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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三人行

作者:王晉康
「1986牟,科學家德雷克斯勒運用更為形象的語言,把27年前的天才思想傳達給大眾。他說,為什麼我們不能造出無數肉眼看不見的微型機器人,讓它們在地毯上爬行,把灰塵分解成原子,再組裝成餐巾、肥皂和電視機呢?」
我端著咖啡,但忘了啜飲。我艱難地追趕著他的思路:「『自上而下』的行為模式?」
「據我估計,至少要到200年之後才行。為了用人工辦法造出一個真螞蟻,花的費用大致相當於迄今為止人類所創造財富的總和。」
我吃驚地張大嘴巴。不過,吃驚歸吃驚,我還是本能地信服了他的話。從這時起,一種思想開始紮根在我的心中:敬畏,對大自然的敬畏。我誠心誠意地說:「舅爺,我再也不欺負螞蟻了,可是,以後你得給我講故事,行不?」
我快活地喊著「伯伯」,推開用木條釘成的簡易門,看見伯伯默然佇立在屋子中央。這兒十分簡陋,一張用土坯和高梁薄壘就的矮床,一張白茬木桌,房頂殘留著煙熏火燎的顏色。地上倒是乾乾淨淨,看來李姨打掃過。我從魯伯伯身上感到一種肅穆,一種冷峻,一種深沉和蒼涼,不由得收住笑聲,體貼地挽起伯伯的胳膊,輕聲說,飯好了,去吃飯吧。
「對。你剛才看了我的機器清道夫,它能有效工作是因為有無線電指令,自上而下的指令。我們造了不少有用的納米機器,但還沒有一隻可以『自主』完成任務。德雷克斯勒預言,納米機器人會把灰塵原子組裝成餐巾、肥皂和電視機,這真是激動人心。可惜,激動的人疏忽了這裡有一點漏洞—一即:納米機器人把原子組裝成餐巾或肥皂的行為模式,是從何而來?實際上,如果沒有『自上而下』的指令,它們最多只能于反方向的工作,把餐巾和肥皂分解亂七八糟的原子!畢竟,把有序變成無序,才是宇宙萬物最自然的方向啊,這是熵增定律所規定的。所以,納米技術還不能算是一場哲學革命。它只提出原子可以『自下而上』地砌築,卻沒提到原子團的行為模式也可『自下而上』地建立。」
「對,納米機器的行為模式。不要忘了,當納米機器人在『自下而上』地建造物體時,它們的行為模式仍是『自上而下』的。」
我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話意,但我為他高興。舅爺皺著眉頭按按心口,好家那兒很疼。他喜悅地說:「我已把公式寫在這本書里,只等條件成熟,就能開始研製了。」
「對。」
郝水青摟著她的纖纖細腰說:「這兒去年我來過,覺得它美極了。今天,特意把它獻給一位美極了的姑娘,來吧。」他拉著俞潔的手來到湖邊,並排坐在綿軟的草叢中。俞浩偎在他身旁,仰望著他,正要說話,郝水青的手機響了:
俞潔很快從傷感中走出來,活潑地說:「謝謝啦,謝謝你給一位失敗者留下面子。也好,能長久擁有你的友情,我已經心滿意足。可是,我首先要完成這次採訪,讓一個睿智的科學家活在我的文章里。明天我還會採訪你的妻子,你的三歲兒子。怎樣,歡迎嗎?」
我這時才確信,那本書是再也找不回來了,我悲哀地哭訴著:不,那不是害人的書,那是寶書呀。我泣血而哭,眼前一黑,坐在地下,聽爹媽在耳邊焦急地喊:明娃!明娃醒醒……
我很羞愧,想找一個逃脫尷尬的辦法,忽然我問:「你說,人能不能造出一個真的螞蟻?我說是真螞蟻,活螞蟻,而不是用鐵或塑料製造的死玩意;可也不是螞蟻生出來的。你懂我意思嗎?」
郝先生領我去「半日閑」咖啡店。門口的裝璜古色古香,左右是一副篆書對聯:「因過寺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進了圓形大門,迎面是一堵照壁,繪著深山古寺、文士僧人,一副邈遠靜謐的仙景。但照壁之後卻是另一番情調,燈光柔和,樂聲輕柔,四周是色彩艷麗的壁畫,裸體的小天使在壁畫中飛翔。酒店女侍衣著大胆暴露,在茶座中無聲無息地穿行。看來,設計者是刻意營造強烈的反差。
趕到南京理工大學住宅區已是夜裡10點,我毫不猶豫地敲響魯明的房門。門開了,對面是一位個子矮小的老者,枯瘦,頭髮花白,很隨意的一身便服。但他的隨意與郝水青明顯不同,郝的『隨意』是用名牌服裝包裝成的,而魯明的隨意則透著清貧和簡樸。我笑著問:「李姨在家嗎?我找她問件事。」
我窘住了,思索片刻,決定實話實說:「是的,有人告訴我,你終生探索,至今沒有突破。不過他們說,你是偉大的失敗者。」
「你說,陳先生找到了巧妙的方法,可惜丟失了。」
郝水青終於擺脫記者,坐上電梯,來到一樓的大廳。一個年輕姑娘等在那兒,穿著白色的西服裙,領口很深,露出白晰潤澤的胸脯,雙手交叉放在腹部,深潭般的眸子中含著微笑,那微笑能讓任何男人入迷。姑娘戲謔地說:「郝先生,剛擺脫記者的糾纏,沒想到這兒還有一個狙擊者吧。」
整個報告會上,我的目光幾乎須臾不能離開郝先生。從相貌上看,這個男人並不出眾,身體單薄,皮膚略顯蒼白,但他的舉止自然而大氣,一身名牌西服十分得體隨意。他早已看淡成功,看淡掌聲和讚頌,在一群記者的簇擁下顯得從容不迫。他當然有權力這樣,這位32歲的青年已經功成名就,是中國頂尖的科學家之一,他所創立的納米機器公司已為他創下億萬資產。另外,他還有一個嫻淑美貌的妻子。
「不必說了,」魯先生平淡地說,沒有任何轉寰的餘地,「我從不改變主意,請你走吧。」

二、失敗者

爹也跑來,緊張地捂住我的嘴說:別瞎說,可不能瞎說。我掙扎著說:我沒有瞎說,真的,舅爺寫了一本最寶貴的書,無論如何不能丟失呀!爹這才無奈地說:別找了,爹已經燒了。
「不,不是丟失,是被我父親、一個膽小的小學教師毀壞了。這可是天地間的至寶啊,我真後悔,為什麼當時不……50年來,我一直想找回恩師的成果,想探出他曾走過的道路,可惜沒能成功。」
台下響起掌聲。郝水青向聽眾鞠躬,走下講台。他沒有發現後排座位上有一雙火辣辣的目光一直在盯著他。她是「華西都市報」記者俞潔,一位相當漂亮的年輕姑娘。
我揉揉被強光弄花的眼睛,舅爺的面孔從虛浮中逐漸清晰。他的眼神焦灼、痛心,沒有往日的畏縮和自卑。很奇怪,這會兒我也忘了平時對他的鄙視,羞愧地收起放大鏡。舅爺小心地拾起死蟻,放在手心裏,痛惜地說:
魯明的雙眼倏然亮了,愣了一會兒,他一把扯起俞潔就住屋裡跑,一邊喊著:「老伴兒,老伴兒,這姑娘把我的心病醫好了!我要換條新路去做!」他興奮地笑著,像一個活力充沛的青年,「謝謝你,好姑娘,還未得及的,我才59歲嘛。」
可是,他祭奠的是誰?我揣摸著魯明妻子無意說出的那句分量頗重的話:回家鄉朝聖。是哪個人有資格享受他的朝聖呢。
她微笑著入睡了。
李姨不置可否地笑笑,送我出門。
魯伯伯住在城西,一處小獨院,兩間小青瓦房,房頂上長滿了瓦粽。正房東邊是廚房,西邊有一間矮小的機瓦房,不知作何用。這裏顯然久未住人,衰草瘋長,門窗油漆斑駁。一位婦人正在屋裡打掃衛生,她一眼認出我,馬上顯出不以為然的神氣,我知道她誤會了,連忙用家鄉話喊:
「對,講下去。」
這是誰?魯明納悶地盯著她的背影。她行完禮,快活地跳起來,「魯伯伯,」她欣喜地喊,「沒想到在這幾碰上你,沒想到我們是同鄉!」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能看到他的思維,也許是一個熱昏病人的譫思罷了。但不管怎樣,這些似真似幻的景象刻在我的記憶里……媽不耐煩地喊:小舅,水滿了!舅爺從冥思中清醒,那團白亮的思維突然失去了張力,垂頭喪氣地一下子縮回他的頭顱內。他惶惑窘迫地看看媽媽,急忙提上水桶走了。
「原子團的行為模式……是陳先生最先提出來的?早在49年前?」
他說的道理很艱深,但我聽懂了。我看著他,心中充滿嘆服。一個明晰的、極具說服力的理論。當郝先生把它分解成條條縷縷擺出來,我會愉快地接受它—一可是,如果不是郝read.99csw.com先生提出來,也許我花一萬年也想不到。我嘆息道:「我現在才清楚,為什麼你是科學家而我只能在科學殿堂之外對你膜拜。不過,我發現你的論述中有一個小小的邏輯漏洞,你偷換了一個概念。」
郝水青笑起來:「我早料到,只要一拋出這根魚餌,你會一口咬住不放的!」他收起笑謔,認真地說:「寫寫他吧,他才值得你去謳歌,即使他終其一生是個失敗者。實話說吧,這正是我今晚約會的目的,我想向你介紹這位科學界的耶穌。」

一、成功者

「別毀壞它呀,它也是天地間的生靈,是窮天地之工造出來的,看它的細須,複眼,細腿,多麼精妙絕倫呀。」
他關了手機,俞潔沉默著,幽幽嘆息道:「看來,我們緣盡於此了,你的毅力最終戰勝了我的魅力。」
「最多三天吧。」
我打斷他的話:「趁我的勇氣還沒消失,讓我把話說完。我想告訴你兩點。一,我是相信一見鍾情的;二,我是一個西方化的女子,絲毫不受縛于中國式的道德律條。接受我的挑戰嗎?」
簡而言之,我從看見他的第一眼起就愛上他了。我不奢望做他的妻子,但我要分享他的愛情。
一天晚飯後,舅爺沒有走,怯怯地說:「打水的事……交給我吧。」
「他叫魯明,南京理工大學生物工程系一名副教授。不過,我事先警告你,對他的採訪十分艱難,他一直拒絕記者採訪,不想把失敗暴露在閃光燈下。我已經說動三個記者去採訪,都吃了結結實實的閉門羹。不過,那三位都是男性,」他狡猾地笑道:「也許對一位漂亮迷人的女記者,他不會如此無情。」
俞潔渾身一震,抬頭望望魯伯伯。魯明知道她的意思,肯定地點點頭。俞潔依在伯伯的膝蓋上,急切地問:
魯明回身打量我一眼,冷淡地說:「我想,介紹你來這兒的人一定也告訴過你,我是拒絕採訪的。」
李姨笑了,轉身到廚房裡做飯。我幹得十分賣力,等到屋子打掃完,李姨也把香噴噴的羊肉煳湯麵端上飯桌,這時我才發現魯伯伯失蹤了。李姨朝西邊呶呶嘴,說:「在小西屋裡呢,你去喊他吧。」
郝先生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慢慢地呷著咖啡。我等待著,作為中國最著名的納米科學家,他會給出什麼回答呢。很久,郝先生說話了:
「我不是開玩笑。」郝水青嚴肅地說,然後陷入沉思。藉著月光,俞潔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一絲感傷。沉思良久,他說:「按我的分類法,科學家有三種。一種是幸運者,他們遇上好的天時。你知道,科學發現的誕生就像火山爆發,必定經過醞釀期才能成熟。幸運科學家恰恰遇上(或主動挑選)某個已進入成熟期的學科,這樣,他們的才華很快會變成成果,變成名譽、地位、金錢,甚至能博得美女的青睞——就像我這樣。」他微笑著摟緊俞潔的肩膀。「第二種科學家是比較幸運者,他們的思想超前於時代,研究成果不被世人承認,一生充滿艱難和孤獨,直到死後,他們的成果才被追認。法國數學家伽羅瓦就是這種典型,他創立的群論曾多次被法國科學院退稿,一生坎坷,在青年時期就死於決鬥,但幸運的是,他的成就最終為世人承認了。第三種科學家是不幸者,他們的思想更為超前,雖然方向是正確的,但缺少與之相應的環境條件,所以,畢生探索卻一事無成。這樣的例子不好舉,因為這些不幸者的名字都淹沒在歷史長河中了。不過我可以舉一個例子——愛因斯坦。」
兩個月後,這位討人嫌的舅爺才找到了他該乾的活兒,是一種基本不影響思考的營生。那時是文革後期,什麼東西都缺:火柴、煙、糖……連自來水管中也鬧起水荒。公共水龍頭前常排著七八十人的隊伍,聽著水珠滴滴答答滴出來。有了自來水后,城裡的水井都被抽幹了,所以,大家只能壓住心火,目光陰沉地盯著這個唯一的水源。那時,用水是家裡頭等大事,一放學我就拎上水桶去排隊,晚上爹爹再去換我,常常鬧騰到凌晨一兩點。
年輕的郝水青關閉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撥出饋線,平靜地補充一句:「這次成功也表明,中國已正式跨入納米時代,比美國、日本等科技先進國家晚了兩年。我的報告完了,謝謝。」
他又陷入深思,俞潔只得晃晃他的胳臂,魯明恍然抬頭:「我剛才說到哪兒啦?」
俞潔解嘲道:「算啦,我的魅力已經吃過一次敗仗啦。再拿它去征服一位青燈古卷的老學者,我可沒有信心。魯先生多大年齡?如果40年前就開始研究,現在快60了吧?」
今天不是節日,陵園內幾乎無人。院子角落處,一位個子瘦小的老人正在祭奠,是中國最古老的禮節—一跪拜,老人一絲不苟地三叩三拜,一束藏香在骨灰盒前繚繞。
兩人轉身欲走,又不約而同地停下來,俞潔的眼睛在夜色中晶瑩閃亮,佯作傷感地向:「那麼,我的騎士,在同愛情失敗者告別時,連吻別都吝於賜予嗎?」
「相信沒有一個男人會逃脫這樣的誘惑—一不過,今天我想試一試自己的毅力。」
魯明很久沒回答,然後他突兀地問:「你相信費馬大定理的傳說嗎?」
要多少錢?我魯莽地說,我也幫你湊!我可以去割草、檢杏核、煳煙盒……都能賺錢嘛,我早就幫媽煳過煙盒了。舅爺笑了,旋即皺起眉頭,又用手按按心口。我說,舅爺你是不是不舒服?舅爺說沒關係,我太高興了,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你給我倒碗開水,回去睡覺吧。我倒碗開水,放在土坯台上,臨走時怕水灑到書上,又特意把書本挪到舅爺枕邊。舅爺疼愛地看著我,說,真是個好孩子,快去睡吧。
「魯先生,」我走過去輕聲喚道,同時堆出最溫柔迷人的微笑,我想即使石像也會心軟的,「我是華西都市報的記者俞潔,想問先生幾個小問題,可以嗎?」
一天晚上,我發現舅爺躺在土坯床上,面色發白,但目光熾熱,象是發高燒的病人,我問:舅爺你咋啦,病了嗎?舅爺搖搖頭,讓我走近床邊,拉住我的手說:我成功了!我已經找到表述原子團行為模式的數學公式,用這些公式,人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設計出特定的原子團,讓它自下而上長成特定性質的材料,甚至可以預先設計它的形狀。人類的生物材料時代就要開始了!
「所以,我強迫自己繞開荊棘之地,選取了容易取得突破的課題。不過,我知道有人在研究這個題目,40年前就開始了。」
「他是誰?快告訴我他是誰?」
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魯明說:「是陳先生留給我的,是他的傳家寶。這種多層象牙球是200年前廣州一位翁姓藝人最先琢磨出來的,從圓球的6個小孔中,用特製刀具向里掏挖,直到把裡層的圓球剝離出來,最多可雕出34層,每層薄得近乎透明。這種手藝真是巧奪天工,不過,它的精巧首先要歸功於象牙本身的質地,細膩、堅韌、強度極大。看著象牙球,我常常佩服造化之神力。要知道,這些質地優異的象牙是由蛋白質礦物質組成的,原料是最平凡不過的野草和樹葉。但經過生物體這個奇妙的化學工廠,就變成優質的象牙。」
南陽曾是歷史名城,是著名的「四聖之鄉」—一醫聖張仲景、商聖范蠡、科聖張衡、智聖諸葛亮。東漢以來,南陽戰亂頻仍,城市數毀數建。但我總覺得,南陽仍保留著幾千年的靈氣,無影無形卻又鬱結不散的靈氣,這靈氣已融入南陽人的血液之中。
咖啡廳外,一輛象牙白色的漂亮非凡的寶馬車正候在那裡。郝水青打開遙控開關,拉開右邊車門,請俞潔入座。他沒有說要到哪兒去,俞潔也沒問。寶馬低聲吼著,很快加速到時速120公里。
郝水青笑道:「這樣的狙擊者還是可以忍受的。請問……」
郝先生久久地凝視我:「當然可以—一而且,我會把那個美麗的球永遠保存在心中。請吧。」
魯明搖搖頭:「不,我仍然堅信費馬沒說錯,他的確找到了一個『巧妙』的方法,而不是現在的繁瑣辦法。這類似於平面幾何與解析幾何的區別。解析幾何是萬能的,只要把圖形轉化成代數式,通過繁瑣的計算,它幾乎能證明任何幾何定理。但平面幾何的證明卻九九藏書更多依賴於巧思,你如果能設法給出一條輔助線,一條定理可在十幾步推理中證明。但如果想不到這條輔助線,你便一籌莫展……我相信,陳先生當時的確成功了,他找到了一個巧妙的簡捷方法,不幸丟失了。50年後,科學家們(包括我)還沒再度找回。」
「真的歡迎?」她戲謔地笑著,「不是口是心非?」
那天,我入迷地觸摸著堅實溫潤的象牙,看那薄得透明的球面,心中又興奮、又懷疑:舅爺,象牙真的能從機器里大批大批地造出來,就好像工人預製水泥電線杆那樣?而且,叫它多粗多長,它都會乖乖聽話?它可是從象的身上長出來的呀!
象牙球擺在兩人之間的茶几上,在燈下閃閃有光。魯明的故事就從它身上開始。他說,我與陳先生的交往自49年前開始,那年我10歲……
俞潔微微搖頭,覺得他的看法過於偏激。郝水青敏銳地看到她的表情,說:「不,我不是假謙虛,也不是走偏鋒。我一點也不否認『幸運科學家』的價值,畢竟他們才是科學發展的主力。正是有了他們的幸運,科學才能一波一波地發展。不過,從個人角度來看,我更敬仰后兩種,尤其是第三種科學家。比如說,我剛才在咖啡館提到原子先天具有的行為模式,那是一個極為深邃的領域,是一個意義極為重大的課題,與它相比,研究什麼『血管清道夫』只不過是馬戲團的雜耍。不過,雖然我認識到這一點,卻不敢投身於此,因為它太難了,很可能此生得不出成果。這樣,探索者就不會有地位、金錢、美女這類獎賞。其實這些獎賞我都可以捨去,但我惟獨不能承受失敗,一輩子的失敗,一輩子在黑暗中摸索,看不到一點兒光明……我是一個懦夫,對吧。」
我細心地拉上門,走了。這是我一生抱愧的事,如果我事先知道……第二天上學時,我輕輕拉開門,見舅爺還在睡,便帶上門走了。兩個鐘頭后,爹慌慌張張趕到學校把我叫出來,他說你舅爺昨晚心臟病發作,已經不在了!我哇地大哭起來,撇下父親往家跑……之後是悲痛忙亂的兩天,直到舅爺變成火葬場的一股青煙。離開火葬場時,我回過頭來,淚眼模煳地望著煙囪。青煙,一種結構鬆散的原子團,以它特有的行為模式搖曳著,升騰著,溶入無垠的藍天。
從那天起,我和舅爺的關係一下子變了,沒事兒我就溜到小灶屋裡,聽他講天地間的哲理。那是文革後期,是文化、思想和知識的沙漠。多虧有了陳先生,我才能了解DNA、夸克、宇宙爆炸等等知識。我也逐漸接觸到先生思維的核心,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句話,原子團的行為模式。
郝水青大笑道:「剽悍的騎士!我能算得上剽悍的騎士?不過,這匹馬倒確實是一匹駿馬。好吧,閉上眼睛,讓我帶你到不可知的遠方吧。」
郝先生輕輕搖頭:「我不是領頭人。這不是謙虛,真的不是我。請你說下去。」
飯桌上只有我和李姨說話,她詢問了我家的情況,我也從她口中知道,這兒是魯伯伯的祖居,不過他父母去世后,已經沒人住了。房屋沒有賣,每年他們至少要回來一次,住上三五天再走。魯伯伯面色平和,但說話很少。飯畢,我到廚房洗碗回來,聽見李姨在低聲勸丈夫:
他把我問愣了。是啊,兩者有什麼區別?看來我在無意中又局限於宏觀世界的傳統概念了。我皺著眉頭說:「還有,那個詞怎麼聽著彆扭,行為模式—一這個詞應該只能用於動物的,可你把它栽到原子身上!原子或原子團也會有自己的行為模式?」
「好的,三天後我再來,李姨,你一定幫我勸勸魯先生呀。」
「模式?」
「2008年5月20日,中國第一例由納米機器完成的血管清理手術順利完成。」
久未住人的小灶屋顯得陰冷,朽壞的高粱稈在身下卡卡作響,隔牆傳來魯明夫婦絮絮的說話聲。俞潔瞪著眼,久久不能入睡,今天的事太令人興奮啦!她無意中追尋到兩個偉人的蹤跡,又輕易解開了魯伯伯的心結。現在,她似乎能感到小屋內仍存留著一個思想場,陳天曾的思想場,這位身世窘迫的智者在頑強地叩問天地,叩問過去未來,探索宇宙最深奧的機理。
「噢,什麼概念?」
郝水青笑了,摟住她的雙肩,在額頭上輕輕吻一下。俞潔衝動地摟緊他的脖子,把熱吻頻頻印到他的臉頰上。「再見啦!」她大聲笑道,「告訴你,我可不會甘心服輸,也許有一天我會捲土重來的。」
隨著激光電筒的指點,主角登場了。它大致像一個水滴狀的微型潛水艇,頭端有螺旋槳,在屏幕上顯得有甜瓜那麼大,「實際上,」報告人郝水青先生說,「它的長度只有300納米(l納米是10-9米),和針尖差不多。」這台納米機器在寬廣的血液之河中顯得過於弱小,在粘性河水的拍擊下似乎不能把穩方向,但總能及時調正航向,不屈不撓地前進。它的螺旋漿同時也是鋒利的旋刀,把膽固醇堆積物攪成米黃色、半透明的殘屑,殘屑隨即被血流沖走。現在它到了最狹窄的峽口,在它的勇猛進攻下,河水幾乎變成了黃色的濃湯。忽然,它的螺旋槳被卡住了,觀眾們都失聲「噢」了一聲。納米機器立即倒車,掙脫束縛,再度撲上去。峽口終於被切開,戰場歸於平靜,納米機器隨著平緩的血流,駛向屏幕之外。
舅爺肯定地說:能。任何生物行為的本質仍是物理行為。我們不妨把這個問題簡化,用虛擬球面把一隻象牙與身體隔絕。在這個封閉單元里,有什麼條件能使象牙不斷生長?無非三個:外來能源,外來物質流和內在的生長模板,這種生長模板也即原子團的行為模式。再看看食鹽結晶,它同樣只須三個條件:外來能源、外來物質流、內在的氯化鈉分子的行為模式(該模式由氯化鈉分子的內部結構——化學鍵——所決定)。生物的成長從本質說和食鹽的結晶過程沒什麼兩樣,不過,生物體中起模板作用的不是簡單的原子,而是結構複雜的原子團(即DNA)。
他微笑著反問:「在微觀世界里,『納米機器人』和『原子團』有什麼區別嗎?」
舅爺顯然聽懂了我疙里疙瘩的繞口令,他說:「當然能,任何生物都是物質的,最終必然能用物理的辦法把它造出來—一不過太難了。你知道有多難嗎?」
她聽到我一口南陽話,不由莞爾一笑,又滿含深意地斜了老頭一眼:看來你被纏緊啦。我挽起袖子,接過李姨手中的撣子:「李姨,我來幫你打掃—一晚飯可要在這兒吃啦。」
土坯台上放著用白線釘成的白紙本,封面上寫著很奇怪的題目:「藏書」。我翻了翻,裡邊儘是稀奇古怪的符號,一點也看不懂。我說,你為什麼把它叫作「藏書」?你要把它藏起來嗎?舅爺難過地說:對,恐怕得藏起來,眼下沒人讀懂這本書,就是讀懂了,也沒辦法研製,要很多很多錢呢。
魯明輕輕撫摸著俞潔的頭髮,繼續講下去:
晚上我才想起舅爺那本書。即使在一個11歲孩子的懵懂心靈中,也知道這是一本彌足珍貴的寶書,它描述了宇宙萬物賴以生成的至理,預言了嶄新的生物材料技術。我要好好保存著,直到我能讀懂。我從床上爬起來,赤足奔到小灶屋。灶屋中沒有書,我發瘋地尋找,把灶屋掀了個底朝天,仍然找不到。媽驚惶地跑來問:明娃兒,你找啥?我帶著哭聲喊:書!舅爺的書!書皮上寫著倆字:藏書。
「更有人說,納米技術甚至不該被僅僅看作技術,而應看成一場哲學革命。因為納米技術甚至打破了被奉為全科玉律的哲學界限—一生物和非生物的界限。想想吧,如果在一塊石頭上放一個納米機器人便能複製出無數的同類,就像一隻細菌在瓊脂上大量繁殖,這時誰又能分清『製造』和『繁殖』的界限呢。因此,從納米時代開始,人類拋棄了『自上而下』的製造方法,學會了上帝用來創造萬物的『自下而上』的生長方式。我說的對嗎?」
「對,明年他就退休。」
「喂,洗洗臉,」她遞給我毛巾,又拿來化妝品讓我補妝,「是記者嗎?」
「愛因斯坦後半生一直致力於統一場論,即把宇宙間的電磁力、強力、弱力和引力用統一的數學式表達九九藏書。他的方向是正確的,直到今天科學界還在為此努力,但他的思想太超前了,所以後半生一事無成。如果沒有前半生的光量子理論和相對論,他會變成消逝于歷史長河的不幸者。依我看,」郝水青認真地說,「在三種科學家中,后兩種科學家更值得謳歌。」
恩師陳天曾之位
燒了?我瞪大眼睛,祈盼爹說的是謊話。爹無奈地說:本不該告訴你的,你知道「藏書」是啥意思?明朝一個學者叫李贄,寫了兩本無君無父的邪書,名字是「藏書」、「焚書」,意思是只能藏之深山或者燒掉,後來他果然為這兩本書送了命。你舅爺肯定知道自己寫的是禁書,才起了這個倒霉書名。我不燒了它,讓它去害人呀!
放大鏡匯聚了正午的日光,變成一小團白亮的光斑,鑲著金黃的邊。光斑在地上遊動,無意中罩住一隻螞蟻,它立即冒起一縷青煙,細腿抽|動幾下,便仰天不動。這引起我的興趣,便用光斑又罩住一隻,它同樣彈動著細腿死了。有人焦急地喊:
她憐愛地打斷我的話:「而且今天你來得很不巧,我倆馬上要出門,半個鐘頭后的火車,老頭要回家去朝聖。下次吧,下次我盡量勸勸他—一不過,我不敢打保票。」

三、一個卑賤者的故事

郝水青樓住她的肩膀,誠懇地說:「不,你的魅力已經把我俘虜了,我只是想更長久地擁有它。你知道,友情比私情更為長久。」
我咄咄逼人地盯著他。郝先生看來驚訝於我的大胆直率,慢慢呷著咖啡,在嘴角綻出一絲微笑:
我馬上把早已備好的淚水釋放出來,不說話,也不離開,只是讓淚水一顆一顆溢出來。魯先生看看我,沒有再重複他的逐客令,但表情上沒有鬆動的餘地。
「你相信我不會拒絕你,對吧。你對自己的魅力有充分的自信,是吧。那麼,我今天要送你一個意外:不,我拒絕你的邀請。」他有意作一個停頓,看著她的大眼中掠過一絲惶惑窘迫,甚至準備淚水盈眶。「但我願意邀請你去喝杯咖啡,我有這個榮幸嗎?」
「別,別燒死它!」
俞潔站起來,性急地說;「請你把我送到車站,我現在就去南京。憑我的直覺,這次我一定能寫出震撼人心的好文章。」
「於是納米時代開始了。1990年,IBM公司用35個原子砌成了『IBM』這三個字母。2008年,中國在你的帶領下也跨入納米時代。」
「是的,你想聽聽他的故事嗎?」
「李姨,我可不是盯梢追來的,我想在這三天里先探探家,為爸爸上墳,沒想到撞上魯伯伯!」
那時我很快變成舅爺的小尾巴,一放學我就扎到小灶屋裡,入迷地傾聽那些似懂非懂、但絕對有震撼力的觀點。爹媽當然看到了我的變化,他們對此很欣慰。
孩子們也有勢利之心啊。我從小就知道小舅爺在我家的地位,沒拿正眼看他。尤其是,這個白吃食的舅爺從不幫家裡幹活,連掃地、刷碗都沒幹過!我沒理過他,最多站在灶屋門口,不耐煩地喊一聲:喂,吃飯啦!一直到成年後我才理解他,他不幹活不是因為懶,而是沒時間,他的肉體是為思考宇宙機理而存在的。
「這個評論言過其實。至少到目前為止,納米技術仍然只是技術,或者說,是人類的技術而不是上帝的技術,人類還遠遠沒有成為上帝。為什麼?因為一個簡單的詞——模式。」
「對,他超越時代半個世紀。」
俞潔笑著輕聲說:「我不會問的,因為你復活了一個女人古老的夢:被一名剽悍的騎士搶到駿馬背上,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對。你也知道我是畢生的失敗者,是不是?」
舅爺那時的理論核心已經十分清晰了,他認為,物質微粒的先天行為模式或者說自組織方式,是宇宙中極重要的機理。有多重要?它和另一條宇宙大定律即熵增定律同等重要。按熵增定律,宇宙在無可逃避地走向無序、混沌和熱寂。熵增定律的正確性無可懷疑,但是很奇怪,宇宙中還同時存在另一種趨勢:在大爆炸后的宇宙濃揚中,自發進化出夸克、輕子、重子、原子和星系,產生礦藏、季風和間歇泉,直到產生高度組織化的生物(包括人類)。為什麼?這是因為,熵增定律只在一個層面上是正確的,在另一個層面上,由於各層級的物質微粒所具有的行為模式,會自動從混沌無序中進化。可以說,熵增定律主管宇宙的死,而自組織定律主管宇宙的生。舅爺還說,生物和人類也有行為模式,它們當然比原子團的行為模式複雜多了,以至常被看成神賜之物。實際上,這些生物行為模式歸根結蒂來源於原子團的行為模式,比如說,來自DNA原子團的自我複製。
「這姑娘也算與你有緣,去吧,把你悶在心中多年的話對她講講吧。」
我委屈地點頭,她嘆息一聲:「老頭從不接受採訪的。」
北京,中國科技會堂312會議廳。
他吩咐妻子收拾東西,說明天就回南京。俞潔當然很高興,雖然在伯伯的感謝聲中不免臉紅。魯明妻子很興奮地說,孩子,我對你感激不盡。時候不早了,我替你喊一輛出租,早點回去吧。俞潔又是難為情又是頑皮地說:李姨,你可不能趕我走,我今晚就住小灶屋,可以嗎?我想睡在陳先生曾睡過的土坯床上,也許我在夢中能與陳先生的靈魂會面呢。妻子和魯明相視而笑,為她鋪好了床褥。
「納米時代最早發端於1959牟,那時,科學家理查德·費因曼發表了一個題為『在底部還有很大空間』的演講,指出,人類對物質世界的製造工藝從來都是『自上而下』,是以切削、分割、組裝的方式來製造,那麼,為什麼不能從單個分子、原子開始組裝?但這篇過於超前的文章沒能引起人們的注意。我講的歷史沒錯吧。」
我大笑道:「反正我已把球踢過去啦,無論你何時回球,或是否願意回球,我都會耐心等待。好,現在請你忘掉我的魅力,忘掉我的性別。華西都市報的科學記者俞潔想就納米機器對你作一個深入的採訪,可以嗎?」
那時我家就住在這兒,父親是小學教師,母親是煙廠捲煙工,生活很苦。一天半夜醒來,聽見爹媽在商量什麼事。媽說:「把他收留下來吧,好歹是我的小舅……真夠可憐的,人『神經』了,老婆帶著孩子跑了,還是個大學問人哩……別怕日子過不下去,不就是鍋里多添一碗水嘛。」爹說:「咳,不是為這個原因。咱家成份高,凡事沒擔待,萬一他神神經經地闖下什麼禍呢。」媽立即說:「沒事兒,我打聽清楚了,他是個『文瘋子』,從不惹事,每天盡戳在地上,仰頭看星星看雲彩。」停了很久,爹說:「行啊,依你吧,把灶房收拾一下讓他住。」
「喂,玉如。你問我在哪兒?」他笑道:「我在不可知的遠方,陪一位漂亮迷人的女記者……好,11點前趕回家。」
陳先生,或者說我的小舅爺,就這樣來到我家。蒼白贏弱的40歲男人,破舊的中山裝,綿羊般的眼神,溫順、自卑、惶惑。真像媽說的,他是一個非常省事的『文瘋子』,每天到堂屋匆匆吃完飯(他的飯量小得可憐),就溜回小灶屋或後院,仰著頭,獃獃地戳在地上,半天都不動。
我是一名剛出道的科學記者,對科學家們懷著宗教般的仰慕。我常常想,他們的腦瓜—一也是1.4千克重,也是140億個神經元組成—一究竟有什麼魔力,使他們能發現億萬眾生無緣涉足的宇宙的玄妙?人類歷史上有許多偉人:釋迦牟尼、孔子、拿破崙、亞歷山大……但據我看來(當然這看法很偏激),只有科學家們才夠格作真正的偉人,他們帶著人類,一步步開鑿著未來之路。
俞潔感覺到老人心中的沉痛,憐憫地挽緊老人,腦袋倚在他肩上。靜默很久,俞潔突然心有所動,抬起頭笑道:「魯伯伯,要是你能原諒一個毛丫頭的狂妄,我倒想給你提個建議。」
這是高血脂病人的一條微血管,膽固醇堆積在血管壁上,形成一個個弓形洲壩,有的地方只剩下一條狹窄的峽口,血流在這兒受阻,藉著心髒的博動力從峽口擠出去,形成長江三峽般的急流。
「這些年——你一直在儘力追尋陳先生的思維脈絡,對吧?」
九九藏書我可不願輕易服輸,我執著她的雙手,哽咽道:「李姨,我……」
媽看了爹爹一眼,高興地連聲答應。從此,家裡再不用操心排隊接水的事兒了。每天早上,水缸、水盆、水桶,凡是能盛水的家什兒全都盛滿了清亮的水。疲憊不堪的舅爺象留聲機似地勸媽媽:用吧,洗吧,別心疼水,有我哩。他那總是惶惑不安的眼神分明透著一絲欣喜。媽私下裡得意地對爹爹說:「看見沒?再窩囊的人也有用處!」
俞潔真的閉上眼睛,靠在郝水青的肩上。寶馬抖擻神威,快如飛箭。俞潔從半閉半開的眼帘中,看著公路兩旁的標誌牌飛速向後倒去,然後是迅速后移的綠樹。一個小時后,寶馬慢慢降速,停下來,郝水青笑著說:「遠方已經到了,請公主下車吧。」
俞潔遞上一張名片:「我是你的崇拜者,想進行一次有深度的採訪,請問我有幸請你喝咖啡嗎?」她調皮地笑著,歪著腦袋等他的回答。郝水青不由得又把她掃描一遍——她的身形確實讓人怦然心動——淡然道:
「謝謝你對我的邀請。你讓我恢復了自信—一那會兒,我以為自己的魅力失效了呢。」
我緊張地等著魯伯伯的回答。幾分鐘后李姨過來對我說,呶,老魯在小西屋裡等你。我激動得聲音發顫,低聲說:「謝謝你,李姨,太謝謝你啦。」小西屋新擺了兩張竹椅,小桌上放著兩杯熱茶。魯伯伯在這兒等著我,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像小學生一樣並緊膝蓋,仰望著他。
俞潔茫然搖頭。魯明說:「十七世紀,法國教學家費馬提出了著名的費馬大定理,並在一本書的空白處註明:『我已經找出巧妙的證明方法。』可惜他沒把證明寫出來。其後300年,很多數學家全力尋找費馬定理的證明,直到1994年才完成了,那是一個極為繁瑣的證明,絕對超過十七世紀的數學水平,即使像費馬這樣的超級數學家。這麼說,是費馬錯了?」
俞潔輕盈地跳下車,欣喜地打量著四周。就象電影上的鏡頭切換,霓虹閃爍樓房壁立的場景不見了,朦朧月色映著四周的淺山,林木葳蕤,松濤陣陣,一片閃亮的湖水嵌在夜色中。遠處有星星點點的燈光,夜很靜,偶爾傳來幾聲狗吠。俞潔已經無酒而醉,臉龐灼|熱,她願在這片仙景中融化,與她的偶像合為一體。
三個人都笑了,然後幻化成一個人,向我走來。我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麼稱唿他,因為他身上帶著三個人的所有特徵。我看到他手中托著的東西……一本書!用白線裝釘的白本,封面是筆力遒勁的兩個字:藏書,我驚喜地喊:書!你們找到它了嗎?這是天下至寶啊。
吧台小姐送來了帳單。
階梯形的會議廳擠滿新聞界和科學界人士。屋裡很靜,時有相機的閃光,伴著絲絲的進膠捲聲。人們專註地盯著前面的高清晰度投影屏幕。
郝先生笑了:「怎麼會呢,它是無往而不勝的,俞小姐……」
媽媽沒料到寶貝女兒從天而降,少不了激動一番。下午4點,我獨自到烈士陵園為爸爸燒紙。爸爸是心肌梗塞死的,自然不屬於烈士,但這些年烈士陵園已向普通百姓開放了,新建了高檔骨灰存放廳,只要你付錢便行。烈士陵園就在卧龍崗下,與著名的諸葛草廬對面。街道兩側是一家連一家的珠寶商店,潔凈的玻璃櫃中擺放著玉雕的仕女、熏爐、山水,材料多為本地特產的獨玉,也有伊朗玉、阿富汗玉、緬甸翡翠等。還有玲瓏剔透的牛角雕工藝品和巧奪天工的烙畫。
魯明勉強驅走心中的沉悶,笑道:「我當然原諒。說吧。」
「你原來在說『納米機器人』的行為模式,最終卻歸結成『原子團』的行為模式。」
「愛因斯坦?你把他稱為失敗者?」俞潔驚奇地問。
俞潔不知該怎麼回答,她沒想到,這位人生順遂的科學明星會有這種近乎悲涼的感受。她握住郝水青的手說;「不,你是一位勇者,你敢於坦露真實的自我。」
「我當然要寫!但你快點說,他是誰呀。」
我連忙點頭。這次採訪到這兒突然轉向,我苦苦追蹤的魯先生悄然退下,另一位不速之客卻闖了過來,我沿著他的人生之路一步步追蹤下去。
我坐上當晚的特快,是郝水青為我買的軟卧。他成功地激發出我臨戰前的亢奮,他的身影老在眼前晃動。在今晚之前,我僅是仰慕他的才華,是一見鍾情式的,缺乏深度。但在他坦承自己是懦夫并力薦我去採訪魯明之後,他在我心目中反倒更高大了。
「這屋子還是50年前的模樣,我一直沒動它。」魯伯伯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他一改口音,操起地道的南陽話。「是啊,50年啦。」他悵然嘆道,「你知道我的研究課題吧。」
俞潔的記者神經立即被驚醒了:「誰,他是誰?」
我知道正題開始了,忙回答:「我知道你在研究原子團先天具有的行為模式。別人告訴我,這是一個最深邃的宇宙之謎。」
魯伯伯面色慘然:「只是安慰罷了。其實40年前我就預知自己的失敗。科學研究畢竟不是刨紅薯,要想取得突破,一半靠勤奮,一半要靠靈性。我很勤奮,但我的靈性卻不足以攻克這樣艱深的課題。不過,我不後悔,我只能這樣做。因為50年前,一位先哲就為我樹下了人生目標,我也對他立下最莊嚴的許諾,我不能失信啊。」
這是很尷尬的時刻,幸好救星來了。聽見門鎖響,一位老婦人推門進來。她的目光掃了一圈,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笑笑,拉著我進了衛生間:
屏幕上的圖象是用X光層析技術拍攝的,不是十分清晰,但這更增加了真實感。圖象上顯示的實際是人的一條細血管,經過放大,變成了一條寬闊的河流,紅色的河水在河床里緩緩流淌,翻著泡沫,攪著漩渦,其景象如同從飛機上看黃河。不同的是,這條河的河床不是靜止的,隨著心跳節律博動和脹縮。
「歡迎。」
他身上有著強大的磁力,尤其對一位23歲的年輕異性。
老人在靈位前默默鞠躬,退出存放廳。俞潔快手快腳地收拾好供品:「魯伯伯,我送你回去吧。」她甜甜的笑著,期待地看著他。魯明在心中嘆息一聲,知道無法躲過這位女同鄉的軟磨功夫了,也許這是緣分?他點點頭,俞潔立時眉開眼笑,親熱地挽起老人的左臂。
「當然真心歡迎。不過,最好別採訪我,我不值得採訪。」
在燈光寂寥的便道上攔住一輛出租,計程車司機問我到哪兒,我茫然沒有回答。司機很有耐心,緩緩開著車,等著我作決定。我忽然想起半小時後有一列回家鄉南陽的快車,已經一年沒回家了,乾脆回家看看,為去世的爸爸燒香祭奠,三天後再返回南京。相信只要打動了李姨的憐憫心,絕不會空手而歸的。拋掉失敗的懊惱,我快活地說:「快,去火車站,快一點!」
「你相信陳先生找到了一個極為巧妙的方法,他的睿智是無人可及的。於是,你只能努力找回那條他曾發現但後來又丟失了的路,對吧?」
俞潔猶豫地說:「應該是吧,再聰明的科學家也不能超越時代數百年呀。」
他把我讓到客廳,便自顧去收拾一個提包。我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屋內的陳設。房間整潔簡樸,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幾架大書櫥,幾乎與天花板平齊。魯先生一直沒與我說話;似乎已忘了我的存在。他收拾好提包,抬眼看看掛鐘。我忽然心中一動,不由叫起苦來。剛才他說李姨是去『取票』,又在收拾行包,看來他馬上要出門啊。我原計劃從魯明妻子那兒著手,慢慢繞到正題的,現在來不及了。
她笑著,率先跑向汽車。
魯明從懷裡掏出一個白色的圓球,交給俞潔。潔白的象牙球,光滑、溫潤,帶著魯明的體溫。小球上有六個圓孔,孔中可以看到小一號的空心圓球,一層套一層,共有16層。每層空心球的壁都很薄,呈半透明狀,用手指插|進去一撥,它們便靈活地轉起來,層與層之間互不干涉。俞潔被這個小巧的玩意地迷住了,反覆把玩,讚不絕口。
「魯先生……」
郝水青瞟瞟俞潔,上車后她一言未發,滿臉喜色,目光迷醉。郝水青不覺心頭一盪,笑問;「你不問我把車開到哪兒?」
「對,你……」
「嗯,是這樣的。」
魯明在沉思中沒注意到身後有人,他站起身,離開蒲團,立九-九-藏-書刻有一位衣著時髦的姑娘搶上前,俯伏在蒲團上行三拜三叩之禮。她顯然做不慣這種古老陳舊的禮節,但一板一眼,十分認真。
「他成功了嗎?成功了嗎?」俞潔急切地搖著魯伯伯的胳臂追問,少頃她黯然自答:「當然沒有成功。至少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見過100米高的人造象牙。不過,這確實是一個極有價值的思想。」
「有多難?」
「當然,從宇宙誕生那天起就有啦。如果物質粒子沒有先天的行為模式,世界上就不會有天體,不會有化合物,不會有晶體,不會有雲、風、霧、雪,不會有芸芸眾生—一不過這個話題太大,我不想用枯燥的論述糟蹋一個美妙的夜晚。喂,小姐,請結帳。」
原來是那位漂亮的女記者。魯明淡淡地點點頭,算作招唿,轉身去抱骨灰盒,俞潔快手快腳地抱起來:「伯伯,我幫你送過去,好嗎?」她捧起骨灰盒,偷偷瞄瞄上面嵌的小照片。是一個中年男人,大約45歲,形貌枯稿,頭髮凌亂,穿老式的中山服。照片肯定有相當年頭,紙色已經發黃。頭像太小,難以辨認他與魯明是否相似,因此無法判定他是否為魯明的長輩。俞潔隨魯伯伯到了二樓的高檔存放廳,站在椅子上,把骨灰盒細心放到上層玻璃櫃中,靈位牌上寫著死者的名諱:
小小的螞蟻身上有我看不完想不盡的東西。我玩得入迷,乾脆拿鐵鍬挖開一個蟻穴。失去巢穴的蟻群慌作一團,四處亂竄。少頃它們清醒下來,每隻噙一顆蟻卵,急急忙忙藏到土粒后。蟻王也出來了,她比工蟻大了幾倍,圓滾滾的身子,笨拙地亂跑。幾隻工蟻立即衝上去,把它強行拉到一塊大土粒的陰影里。
我從骨灰廳中取出父親的骨灰盒,放到另一角的祭壇上,擺上供果祭奠。等我把骨灰盒送回大廳,忽然心有所動。剛才那個虔誠跪拜的老人,從背影看似乎熟悉,是誰呢?我特意繞過去,老人已行完禮,端坐蒲團,雙手放在兩膝上,如老僧人定。看見他的面容,我不禁眉開眼笑—一是那位拒人千里之外的魯先生!他竟是我的同鄉!剎那間,許多細節被串在一塊兒:他要回家鄉朝聖;半個小時后的火車;他略帶南陽口音的普通話……我預感到,這次採訪絕不會失敗了。
舅爺強調:DNA模板是在億萬年的進化中偶然形成的,是上帝妙手偶得的至寶,它能提供自然界最廉價最高效的生產方式。想想吧,假如用化學方法生產象牙,肯定要有高大的反應塔,昂貴的反應釜,高壓高溫,挑剔的原料……而天然象牙呢,是在常溫常壓下生成,原料是最廉價的野草樹葉,耗能也極少。所以,一旦破譯了生物模板的秘密,人類就能大批量生產各種優異的材料,像細膩堅韌的象牙,堅固的鮑魚殼,比鋼絲強度還高的金珠蛛絲,等等。還能隨心所欲地控制它的尺寸和形狀,比如長出筆直的100米高的象牙圓柱,長出水桶粗的蛛絲。
我立時想起他虔誠跪拜的那個人:「是陳……天曾先生?」
郝水青自顧說下去:「40年前就開始,但至今毫無建樹,在他有生之年也不一定取得突破。在科學界,他至今籍籍無名。」
一天夜裡,爹在學校值班。我突然發高燒,額頭像火炭一樣燙人。凌晨三點,媽說等不得了,得趕快去醫院。她到灶房裡找舅爺,那兒沒人,水缸已滿了,但水桶不在家。媽只好背起我朝醫院跑。在醫院打了針,回來已是凌晨四點。疲憊的媽媽特意繞到街頭的水龍頭前看看,舅爺果然還在那兒。那時我伏在媽媽背上,被高燒折騰得半昏半醒。但很奇怪,恰在這種狀態下我似乎獲得一種『通覺』,周圍發生的事極其清晰地嵌在我的記憶中,甚至包括凡人看不到的。我聽見水滴落在桶里的清亮的聲音,這聲音不疾不速地敲打著靜謐的夜空。我看見水桶溢出的水在地下靜靜地流淌,月光在水面上變幻不定。我看見舅爺獃獃地立在桶邊,仰望天空。不是在數星星,他是眼中無物的。他的思維遊離于身體,猶如一團白亮的岩漿,在宇宙中緩緩流淌,努力摸索著宇宙結構之間的微穴。思維的探索一次一次失敗了,它換個方向,繼續不知疲倦地前進……
「50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這本書的精髓,用我的全部心血去找。」魯明蒼涼地說,「可惜我的才智太平庸了,一直到今天也沒找到,很可能這一生也找不到了。不少人,包括介紹你來找我的郝水青,都極為信服陳先生關於『原子團行為模式』的思想。但他們大都不相信陳先生曾破譯了它的數學表達式。他們認為,用數學公式描述和設計原子團的行為,應該是下個世紀的超級電腦才能完成的任務。但我至今仍相信陳先生的話,相信一個天才在幾十年的苦苦尋覓中,曾經靈智忽現,找到過一個極為巧妙的平面幾何式的解題思路——可惜我沒能再找回它。」
舅爺說,這些東西太深奧了,把它們放到一萬年後再研究吧。我所研究的只是其中最簡單最淺近的一層:如何掌握某些特定原子團的行為模式,讓它們廉價、快速地生長出性質優異的生物材料,比如—一象牙。
從小我就對此非常入迷,能一連半天趴在地上觀看。放大的螞蟻顯在鏡框中,一雙複眼,一雙不停點動的頭須,細腰身,尖圓的尾部,六條纖細的瘦腿。它不慌不忙地奔跑著,有時停下來,用頭須向四周探聽。如果碰上同窩的夥伴,雙方便心平氣和地用頭須交談一會兒,如果對方是個陌生傢伙,四隻頭須一碰,馬上象火烙一樣收回,然後倒著身子避開對方。前方的泥地上有一道小小的裂紋—一對於螞蟻來說,這恐怕也算得上懸崖深澗了吧。但螞蟻並沒在意我的擔心,它輕巧地爬下去,又沿著立陡的峭壁,輕鬆地攀上來。
郝水青拉著她的小手,站起來,讚許地說:「我沒看錯你,你有激|情、有才華,對魯明的報道一定會成功的。走!」
這已經是莫大的成功了,我立即帶淚笑了:「謝謝李姨,請問你們外出多長時間?」
「哈,謙虛過度了吧。當今最耀眼的科學界明星,時代的弄潮兒……」
「也許這正是你失敗的原因!你一直向心目中的偉人跪拜而不敢超越他!既然你尋不到陳先生的舊路,為什麼不幹脆找一條新路呢?即使必須用平面幾何式的方法,也不見得只能有一條輔助線呀!」
這是我在火車上盤算好的策略,以防魯先生給我一個閉門羹。方法果然奏效,魯先生以冷淡的客氣說:「她去取票,馬上就回來。請進。」
俞潔的表情馬上陽光燦爛!她笑著挽起郝水青的臂膊。
他沉重地嘆息一聲,低聲說下去。
我乘著時光之船,越過石器(骨器)時代,青銅器時代,鐵器時代,塑料時代,然後在一個美崙美奐的大廈前停機。大廈的橫匾上寫著六個大字:生物材料時代。大廈是薄殼屋頂,我知道那是真正的龜殼,是用『自下而上』的『人工』辦法『長』出來的,這些自相矛盾的詞彙正是新時代的通用詞。大廈立柱是潔白的象牙,外側牆壁是貝殼材料,光滑潤澤,閃著珍珠貝獨有的光澤。碩大的窗戶緩緩張開,露出虹膜材料製成的玻璃。天氣涼了,牆壁外長出禦寒的絨毛,是銀狐毛的質地。屋內,恆溫動物的神經系統維持著25度的恆溫。屋裡還有種種性能奇異的材料:彈性極大的、極硬的、導電性極佳的、具形狀記憶功能的……這些材料都依靠特定的原子團模板自動長成。
郝先生為我拉開座椅,問我要什麼,我說咖啡吧。於是他要了兩杯咖啡,隔著咖啡的霧氣含笑看我。我笑道:
我燒了三天才逐漸康復,媽讓我休學三天。一個人在家(我沒把舅爺當成家人),閑得心煩。為了哄我,爹拿出了輕易不讓我玩的寶貝兒:一箇舊痕斑斑的放大鏡。於是我就開始我最喜歡的遊戲:觀察螞蟻。
有三個人從大廳裡邊出來,向我點頭微笑:歡迎你來到生物材料時代。其中一人英俊瀟洒,意氣飛揚;一個衣著簡樸,沉默寡言;一個容貌枯藁,鬚髮盡白。不過三人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的目光都十分堅毅,身上籠罩著聖潔之光。我知道他們是誰,高興地喊:水青,魯伯伯,陳爺爺,謝謝你們把我帶到生物材料時代,帶進奇異的夢境,我知道這夢境一定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