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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新夢

南柯新夢

作者:王晉康
「今天輪到你進入『禪定』嗎?請跟我來。」
我進退失據,在心中狠狠咒罵著自己。早該想到這一點呀,我卻一直白日作夢,盼著當什麼「女王的丈夫」!
「當然!我相信它絕對是一次值得回味的經歷,與它相比,《南柯太守傳》簡直是味同嚼臘。」他看出我的緊張,便開玩笑說:「肯定有一位美貌的蟻姑娘在含情脈脈地等著你呢。你儘管大著膽子和她談情說愛,這隻是一場舞台表演,不會影響你與小菊的感情。」
博士尷尬地囁嚅著。女王含笑看著兩個男人在互相謙讓,最後向我抬起一支玉臂。不能再猶豫了,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干太不「紳士」,我還是按下了「退出」按鈕。
「不是螞蟻,應該稱作蟻人。」他認真地糾正道,「對,后工業化社會。計算機的進程當然比自然進化快多了。願意去參觀嗎?你是我邀請的第一個外部客人,第一個行業外的專家。」
為什麼動物都是兩性生殖或孤雌生殖,沒有三性、四性或更多?
我們越聊越痛快,我的傻問題經博士深入淺出娓娓道來,立刻變得那麼明晰那麼理智。看,這就是科學家和老百姓的區別。我興緻勃勃地問:「螞蟻也能進化成人類么?——喲,只顧說話了,你要去哪兒?我免費服務。」
現在我站在蟻穴中,一個造型複雜的蟻穴,圓形巷道如迷宮般縱橫交錯,洞內流溢著不知何處發出的柔和的白光。從形狀上看,它完全是「真」蟻穴的模樣,只是尺度上放大了千萬倍。我呆立著,盡著我的螞蟻腦袋飛快地思索著。也許眼前的蟻穴並不大,只是我的身體已「小如螻蟻」?我想看看自己是什麼模樣,但這個念頭實施起來竟然十分艱難——因為一對複眼長在頭頂。
「沒錯,這是基於同樣的規律。尺度增大時,按平方增大的表面積趕不上按立方增大的體積,這樣,它們就勢必得進化出全新的唿吸系統。」他不滿地說,「你不要事事問我。那個蟻人社會裡的一切現象都完全符合自然規律。你只用按進化論觀點去推理,就能得出各種異常現象的原因。只有這樣,你這趟旅行才能有所收穫。好了,快回到蟻人世界吧。」
「不,你與大自然有天然的親近,你善於思考。從某些方面說,這比僵死的知識更寶貴。」他笑道,「這正是我來找你的目的,我今天是專程來邀請你的。」
行進中,我時時停下來和蟻姑娘交談一會兒,所有話題都是小菊所喜歡的:你的芳名?你這身時裝真漂亮,不過你的容貌不需要任何時裝來襯托。今天晚上有閑暇嗎?
「這些問題都能用達爾文進化論來解釋。」他靠在椅背上,滔滔不絕地說。「進化論的精髓是自然選擇,而自然選擇可以用七個字來粗略地概括:足用、最簡、加機緣。」他解釋道,「足用最簡,就是說動物各器官要基本滿足生存的需要,在這個前提下要盡量簡化;所謂機緣是指,在生物由簡單到精巧的進化大趨勢中,也不排除一些偶然因素,一些歷史的陰差陽錯。合起來就是那七個字:足用、最簡、加機緣。」
我也用開玩笑來平息自己的緊張:「一位漂亮的蟻姑娘?大頭大尾,纖纖細腰,精胳膊瘦腿,完全不符合我的審美觀——小菊我還嫌她瘦呢。」
三年!三天我也不能忍受!
這麼說,他確實是個男人,我的判斷沒有錯。我緊張地想,也許我陷入了一場宮庭陰謀:我被通知要蒙女王召見,卻碰上一個無恥的男人糾纏不休。或者,蟻人社會中也有同性戀?在人類西方社會中,同性戀已經成了強大的時尚,但至少我不會做這種陰陽倒錯違逆自然的事。
「謝謝,謝謝。」
我從小愛提一些古古怪怪的問題,這是胎裡帶的毛病,至今改不了。高中班主任說我「恐怕是幼年期拉得長了一點兒,18歲還沒斷奶呢。」還誇我:「這些問題如果是5歲以前提出來,足以證明你的智商在及格線之上。」
我皺著眉頭說:「這麼說,與聖經上說的正好相反,男人倒是用女人的肋骨製造的?這些話你千萬不要告訴小菊。下一個問題……」
下邊的見聞證實了我的推理。幾百位切葉蟻人正用他們的巨顎切著樹葉,拖到養菌室,那裡養著肥美的菌類。另有幾位蟻人正在為蚜蟲按摩(蚜蟲也進化成奶牛般大小)。這些蚜蟲在擠奶工的按摩下懶洋洋地蠕動著,從屁股后擠出一團團蜜|液。這些蟻人農夫們快活地勞動著,正象一億年前他們的祖先那樣。
我萬分誠懇地說:「我承認。而且我並沒說不喜歡那個蟻人社會呀。想想吧,30個丈夫!圓滾滾的女王!完全符合你我對女性的審美觀。博士,我走後你同女王……」
後來我就遇上了大怪博士。初見面時,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他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博士。首先他太年輕(實際年齡32歲,看上去只有21歲),小個子,尖鼻頭,削肩膀,兩條半截眉毛,一雙溜溜轉的小眼,頭髮有點發黃,還長了一對亮晶晶的小虎牙!這副尊容那點兒象博士?一身包裝倒是不便宜,杉杉西服,鱷魚皮鞋,金利來領帶,儘是名牌貨,不過都讓他穿得皺巴巴的。
她沒有回答https://read.99csw.com,徑自說下去:「只有三年!每次值班只有三年!」
我強使自己鎮靜下來,不久,謎底也就找到了,因為它實際上非常簡單。我知道,膜翅目昆蟲的生殖方式很獨特,占種群多數的雌性工蟻(及兵蟻)都不參与生育,她們把這副擔子全交給蟻王了。從某種意義上說,蟻群只能算是一個大個體,工(兵)蟻是大個體的手足,蟻王(和少數雄蟻)是專業化的生殖器官。這種方式同其他生殖方式一樣,也是非常有效非常可靠的。沒有理由認為,在進化到文明社會後這種方式會被淘汰。所以,蟻王的婚禮是和幾十隻雄蟻共同舉行的。雄蟻之間也可算作一家人,當然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是相當於人類帝王後宮嬪妃之間的關係。
蟻姑娘跨前一步,用觸鬚輕輕拍擊我的觸鬚。當然,這是蟻人的語言,而且我也聽懂了:
博士拚命往後縮著:「不不……」
蟻城很大,管狀的街道伸展著,交錯著,有時拼出一個雄偉的穹窿,類似於人類世界中的城市中心廣場。千百位蟻人在廣場上悠閑地漫步,有黑蟻、黃蟻,有長著巨螯的巴西切葉蟻。不過,一路上我沒有看見一件電子或機械產品,沒有汽車,沒有飛機,沒有自動售貨機,沒有閃爍的霓虹燈,沒有廣告牌。看起來,這兒根本不象進入了后工業社會。
10分鐘后,我走進他的研究所。這裏的陳設相當簡樸,十幾個年輕人坐在一排電腦終端前安靜地工作著。大怪博士是個熱情的主人,一直領著我到各處參觀,不厭其煩地介紹著,簡直把我當成了聯合國派來的視察大員。他說這兒的電腦十分先進,每秒可進行十萬億次計算,存儲能力幾乎是無限的。「當然,比起軍事部門和氣象部門的計算機,我們還差一點兒,不過也差不到哪兒去。」
我震驚地問:「你說……螞蟻的后工業社會?5年?」
「快,該你了,輪到你了。」
「扯淡,你這人真會扯淡。」
自然,這又是博士的化身。我沒好聲氣地說:「我才不當女王的妃子哩。我現在就要從這兒退出去。哼,一妻多夫!」
我不由一愣。我已經是21世紀的文明人了,當然不會去犯重婚罪。不過,至少這種婚配不象「一妻多夫」那樣令人作嘔。文學作品(尤其是歷史和武俠小說)中就隨處可見對「一夫多妻」的溫情描寫——乾脆說老實話吧,如果我處於阿拉伯酋長或印度土王的地位,而且眼前的女子個個如花似玉的話,我不敢保證自己能抵擋住這種誘惑。
下邊的蟻人把容器接滿后,用觸鬚同蜜桶蟻親密地交談著。我想他們肯定在說:「好,已經夠了,謝謝你,明天見。」「不客氣,歡迎再來。」蟻人走了,那位蜜桶蟻人又恢復了禪定狀態。
我真誠地感激大怪博士,感謝他平反了我21年的冤案。「那麼——」
我的攻勢遇上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山峰。蟻姑娘困惑地看著我,用冷淡的禮貌應付著我。她壓根兒就象一隻不懂異性魅力的中性人。
那天我把車子停在老地方等顧客,他從一輛計程車上下來,徑直走過來看看我的車牌:「你是劉馬吧,是那個最愛提怪問題的劉馬?」
我難得遇上一個不說我傻還誇我深刻的人,不免受寵若驚,忙掏出紅塔山遞過去。「這些問題——不是傻問題?」
「你問男人為什麼有小乳|頭?要知道,在大自然的設計中,男人女人是共用一份藍圖的——而且是以女性為藍本。這樣的通用化設計才符合『最簡』原則。在DNA藍圖上,乳|頭屬於預設(默認)部件。男人呢,」他彬彬有禮地說,「很對不住,恐怕要傷你的自尊心了——只是女性產品的一個變型。」
坦率地說,這麼一副尊容實在算不上美貌,我不知道淳于棼咋能消受。但我立即暗暗責備自己的種族沙文主義。美是相對的,任何一種生物都會認為自己的形貌是最「正統」的,比如,丹麥的美人魚肯定認為分叉的雙腿比魚尾丑多了。這麼一想,蟻姑娘立即在我眼中閃出千般風情,萬般嬌媚。
「嗯,古怪的問題,很天真,很有趣。」
小菊正按我的要求拚命增肥,好長成那種「臂膊圓滾滾」的女孩。
我正在思謀對策,革里革里公爵已丟下我走開,因為近30位帶翅的蟻人擁進大廳。他們都象革里革里那樣熱情地打著招唿,內廳里頓時熱鬧非凡。新來的人也依次過來同我見面,說著同樣的祝福和問候。然後,因為我一直木然而立,沒有作出應有的回應,他們都困惑地看著我。
我吃驚地問:「雌性工蟻?我也是雌性?」
高考時我落榜了,媽說怪我平時胡思亂想耽誤了學習。不過現在我的日子蠻快活的。老爹把計程車給了我,至今我已開了3年。一個快活的計程車司機!年輕(21歲),身體好,胃口好,「吃嘛嘛香」,長得不算丑,收入也將就,還有一個與我同齡的女孩小菊緊緊追著我。不過我對她還沒拿定主意。她性格開朗,長得也算漂亮,就是太瘦,嚴重違犯了我的審美觀。
我狂亂地回答:「不,不,我不願當蜜桶。讓我盡其它義務read•99csw•com吧,我可以去切樹葉,喂蚜蟲,種香菌,幹什麼都行,就是不願當蜜桶!」
我不由也側臉看看他,納悶地說:「對——莫非地球上還真有這麼一個蟻人文明社會?在亞馬遜密林或撒哈拉沙漠?」
我從虛擬世界中退出,取下帶目鏡的頭盔。身旁的博士幾乎是同時睜開眼睛的。從時間上判斷,他也沒能勇敢地走近女王去卿卿我我一番。不過也說不定。山中方一日,世上幾千年。也許在這一秒的遲延中,他已同蟻人女王共結連理生兒育女了呢。不過我想,如果他真有那麼一段羅曼史的話,也不會好過的。30位丈夫分享一個女王的愛情!即使在高度文明的后農牧社會中,後宮中也絕對少不了傾軋嫉妒、爭風吃醋那類勾當——只不過是在男人之間進行。
我想起來,剛才他明明排在我前邊的,什麼時候繞到我的身後了?我用力把他拉過來:「請吧,你先去,請吧。」
天花板上掛滿了這種活蜜桶,每隻的容量估計不會少於300升。我看得目瞪口呆。我早就知道螞蟻中有一種蜜桶蟻,它們唯一的功能是作儲蜜的蜜桶。當然這不失為一個絕妙的辦法:蜜|液裝在這裏不會變質,活脫一個冰箱,而且不耗電。還有,這種冰箱的製造太簡單了,既不需要工廠設備,又不會造成環境污染。再說,掛在天花板上的蟻人還不耽誤閉關修練呢,真是一舉三得。
「現在我就來回答你的問題。」他要過名片,看看背面的問題,「人為什麼有兩隻眼睛,兩隻耳朵,兩個鼻孔?這是因為,至少需要兩個感受器才能判斷信息的方向,這種能力對動物的生存是極為重要的,所以只有一隻眼睛一隻耳朵的生物早就被淘汰了。當然,人在頭頂上長出第三隻耳朵更好,可以判斷聲音在垂直方向上的位置;腦後長出兩隻眼睛也更好,可以觀察後方的危險。但這樣大大增加了機體的複雜度。而兩隻眼睛兩隻耳朵已大致滿足了生存的需要,所以大自然權衡利弊,選取了目前的方案。」
不須再懷疑了——蟻姑娘正在那裡催促我呢。我吃驚地竄到一旁,用觸鬚語言斷然回答:
「我的問題……」
「不!」
短時間的意識搖曳。等意識重新澄清,兇惡的蟻姑娘和天花板上的蜜桶蟻都不見了。我現在站在一座巨大的穹窿中,它高與天齊,氣勢雄偉。毫無疑問,這兒肯定是蟻人女王的王宮。
等等,等等。
果然它就來了。一位身材嬌小、衣著華貴的雌性蟻人輕悄地走過來。從她的風度看,無疑是王宮中的女官。她輕輕拍擊著我的觸鬚:
我給弄得哭笑不得。剛剛我還向一位蟻姑娘大獻殷勤呢,弄到底我也是雌性!我能判斷別人的性別卻不會判斷自身!純粹的性倒錯!我惱怒地說:
儘管有剛才的不愉快,但客觀地講,博士的虛擬世界充滿新奇充滿刺|激,對我有巨大的吸引力。我猶猶豫豫地說:「好吧,我願意再進去看一次。看哪兒呢?鴛鴦的鳥人世界可能更符合我對道德的偏愛,但我不喜歡一個孵蛋的妻子;海豚也是哺乳動物,所以豚人世界可能容易接受一點——不行,正好我知道海豚也是實行一妻多夫制(一般是一妻兩夫)……要不,看看恐人世界?」
我看看名片,上面寫著「比較生物學博士何大怪」。比較生物學?沒聽說過這種怪專業。何博士提醒我:「呶,看名片的背面。」背面上用鉛筆寫著七八行字,是小菊稚拙的筆跡,寫著我的幾個問題。這丫頭,對我的事還蠻上心哩。我嘿嘿地說:「不錯,是小菊的字。你——」
我的頭被弄昏了,真想退出虛擬世界去問問大怪博士,究竟這兒玩的什麼把戲。不過我忍住了。博士曾說,這裏的一切現象都符合自然規律,那麼我就該用自己的推理來解開這個謎。
就在此時我聽見咚咚的腳步聲,一隻螞蟻從彎曲的巷道中走出來——可是天哪,這是螞蟻么?它的腦袋和尾部倒確實象螞蟻,四足行走,兩隻胳臂抱在胸前。但它的腰粗得象牛腰,腿粗得象熊腿,無論如何這和我腦子中的螞蟻形象合不上拍。
我不耐煩地說:「你是大怪博士,對不對?告訴我,你是不是大怪博士?」
……
男人不哺乳,為什麼也要裝模作樣地長兩個小乳|頭?(我覺得這是十足的浪費。)
等等,等等
我鬆了一口氣——我忽然想到,變成蟻人後我已失去了發聲器官,可是照樣在唿吸。「博士,蟻人為什麼也會唿吸?據我所知,螞蟻是沒有肺部的,它們靠身體外表面和內表面來獲得氧氣。」
「蟻人社會中除了蟻王和雄蟻外,每隻雌性工蟻都要輪流值班,這是規矩……」
我還沒決定呢,博士已經性急地按下電鈕。刷地一聲,我進入了恐人世界。眼前是美崙美奐的卧室,一位身軀龐大的雌性恐龍正在雪白的床上……孵蛋(我忘了恐龍也是卵生動物)!看來我又得守著一個孵蛋的妻子了。還不止此呢,她親熱地蹭蹭我的脖項——我馬上聞見她口中撲鼻的惡臭。當然這也是正常的,不必大驚小怪。恐人的祖先很可能是一種食肉或食腐恐龍,所以有這種臭味是符合自然規律的。人類也不是天九九藏書生就講衛生,至少我知道,在中世紀的法國,上層社會的男人們從不洗澡,以全身的惡臭作為雄性的驕傲標誌。實在令女士們難以忍受的話,也向身上灑一些香水,世界聞名的法國香水正是從此應運而生……
我真誠地懷疑著:「怎麼?難道你也不能認同蟻人社會的習俗和心理?是不是?」
博士忙打斷了我的話頭:「嗨,我這裏還有很多景點供你選擇呢。有依據恐龍建造的『恐人』社會,依據海豚建立的『豚人』社會,依據鴛鴦建立的『鳥人』社會……這些文明社會的習俗可能同人類社會更相近一點。怎麼樣,願意去看看嗎?」
蟻人們小心地放下女王,退到一邊。女王慵懶地側卧在地毯上,輕抬玉臂(短得可憐的玉臂),向雄蟻們招手。排在第一名的男蟻人立即趨步上前,用觸鬚同女王親密地交談著。談話時間很短——後邊還有29位丈夫在等著哩。一分鐘后,女王抬起短臂,這是結束的信號。那位公爵低頭吻吻這隻胳臂,優雅地退到一旁。
「何大怪博士,請快點為我更改身份!我既不想當蜜桶,也不願當雌性!」小腦袋蟻人一愣,慌慌張張地說:「也好,這倒是解決僵局的一個辦法。」
為什麼人的食道和氣管要在喉頭交叉?這實在是最蹩腳的設計。平白地多了一個閥門(會咽軟骨),還常常出事故(嗆死)——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這種交叉根本沒有必要!
我沒想到自己的名聲已流傳遐邇,驚奇地看看他:「對呀,你咋知道……」
我強辯道:「我不會作那種事,但那樣的婚姻至少在心理上比較容易接受。」
「真的想去?」
大怪博士尷尬地看著我。看來他諳熟「先發制人,后發制於人」的孫子兵法,搶先說道:「我知道你不大喜歡這個蟻人社會,我知道這與你心目中的大槐安國相距甚遠。不過,實事求是地說,我的虛擬世界比李公佐的槐安國更真實,更符合自然規律。你承認不承認這一點?」
以下就是我曾提過的問題,當然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
她象闖進來一樣,又沒頭沒腦地溜走了。我看見蟻姑娘的表情越來越嚴厲,她的大螯牙已經開始磨動。我焦急地等待著,忽然——
大怪博士側過臉,認真看看我:「你想參觀蟻人社會?」
我受寵若驚,囁嚅著:「太感謝了,但我可不是什麼專家……」
蟻姑娘的目光立即變冷了,冷得象利刃,象二月的朔風。看得出來她在努力忍著怒氣,冷硬地問:「這是你的最後決定?你願意被驅趕出蟻人社會?」
趕緊扭過腦袋看看,我的背上真的長著兩對漂亮的短翅。啊哈,多謝那位小腦袋蟻人(大怪的化身),她(他)為我重塑了男兒之身。我倒不是男性沙文主義者,但至少這個身份是我熟悉的,是我21年來已經「駕輕就熟」的。
不過,按照進化論,我很快作出了合乎邏輯的推理。也許,蟻人早已跨過「后工業社會」而進入了「后農牧時代」。我看過一本小冊子,那上面說人類的進步是以環境的巨大熵增為代價:水質惡化、大氣毒化、物種滅絕。這本小冊子預言,人類終將進入后農牧時代,完成向自然的回歸。那時,人類僅僅向大自然索取陽光,而不會留下任何「文明的糞便」。
雖然不相信自己的桃花運來得這麼快,但我仍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她穿著式樣奇特的小衣服,兩隻胳臂和四條腿完全|裸|露著(這一點倒不奇怪,想想人類社會中,姑娘的裙子也是越進化越短嘛)。她的皮膚是黑色——實際不是皮膚,那是黑色的幾丁質硬殼,反射著金屬的微光(我痛苦地回味著小菊柔嫩的皮膚)。平坦的胸部(這是自然,蟻人不是哺乳動物),一雙複眼長在額頭。黑色的倒三角形的小臉,一對可怕的螯牙(我不由得又想起小菊白玉般的細牙)。
進入禪定?這是什麼意思,莫非蟻人社會中也有釋迦牟尼和大乘佛教?不過我順坡上驢地回答:「對,請領我去吧。」
蟻姑娘領我走進一個光線暗淡的密室。「到了,請做準備吧。」她用觸鬚告訴我。等適應了這兒的光線,我才看清了室內的情景。這是一個巨大的圓頂屋子,就象是我見過的喀斯特溶洞。屋內空空蕩蕩,只有天花板上懸挂著千百隻巨大的圓桶。一位蟻人走進來,攀到高台上,觸觸某隻圓桶的尾部,那隻圓桶忽然活了,它扭動著身體,從尾部擠出粘稠的汁液,立時屋內充滿醉人的甜香。原來這是一位身軀龐大的蜜桶蟻!
博士上車后一直在為我答疑解難,似乎忘了他的正事。這時他隨便說了一句:去**研究所吧。那是一家很有名的研究機構,離這兒不遠。等計程車上路,他接著剛才的話題說:「螞蟻當然可以進化成人類!動物界的進化必然是從低級向高級發展,到了一定程度,肯定會有某種動物衝破蒙昧。但究竟它是猿人,是恐(龍)人,還是蟻人,那就要看歷史的機緣了。其實,螞蟻也具備了向智慧生物進化的很多有利條件:歷史悠久、勞動、過集體生活等。螞蟻社會中有精細的分工,有農業(種蘑菇)、畜牧業(放牧蚜蟲),有戰爭,有道德約束。唯一的缺九_九_藏_書憾是它們的形體太小,以致沒有一個象樣的大腦,因此它們的進化才停滯了。但是,假設一億年前它們能有某種機緣,產生了一種可以增加大腦容量的變異基因?那它們同樣能進化成人類。」
我未及答話,女王已經駕到。四名女官先出來,肅立在兩旁。然後女王走出……不,不是走出來,而是被20位蟻人抬出來。並不是女王愛作威作福,不是的,她的六隻肢體已基本退化,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圓滾滾的——不是臂膊圓滾滾,而是整個身軀圓滾滾的女王,簡直是一個白生生的大肉團,大小有普通蟻人的上百倍。
為什麼人有兩隻手(兩隻眼、兩個耳朵、兩個鼻孔),而不是一隻、三隻或更多?
其他雄蟻人都覺察到了我的不合群。當然他們都是有身份的人,不會公然與我衝突。但他們無形中把我留在圈外,用一道冷淡之牆把我隔開。這時,最後一位男蟻人,一個小頭小腦的傢伙急急走過來,焦急地拍拍我的觸鬚:「不能這樣!你必須尊重蟻人社會的風俗!」
女王開始接受第二個丈夫的朝覲,第三個,第四個。我心亂如麻,腦子中空空的。我想我應該抽身退出了……有人用觸鬚拍擊我,是博士(或說博士的化身)。他著急地催促我:
他拉開車門坐到前排座位上。「小菊是我的親戚。」他遞過一張精美的名片。「喏,這是我的名片。順便說一句,我非常同意你對女性的審美觀,男人瘦一點不要緊,姑娘們必須『臂膊圓滾滾的』才有吸引力。據我看,小菊的催肥已初見成效了。」
「這些都是很深刻的問題,也許我能回答。」他乾脆地說。
閑暇時我的腦子裡仍止不住冒出些怪問題,就象積有沼氣的水塘。有時我也拿這些問題請教車上的客人,回答是各各不同的。
我從心底里感到佩服,佩服蟻人把回歸自然發展到了絕頂的境界。但這時我慢慢回過神,想起了蟻姑娘領我來的目的:讓我也進入「禪定」,就是說讓我也去當蜜桶蟻?
博士輕蔑地說:「哼,南柯太守傳!那裡面純粹是胡說八道,沒有一點生物學依據。這不奇怪,作者李公佐是唐朝人,當然不會具有比較生物學的知識。他的幻想倒是蠻大胆的,可惜缺乏厚重的基礎和嚴密的邏輯。」
我笑道:「也能建立一個大槐安國,對不對?就象唐人傳奇《南柯太守傳》中說的,一個書生淳于棼來到槐安國,娶了漂亮的金枝公主,當了南柯太守,享盡榮華富貴,醒來原來是南柯一夢!大槐安國原來是附近一株槐樹下的螞蟻窩。」
「你……看過精神科醫生嗎?」
直到此刻,我仍不敢相信他的話:「我真的……要進入蟻人社會了?」
這頭洪荒巨獸咚咚地直衝我奔來,我驚唿一聲「媽呀」——我沒喊出聲。並不是我克服了恐懼,而是我變成的蟻人沒有發聲器官。慌忙中我急忙按下了退出鍵,大怪博士的尖腦袋馬上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得意地梳理著自己的短翅。對於蟻人現在的龐大身軀來說,它當然不能用來飛行。那麼,它一定是作為第二性徵保留下來,沒有被進化所淘汰,就象人類男性的漂亮鬍子一樣。也許,一場羅曼史在前邊等著我哩。
一切正常。不過這個結果對我來說太痛苦了。這會兒,我對唐朝的那個李公佐簡直恨之入骨。他憑空臆造了一個漂亮的金枝公主,把我誘進了這個陷阱。這個笨伯,他對螞蟻社會沒有起碼的了解,寫什麼幻想小說!
那位水牛般粗壯、「完全符合自然規律」的黑蟻人站在我面前,四隻黑腿踏著碎步,圍著我轉來轉去,兩隻觸鬚輕輕抖動著。憑著系統賦予我的蟻人本能,我立即知道它是只年輕的雌蟻。儘管對一個姑娘來說,她的身軀未免過於強壯了。那麼,她抖動觸鬚是不是在向一位男蟻人表示好感?
「是啊。」
蟻姑娘在前邊走,我緊跟其後,欣賞著她的婀娜身姿,連她沉重的腳步聲也變得動聽了。從這點看,我已經真正進入了蟻人的角色。可惜這位蟻姑娘的話語過於公事公辦,未免有煞風景。
爵爺!女王召見!我得意非凡,打心底感謝博士這次對我的慷慨。當然我也不能小人得志忘乎所以,現在的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爵爺的身份。我抑住狂喜,沉穩地說:「好的,請前邊帶路。」
他領我到一間密室,讓我把衣服扒光,不由分說,往我身上套著各種古怪的裝備,有笨重的目鏡,靈巧的棘刺手套,緊貼皮膚的感測衣。「馬上你就要進入蟻人王國了。進到虛擬世界后,你會自動變成蟻人的身形,也能獲得蟻人的語言交流能力——但同時還保持著人類的意識。這麼說吧,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外星人,變換面貌混入地球,來就近觀察人類社會。」
我的意識刷地墜落進電腦晶元里。
中性人!我忽然醒悟。蟻群中的工蟻雖然是雌性,但它們並不擔負繁衍後代的任務。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它們自然絕不會有愛情和性|欲。我的俏眉眼真是做給瞎子看了!於是我也沉默了,悻悻地跟在後邊。
「當然不是——謝謝,我不抽煙。」他說。「大自然是層層相套的套盒,人類在打開某一層套盒時,常把更深層read.99csw.com次的問題看成不言而喻的事實,把它留給小孩子們去思考。比如,天空為什麼是藍的?這是小孩子才會提出的傻問題,但它卻啟發了一位印度科學家的思路,使他獲得了諾貝爾物理獎。你提的——不是傻問題。」
儘管我認為這是一個回歸自然的好辦法,但這並不表示我願終日懸挂在天花板下虛度生命。蟻姑娘奇怪地問:「不?你不願意作蜜桶?要知道蟻人都輪流來這兒當蜜桶,這是公民應盡的義務。」
大怪博士接著說:「我剛才說過,還有一個歷史機緣的因素。人為什麼是兩手兩腳?除了『足用、最簡』的原則外,歸根結蒂也是因為:人類恰恰是一種四鰭肺魚進化來的。如果我們的祖先是螞蟻、蜜蜂等膜翅目六足昆蟲,那我們今天很可能用四條腿走路,兩隻手幹活,甚至頭上還有兩隻輔助手——不要忘了膜翅目昆蟲頭上有兩根觸鬚。」
「怎麼啦?剛進入就返回?」聽我描繪了那頭巨無霸的可怕模樣,他笑了。「當然這就是蟻人,沒錯。他們的大腦已經增大了千百倍,身體當然要相應增大。這兒有一個簡單的幾何公式:重量(體積)是隨尺度的三次方增加,而腿的強度(橫截面)是隨尺度的二次方增加。所以,當身體變大時,生物不得不進化出更為強壯的腿,就象大象和犀牛那樣。」
我目瞪口呆——實際毫不奇怪。蟻王是整個種群的生殖機器,她一生要產下千萬隻卵,這是多麼繁重的職責!所以,她的身體當然會特化,她也理所當然地贏得了工蟻的敬畏和侍奉。
「注意!」他指指前方,那兒有一個行人正暈頭暈腦地橫穿馬路。我靈巧地打轉方向躲過行人。博士回過頭說:「不,不是在地理世界上,而是在電腦中。你已經知道,我是專攻比較生物學的。生物的進化有無數條可能的方向,但在現實中它們只能隨機地選取其中的一條。我的任務就是把其它可能的道路用計算機模擬出來。」他說,「我確實在計算機里創造了一個真實的蟻人社會。我選取了一億年前某個螞蟻群落,逼真地模擬了當時的環境,包括植物群落、動物群落、微生物、地質和氣候的變化,等等,然後讓蟻群在計算機中按自然規律進化。」他強調道,「所有的背景和進化規律都是真實的,我只加了一個小小的干涉——在螞蟻的基因中嵌入了一個使腦容量突增的基因,即猿類的成腦基因。」他得意洋洋地說,「這是5年前的事。5年來,這個智力突變的螞蟻社會一直活在我的計算機里,尋食、交配、生育、戰爭、進化……它們早已建立了蟻類文明,甚至達到了后工業化社會,已經趕上人類了!」
「嘻嘻,嘻嘻。」
「早安,劉馬劉馬爵爺。請跟我到內廳,女王將在那裡召見你。」
不過,有了上次的教訓,我已經不敢確信自己對性別的判斷了,便試探著問:「早安,您……」
「早安,我想你一定是劉馬劉馬爵爺。我們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我呆愣愣地看著他。他的背上也長著作為雄性性徵的短翅,無疑是和我一樣的性別。他的舉止也是完全男性化的,絕不是我心目中的女王。那麼,他說什麼「成一家人」?
我笑嘻嘻地說:「真要有這種螞蟻社會,我倒很想去看看,順便娶一位蟻公主回來。」
「當然,蟻人社會的成員大都為雌性。所以,進入系統時,雌性身份是預設選擇。雄蟻人都長著短翅,很好辨認的。是我疏忽,忘了告訴你這一點。」
博士把我按在一個轉椅中,笑著說:「看看再說吧,看看再說吧。喂,你在虛擬世界中的名字是劉馬劉馬。還有,這是控制器,等你想退出時,按一下紅色按鈕即可。我要開機了,哈哈。」
大怪大怪爵爺(這是他在這兒的名字)惱火地說:「看來我對你估計過高了。我且問你,如果是一夫多妻呢,你是否會笑納?」
女官領我到了同樣高大的內廳,同我道了失陪,悄無聲息地退出去。我獨自遐想著,在心中勾勒著女王的儀容。她一定是天然的王者之氣,威嚴中透著親切,同時又是一個儀態萬方的絕代佳人。我暗自得意——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已經超過了淳于棼,他只是作了大槐安國的駙馬,而我將成為女王的丈夫……我的遐想被打斷,一位蟻人站在我面前,親熱地拍打著我的觸鬚:
我當然不願意,我的旅行還剛剛開頭呢。很顯然,拒絕作蜜桶蟻是蟻人社會中十惡不赦的罪過,我不敢再公然拒絕。可是,無論如何,我也不願懸挂在天花板上當蜜桶,說破大天也不行!正僵持間,一位雌性蟻人急匆匆跑進室內,直衝我奔來。她一進來我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看看她的小頭小腦和急匆匆的步態,我直覺到她一定是大怪博士的化身,一定是博士跟著我進入蟻人世界了。她急急地說:「不要拒絕!這是蟻人社會中最神聖的義務之一……」
大怪大怪爵爺一針見血地說:「你的道德之牆有裂縫了?說到底,這隻是一個社會習俗和社會心理的問題。你應該象蟻人那樣,把『一妻多夫』看作高尚的自然的事情。」
「我是革里革里公爵,一個好脾氣的男人。相信咱們能融洽相處恩愛到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