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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界

臨界

作者:王晉康
我覺得爺爺更窘迫了,忙推推姐姐:「不會的,這隻是一次演習罷了,要有地震爺爺肯定會告訴咱們的,對吧。」
12年後的冬天,我在美國加洲大學洛杉磯分校讀完博士回國,在國家地震局找到自己的位置。上班后正趕上局裡組織的一次大檢查,對象是局屬的各地震觀測台站,包括GPS觀測網,地磁、地電、重力、電磁觀測站。現在國內觀測網站已經接近國際水平,能從寬頻帶、大動態範圍和數字化地震資料中,對地震破裂的時空進程成像,以指導地震的預報。這些年也有一些成功的範例,比如對95年7月12日雲南勐連地震、97年3月5日日本伊豆地震都做出成功的長、中、短、臨預報。但總的說來,地震預報尤其是短期預報和臨震預報還遠未過關。比如雲南麗江96年2月3日地震,在已經做出正確的長、中、短預報的有利條件下,卻未能做出正確的臨震預報——恰恰這種臨震預報對減輕傷亡是最重要的。
我嘆口氣:「你是有東西可誇,我呢?我可沒好消息告訴爺爺。喂,爸媽叫我關注你的婚事,讓我批判你的獨身主義,為科學獻身並不意味著當修女。你想想嘛,要是奶奶當了修女,哪裡還有你我二人?」
問題是,最後的雪崩究竟是由哪個小滑動觸發,這個過程卻是完全隨機的,沒有規律的。要想對它做出準確預測,就需要隨時掌握板塊中每一部分的態勢,實際上不可能做到。
「今天是文郁先生逝世100周年記念日,國家地震局和學校共同組織了這次參觀,作為對先生的記念。文郁先生是偉大的地震學家,150年前他提出『低烈度縱火』的思想——以低烈度的人工誘發地震來取代破壞性強震——使地震科學開始了一場革命。現在我國已控制了京津唐地區的地震災害,下一步將把工作重點移向台灣南部。」
我也常常對同學舉辦地震知識講座。我說地震是人類最兇惡的自然災難,20世紀共發生7級以上地震65起,8級以上7起,死亡103萬人。地震中最常見的是構造型地震,因為地殼是由六大板塊(太平洋、亞歐、非洲、美洲、印度洋、南極)組成,各板塊緩慢運動,互相積壓,形成三大地震帶,即環太平洋帶、歐亞帶(又稱地中海——喜馬拉雅帶)和海嶺帶。我國處於兩大地震帶之間,震災十分頻繁。1900年以來中國地震死亡人數55萬,佔全世界53%;1949年來死亡人數27萬人,佔全國同期自然災害死亡人數的54%。而且——和其它學科的科學家不同,地震學家們是一夥自卑的傢伙,因為,儘管他們投入了巨大的心血,但在地震預報方面實在是乏善可陳!66年邢台地震傷亡慘重,周總理親自部署對地震預報的研究,75年成功預報了海城地震,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成為唯一載入地震預報史冊的範例。那時,在文革期間的亢奮中,有人宣稱中國已完全掌握地震預報的規律,但僅僅一年後,唐山地震來了,它陰險地偷越眾多機構組成的警戒線,獰笑著撲向夢鄉中的唐山人。對地震工作者來說,這是一次極為丟臉的失敗,地震爆發后,國家地震局竟然不能確定震中在哪兒!幸虧幾位唐山人星夜驅車趕往國務院彙報災情,國家才開始組織起搶救工作。
附註:已提交90年5月5日政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
爺爺聽見了,默默轉過身,踽踽而去。
很早我就知道,地震界的大部分專家對爺爺的預測辦法頗有微詞。由於爺爺的人品和聲望,他們一般不公開批評,但私下裡他們嘆息著:文先生真的老了,文先生怎麼從科學宿儒變成算命先生了呢。這些嘆息也傳到我和姐姐的耳中。我們確實心中嘀咕:憑這些簡單的計算就能抓住地殼深處潛行的魔鬼?但爺爺確實做出很多接近正確的預報:像1983年新疆烏恰地震,1989年10月17日美國舊金山6.9級地震,其後還有1992年6月28日美國加利福尼亞7.4級地震,1993年10月12日日本關東7.1級地震……
有時我甚至對爺爺的沉默心生怨恨。爺爺,作為一個預知天機的人,你為什麼不到街上大聲疾唿,喚醒滿街的夢中人呢。如果是受法律所限不能張揚的話,你至少該考慮到家庭的自救,帶我們悄悄遷移到別處躲躲嘛。不過總的說我理解爺爺,關鍵是沒人能確切肯定自己的預報絕對正確,而一旦誤報將造成巨大的損失。像1989年,美國氣候學家布朗寧預報聖路易斯市12月份上旬有大地震,引發民眾的歇斯底里,造成6億美元的損失。中國唐山地震后,一個回鄉民工在火車站聽到幾句謠傳,回煙台後散播,在煙台掀起一場恐慌……地震預報真是天下最難的事業,進也難退也難,一字重如千鈞呀。
大概聽到我的動靜,爺爺那邊不說話了。我小便后躺在床上睡不著,木隔板那邊,姐姐睡得正香,鼻息綿綿細細。猶豫了半個小時,我跳下床,偷偷溜到爺爺的電腦前,打開它。爺爺的資料庫設置有密碼,但他對密碼太相信了。爺爺70歲開始學電腦,現在已經能熟練地應用,不過畢竟老了,他只能浮在電腦的表層程序而我能下潛到水底。沒費什麼事,我就破解了密碼,打開爺爺的文件,一幀幀地尋找,終於找到我要的東西:
本文中的觀點——地震短臨預報不可能實現——是一些西方科學家的觀點,在這兒權且作為一家之言介紹給讀者,至於它的正誤——科幻作者不為小說中觀點的正誤打保票。

後記

姐姐罵道:「小崽子,甭跟我油嘴滑舌。我的主意不會變的。」她掛了電話。
90.07號震情預報:
我父母常年在外地(大慶油田),自從爺爺奶奶退休並定居北京后,我和姐姐一直住在爺爺家。那時爺爺還沒有搬家,住在平安里一所小四合院里,房子十分破舊,下雨時首先要用雨布遮蓋爺爺的那台286電腦,然後收拾滿桌滿床的大部頭書籍:地震學、世界地震帶挂圖、古地磁學、地球固體潮、20年中國地震台網觀測報告彙編、病毒學、醫學免疫學、血型血清學、干擾素治療……爺爺奶奶似乎比退休前還忙,尤其是爺爺,每天埋頭于電腦前認真計算著。夏天,破舊的紗門擋不住蚊蟲,他乾脆弄兩隻水桶把腿腳泡進去,一來防蚊叮,二來降溫。冬天房子像冰窖,他把一隻小火爐放在桌邊,手凍僵了,就在火上烤一會兒。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石油物探局專門為爺爺配置一台取暖鍋爐為止。
把二元相加的結果畫在坐標上,能得出一張圖形基本對稱的坐標圖。依照這張圖作適當外推,就可對未來的8.5級以上大震做出預測。當然實際沒這麼簡單,實際計算時每個預測結果都要用多元可公度計算互相校核,還要用爺爺自創的「醉漢遊走理論」推算這個結果的可信度。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種極簡化的運算,它拋棄地震的物理內核,轉化為地震參數的純數學運算。
X(4)+X(7)=X(1)+X(11)
——謹以此文獻給我仰慕的一位科學家。但本文不是報告文學,人物情節均有虛構。
「陳坎先生。」
「不錯,不錯,你爺奶九泉下也安心了。晚上去找我,聊聊你爺爺。」
我想伯伯說得對。爺爺的晚年是相當困窘的,工資不高,又把大部分工資用於購買資料——他不是進行官方研究,資料費沒處報銷的。可以說,退休后他完全靠奶奶的工資養著。在和爺奶共同生活的那幾年裡,我和姐姐都能觸摸到家庭中的貧窮。常常有國外的學生來看爺爺,他們大都衣著光鮮,面紅齒白,外貌比實際年read•99csw.com齡要年輕20歲。他們驚訝地打量著爺爺的陋舍,小心地掩飾著目光中的憐憫。我想,恰在這時我最佩服爺爺。因為他在這些憐憫的目光中尚能坦然微笑,不亢不卑。這一點太難啦,至少我在這些客人面前就很難沒有一點兒自卑。在我成人後,每當看到報上說某某知識分子「安於貧賤」,「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之類濫調時,我就反胃。我覺得,若不能讓士大夫階層過上相對舒適的生活,以保證他們思想和研究的自由,這個社會就是病態的、畸形的、沒有前途的。
「奶奶,別把韃子殺完了,留兩個給孩兒殺殺。」
爺爺馬上要去位於復興路北的國家地震局(我去過那裡,是一幢能抗7級地震的大樓)作報告,報告的具體內容爺爺對我們嚴格保密,他一向嚴格執行《地震預報條例》的規定。不過據我猜測,這次報告很可能涉及亞運會期間的震情。
昌平?7.5級地震?亞運會期間?我簡直傻了。屏幕上似乎閃出唐山大地震的畫面:傾頹的樓房,陽台在半空中搖晃……扭曲的鋼軌,陰森森的地裂……我打一個寒顫,揉揉眼,另一些畫面又佔據了屏幕:死在窗檯邊的母女,半空中倒吊的男人……令人作嘔的腐屍氣味……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1990年6月22日,因為此後數月令人驚憷的日子是從那天開始的。那年,我14歲,姐姐文容16歲,爺爺文少博78歲,奶奶楚白水75歲。
非常奇怪,聽了爺爺遲來的宣布,我突然覺得一陣輕鬆。我想爺爺也有同樣的心情。實際上地震的危險並沒有消失,它甚至更現實了,但是,能在家裡公開談論這件事,本身就是對我的解放。我忍不住大聲喊道:
有人拍拍我的腦袋,我驚得一乍,迅速扭回頭,是姐姐,正揉著眼奇怪地看著我:「鬱郁,你在幹什麼?已經夜裡兩點啦。」她睡意濃濃地說。我趕忙關了電腦,強笑道:「沒事沒事,我在查一份資料。姐姐,別告訴爺爺奶奶啊。」
姐姐十分氣惱,因為姊弟間從來沒有秘密的,而現在她第一次被排除在某個秘密的知情圈子之外,這嚴重挫傷了她的自尊心。她對我怒目而視,氣哼哼地說:「好啊,你個小崽子,竟然敢……」
「喲,這麼一打扮,又是一個漂漂亮亮的老小伙啦。」
那麼,我的志願就這麼定下來吧,我要接姑姑的班,作一個醫學科學家——但我將幹完全相反的事。她們幾代人辛辛苦苦建立起無病毒的真空,我要用低烈度縱火的辦法破壞它。
我大叫起來:「姐姐,你別得便宜賣乖了!我巴不得和你換換位置。這麼多天擔驚受怕,又不敢和任何人談這樁秘密,我都快憋瘋了!」
爺爺預報地震不需要聲光報警器,不需要GPS觀測網路、地磁觀測儀、地電觀測儀、重力觀測儀和電磁波觀測儀,不需要水位計、蠕變儀、岩體膨脹計——作為私人性質的研究,他也沒有這些條件。他所擁有的,就是他費盡心血搜集到的浩繁的地震資料,還有一把計算尺(後來升格為286、386電腦)。所有預測結果都是在紙上算出來的。
「小郁,洋博士回來了,接上你爺爺的班啦,隔代遺傳啊。」
「過猶不及。我不是批評你爺爺,這是我的自我反省。」他補充道,「我比所有人更了解文先生為此做出的犧牲,所以——真為他遣憾。」
「什麼話!你接我的班我還能生氣?不生氣,說吧。」
書房裡掛著中國活動斷裂圖,我看過不下百遍,但這些天我簡直不敢面對它。全國尤其是京津唐地區的斷裂帶縱橫交錯,就像母親乳|房上劃出的刀痕,十分磣人。我不禁生出一個想法:如果1949年這張圖掛在第一代領導人在河北西柏坡的辦公室里,他們大概不會選北京作首都吧。但即使首都不在北京又有什麼用?中國幾十個大城市位於活動斷裂帶上,無處可遷,中華民族註定要生生世世與魔鬼為伴。喪氣的是,這個魔鬼是無法驅走的,總有一天,它會來敲你的門。
這一天,夜裡起來小便,偶然聽到爺爺焦灼的低語:「……已多次校核,5元可公度計算指向同一個結果……我從來沒有這樣肯定……國家地震局遲遲不發震情預報……」
我笑著指責爺爺:「爺爺你真狠心啊,這麼長時間把我們蒙在鼓裡。萬一地震來了把全家人砸死,你後悔不後悔?」
我搖搖頭:「我不想說,姑姑要生氣的。」
這是說岳全傳上岳雲的話。奶奶笑道:留著哪,病毒的全殲可不是二三百年能幹完的事。
想想爺爺生前的研究條件,與現在真是天壤之別。不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麼好的條件,預報成功率卻一直徘徊在30%以下,並不比爺爺高多少。
姐姐撲哧一笑,又趕緊繃起臉。爺爺看看奶奶,欣慰地說:「好啊,能守住這個秘密,咱們的文郁已經是男子漢了。」他又說,「這些天睡覺要靈醒些,好在咱家是平房,危險要小得多。關於地震時自救的辦法前天也溫習過了,地震來時要鎮靜。」
爸媽不想離開大慶,現在這兒只住著我和抱獨身主義的姐姐。在這套不錯的住房裡,傢具倒是相當寒傖的,低檔的裝修,只有客廳里置買了新傢具。書房裡堆滿兩位老人的專業書籍,東牆上有一塊大黑板,掛著中國石油礦藏分布圖,地震帶分布圖,圖紙已經發黃髮脆。桌上放著爺爺奶奶的合影,還有一台爺爺用過的586電腦。
姐姐瞄瞄爺爺,抿嘴樂道:你看爺爺就像趕考的童子,蠻緊張呢。我說:笑話,爺爺會緊張?爺爺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連政治局委員們還聽過他的課呢。姐姐沒爭辯,扒完飯騎車走了。我出去時,發現爺爺確實有點緊張,他一言不發地坐著,目光亢奮,手指下意識地敲著扶手。後來,知道這次報告的內容之後,我才理解爺爺的緊張,那是對於一個高度敏感的地區(首都),高度敏感的時間(亞運會)所作的強震預報呀。事後國家地震局的張爺爺說,當爺爺在6月22日報告會上撂出這個響炮時,會議參加者都驚呆了。他說,也只有你爺爺的資歷和膽量敢撂這個響炮,只有他一人!
他的語調蒼涼,透著深深的無奈。奶奶忙打岔:「睡吧,睡覺吧。」把我倆趕走。臨走時我看看目光蒼涼的爺爺,忽然蹦出個隨意的想法:作一個通曉未來的先知或上帝,真不是輕鬆的職業啊。
「苦中作樂么,美國人比咱想得開。76年唐山地震,我和你爺爺在現場大哭一場,怕影響年輕人,躲到遠處去哭。從那時一直到退休,我的精神一直高度緊張,如果真有一場大震溜過警戒來到北京,那可是萬死莫贖其罪啦!可是,北京這場大震遲早總要來的,而按目前的水平,即使工作再負責也不能排除漏報的可能。我的胃潰瘍就與精神高度緊張有關,一退休馬上好了。雖然還要關心,畢竟不是職責所系。」他問,「小郁,還記得1990年那次預報么?」
我沒有吭聲,早有準備的王老師把我推出隊列:「這位就是,文小虎!」
「小孩子有時能提出最有價值的思想。」爸爸說,然後笑道:「行啦,別賣關子了,說吧。」
離亞運會開幕還有整整三個月,在北京隨處可以摸到亞運會的脈搏。街上到處是大幅標語,高架橋的欄幹上插滿「迎接亞運」的彩旗,姐姐和我的學校里都在挑選亞運會的自願服務人員,公交車司機在學習簡單的英語會話。只有爺爺遊離于這種情緒之外,仍是獨自呆在書房裡埋頭計算。那天早上,奶奶比往常起得更早,作好早飯,拿出一套新衣讓爺爺穿上,昨晚她已逼爺爺去理了發。她端詳著穿戴整齊的爺爺,笑道:
我搖搖頭:「我不幹這一行,這門學科里的韃子已殺得差不多啦,我想搞曾姑奶、奶奶和姑姑她九*九*藏*書們搞的病毒學。」
姐姐馬上反應過來:「那天夜裡你是在剌探爺爺的情報?哼,你竟然瞞著我,你們全家瞞著我!」
9月22日,亞運會開幕,彩旗如雲,萬眾歡騰。這天,北京西北昌平一帶發生4.5級地震,北京有震感,樓房晃了一下。
這個秘密鎖在一個14歲中學生的心裏並悄悄膨脹,我的胸膛快要爆炸了。我變得十分神經質,上課時聽不懂老師的講課,下課時老一人愣著,聽不見同學喚我。特別是在夜裡,我的耳朵變得十分靈敏,一點風聲、落葉聲都能使我從床上驚跳起來。容容姐是一個又遲鈍又敏感的傢伙,她一直沒猜出家庭中這個秘密,卻看出我的驚憷。她關心地一再追問:鬱郁你怎麼啦?你這幾天就像是幹了什麼虧心事似的。我沒法兒回答,我真可憐姐姐。
地點:北京昌平一帶
姐姐和我都起鬨,說爺爺真漂亮,爺爺帥呆啦。爺爺像小孩子一樣難為情地笑著。爺爺老啦,確實有點「老還小」的跡象,笑起來像小孩一樣天真。他在生活瑣事上一向低能,現在更離不開奶奶的照顧。爺爺生於豪門望族,當年的文家二少爺也曾是風流倜儻。但他從英國留學歸來便選擇了一項最艱苦的職業——地質勘探。50年的風雨已經徹底改變了他的氣質,現在,從外貌看來,他更像偏遠農村的鄉村老教師。
該上學了,我推出自行車。這時一輛轎車開到大門口,國家地震局的何伯伯進來,和我打個招唿:小郁,上學呀。我說伯伯好,爺爺等你很長時間了。何伯伯在天井處大聲問了好,說文老師咱們出發吧。師母,中午老師不回來,飯後休息一會兒,下午我送他回來。奶奶交代著:若下午趕不回來,記住5點鐘讓他吃降壓藥,藥片在他右邊口袋裡放著。最近血壓又高了,低壓130,高壓200。何伯伯說:我會提醒他的,師母你放心。
「爺爺我早知道了!昌平地區,9月20日左右,7.0~7.5級淺源地震。」爺爺愕然地看著我,我咧嘴笑著,「爺爺我向你道歉,我破解了你的密碼,查到90.07號震情預報。不過你放心,我沒對任何人透露過,連姐姐也沒有。」
「66年邢台地震后,周總理親自找李四光先生和我談話,他痛心地說,地震給中華民族帶來深重的災難,地震能預報嗎?李先生說能!我也說能!周總理說:拜託你們啦,希望在你們這一代把地震預報搞成。從那時起我們作了很多努力,成功地預報了海城地震,可惜漏報了最兇殘的唐山地震。現在,周總理和李先生都已不在人世,當時談話的人就剩下我一人了。」
爺爺,你後悔么?有天我向他轉述了那位伯伯的話,問他。爺爺停下蒲扇,沉思地看著我。他不是在看我,是越過我的頭頂看著遠處。過一會他說:
姑姑看看爸爸,掩不住嘴邊的笑意。爸爸平和地說:「我們當然尊重你的選擇,不過,告訴我為什麼。」
亞運會結束了,魔鬼沒有來。它至今也沒有來到北京。
青煙在裊裊盤旋,爺爺在鏡框中看著我,臉上仍掛著他晚年常有的天真而略帶窘迫的笑容。爺爺,請你認真觀看吧。
我們回到北京,在國家地震控制局(即原來的國家地震局)的控制室里觀看了實際操作。這回是全息圖像,兩束激光互相干涉,打出這個區域的逼真的三維圖。圖中的不同顏色表示不同的岩石板塊,發暗的條紋表示活動斷裂帶(或重力梯度帶等)。暗條紋上下縱橫交錯,結成十分複雜的立體網路。我同桌付英低聲驚唿:我的媽,原來咱們的大地母親有這麼多的暗傷!想想咱們的高樓就建在這樣的破基層上,真是可怕。
屏幕上顯出兩大岩石板塊互相擠壓的過程。岩石受擠時儲存了彈性能,當彈性力大於靜摩擦力時,某一小區域會突然滑動。岩層滑動著,擠壓著,有些區域變成紅色,象徵著該區域已進入「突然滑動」前的臨界態。單獨的臨界態區域逐漸擴大,不過並不是整片出現,它們在岩層中一綹一綹地延伸,與白色的非臨界區域犬牙交錯。當紅色|區域開始佔優勢時,就形成了整體臨界態,這時強震發生的條件孕育成熟了。
「老張,我的預測沒有變,很可能只是一次前震,不要放鬆警惕。」

2

2156年4月2日,王老師帶我們參觀了唐山灤縣附近的87號超深井的鑽進。同學們都說這次參觀特刺|激,特真實,比往常的激光全息教學課強多了。
從非臨界態發育到臨界態——這個過程還是有規律的,爺爺那時在長、中期地震預報上某種程度上的成功,正是基於這個過程的可公度性。但整體臨界態一旦出現,規律就消失了。此後,某塊岩石的滑動可以帶出完全不同的結果:它可能只滑動一下就停止;也可能沿著一個較長的「紅色手指」傳遞,引發一片區域的滑動;甚至沿著一個更長的手指走到頭,引發全區域的大坍塌,這就是有極大破壞力的強震。
深87號井是在一口3000米深的舊裸井上加深。這兒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沒有高大的鑽塔——現場的劉司鑽給我們解釋,過去那些高大的鑽塔其實只有一個用處:起鑽時一次能起出儘可能長的剛性鑽桿。單根鑽桿一般長9.5米,一次起升三根,井架就要高達40米。現在,激光鑽頭是用柔性鎢鋼索系連,耐高溫電纜也是柔性的,所以鑽塔高度只要高於激光鑽頭的長度就行。
我和姐姐並沒有刻意去繼承爺奶的衣缽,但他們的知識不知不覺就傳給我們了,因為這些知識一直瀰漫在空氣中,潛移默化地滲入我們的血液。比如,姐姐常常流利地告訴同學,病毒都是採用超級寄生,利用被攻擊細胞的核酸來繁殖,所以,任何藥物包括抗生素對病毒基本是無能為力的,只能依靠人類在千萬年進化中產生的特異免疫力,疫苗的作用則是喚醒和強化這種免疫力。不過,人類對病毒的戰爭已經取得里程碑式的成功,天花病毒已經全殲,嵴髓灰質炎病毒的全殲已經提上日程。為什麼先拿這兩種病毒開刀?因為它們只寄生於人體,沒有畜禽的交叉感染渠道。現在,中國衛生部正在部署圍剿嵴髓灰質炎病毒的大戰役,將從93年開始,連續數年對8億兒童進行免疫。奶奶雖然已退休,衛生部的轎車仍然常來把她接去,參加某個重要討論。姐姐笑著對奶奶說:
陳指揮把岩層圖轉為應力圖。一綹綹葉脈狀的紅色在岩層上蜿蜒,覆蓋了相當一部分區域。陳指揮說,紅色表示岩層已進入發生滑動前的臨界態,從紅色的強度可以計算出,這片區域已孕育出5~5.5級地震的條件。
陳指揮走下講台,俯下身同我熱烈擁抱。「小虎,你應該驕傲,有這麼一位偉大的曾爺爺。還不光是你曾爺爺呢,文家是源遠流長的科學世家,從曾曾祖一代的文少博夫婦算起,有曾祖一代的文郁、文容姊弟,祖父一代的文天奇夫婦,父代的文吉光、文吉霞兄妹。你曾姑奶文容也是大師級的科學家,她帶領同行消滅了狂犬病毒、水痘病毒、乙腦病毒、破傷風桿菌、炭疽桿菌、黑熱病原蟲等36種病原體,讓數千萬人擺脫了病魔。小虎,真為你驕傲。」
激光鑽頭其實就是一根大圓棒,銀光閃閃,做工十分精緻。現在開始下鑽,鑽頭自帶的攝像鏡頭把井下的圖像送到控制台屏幕上。一個黑洞洞的岩石窟窿,直徑比鑽頭大一倍,被攝像機燈光照亮的岩壁飛快地向上閃過去。鑽頭終於停下了,離井底有30米,卡巴一聲,向四周伸出幾十個爪子,把自己固定在井壁上。劉司鑽對麥克風說:各操作手注意,現在正式開鑽。他合上電源,一股極強的藍色激光從鑽頭下方射出來,反射過來的餘光立即把井壁籠罩,岩壁和鑽頭似乎https://read•99csw•com都變成藍色的透明物體。激光照射到井底,岩石立即氣化,變成高溫高壓的氣浪,通過鑽頭和井壁之間的環形空間,兇猛地向上衝去。井口的強力抽氣泵同時開動,高壓氣流帶著驚天動地的嘯聲衝出來。在井內氣流是透明的,但噴出后變成白色,延伸100多米。劉司鑽急急地調整了消音系統,嘯聲顯著降低了,但是仍讓人頭皮發炸。
我分在西北檢查組,檢查阿克蘇、包楚、甘河子、高台等地震台。我們乘坐越野車,風塵僕僕地跑了20天,觀看那些在密封山洞中靜靜傾聽魔鬼腳步聲的各種儀器。張爺爺也在這個組,他已經退休了,這次被返聘來參与檢查。他臉上皺紋縱橫,那是多年野外生活留下的痕迹。一見面他就說:
以下摘自一篇小學生作文。
我說:「辛苦啦,我的老姐,看來當醫學科學家也不比地震學家輕鬆。維持一個遍布全地球的無病毒真空,簡直是西西弗斯的工作。」
……
我愣住了。從這些片言隻語中,我足以猜到爺爺焦灼的原因:北京有大震!在亞運會期間!
奶奶含含煳煳地搪塞過去。
「不比咱們強。日本地震學家一再預測的東海大震至今沒來,相反,沒人關注的兵庫縣卻來了個7.2級。美國地震局網頁上曾登過一幅自嘲的漫畫,一隻驚恐的大猩猩大叫:為什麼我能預報地震而科學家不能?」
姐姐說清明節快到了,她不一定能趕回家。如果我能趕回去的話,記著給爺爺奶奶掃墓。「把有關嵴髓灰質炎的情況給奶奶說道說道,我想老人家九泉之下也操心著這件事呢。」
爺爺的聲名(指地震預測方面的聲名,作為石油地質學家他早已名傳遐邇了)漸漸播到海內外。常常有國內外的人士給爺爺寫信,對爺爺的「神機妙算」表示仰慕,把他譽為劉伯溫式的「預測宗師」。慢慢地,我和姐姐也忘了心中的嘀咕。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小故事啊。小文你知道嗎?那時國家地震局裡信服可公度計算的人不多,但我對你爺爺的科學功力近乎迷信,再加上那時北京地區確實有不少地震前兆,所以,在你爺爺6月22日放過那個響炮后,我幾乎要提出亞運會改期。現在想想都后怕,如果亞運真的改期,牽動國內外,勞民傷財,最後只是樓房晃那麼一下……如今我常為你爺爺遺憾,以他的睿智,晚年怎麼會鑽到『可公度計算』的死胡同里呢,那時他的腦子又沒有煳塗。」
爺爺去世前已經調了房子,是某小區一幢相當寬敞的住宅,帶歐式鐵藝的涼台,台階下的草叢中卧著小鹿塑像。買房時我在國外,不太清楚爺爺花了多少錢。聽說石油部(已改為石油天然氣總公司)給了他儘可能多的優惠。他們始終沒忘記已退休多年的爺爺,令人感動。
姑姑非常震驚,沉思半天才喃喃地說:「我的小虎侄兒真夠狂的,一句話否定了幾代醫學科學家的努力。」她又陷入沉思,眼神迷惘、心事重重地說:「我當然不會馬上接受你的觀點,不過我會認真思考它。」
我看看奶奶,她當然不是毫無緣由地問到這個問題,但奶奶的表情中看不出什麼異常。我看看爺爺,天真的爺爺已不大會隱藏感情了,他躲開我的目光,笑容中浮著愧意。我說:奶奶我知道,關鍵是及時自救。地震的縱波(P波)速度快,每秒7~8千米;橫波(S波)慢,每秒4~5千米。縱波破壞力較小而橫波破壞力較大,所以要利用縱橫波的時間差迅速自救。
我想,總有一天姑姑會承認我是對的。
爺爺沒有放鬆警惕,爺爺的神經之弦始終緊繃著。亞運會的日曆一天天翻過去,我和姐姐畢竟年輕,我們興奮地計算著中國的金牌,慢慢忘了地震這檔事。但爺爺沒忘。有時夜裡起來小便,還能看到他靜靜地坐在竹圈椅中,就像雁群睡覺時那個永遠清醒的雁哨。
清明節前一天,我在爺爺書桌上點一束香,把一張光碟放進爺爺的電腦里。那是我讀博士的研究成果,是由美國加州大學巴克和陳坎先生搞出來的一個地震生成模式,我把它深化了。這個相對簡單的模式反映了地震的深層次機理。
「嗯。」
一場空前絕後的浩劫啊。所有趕來救援的人們,從身經百戰的老師長到長著娃娃臉的小兵,都要驚愕地看上幾分鐘,把撕裂的心房艱難地拼復,才臉色陰沉地投入搶救。不過,對於地震工作者來說,更多的是痛愧,是無地自容。爺爺說,那時他乘的是石油勘探局的汽車,還沒有成為眾矢之的,那些乘國家地震局車輛的同行們簡直沒法出門。一位老大爺對他們哀哀地哭訴著:為啥不提前打個招唿哩,你們不是管地震預報的嗎?血跡斑斑的年輕傷員們咬牙切齒地罵:這些白吃飯的,餓死他們!砸死他們!

3

他還在等待,等待那個按照計算「理應到來」的強震。他的神經之弦綳得那樣緊,我總覺得若不小心碰著他,那根弦就會錚然斷裂。奶奶沒有勸他,只是關照他按時吃降壓藥,也常常拉他出去散步。有一天,我忽然悟到這件事對爺爺的意義——他已經把這次預測的正誤設定為對自己理論的最無情的檢驗了!如果預測錯誤,意味著他12年的辛苦白白浪費。剎那間我竟然盼著……啊不,不能這樣,連想想也是罪過呀。但願爺爺錯了,那個地震魔鬼不會來了。
時間:1990年9月20日

1

還參觀了唐(唐山)津(天津)灤(灤縣)區域2156——7號消震行動。這回不是現場參觀,陳指揮說,沒法兒看現場的,它分佈在200多平方公里的區域,又是在12000~25000米的地下起爆,地面上只有輕微的震動。
「那麼,」我緩緩地問,「站在今天的知識平台上,你認為地震預報尤其是臨震預報最終能取得突破嗎?」
我溫和地反駁:「科學已確證了量子世界的不確定性規律。還有,即使在宏觀世界里,三體以上的牛頓運動也無法預測。」
X(3)+X(12)=X(4)+X(11)
爺爺苦澀地搖搖頭:「不會,畢竟這隻是預測。不過,國家地震局早就處於一級戰備,有徵兆會及時發出臨震預報。」
於是我侃侃而言:「今天參觀后我有一點很深的感觸。文郁曾爺爺的成功就在於他用低烈度縱火化解了岩層中的臨界態——但為什麼醫學科學家們卻在干背道而馳的事情?姑姑,你們一直用斬盡殺絕的辦法建立無病毒的真空,弱化人的免疫力,這是危險的臨界態甚至超臨界態呀。姑姑,這個超臨界態能永遠保持穩定嗎?」
不知道國家地震局的專家們此刻是什麼心情?亞運會牽涉到國內外,當然不可能隨便改期,但地震——這個在地下潛行的魔鬼,它可不會顧忌人世間的什麼典禮或賽事,它可不管背上馱著的是首都還是鄉村。它在獰笑著逼近。開幕式上萬眾歡騰,中外貴賓齊集一堂,可是忽然天崩地裂……那時,地震局的人可是萬死莫贖其罪了。
我有意再退後一步:「只是一個小學生的胡思亂想,你們會笑話的。」
陳指揮一愣,旋即朗聲大笑:「好,有志氣!預祝你早日成功。我這個位置為你留著哪。」
換句話說,地震的臨震預報根本不可能成功。
「能對某些類型的地震做出一定程度的預報,但還不能預報所有的地震。較長時間尺度的中長期預報已有一定可信度,但短臨預報的可信度還比較低。」
是否把這些告訴爺爺,我曾猶豫過。因為我的結論對爺爺來說太殘酷了。但我想他一定想知道的,瞞著他——才是對爺爺的藐視。
亞運會開幕前兩天,9月20日晚上,爺爺把我倆叫到一起,平靜地說:「容兒,郁兒,有句話我總https://read.99csw•com算可以說出來了。今天國家地震局正式發布中等強度地震的震情預報,其實我在四個月前就預測到了。」
他為什麼這樣焦灼和擔心?姐姐發現他的異常,擔心地問:「奶奶,爺爺的臉色太差勁了,他在忙些什麼呀。」
常常有他們的學生來這兒探望,或請教。他們常常先站在天井裡大聲問好,然後再進屋。凡是爺爺的學生,都是稱唿老師、師母好;凡是奶奶的學生,則是稱唿文老師、楚老師好。我和姐姐發現這條規律,常躲在一旁驗證,百試百靈。
姐姐再遲鈍,這會兒也看出苗頭,她懷疑地問:「是不是有地震?爺爺你是不是預測出地震?」
我常常幫爺爺計算,也很早就大致了解他的理論核心——可公度計算。可公度計算是說:各地震帶的地震肯定各自具有相對不變的物理成因,因而有相對不變的物理規律。這些物理成因可能埋得很深,一時抽提不出來,但可以先把它們虛化,用純數學手段湊出一些公式來逼近它。有了這些近似公式,就能對未來的地震做出近似的預測。比如,1906年以來世界上8.5級以上地震共12次,按發生日期依次編號為X(i)=1917.5.1;1917.6.26;1920.12.16;1929.3.7……1958.11.6。用可公度法試算后發現間隔時間大致符合以下一些等式:
國家地震局的網頁上,對於中國地震預測能力給出字斟句酌的自我評價:
我溜回去,睡到床上,姐姐解手后還隔著木板壁問一句:「鬱郁你在查什麼?」我裝著沒聽見。我不敢告訴姐姐,女孩子的嘴巴總是要松一些。雖然14歲是一個滿不在乎的年齡,但從小受爺爺熏陶,我知道地震預報泄漏出去是多麼嚴重的事情。
我笑道:「對,隔代遺傳,我姐姐也接了奶奶的班,在醫學科學院工作。她這會兒也在西北,在青海省。」
這以後鑽井隊就沒什麼事幹了,所有操作轉為自動控制。氣化的岩石被連續排出,激光束的長度自動延伸。鑽進幾百米后,劉司鑽關閉激光束,把鑽頭下沉,固定,開始新一輪鑽進,這是為了盡量減少激光束在氣浪中的衰減。劉司鑽自豪地說,這種方法鑽進極快,一天能鑽1500米,不過它可是吃電能的大老虎,半個城市的電能才夠它的飯量呢。
因為心中藏有這個恐怖的秘密,我在一夜之間長了10歲。我獨自從歡快亢奮的社會氛圍中遊離出來,驚悸地注視著亞運會的進程。開幕式已開始綵排,看過綵排的同學眉飛色舞地說:美極了!報道說,薩馬蘭奇已經確定要出席亞運會,定於9月21日到京。內幕消息說,將在念青唐古拉山下的當雄縣城採集天火作為亞運聖火,采火人已經內定,是一個叫達娃央宗的藏族姑娘。節日的北京如一條奔騰喧鬧的河流,河道兩旁花團錦簇……而在地下,那個魔鬼正一步步向我們逼近,它只要抖抖身軀,打一個吹欠,就會帶來慘絕人寰的災難。我常常想跳到大街上去高喊:你們幹嘛還要搞這些花花稍稍的東西?快準備吧,「它」要來了!
聽著對爺爺的批評,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勉強為爺爺辯解道:「我想是因為他對科學的信仰太熾烈了吧。他相信萬物運行都有規律,這些規律常常是簡諧而優美的,並終將為人類認識。有了這三條,他才敢去走『可公度計算』的捷徑——卻走進死胡同。」
讀此文時我揶揄地想:這個評價真是千金難易一字呀。
同學們都羡慕地看著我,女孩兒們眼神可以說是崇拜啦。不過我不打算買陳指揮的帳,我不高興地說:「我也希望你為我驕傲,不過不是今天,也不是為我的爸爸爺爺曾爺爺祖爺爺;而是幾十年後,當我也成為科學家的時候。」
爺爺不會錯的——他怎麼可能錯呢?看看他為地震預測投入的心血、做出的犧牲和承受的苦難,如果真有一個主管宇宙運行的上帝,也會被爺爺感動的。
(資料記錄:激光鑽頭直徑為78毫米,長度5.54米,配套井架高9.8米。)
奶奶說:對,這段時間很短的,所以一旦發生地震,千萬不要打算幫助我們,你們要先自救,然後才能想辦法救別人。這兩天咱們來一次演習,只要聽見我或爺爺喊地震來了,馬上滾下床,躲在床邊(不要鑽到床下),依靠床的高度掩護自己。各人床下放有乾糧和水瓶。你們要記住啊。
他沒有回答後悔不後悔,我也沒再問。
講到這兒,他忽然收起一本正經的表情,笑嘻嘻地說:「我知道文先生的曾孫今天在場,是哪一位?請站出來。」
我們嚴肅地點點頭。姐姐擔心地問:「亞運會會不會改期?正趕上開幕啊。」
震級:7.0~7.5級
我和姐姐吃早飯時,爺爺已早早吃完,坐在正間的竹圈椅里靜候。聽見他低聲問奶奶:車輛聯繫好了嗎?不會誤事吧。這已是他第二次詢問了。奶奶耐心地說:不會誤事的,是國家地震局派的車,昨晚石油物探局還問用不用他們派車,我謝絕了。
「當然。」我講述了那時我如何偷窺爺爺的資料,併為此遭受兩個月的心理酷刑。張爺爺笑了:
「我認得他,退休前和他有聯繫。怎麼樣,國外現在的預報水平?主要是美國和日本。」
亞運會一天天臨近。街上滿是吉祥物熊貓盼盼的圖樣。從盼盼家鄉送來的熊貓雕塑在北中軸路落戶,由於趕工太緊,這件雕塑有點兒失真,有點兒駝背,不過孩子們不大理會這點兒「殘疾」,照樣喜歡它。奧林匹克體育中心、亞運村、專為亞運村配套的北辰購物中心都相繼完工,亞運會的氣氛越來越濃了。
在哪本書上看到一句話:災難、疾患、死亡是人類不可豁免的痛苦。我曾一本正經地把它抄到筆記本上,其實當時並沒什麼感悟。只有到現在,我才對「不可豁免」這四個字有了最深切的體會。
預測三要素為:
一個又一個電話打到我家:文老,還有主震嗎?多大震級?會不會是第二個唐山地震?文老,你是大家信服的預測大師,你說一句話我們就心中有底了……爺爺疲憊地一次次回答:「不知道,我沒有就此作過預測。很可惜,無可奉告……」不過,在他打給國家地震局的電話中透露出他的真實想法:
上百條筆直的紅線從地面上向下延伸,各自終止在活動斷裂帶的某一點,有深有淺,最深的28000米。這就是我們才參觀過的那類誘爆井。「28000米深的誘震爆破可消去30000米處的應力,而地震震源大部分在30公里以內。」陳指揮說。
這個玩笑肯定不合適,看來它正好戳到爺爺的痛處,奶奶急忙向我使眼色。爺爺愣一會兒,難過地說:「我當然後悔,我會後悔一輩子的——可我不能透露啊。」
我回到自己房間,朝床下瞄瞄,那兒果然放著一包餅乾和一瓶水。這兩樣很平常的東西在我心中簡直是魔鬼的化身,夜裡我睡不安穩,老是夢見《一千零一夜》里的魔鬼吱吱叫著在瓶里掙扎,它馬上就要把瓶子掙破了——後來我知道,那個聲音倒是真實的,是耗子在咬塑料袋,我的餅乾讓它們美美地打了一頓牙祭。
張爺爺驚奇地說:「當然能!否則我們研究地震幹什麼?」他半開玩笑地說,「你不會到國外轉一圈就變成不可知論吧。人類必將逐步掌握大自然的運行規律,這還用懷疑嗎?地震規律當然不例外,這個世紀不行,下個世紀總可以吧。」
別人開玩笑說,我家實行隔代遺傳。爺爺是國內著名的地質學家,國內幾個大油田的發現都有他的功勞,連他的學生中還很有幾個中科院院士呢。奶奶是有名的醫學生物學家,中國消滅了天花和嵴髓灰質炎病毒,其中有她很多心血。可惜爸爸那代人沒繼承他們的衣缽,不過這個傳統讓我和姐姐接續上了。雖說在1990年說這話還嫌太早,九九藏書但至少在我和姐姐的學校里,我們已是有名的地震和病毒小專家了。
我是在唐山地震之後出生,但我想我目睹了唐山地震的慘景——通過爺爺的眼睛和爺爺的敘述。地震第二天爺爺就趕到現場,美麗的唐山全毀了,房屋幾乎全部傾頹,煙塵聚集在城市上空,久久不散,就像死神的旗幡。火車鋼軌被扭成麻花,水泥路面錯位。地上分佈著很多縱橫裂縫,最寬可達30米。五個水庫的大壩被震垮。一個男人從四樓跳下來,卻被同時落下的樓板壓住雙腳,身上倒吊在半空中死了;一位媽媽已從窗戶里探出半個身子,但還是被砸死,她最後的動作是竭力想護住懷中的孩子;另一位媽媽幸運地逃出來了,在廢墟中機械地走動,哄著懷中的孩子——孩子早已長眠不醒;很多倖存者被擠在狹小的空間中,在黑暗和酷熱中呆了數天才被救出,一直到多少年後,他們睡覺時甚至不敢熄燈,因為只要沉入黑暗,他們就開始心理性的窒息!
6月22日以後,國家地震局在門頭溝召開了北京震情會商會,這次爺爺沒有參加。由於爺爺的嚴格保密,我一直不知道爺爺曾撂過一個響炮,但我對爺爺的行跡越來越疑惑。兩個月來,他一直趴在電腦前狂熱地計算著,校核著。他的血壓升到了230/140Hg,眼睛充血,手指發顫,臉色像是害了一場大病。奶奶很著急,逼著他吃藥,有時甚至強行關掉電腦,但只要奶奶轉過臉,他馬上溜回書房。
「文老,地震真的不能預報么?咱們真的無能為力么?」
這天晚上,奶奶把姐姐和我叫到他們的卧室,似乎無意地說:「小郁,你不是想當地震專家嗎?今天忽然想考考你,你說,地震發生時如何自救。」
「你已經決定了?」姑姑問我,「接我的班,不接你爸的班?」
照例得有領導講話,陳指揮說:
(資料記錄:深87號井位於昌黎—薊縣第7號東西向斷裂,斷裂帶的力學性質為壓扭,設計井深25000米。)
參觀前,王老師讓我們查一查一個世紀前超深井的背景資料。我查到,那時世界上超深井紀錄是12262米,在前蘇聯的科拉半島。中國在江蘇東海超高壓變質帶上打過一個超深井,才5000米,投資1.5億。超深井鑽進極為困難,費用極為高昂,因為井越深,鑽桿越長,大部分能量都被浪費在起下鑽桿和克服鑽桿的扭轉形變上。不過自從激光鑽頭髮明后這些紀錄已經大大改寫了,現在25000米的深井輕飄飄就能實現。
我向張爺爺告辭,走到外邊接聽。姐姐的聲音嘶啞疲憊,幾乎能想見她在野外時的枯稿模樣。但她的語調是欣喜的,她說經調查確認,這是一例境外傳來的病毒,是偶發性的。但他們並沒有大意,已在疫區街子鄉團結村對患兒周圍環境和終末物進行徹底消毒。對0~9歲的1萬名兒童進行了應急局部接種,隨後還要進行更大規模的免疫接種。「簡直是一場戰爭哇。」姐姐高興地驚嘆。
爺爺預測錯了。在他後半生最大的一次戰役中,爺爺悲壯地輸了。
國家地震局的老張是爺爺的熟人。白天,他們默默忍受著唐山人的咒罵,記錄著各種寶貴的資料。當時正值盛夏,廢墟中的屍體很快腐爛,令人作嘔的怪味兒在周圍里涌動,嘔得人根本無法進餐,他們用酒精把口罩浸濕,一言不發地工作著。一天晚上,老張來找爺爺,聲音嘶啞地說:文老,咱們出去走走。爺爺跟他出去了。月亮沒出來,廢墟埋在濃重的夜色中,除了帳篷里瀉出來的燈光,唐山黑得象地獄。老張一直低著頭,磕磕絆絆地走著,等到遠離帳篷,老張站住了,一句話沒說,忽然嚎啕大哭!哭得撕心扯肺!爺爺沒勸他,陪著他默默流淚。痛痛快快哭一場后,老張問他:
X(3)+X(6)=X(2)+X(5)
爺爺生氣地說:「怎麼不能!沒有人類認識不了的規律!」
爺爺那時的主業是石油物探,搞地震預測只是兼職。他在石油物探方面已是一代宗師,桃李天下,而且已年近古稀,沒理由再轉行。但邢台地震尤其是唐山地震后,幾十萬冤魂的號哭一直在他耳邊迴響。78年,他正式遞交了退休申請,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全身心投入地震預報的研究——但只能是私人性質的研究了。多年後,一位伯伯曾嘆息地告訴我,你爺爺為這個決定吃了大虧。他那時雖然已68歲,但身體好,思路清,經驗豐富,部里原打算讓他再干幾年的。他這麼一退,首先是經濟上吃虧,因為那些年還沒有到漲工資的高峰期,退休工資很低的。再者,過早從科學家的主流圈中退出來,還有很大的隱性損失,這一點就不必多言了。
一個個小亮點開始沿豎井下降,它們表示高能炸藥(成份為N5,即氮的同分異構體)。15分鐘后所有亮點停下來,炸藥全部就位。屏幕上打出起爆前的自檢結果:起爆井位、井深、起爆量、起爆順序。檢查通過。陳指揮非常莊重地摁下按鈕。所有亮點幾乎同時閃亮,在周圍激出一圈圈漣漪。這是由炸藥引起的震波,很微弱,它只起扣板機的作用,用以引爆岩層中本來就儲存的能量。忽然,某處震波被急劇放大,極強的漣漪向四周擴散,就像是推倒了多米諾骨牌,在各處引發強烈的震波。岩層抖動著,滑動著,圖像上的紅色隨即被抹去。
從理論上說也不可能。
爺爺不再計算,看來已不需要複核了。他總是坐在正間的竹圈椅中,神情肅然地盯著不可見的遠方。奶奶肯定知道內情,她仍保持著過去的節律,採買,做飯,偶爾同研究所的後輩們通通電話,不過,我能察覺到她內心的焦憂。在我們這個四口之家裡,只有姐姐什麼也不知道。隨著亞運的臨近,她的情緒越來越高漲,每天回家,自行車沒停穩,就開始通報今天的花邊新聞。她根本不知道,在我聽來,這些新聞是多麼淺薄可笑。
我在青煙后看到爺爺,他的嘴角沉重地下垂著,我知道這個結論無疑是向他的祭壇撒尿。但科學是無情的,科學不照顧個人的願望。爺爺,請原諒我告訴你這個殘酷的結論,但我不會因此放棄努力。
晚上宿在祈連山下一個簡陋的旅館里,沒有暖氣。窗戶對著戈壁曠野,黑色的亂石上堆著薄薄的積雪。我敲響張爺爺的房門,他趿著一雙劣質塑料拖鞋開了門,又趕緊回到被窩裡,說:「你也上來,上來暖和。」我跳上床,坐到床的另一頭,拉過被子蓋住腿腳。被子又涼又硬,簡直像石板,但張爺爺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問:「在加州大學跟誰讀的博士?」
屏幕上打出地震參數:這是一場5.2級人工誘發地震,震源深度21公里,去應力效果良好。指揮部的人們都屏息靜氣,像是在等待什麼。幾秒之後,大樓有了輕微的晃動。「S波!」年輕人歡唿著。過了幾秒又是一陣晃動,比上次稍強些。「P波!」大家喊著,互擊手掌,表示祝賀。
我想那晚我一定會失眠的,一個小時后我還是進入夢鄉。
奶奶說:「對,這隻是預防萬一。由於你爺爺的身份,你們在外面千萬要謹慎,說錯一句話都會引起混亂的。千萬小心啊。」
張爺爺搖搖頭,堅決地說:「地震一定能預報!總有一天能預報!」他懷疑地看看我,悶聲不響了,頗有點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味道。不過我不想同他爭論。正好手機響了,是姐姐從青海循化打來的,她來青海已經兩月。中國自1994年9月發現最後一例本土嵴髓灰質炎野病毒病例后,已經連續7年沒發現,2000年10月被世界衛生組織評定為「已阻斷嵴髓灰質炎病毒傳播途徑」。但2001年1月17日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縣又發現一例,姐姐就是為它去的。
何先生扶爺爺上車,汽車開走了。
爺爺苦苦尋覓近20年,只是在尋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