越來越大的利益共同體。我想,人類的下一步超越將是和外星生命的融合。這就是我傾盡家財培育水星生命的動機,我希望那兒進化出一種文明生物,成為人類的兄弟。否則,地球人在宇宙中太孤單了!」我說,「其實,在一個月前我還沒有這些感悟,是沙女士感化了我。站在沙教授的生命熔爐前,看著暗紅涌動的金屬液中那些蠕動的小生命,我常常有作父母的感覺。」
這時電話鈴響了,拿起聽筒,屏幕上顯出一位男人,身板硬朗,一頭銀髮一絲不亂,目光沉靜,也透著幾分銳利。他微笑著問:
不過,沙巫教中悄悄地興起一個小派別,叫贖罪派。據說傳教者是一個橫死後復生的賤民。他們仍信奉化身沙巫是大神的使臣和索拉人的創造者,他們精心保存著兩件聖物,一件是焦黑的頭骨,一件是白金制的塑像。贖罪派的教義中,關於沙巫之死的是非是這樣說的:化身沙巫確實是沙巫的化身,原打算給索拉星帶來無尚的幸福。但他被索拉人錯殺了,幸福也與索拉人交臂而過。
「啊,不,」何律師笑道:「遵照沙女士的規定,還有第二道程序呢。請你先看完這封信吧。」
索拉星
何律師笑了:「我的態度你當然知道。」
「不,犧牲最多的是你。洪先生,你是有仁者之愛的偉人。」
我們把洪先生扶出來,在冰洞中開了一次聚餐會。這是「最後一次晚餐」,以後洪先生就得獨自忍受億萬年的孤獨了。吃飯時洪先生仍然沉默寡言,面色很平靜。幾個年輕的船員用敬畏的目光看他,就像在仰望上帝。這種目光拉遠了他同大伙兒的距離,所以,儘管我和老柳作了最大的努力,也沒能使氣氛活躍起來。
「我是陳義哲,請問……」
科學家圖拉拉立在他身後,不動聲色地看著,助手奇卡卡背著兩個背囊(那裡有四個能量盒),站在他的身邊。
奇卡卡不敢直視牧師,也不敢正視自己的導師,他的感情場抖顫著,兩個閃孔輕微地閃爍,像是詢問自己的導師,又像是自語:難道化身沙巫真的存在?難道聖書上說的確實是真理?因為聖書說的聖府就在眼前啊。
「其實,想開了,他對後半生的設計也是蠻不錯的嘛——居住在太陽近鄰,與天地齊壽,獨自漫步在水星荒原上,放牧著奇異的生命。每次從長達1000萬年的大夢中醒來,水星上的生命都會有你預想不到的變化。徹底摒棄地球上的陳規戒律、庸俗瑣碎、渾渾噩噩。有時我真想拋棄一切,拋棄丈夫和孩子,陪伴他到地老天荒——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永遠是個庸人。」她自嘲地說,語氣中透著凄涼。
「它使你得到一個萬年一遇的機會,可以干一件前無古人的事。你將成為水星生命的始祖之一,它們會永遠銘記你。」
我問:「這是私人實驗室?得不到政府的支持?」
你們殺死了自己的生父,你們有罪了;
屏幕暗下去,我茫然地看著妻子,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妻子抿嘴笑著:「義哲先生,你的人生的確順遂呀,看,又是一筆天外飛來的遺產,沒準它有兩個億呢。」
現在妻子仍保持著明朗的笑容,陪我接受了沙姑姑的遺產。何律師今天很嚴肅,目光充滿蒼涼。我戲謔地想,這隻老狐狸步步設伏,總算把我騙入轂中,現在大概良心發現了吧。沙午實驗室的兩名工作人員欣喜地立在何律師身後。屋裡還有一個不露面的參加人,就是沙午女士,她正呆在那座生命熔爐的上方,透過因高溫而抖顫的空氣,透過厚厚的牆壁在看著我們,我想她的目光中一定充滿欣慰。我特意請來的記者朋友馬萬壯則是咬牙切齒:
何律師笑而不答。
「你很崇拜沙女士?」
2046年6月1日,在我接受沙午姑姑遺產的第14年後,「姑媽號」飛船飛臨水星上空,向下噴著火焰,緩緩地落在水星的地面上。
他又仔細觀察神車內部。車前方放著一個金制的塑像,塑像只有半身,與沙巫神一樣,頭部有七竅,不過這尊塑像的頭上有長毛,相貌也顯然不同。這是誰?也許是沙巫神的死亡配偶?他忽然看到更令人震驚的東西,一本聖書!聖書是嶄新的,但封面的字體卻是古手寫體,是3000年前索拉先人使用的文字。在圖拉拉的一生中,為了擊敗教會,他曾認真研究過聖書,對聖書的淵源、版本和訛誤知之甚清。他一眼看出這是第二版聖書,內容只有舊約而無新約,刊行於3120年前。這版聖書現在已極為罕見。
「殺死他!」
我既感動,也有些好笑,看來這位沙姑姑是賴上我啦!她就只差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了。不過,如果繼承遺產意味著放棄我成功的商業生涯,那沙姑姑恐怕要失望了。但我仍然禮貌地等客人往下說。老於世故的何律師顯然洞悉我的心理,笑道:
「這樣很好,讓地球社會把我徹底忘卻,我可以心無旁騖地在水星上干我的事了。」
「對自身的恐懼?」我不解地看看她。她點點頭,肯定地說:「沒錯,他對自身陰暗一面懷著恐懼,連我都能觸摸到它。他對水星放生的慷慨資助,多少是這種矛盾心態的反映。一方面,他參与創造了一種新的生命,滿足了他的仁者之心;另一方面,對人類也是個小小的報復吧。想想看,當他精心呵護的水星生命進化出文明之後,水星人肯定會把洪其炎的殘疾作為標準形象,而把正常地球人看成畸形。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