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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別離

長別離

作者:王晉康
「露西,你放他們走嗎?你放淺皮膚的塞班走嗎?他註定是黑人的災星,你放他走出非洲,就得讓你的後代承受這樣的苦難。但你若殺死他們,人類可能就一直局限在非洲。你自己決定吧。你的決定將影響6萬年後人類的走向。你自己為你的決定負責。」
「湯姆哥哥,給我講講地球上看見的月亮吧。」
我看著他。近十年中,我同他的接觸實際很少,作為諾亞方舟重要負責人,他太忙了,無暇兒女私情。30歲的湯姆是個強悍的男人,肩膀寬闊,臉上稜角分明,表情沉雄自信,目光睿智而練達。我想他會是一個好丈夫,也會是一個好酋長,帶領一萬子民披荊斬棘,胼手胝足,在息壤星上開闢出一個新天地。我知道,只要我說出下邊的回絕,這一切都和我無緣了,這讓我心中發苦。但我最終說:
本文的部分內容涉及人種起源。關於人種起源有多種不同的假說,以下對一些近期觀點作粗淺的介紹:
「圓圓你是不是觸景生情啦?『思我往矣,楊柳依依』;『絮軟絲輕無系絆,煙惹風迎,併入春心亂』;灞橋楊柳確實承載著太多的文人幽思。」
一個月後就要送湯姆走了,這是真正的永別,比「生離死別」更要徹底。就如在數萬年前東非大裂谷附近的阿法盆地,一位黑人女性(可以把她想象成人類的女系始祖)送走了一個小部落。後者將沿著海邊向北遷徙,經中東,到南亞,再分成更多的族群向大洋洲、東亞、歐洲和美洲,最終演變出棕、黃、白三大人種。數萬年是一個太長的時間,長得這些後代都忘了自己的祖庭,忘了與黑人的血親關係。湯姆的後代會不會也忘記地球上的血親?
異類——這正是我父親激烈反對太空移民的主要論點。
「樂觀派的主要理由是,文明發展到23世紀,已經徹底根絕了人類的獸|性,23世紀的太空移民都是在『文明』中泡大的,不會再『返祖』了。所以他們斷定,千百年後回地球探親的人類後代們肯定會捧著鮮花和麵包。不,那不是獸|性,是人類的動物本能,它深藏於基因中,遠比道德約束更強大。在外星蠻荒之地它會很自然地復甦。所以,在地球人竭盡物力、智力,把移民們送向太空時,先靜下心來想想,至少先排除我說的這種可能性吧。」
侍者恭敬地退下。窗外的南天上是那個閃著金光的雪茄型飛船,在202層高樓上看它,難免有一點錯覺,似乎它比昨天大一些。今天飛船上的天線和太陽能極板已經展開,以它們為參照,可以看出飛船在天上旋轉。飛船旋轉是為了在無重力區域產生人造重力,今天它只是試轉。諾亞啟程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各種性能試驗都要最後做一次。我們都注目著它,湯姆說:
「真沒想到我還能有這樣的幸福。圓圓,謝謝你。有了今晚,我一生無憾了。」
我放聲大哭,哭得幾乎斷氣,已經看過劇情的湯姆當然知道我為什麼哭,但他顯然沒料到我的反應會這樣劇烈。他怕大人聽見,急慌慌地哄我,但我已經不在乎大人聽見與否了,仍然大哭不止。大人們聽見了,露絲奶奶頭一個跑進來,後邊跟著爸媽和眾人。露絲看到我戴著的頭盔,立即意識到我的大哭所為何來,趕忙抱緊我,哄著我。我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
看到這兒,我已經全部進入角色了,12歲的黃種人丫頭易圓圓變成了40歲的黑人露西。我開始按露西的方式來思維。我知道,只要我一聲令下,這兒就會血肉橫飛。我的部族在人數上占絕對優勢,少頃我們就會取勝,把這些人全殺死,圍著篝火烤吃人肉(這個設想讓易圓圓的身體痛苦地悸動了一下)。不過我不願這樣做,畢竟這人做過我男人,還留下一個淺皮膚的兒子。我只是兇狠地告訴他,立即帶著他的族人滾,滾得遠遠的,只要再被我撞見,會把你們殺得一個不留。
3.由於二百萬年前的人類化石僅發現於非洲,科學家們大致已經取得共識,認為直立人起源於非洲,大致在六百萬年前和二百萬年前兩次走出非洲,遷移到歐亞大陸和大洋洲。但對現代人的起源有兩種假說。
「好啦,酒場上莫談國事。咱們快點把這頓飯結束,然後——到下邊開個房間。」我直視著他,他稍許有些驚愕,我莞爾一笑,「我不能跟你到息壤星,但能為托馬斯·斯諾船長在地球上留一支血脈。這樣,」我開玩笑地說,「哪怕你真的在異星上變成異類,至少還能對地球多一份牽挂。」
他扭頭出去,下了一道命令,天上無數的飛船把炮口對準地球……我忽然驚醒,冷汗涔涔。湯姆仍酣睡在月光中,眉峰緊鎖,可以看出,在熟睡中他仍沒走出睡前的沉重思緒。我非常內疚,當這個男人還在深深依戀我時,我卻已經在夢中把他划為異類了。但即使有內疚,這個夢景仍非常徹底地毀壞了我對他的感情,現在,我對他非常生疏,甚至連他茂密的胸毛也讓我厭惡。
他沒說卡上有多少金額,但肯定是一筆巨款。侍者不敢收,喚來了老闆。等老闆匆匆趕來,我們已經走進電梯,在電梯門關閉前,湯姆向老闆笑著揮揮手,老闆也只好認了,匆匆對門縫喊了一聲「謝謝啦」。我們下到200層,這兒有一套豪華的總統套間,湯姆把它定下。
可笑的是,湯姆不屑於回答的這個「常識性答案」,卻在新聞記者中引起了爭論,多數人說他的選擇是「生存」,但也有人說是「道德規範」,而湯姆對這些吵鬧從來不屑於回應。聽著媒體上熱熱鬧鬧的爭論,我只有暗自搖頭,在心中憐憫后一類人的迂腐。
「做了一個惡夢,好心緒全被毀了。你送我回去吧。」
他走了,但不久就回到了地球。我們仍來到這個房間約會,兩人對面而立,仔細地觀察著對方。他的形貌已經顯著改變,身體變得扁平,腿部短粗,這是為了適應息壤星上的強大重力。鼻孔非常大,胸膛異常飽滿,近似畸形,這是為了適應息壤星上較稀薄的氧氣。總的說,他就像青蛙、鱷魚和人類的混合。異類,我熟悉的湯姆哥哥已經變成了異類,我在心中說。不過我努力克服心中的陌生感,甚至是厭惡感,笑著迎接他:湯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你看,我腹中的胎兒還沒生下來呢。
爸爸是個非常執著的人。為了說服「走火入魔」的社會,他真的盡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在我12歲那年,關於這個問題的爭論已經基本落棰了,諾亞方舟的建造已經開始進入具體程序。這時爸爸做了最後一搏。他竭盡我家的財力,獨自|拍攝了一部互動式電影宣傳片。互動式電影那時剛發明不久,觀眾的思維可以引入到電影中,與電影中固有的情節互動,並因各觀眾的固有思維而衍變,1000個觀眾就會衍生出1000種情節、1000種結尾。那時我知道他在拍一部互動電影,但他卻嚴禁我在拍攝場出現,我甚至聽見他對媽媽和工作人員交待:絕不許我看這部電影,因為「它的內容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是太殘酷」。當然了,一個12歲的小女孩聽到這句話,那就像是把肉骨頭吊到了小狗的頭頂,更激發了我的好奇心。不過,爸爸的命令被實施得很有效,我一直沒逮著機會一飽眼福。
「不會缺的,想做酋長夫人的姑娘肯定不會少,正在你身後排隊等候呢。」
「文明之河的流向從來不取決於哪個智者的選擇,不取決於道德約束,而是緣于群體的衝動。就像大雁社會,其遷徙行為是由群體的衝動——遷徙興奮——激發的,頭雁最多只能算做既定命運的帶頭人。如果它拒絕遷徒,能阻止雁群的衝動嗎?雁群肯定會拋棄它,另選一個頭雁就是了。人類現在其實也正處於遷徙興奮期,誰也攔不住的。人類歷史就得按『這個樣子』發展,沒辦法改變。不妨做個假設:如果非洲人6萬年前不向外擴展,一真窩在原地,殺俘虜吃人肉,難道歷史就會更乾淨一些嗎?不是那樣的。你父親是個非常睿智的哲人,但——他還是太天真了。」
「你們說,6000年後的人類文明將覆蓋半徑300光年的太空,錯了,那不是人類文明而是異類文明。他們大概不會『正巧』與我們持有同樣的道德準則吧。你們說,地理大遷徙常常帶來科技的大飛躍,這點說對了——但結局是什麼?那就是:超速發展的X星文明,一群與我們生殖隔絕的異類,乘著超光速飛船來拜訪祖庭。至於飛船上是帶著鮮花,還是種族滅絕的武器——請回想一下人類歷史吧,畢竟歷史的鏡鑒比那些廉價樂觀的預測要厚重得多。想想6萬年前,晚期智人再次走出非洲后,對尼安德特人、爪哇猿人和北京猿人的滅絕;想想十五六世紀白人對印九_九_藏_書弟安人、澳洲土人及非洲黑人的屠殺。想想這些,你們還能保持廉價的樂觀嗎?
2.大約十五萬年前,晚期智人在東非分化出了很多分支,其中已包含現在的黑,棕,黃,白四個人種的祖先。Y染色體上的M168是目前發現的一個古老的突變位點,大約發生在十萬年前,離開非洲的智人帶著這個古老的突變開始向世界擴散,除了非洲人以外的現代人都具有這個突變位點。
湯姆也醒了,在陽台上找著我,從後邊把我摟緊。不,他並沒有異化,他仍是我熟悉愛戀的那個男人。但我卻無法消除內心的疏遠。湯姆敏感地覺察到我身體的僵硬,關心地問:圓圓你怎麼啦?我回過頭勉強朝他笑笑: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冷冷地說:你不可能有我的後代。你剛才熟睡時我把你我的基因作了比對,我們的基因已經分流了,屬於不同的物種,連染色體的數目都不一樣了。圓圓,非常對不起,如果不是這樣的生殖隔離,我們還願意和地球人類友好共處,現在只有……
湯姆在桌上拉住我的手:「不開玩笑,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我已經徵求過你父母的意見,他們不反對咱倆的結合。易伯伯和我父親的不和是不應該的,觀點上的分歧應該超越個人恩怨。圓圓,答應我,跟我走吧,我真的無法想象生活中沒有你。」他也開了一句玩笑,「難道你不想當息壤星上的夏娃?或補天造人的女媧?」
我對著後視鏡笑笑,沒有回話。媽笑著說:「圓圓從小就敏感,詩人氣質。記得你看《動物世界》惹起的那次莫名其妙的大哭么?」
我知道湯姆在等我。他的等待確實非常誠心。他甚至沒有先確定一個妻子而為我留出一個空位,一定要等我先成為他的「正妻」后再去選另一個妻子。我體會他周到細密的用心,也對此心存感激。我倆都忘不了在月球基地上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管是誰,都把對方深深地刻在心裏了。
作者注:
他說得很平淡,但內涵其實很沉重的。我不想讓兩人的最後一面津泡在這種氣氛中,而且我還要實行我的一個想法,那是昨天晚上我就決定了的,便活潑地笑著:
「湯姆哥哥,輪我看了,你已經看完,輪到我了,你可不能反悔!」
或認為現代人類雖然主要源於十萬年前走出非洲的「新人」,但與各地的原生直立人有基因交流。
我非常高興,這樣的偷窺太刺|激了,眼饞一個多月的東西終於就要到手了!我把著風,回頭看看,湯姆顯然把機器調整好了,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已經進入到故事中。他這一看就看了20分鐘,把我急壞了,又不好意思催他,總不能只讓他看一個半拉電影吧。我自己找了一個頭盔戴上,但沒擺弄成。終於他看完了,取下頭盔,招手把我喊去。我看見——他的表情!他的表情非常陰沉,非常鬱悶,似乎是大病初愈的神色。而且他非常為難,顯然他變了主意不想讓我看,但又說不出口。我著急地說:
我在痛苦中煎熬,左衝右突,沒有出路。容納這個劇情的12歲女孩的意識無法承擔如此之重,它終於崩潰了。我哇地哭出聲,從劇情中逃離出來。但我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自此戛然斷裂,再也不能複原如初了。因為我已經看到了12歲孩子不該看到的真相,知道自己其實是一個嗜殺種族的後代。
或者:「露絲奶奶,給我講講地球上的大海吧。」
爸媽聽出這玩笑后的沉重,爸嘆口氣,不再勸了,媽又勸了一句:
「是不是你對飛船上的『一夫兩妻制』有心結?圓圓,那個規定雖然令女人不愉快,但那是可以理解的,環境特殊嘛。湯姆對你的感情非常真摯,但作為船長助理,不可能帶頭違犯這個規定。」
湯姆鄭重地接過來:「我會把它的基因保存好,讓它綠遍息壤星球。謝謝你,圓圓。」他們坐上太空巴士去往諾亞方舟,當天中午,諾亞號點火啟程。
我無力對兩者的正誤做出絕對明晰的評判,只能憑感覺,多少也憑親緣關係,選定其中的一條路——於是我只能同湯姆哥哥分道揚鑣了。
我不知道體內是否已經留下他的種子,但我和他之間不可能再有一次歡愉了。
「多地區進化說」主張:非洲直立人於二百萬年前走出非洲后,在世界上四個地區連續進化,形成現代人的各個人種,而且在各個地區之間都有基因交流。該學說有很多化石證據。
我仍沒有回答,把汽車開上去驪山溫泉的小路。良久我開玩笑地說:「爸,已經晚啦,我已經深受你那些觀點的毒害,不可能回頭了。」
人類不是生來就清白無辜的。
「當然!」
湯姆在天柱大廈大門口迎接我,兩人乘觀景電梯上到202層的旋宮飯店。他在這兒並沒有張揚自己的身份,但他太出名了,侍應生一眼就認出他,幾分鐘后老闆親自趕來招待,說今天的飯菜免費,而且旋宮飯店全部停業,只接待我們兩位貴賓。我們想婉言謝絕,老闆立即截斷我的話:
當時湯姆抬頭看看這位考官,沒有說話。考官以為他沒有聽清,問他是否需要把問題重複一遍。湯姆不客氣地說:
我們在華清池痛快地玩了一天,再沒撿起那個話題。但我知道真的晚了。並不是我不愛他,並不是個人之間的原因。湯姆是個好男人,唯一的缺點是獨斷一些,性格稍嫌暴烈,但他在我面前從來百依百順。我決定拒絕他,只是因為我對地球文明的固守。我不想離開地球,不想變成異類。我知道自己的堅守是很可笑的,我的表現就像一隻想要擋車的螳螂,或者是一隻拒絕用火的老古猿。但26年的人生已經為我設置了心的牢獄,逃不出來了。
「大人們今天怎麼啦?他們的表情怪怪的,全都怪怪的。」
又說:「只要一邁過這道門檻,人類在太空的擴張就成指數增長。做一個粗略的估算,如果一艘飛船用100年抵達一個10光年遠的星系,休養生息100年後,再派出同樣一艘飛船繼續前進。這樣,在6000年後人類就能擴展到半徑為300光年的太空,可開發230個行星,即10億個。當然,300光年區域內不會有這麼多的行星,那就這樣說:到那時候,300光年半徑內的所有類地球行星都將有人類定居。」
「既然你決心已定,那就互道珍重吧。我尊重你的決定。其實,我父親對易伯伯也一直很尊重的,我是說,不僅尊重他的為人,也尊重他的觀點。儘管我們全家這一生都是為太空移民而活的,但你父親的憂思並非一無可取,甚至可以說是基本正確的。我們將用畢生心血建起一個息壤星社會,但幾十代幾百代后息壤星人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確實心裏沒數。」
方舟上的乘員,除了船長等少數幾個人,其它年齡都在30歲以下,湯姆在年輕人中算是年齡比較大的。乘員男女比例是1:2,這意味著船上實行一夫兩妻制。這個制度絲毫不牽涉到性別歧視或大男子主義,只是為了儘可能提高種群的繁殖率。按說男女比率應該更懸殊的,那樣繁殖率更高。但目前這個比率是多種因素綜合后選取的最佳值,兼顧了種群中Y染色體的多樣性,也儘可能照顧了文明社會的社會規範,比如說,從未考慮採用群婚制。
人類通過北非進入歐亞大陸后,在Y染色體M168基因突變的基礎上又相繼出現了兩個突變類型:M130發生在八萬年前,棕色人種都帶有這個突變點;其後的M89突變發生在四萬五千年前,在黃種人到達東南亞時就已形成這個基因位點。黃種人形成時間要比棕色人晚了近五萬年,但擴散速度很快,很快就到達東南亞,之後進入中國,形成現在的華夏諸族。
老露西嘆息著:「孩子,這是無可豁免的,生存就是這樣啊。」
父親失敗了,但有一點小小的補償:把女兒爭取到自己的營壘中了,我的觀點從此改弦易張。記得在我20歲時,我終於「成熟」得有勇氣問露絲:作為黑人,作為劇中那個露西的直系後代,你應該有更切身的痛苦。你為什麼也做出同樣的選擇?為什麼還支持諾亞行動?露絲平和地說:
「科學技術的發展,已經讓人類不經意間就邁過了太空移民的門檻。」
「今天趁亂,咱們偷偷去看看吧。」
「圓圓姐我知道你。真可惜你決定不參加移民,不能和湯姆結合。否則我就不能乘虛而入了。」
我們匆匆結束了進餐,喚侍者過來。湯姆沒有再提付餐費的話,但把一張信用卡留下了,笑著說:
「不晚的。觀點和婚姻是兩碼事,希望你認真考慮。」
「湯姆哥哥,你看豹媽媽找到女兒了!露絲奶https://read•99csw.com奶,你看它們多高興!」
我記得。在月球時,我最大的愛好之一是看有關野生動物的光碟。月球上沒有任何動物,沒有獅子、角馬和獵豹,沒有麻雀、蜜蜂和蒼蠅,連耗子都沒有。我只能在光碟里領略地球的自然風光。有一個記錄片講述了獵豹母子們的故事。母豹為了兒女,拖著產後虛弱的身體,冒險捕到一隻健壯的成年羚羊,但貪婪的鬣狗來了,它們總是依仗強有力的牙床搶食獵豹的獵物,母豹不敢同它們拚命,因為兩個小兒女在家等著它呢,只有帶著恨意沮喪地離開。疲憊的母豹回到家中,但兒子已經被過路的獅群殺死。母豹悲傷地嗅著那具小屍體,用鼻頭推著,努力喚它醒來,最終只能悲苦地離開。獅群可能還沒走遠,但母豹顧不得危險,焦急地唿喚著另一隻小母豹。終於,它從深草叢中歡快地跑出來,母女倆狂喜地在地上廝摟著打滾。
媽說:「你決定吧,不要牽挂爹媽。雖說爹媽捨不得你離開,但女兒長大總要嫁出去的。哪怕嫁到10光年外,俺倆也會膺記你。」
他目光炯炯,激動地揮著拳頭:「只用6000年!人類在6萬年中才完成在地球上的地理大擴張,現在,我們僅僅用6000年就能建立一個銀河旋臂大聯邦。我父親說這還是保守的估計,沒考慮人類科技的加速發展,因為地理上的大擴張常常帶來文明的大飛躍,這有很多歷史先例的,如晚期智人走出非洲和歐洲白人來到美洲,都同時帶來了文明的暴漲。」
「對,從數量上說——應該是兩個妻子。」
到我12歲后,我大致認同了爸爸的觀點。並不是說人類向太空移民就是錯的,不是的。但是這種太空擴張將大大超過「能梳理體毛的地理距離」(爸爸的話),會給人類帶來潛在的災難,這個觀點同樣也不錯。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卻都正確,這又是一個悖論。
我們被引到臨窗的一張桌子上,旋宮悄無聲息地轉著,等到對準目標,聽到輕輕的一聲,旋宮停下了。湯姆對侍者說:
「圓圓,湯姆昨天給我們打電話了,說今晚要約你見面。圓圓請你認真考慮,你與湯姆的關係不要受我和老斯諾的影響,不要受雙方歧見的影響。並不是說我的觀點錯了,但——怎麼說呢,我們爭論的是人類之河的流向,不牽涉到其中某兩朵浪花的命運。湯姆是個好孩子,好男人,你和他在一起會幸福的。再說——」下面的話他說得有點勉強,「如果你加入諾亞方舟,這一生會很豐富的。可能很艱苦,但會很激|情。」
一部分沿孟加拉海灣北岸進入東南亞,成為蒙古利亞種群南亞型的祖先;一支進入東亞的黃河流域和北域的草原地帶,成為蒙古種群東亞型和北亞型的祖先;其中一部分繼續北進,距今兩萬年左右到達北極,成為蒙古種群北極型的祖先;又通過白令海峽路橋進入美洲,成為印地安種群的祖先。
一個月後諾亞方舟號按時啟程。我沒上太空站送別,而是在地面上與他見了最後一面。露絲奶奶和我的父母都來了,同湯姆一家三口擁別——不,應該是一家五口了。湯姆已經有了兩個妻子,他們仍然組成了一個小聯合國:丈夫是白人,一個妻子是黑人,另一個是黃種人。後者的眉眼與身條與我很相似,我能理解湯姆在挑選妻子時的隱秘心意。這個姑娘很開朗,同我緊緊擁抱著,大聲說:
楊柳吐青的時候,湯姆說他明天乘飛機來西安,約我晚上在天柱大廈旋宮飯店見面。我當然知道他的用意,這是飛船啟程前他的最後一次求婚,最後一次努力。傍晚,我獨坐在涼台上仰望南天,夕陽剛落下的兩三個小時里,諾亞方舟在36000公里的同步軌道上反射著太陽的金光,一個雪茄型的月亮,漂亮極了。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諾亞方舟,可不是聖經里那個只能載一家人、幾十對禽獸的小玩具。它是一個龐然大物,載客量為一萬人,用氦3作能源,平均巡行速度大約為十分之一光速。航行目的地是南河三(小犬座α星)恆星系裡的息壤行星(這是一個中國化的名字,息壤是鯀從天帝那兒偷來的寶物,它能憑空生出新的陸地)。南河三距地球11.3光年,所以這趟單程旅途大約需要100年的時間。途中乘員不採用冷凍法,而是使用更為可靠的冬眠法——畢竟在我們的哺乳動物同胞中早就有成功先例(狗熊和北美山鼠)。冬眠法可以把人的生理節律減緩一半,這樣,在100年的旅途結束后,乘員們的生理年齡只增加50歲。也就是說,科學技術的進步,已經能使人類在一代人的壽命期限內抵達鄰近的新大陸,這正是阿西莫夫預言的「太空移民時代」的一道門檻。
方舟中嚴格摒棄與生育有關的一切個人自由:單身主義、同性戀、丁克主義、性冷淡等。這裡有嚴厲的法律規定和道德承諾,婚齡男女必須結婚,婦女必鬚生育兩胎以上,禁止墮胎,沒有生育能力的男女沒有資格成為方舟成員。因為只有這樣做,才能保證這個萬人小種群的正增長(不考慮克隆生殖)。每當我細讀著《諾亞公約》的這些條款,總禁不住有一個想法:當高度文明的人類向蠻荒之地移民時,似乎已經被奉為天條的「文明社會規則」就立即淡化了,甚至在啟程前就淡化了,而久藏於基因深處的「動物本性」卻在一夜間復甦。這個本性唯一的目標是「繁衍種群」,凡是與此相悖的,哪怕它曾是非常神聖的道德準則,也都得靠邊站。
爸爸那時還說過,黑奴時代的黑人還是很幸運的,當他們被那些在基因之河上分隔了6萬年的表兄弟擄為奴隸時,儘管白人不把他們當人看待(一位黑奴時代的美國大法官說:上帝面前眾生平等,但黑人顯然不包括在內),但黑人和白人從生理上說尚未發生生殖隔離。6萬年的地理隔絕期還太短,不足以造成基因上顯著的變異。所以,白人農場主找黑人女奴洩慾時還能留下混血後代。這一點常被歷史學家們忽視,其實當後來黑人重新被納入「人」的範疇時,這是最重要的基礎。可是,如果分隔期再長一點?如果黑、棕、黃、白人種形成了不同物種?這並不是玄談,而是物種進化的必然結果。其實6萬年的時間就足以在某些動物(代際交替比較快速的動物)中造成分流,即使不是因為基因變異,也會因行為方式等造成生殖隔絕。
那位考官微微一笑,不再追問。
「好的。咱們不說這個話題了。喂,到了,下車吧。」
爸爸同老斯諾灑淚相別,他們此刻已經完全忘了早先的芥蒂,兩人互相諄諄囑咐著。臨分手時我走向湯姆,沒有吻別,只是送他一支柳枝:
17歲的湯姆哥哥正是好事的年齡,當然不會反對。我們瞞著媽媽,偷偷來到會客廳,趴在窗外。可惜我們什麼也看不到,互動式電影沒有銀幕,20多個觀眾都半躺在沙發上,頭上戴著一個頭盔狀的接收器,電影情節不是通過眼睛,而是通過接收器的神經觸頭直接送入大腦。爸爸在電腦終端監視著,大概從那兒能監測到「每一部電影」的情節發展。但我們從窗外看不到那個屏幕,只能眼巴巴地在窗外守候著。20多個觀眾如老僧入定般躺了將近20分鐘,然後同時醒來,面無表情地取下頭盔,從沙發上坐直身體。
部分子孫滯留在非洲,成為尼格羅種群的祖先;部分子孫向北走出非洲,距今九萬年左右來到中東,創造了中東新人文化。中東新人的部分子孫滯留在中東,成為高加索種群中東型的祖先。部分在距今五萬年左右進入東歐,在與歐洲尼人並存的同時,成為高加索種群歐羅巴型的祖先。部分遷徙到達東北亞,成為高加索種群烏拉爾型的祖先。
馬塔男人聽從了我的安排,喊齊他的族人,帶著他意外得到的淺皮膚兒子,準備離開這兒。我讓族人撤開一個口子,沉默地緊盯著他們。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從大腦深處響起——那是神的聲音。神說:
兩個父親之間的爭論其實是完全超越個人恩怨的。那是兩個智者的學術之爭。但儘管如此,過於激烈的爭辯仍悄悄腐蝕了兩人的友誼。後來他們基本上斷了私交,只餘下在社交場合相遇時的一聲問候。
汽車後座的爸媽看出我的感傷,爸笑著問:
「露西,我為你開啟了天眼,你能看到6萬年之後的事情,現在你看吧。你看吧。」
爸爸止住媽的話:「這點你不必解釋,圓圓肯定理解。」
那天我爸媽不在家,湯姆勸不住我,只好到對門喊來露絲奶奶。露絲奶奶把我摟到她體味很重的腋下,晃著我,格格地笑著:
華夏族大致由三支組成。南方人多帶有M122突變,他們是從南亞九-九-藏-書經雲南和珠江流域到中國的;華夏族的另一支先民沿雲貴高原西側向北跋涉,在一萬年前到達河套地區。他們被後人稱為先羌,是漢藏語族的祖先。漢族和藏族的語言和基因突變最為接近(在M122及分支M134上都有相同的突變),估計是五千年前才分流的。分流后的一個亞群在M134的基礎上又發生了M117突變。他們帶著這個突變向東行走,到渭河流域停留下來,掌握了農業文明,這個群體就形成漢人。華夏族第三支先民帶有M119突變,從越南,廣西方向進入中國,沿著海岸線往東北走,形成百越民族,如黎,侗,壯,傣。高山族等,它們屬於奧泰語族。奧泰語族的一支在兩萬多年前沿著海岸線往上跑,幾乎沒有留下沿途停滯的痕迹,一直跑到西遼河流域才停留下來,形成阿爾泰語系的核心。阿爾泰語族又向外遷徙,往西分化成蒙古,突厥,往東進入朝鮮,日本,向北穿過白令海峽踏上美洲。
「別拿這樣幼稚的問題來煩我!」
但現在呢?即使離地球最近的移民星球,一次通話往來要20年,一趟往返需要200年!它比上面說的最大值還要大兩個數量級!更別說其後一波一波的擴張了。所以,在沒有超光速交通和通訊手段前,人類的各部分移民等於是互相隔絕了。你們竭地球資源而向外移民,但只要一撒出去,母星就無法控制了。那些不能互相梳理毛髮的種群肯定很快異化,異化得面目全非。
「為啥是這樣啊,為啥非得這樣啊。」
小母豹很幸運,闖過了生死關,也有了自己的領地。這一天,母女倆在各自的領地外偶遇,雙方陰沉地互相怒視著,吠叫著。這時已經不是母豹單方面的敵意了,強壯的女兒顯得更為兇惡和有侵略性,最後母豹在女兒的威嚇下不得不率先退卻。
這句話讓我心酸。在20年的友誼中,他一直扮演著「強者」、「長兄」的角色,沒想到實際上他對我如此依戀。可惜我的決定也是不可更改的,我沒法安慰他,只能把他摟緊,趴在他強健多毛的胸膛上,聽著這個男人的強勁的心跳聲。後來我們就睡熟了。
露西哼了一聲,那個馬塔男人(可以把他當成後代棕、白、黃三大人種的男姓始祖)被驚醒,狂吼一聲,從地上竄起來。他的族人也被驚醒,都竄起來,抓起身邊的武器。他們看到了包圍圈,知道凶多吉少,臉上露出絕望的兇狠。但露西沒讓手下進攻,對那個男人厲聲說了一番話。她的語言帶著非洲古舌語的痕迹,說話時夾雜著嗒嗒的彈舌音。
「上帝確實是仁慈的,他沒有讓各人種的基因分化最終累積到種間隔離的程度。非洲智人分流成黑、棕、黃、白四個人種后,在幾萬年後就合流了,否則,足夠長的地理分隔肯定會造成生殖隔離,這是生物進化的鐵律,所有生物概莫能外。」
我的遐思可能太出神了,後面的爸爸咳了一聲,把我拉回現實。我知道他們這次約我出來,肯定不單純是為了踏青。果然爸爸把話頭拉到正題上了:
終於有一天,爸爸把很多客人請到家裡看電影,有露絲奶奶,湯姆父親,其它人我不認識,但個個氣度不凡,聽說都是各個行當的教父級人物,他們合起來可以決定人類文明航向的。湯姆也跟著父親來了,他來是找我玩。媽媽把我倆趕出會客廳,說不要干擾爸爸的正事。在我的小屋裡,我悄悄對湯姆哥哥講了那根肉骨頭,講了幾個月來我對它的渴望,慫恿他:
於是我忽然被開啟了天眼,真的看到了幾萬年之後的事情。我看到,那個馬塔男人,其後是塞班,帶著這一小群人,沿著海邊朝北走,他們先在一個叫中東的地方停下,在這兒繁衍出很大的一個部落。又有人往東南走,到了一個叫南亞的地方,在這兒也繁衍出一個很大的部落。之後他們又分開了,一支向海島進發,最終變成棕色人。另一支人馬在東亞定居,形成蒙古利亞人種,其中一小支經西伯利亞過白令海峽到了美洲,變成愛斯基摩人和印弟安人。另一大支則向西北,到歐洲,最後變成白人。他們的相貌都發生了很大變化,但皮膚都比黑人淺得多。
他是他爸爸的粉絲,我則是湯姆哥哥的粉絲。畢竟,這種充滿激|情的遠景,與孩子的心靈最容易發生共鳴的。等我八歲以後,兩人的智力和知識基礎已經可以組織技術性討論了,我們常常連日徹夜地談著同一個話題,對心目中的遠景規劃、技術方案,甚至息壤星社會的社會公約,做著一次又一次的設計和完善。我們並不是孤軍作戰,地球上有成億的同道,我們常通過地月無線網熱烈討論。那真是一段熱血澎湃、值得回憶的日子。
可惜,我無法答應他的求婚。我捨不得離開地球,也不願嫁給、或自己變成一個異類,未來的異類。
這個很不客氣的回答實際已經是他的外交辭令了,他真正想說的是:
她的話讓我啞口無言。她就像在我眼前突然立了一面碩大的鏡子,讓我看到另外一個截然相反卻又完全合理的架構。我吃驚地發現,父親認為狂熱輕率的太空移民促進派,其實比他更深沉,更睿智,也更達觀。
露西潛行著,已經相當接近一名馬塔男人,不過她沒有動手,只是默默地看著他。這男人身上傷痕纍纍,臉上凝著血跡。他身材魁偉,相貌威嚴,與眾人不同的是,他的膚色比一般人淺得多,倒是與露西身後的少年接近,兩人相貌也很像。露西看看他,再回頭看看塞班——於是我知道了真相:這個外族人是塞班的生父,露西與他的一次野合有了這個孩子。母系氏族社會中實行等級群婚制,人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這個父親因為基因的變異,為其父子親緣關係留下了一個顯明的標籤,露西也清楚這一點。
藍月亮。一個碩大的、永遠不落的藍月亮(基地位於月亮永遠朝著地球的那面)。藍色的波光灑在月球的荒漠上,天上沒有遊盪在藍月亮旁的白雲,空中沒有拂面的和風,地上沒有能映出月影的水面,沒有能半遮月輪的裊裊柳絲。有星星,但沒有拖著白光的流星。偶爾能感到一次撞擊,地面微微彈動。這是隕石撞上了月面或基地上方的保護層。但聽不到撞擊聲,月球上極為稀薄的空氣不能傳遞聲音。基地的屋頂上有天窗,但都不大,是厚厚的鋼化玻璃,可以承受小顆隕石的撞擊。我們坐在天窗下,仰望四角形的天空。我常常說:
「我很快就要離開地球,這張卡在息壤星上無法兌付的,沒用了。留給你們,全當是我的小費吧。衷心感謝你們,讓我在離開地球前有這麼一個美好的夜晚。」
我冷笑道:這就是你返回地球的目的?就像當年的白人返回非洲?
1.根據現代人類起源的夏娃理論及考古學發現,可大致勾畫現代人類的世界性遷徙過程。距今大約十二萬年前,東非某一聚落的黑媽媽由於基因突變,有幸成為現代人類的「夏娃」。其後代在距今十萬年前開始遷徙,最終分化如下:
我從這句笑話中聽出他內心的聲音:對自身異化的懼意,而在此前,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從不會向後看的斯巴達勇士。我有意沖淡他的沉重,揶揄他:
事後我知道,觀看這場互動電影,別說對孩子,即使對成年人來說,對成熟的政治家們來說,也是很痛苦的經歷。面對父親設在劇中的犀利的道德拷問,再麻木的人也不可能無動於衷的。但所有的故事參与者在經過極度煎熬后,卻都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放馬塔人和塞班走。我父親失敗了,他徹底心灰意冷,終生不再談論此事。
然後我把身後那少年推過來,對馬塔男人說,走吧,帶著你兒子走。他肯定是你兒子,不會錯的。馬塔男人有些吃驚,少年塞班更是震驚地瞪著我,他沒想到我會把他,自己的兒子,送給外族人。我狠下心不理他。我不能留他,他的膚色比別人都淺,父親又是外族人,在奧姆族中一向被當成異數。巫師說他是奧姆人的災星,註定會讓奧姆人血流成河。因為這個陰晦的預言,族人都對塞班懷有敵意,只是懾於我的威望才沒人敢殺害他。他只能離開奧姆部落,跟自己的父親走。
他承認:「急不可待是真的,捨不得也是真的。畢竟這是一去不回頭的航程。雖然我父母也要同行,但我仍缺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一個妻子。」
「儘管這次移民有強大的科技作後盾,但你們面對的是陌生的蠻荒之地,什麼極端情況都可能出現的。一旦『生存』與『文明社會的道德規範』發生衝突,你將怎樣做?」
我和湯姆睡在總統套間朝南的卧室中,南天上仍是那個雪茄型的月亮。它在同步軌道上一動不動,但隨著地球的轉動,它逐漸進入地球的read.99csw.com陰影,熄滅了,只留下「真正的」月亮,清冷憂鬱,在白雲中無聲的地滑動。我們雲雨之後,靜靜地躺在月光里,沒有多說話。在永別前的時刻,什麼話都是多餘的。不過我說了一句:
說完后我意識到最後這句笑話不太合適。異類——對於致力於太空移民的所有人,這都是一個不願提起的傷疤。湯姆理解我的苦心,盡量放鬆心情,高興地說:
爸爸高貴地接受了失敗,保持著平靜的笑容,領大伙兒到院里去了,院里紫藤架下已經擺好了香茗和咖啡。他們在那裡飲著茶,平和悠淡地閑聊著(大概只是表面上的平靜吧)。湯姆哥哥的反應比我機敏,等播放廳的工作人員關好機器離開,他立即像狸貓一樣跳過窗戶,又把我拉過去。然後他把機器擺弄一會兒,戴上頭盔說:
「傻孩子,傻丫頭,不值得哭的,生存就是這樣啊。等你長大,媽媽也會把你趕出家門的,會趕著你嫁人的。這和豹媽媽是一樣的,其實是一樣的。」
「應該的應該的,能接待人類的英雄是敝店的榮幸。你們在飛向太空前能光臨我們的飯店,我真是太高興了。不要推辭了,就讓我表表心意吧。」
專家們說:「人類遷徙遺傳地理圖譜」中涉及中國人遷徙路徑的研究已相當清楚,現在只需要做些收尾和補充工作。可以肯定,繼中東之後,東南亞也是一個重要的民族分化中心。
我看清了這一切。一個6萬年前的晚期智人,一個未脫蒙昧的黑人女酋長,由於神啟而看懂了這一切。然後神說:
他的「捨不得」后沒有賓語,是泛指。我知道其中當然包括我,或者說主要是指我。我故意取笑他:
湯姆笑著說:「我當然不會忘——只要我沒有忘掉自己。」
湯姆知道我在這樣的大事上從不輕言,目光一下子變得灰暗——我真不忍看他悲苦的眼睛!不過他旋即恢復,平靜地說:
但我的立場最終變了,是因為我的父親易哲。父親在與老斯諾激烈爭辯時,也沒有忽略對革命下一代的爭奪,常常耐心地向我灌輸他的觀點。開始我反對他,我認為他的觀點保守、僵化、迂腐,甚至是褻瀆神靈。我和父親毫不客氣地爭吵,一點也不顧忌他的父道尊嚴。但經過幾次痛苦的反覆,我開始認識到,他的擔憂並不純粹是杞人憂天——不,其實這句話本身就錯了,兩千年來被醜化的那位杞人其實並非丑角,而是睿智的先哲,因為他在科學啟蒙之前就能「先天下憂」,預見到地球並不是孤立系統,可能面臨天文災變。
那時我不知道,悲劇的高潮還沒開始呢。很快,小母豹長大了,但相依為命的母女倆卻隨之反目。女兒仍對母親很親近,但只要它一靠近,母豹就兇狠地呲著牙趕它離開。這個「一邊冷一邊熱」的情況持續了不久,最終小母豹知道自己不得不離開了。它搖著尾巴黯然離去,孤獨的身影消失在荒野的夜色中,那情景令人愀然心痛。
湯姆略略沉吟,痛快地答應了,說:「那就請你把一個窗口對準天上的方舟,然後旋宮停轉,可以嗎?」
「要一份蒸山野菜,一份清燉松江鱸魚,一份魚翅竹蓀湯,」這都是我愛吃的菜肴,也是湯姆唯一知道的中國菜。「其餘的中國菜我完全不熟悉,請你們自行安排吧。」
爸爸說:如果那樣,黑人可就慘啦——眼前就有實例的,想想我們更早的表兄弟黑猩猩吧。
她放聲大笑,引得周圍人都笑了。我非常羡慕她明朗的心境,她在同地球、同親人即將別離時,沒有絲毫悲苦感傷。我在擁抱她時找到了湯姆的目光,我們心照不宣地點點頭,微微一笑。
「無病呻|吟吧。『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我看你已經急不可待了,用句文學性的修飾:你的眸子中熊熊燃燒著對太空之旅的無限嚮往。」
我笑著糾正:「應該是兩個妻子吧。」
然後就是幾萬年綿延不絕的屠殺。在他們分散到各大洲之前,各地已經有了不同的直立猿人,像歐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亞洲的巫山猿人、爪哇猿人。他們也是從非洲過來的,不過時間早在600萬年到200萬年前。現在,帶著石制和骨制武器的、有了語言能力的後來者比原生直立人更強悍,在各大洲把原住民一掃而光。這些新來者在各大洲紮下根,建立了各自的部落,直到建立國家,然後又是各個民族各個國家間充滿仇恨的互相殺戮。
我所看到的真實歷史,還有我能看懂這一切的天眼和智慧,匯成一個無比沉重的夢魘,壓得我喘不過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為了我的後代,我應該把馬塔部落殺光,但我遲遲下不了決心。這不光牽涉到那個叫塞班的兒子,而且我其實清楚,這個未來是註定不能改變的。人類要想在這個星球上存活繁衍,就得承擔這些原罪。
直到某一天,奧姆部落那個巫師的可怕預言終於應驗了。塞班的後代中的一支,那些帶著火槍火炮的白人,乘著帆船或蒸汽輪船殺向自己的祖庭,殺向進化緩慢的不開化的黑人——從進化之樹上說,這些黑人是白人的血親,而且他們才是上帝的嫡長子啊。我看到我(黑人露西)的後代扛著長長的木枷,或帶著「文明」的金屬鐐銬,擠在黑暗污穢的底層船艙里,他們大批病死,被扔到海里喂鯊魚。在北美和中南美洲,牙市上的黑人男女赤身裸體,人販子向買家誇耀著黑奴的牙口和生殖器,誇著「母畜」的繁殖能力,和牲畜買賣完全一樣。黑奴時代的四百年間,有1000萬黑人被掠走,另有1000萬死在劫掠奴隸的戰爭中或運輸途中。
湯姆點點頭,沒有多問。他穿好衣服,從地下停車場倒出汽車,默默送我回去。我們沒有吻別,而是客氣地揮手再見。
「圓圓你先去門口把著風,我把機器調整好就換你。」
中東新人一個分支向東,距今五萬年左右經伊朗高原先後進入南亞印度次大陸,成為達羅毗荼種群的祖先。
他苦澀地說:「圓圓你知道嗎?你決定不去息壤星,等於抽掉了我最重要的一根心理支撐。」
爸爸還說,文化上的異化還只是危險之一,更危險的是生理上的異化。大家都知道,地球上的物種分化主要是因為地理隔絕,就是它造成了各物種的生殖隔離,使紅松鼠和灰松鼠不能交配,使同一個祖先的獅子去屠殺羚羊。但至少所有動物是生活在一個地球上,有同樣的地球重力、同樣的磁場、同樣的光照、同樣的氣壓、同樣的氧氣比率、同樣的淡水、同樣的綠色植物。它們綜合起來,實際為物種的分化設了一個大的約束,使他們不得越過雷池,只是我們身處其中而不知其寶貴罷了。但在外星球上,所有這些約束在一夕之間全都失去了,造成一個非常陡峭的斷層。結果會是怎樣?那就是:各星球上的人類移民在生理上勢必飛速異化(自然變異或人工基因改造)。也許區區幾百年後,回來探親的移民們已經不能同地球人結婚生子了。
一塊兒看光碟的湯姆哥哥似乎沒有顯出什麼感情激蕩,但我的小心靈卻受到強烈的撞擊,以致於嚎啕大哭。我一遍遍地說:
我悄悄起床,來到陽台,沐浴在月光下。想起我和湯姆在月球基地時,常常共同沐浴著藍色月華,有說不完的兒女私語,不由心中發苦。
方舟已經在同步軌道上組裝完畢,一個月後就要啟程了。
作者在本文中取「非洲起源說」的觀點,覺得它似乎更符合邏輯——雖然不符合我們的感情。
這個玩笑肯定更不得體,其它人都沒有笑,沒有響應,很快把話頭扯開了。5歲的我無法理解其深層含意,只是感受到了氣氛的異常,覺得奇怪,困惑地看著大人。9歲的湯姆同樣很困惑,過後曾朝我聳聳肩說:
早上爸媽打來電話,說今天是禮拜天,想出城踏青,問我有沒有時間,我說好吧,我開車去接你們。我大學畢業后定居在西安,一個著名的十二朝古都。爸媽從月球回來后也選中這個城市安家,住地離我的單身小窩不遠。上午我開上車,帶爸媽出城。車經灞水,這兒是歷史上有名的折柳送別的灞橋,是文人騷客們傾吐離愁別緒的地方。當然,現在已不復唐朝時「楊柳含煙灞岸春」的美景,兩岸的高樓緊緊夾著細細的灞水,殘留的岸柳在水泥峭壁的夾持下似乎十分羞窘。儘管這樣,走到這兒,心中的某些積淀仍突然泛起,化成一腔莫名感傷。
老斯諾那時是中轉站的站長,不久就回地球籌建諾亞工程去了。他是太空移民計劃最堅定的促進者,一如我父親易哲是最激烈的反對者,不過那時這些分歧還被兩家的友誼覆蓋著。直到多少年後,在父親與老斯諾的爭吵公開化之後,我才明白,父親關於「生殖隔離」那段話中包含著多少殘酷(平靜的、內在的殘酷)九_九_藏_書。他當時對我和湯姆說這番話確實很不得體,並不是他的說法謬誤,而是不該讓孩子們過早地知道這些觀點。就像不該對一個孩子說出真情:孩子,你長大后肯定會死的。
湯姆哥哥從小就是他父親的忠實粉絲,是一個最激|情的太空移民運動的鼓動家。小夥伴們都叫他「托馬斯船長」。從七八歲開始,他嘴裏就經常熟練地流淌出「大人的話」——多半是他父親的話,久而久之,把我都薰成太空移民專家了。比如他會學著他父親的神氣,故意平淡地說:
「露絲——奶奶——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非得——是這樣?」
聽天由命吧。
在此之前我已經看過別的互動式電影,知道那是很奇特的感受。你進入了電影的場景,但在某種程度上還保留著自己的思維。與情節有關的背景資料會不動聲色地送入你的大腦,就像你早就了解了這一切。隨著劇情發展,觀眾的思維和電影情節的固有設定會天衣無縫地織在一塊兒,讓你混淆了「我」和「非我」的界線。我看到了6萬年前的非洲,著名的非洲大裂谷旁邊的阿法盆地。因氣候的變化,周圍的密林已經變為稀樹草原。這兒剛發生一次部落間的血戰,馬塔部落戰敗,只剩下五六十人,逃到這片叢林間。這會兒他們都疲憊不堪,正在熟睡。但得勝的奧姆部落也悄悄跟來了,手執石斧骨刀把這些人包圍。「鏡頭」搖到黑人女酋長的身上。這是露西,可以把她當成後代所有人種的共同女性始祖。露西身材高大健壯,腰間裹著樹葉裙,裸|露著豐|滿的乳|房,模樣與現代黑人已經非常接近,只是身上的體毛多一些。她示意其他人停下,自己則悄悄向馬塔人逼近,只有一個少年跟在他身後。這個名叫塞班的少年的膚色要淺得多,大概是由於某種基因變異。
南亞種群的一部分繼續東遷到南太平洋群島,距今三萬年左右向南達大洋洲,成為大洋洲種群的祖先。
我的問話中沒有主語。也許我的小心靈已經憑直覺察覺到,獵豹母女反目的真正原因並不在它們本身,而在比它們高的層面上,是在「上帝」或「進化之神」那兒,是冥冥中的天條讓獵豹母女們註定變愛為仇,在生命之途中永遠分手。湯姆哥哥被我的大哭弄愣了,不理解我為啥哭——實際我本人也不知道,我只是模煳感覺到,豹母女的分手是很悲苦又不能改變的結局。母女之間的骨血之愛、天倫之樂和眷眷深情被毒化了,永遠不能復返。
「在沒有發明超光速交通和通訊手段前,人類的太空移民只是在培養異類。」這是爸爸所做的晦暗預言。他對「太空移民促進派」說:你們只知道「科技發展已經超越了太空移民的門檻」,沒想到它也超出了「能梳理毛髮」的地理範圍。猴子猩猩們都要頻繁地互相梳理毛髮,才能維持小種群的向心力,人類其實沒什麼不同,各個民族內部只有頻繁地交流互動,才能維持文化的同質性。成吉思汗建立了超級大帝國,快馬跑個來回大概需三個月,但它很快崩解了;英國建立了日不落帝國,乘車船走個來回也是大概三個月(想想凡爾納的作品,《80天環遊地球》),它也很快崩解了。直到發明了現代交通和通訊,縮短了人們互相交流的地理間隔,人類才建立了統一的地球村。所以不妨粗略地說,三個月的梳理毛髮間隔時間,是維持種群同質性的最大值。這個數值不一定精確,但它一定存在的。
這就是月球基地留給我的童年記憶。我是兩歲時隨父母去那兒的,十歲時回地球。那時,月球基地上只有一個氦3提煉廠和一個太空運輸中轉站,兩個機構的家屬區在一塊兒,我家、湯姆家還有露絲奶奶住在一個單元。這個單元又被戲稱作地球村,因為正好地球上三大人種在這兒匯齊了。雖然23世紀是人種大融合的世紀,但恰恰我們這三家都保留著非常典型的人種特徵。露絲奶奶是黑人,黑皮膚,深黑色瞳孔,厚嘴唇,翹屁股,卷頭髮,有顯著的齒槽突頜,身上香腺比較明顯。她是著名的太空生物學家,但那一段身體不好,在家休養,所以陪我的時間比我的父母還多。湯姆(全名是托馬斯·斯諾)是白人,白皮膚,金髮,高鼻樑,薄嘴唇,藍眼睛,身上有比較明顯的金色汗毛。我則是典型的黃種人姑娘,瓜子臉,皮膚細膩,黑髮黑眼珠,眼角有內眥褶,乾性耳垢。我之所以對這些人種特徵耳熟能詳,是因為父親曾對我詳細講過。那時,我和湯姆哥哥整天形影不離,三家大人都戲稱我們是小夫妻。當然,那時我倆都很懵懂,不知道「夫妻」和「兄妹」有什麼區別——至少我是懵懂的,湯姆比我大四歲,大概已經初解人事了。有一次,就是父親對我講解了三個人種的特徵后,忽然沒頭沒腦地加了一句評論:
「非洲起源說」認為,儘管各地原生的直立人,如歐洲的尼安德特人和東亞古人(二百萬年前的巫山人和始建人,一百七十萬年前的元謀人,一百一十五萬年前的藍田人,五十萬年前的北京人),都來自非洲,但現代人來卻源自一批大約十萬年前走出非洲的「新人」,他們完全取代了前者,兩者並無任何基因上的混合。該學說自1987年首次提出后,得到許多分子生物學證據的支持。
我聽不大懂這番話,但至今還清楚記得當時場上的氣氛。他說完這句話后,其它大人都啞口了,包括我媽、斯諾夫婦還有露絲奶奶。他們心照不宣地交換著眼色,眼神十分複雜。那時,爸爸和老斯諾已經開始了對太空移民問題的爭論,而剛才這段話實際是在隱晦地宣傳他的觀點,不過我那時遠不能理解這一切。爸爸可能意識到這句話不太得體,笨拙地加了一句玩笑:
我專心開車,沒有回答。媽又說:
「托馬斯船長,送你一件別緻的禮物,是我路過西安灞橋時折的。這是中國唐朝人的習俗,友人送別時總是送到灞橋,折柳相贈。上飛船后你弄個花瓶插上吧,但願它的綠色能保存得長久一些。」
我看見了爸爸此時的表情,那一刻我就知道,爸爸的最後一搏又輸了,輸得很慘。後來我得知,即使這些觀眾「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了我爸爸為他們描繪的陰暗前景,他們仍一致做出與爸爸期望相反的決定,也就是說,每部電影的結尾雖不相同,但大方向是一致的。非常一致,20幾位大人物沒有一個贊同我爸的意見。
那時,五六歲的我真切地體會到豹母女的歡樂,高興得拍手:
湯姆沒法拒絕我,嘆息一聲,說:「給,你看吧,反正你早晚得知道的。」他幫我把頭盔戴好,調好,開始播放電影。
塞班知道我的決定不能更改,也就狠下心向他父親走過去,現在他看我的眼光同樣充滿敵意。
他厭煩地說:我很遺憾,但我們已經不是一個族類了,再這樣嘵嘵不休的爭論下去已經沒有意思了。
「否則的話,咱們的湯姆和小圓圓就不能成一家啦。」
「這是個常識性的問題。」
我還記得,在公開選拔飛船船長及助理的選拔會上,一位考官問過湯姆這個問題:
湯姆最後被選定為方舟上的船長助理,而且是內定的息壤星人類的第一任酋長(以此後的選舉為準),因為被選作船長的老斯諾(他父親)歲數較大,到息壤星后很可能已去世了。現在,在方舟啟程前一個月的時候,據媒體說方舟上的3333組男女配對已經基本劃定,是在自由擇偶的基礎上再輔之以計劃分配。唯有兩位「酋長夫人」還虛位以待。
「湯姆,你也知道,我的拒絕是超越個人原因的。我真的想做你的妻子,哪怕因為那個該死的『最佳繁殖率』而不得不同另一個女人分享你的愛情。但我捨不得地球,捨不得爹媽,尤其是,捨不得『這個』人類,這個人類的種種愛憎、美食、琴棋書畫、俚歌雅舞、道德習俗,等等等等吧。我知道,只要跟你走下去,這些東西肯定會慢慢失去。也許這怪我是個中國人吧,心裏的積淀太多,墜著我不敢大胆朝前走。我羡慕你,你們西方人總是能迅速確定一個簡單的目標,然後將所有輜重拋之不顧。」
「呸,你真不是一個好情人,給我一個空頭許諾,還要打點折扣。」
馬塔男人沒有說話,疑慮地瞪著我。我放緩語氣說:你們離開這兒,可以向北去,老輩人傳說,很早很早的祖先就有人往北去了,再也沒有回來,你們到那兒該能找到安家的地方。馬塔男人相信了我的話,知道這兒不會再有殺戮,臉色也放緩了。
「還有27天就要出發了。真捨不得啊。」
——摘自羅伯特·阿德里《非洲的創世紀》
「不許忘記我!更不許忘記你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