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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之嘆

百年之嘆

作者:王晉康
天智師沉重地說:耶耶我的孩子,你要記住,后一條更為邪惡!在自然界的物種中,「雄性戰爭」是極為罕見的天性,一旦出現,那麼該種族內的屠殺就會一發而不可收,直到自毀和毀滅世界。上帝和文明都將遜位,而惡魔將肆虐天下,無人能制!
一隻年輕雌猿洗拉生了一個漂亮的淡色皮毛的兒子,我命名為土八該隱。土八該隱不幸被豹子咬死了,洗拉冒死從豹子口中奪過它,一直抱著不丟,不停地翻動它,焦急地喚它,企盼它會醒來。它不讓其它黑猿碰兒子,甚至在遭遇獅群、倉皇逃命時也不丟棄這具小屍體,這樣一直到屍體完全腐爛,不得不丟棄。那晚它對著星空凄聲長號,讓人不忍卒聽。從那一刻起我就不再猶豫了,我決定:這個愛心強烈的物種就是我選定的天寵之族!
2、有較高智力,最典型的表現是能使用簡單的工具。
雌猿們會合力撫養族群內的孤兒,偶爾有些雄猿也會收養孤兒。
如果是第三種原因,那我的內疚多少可以減輕一些——目前的局面並非緣於我的粗疏,而是無法違抗的天意。但這並不能讓我心裏好受多少,因為這也等於說,在這個宇宙里,邪惡是與智慧並肩而行,永遠無法分拆。
萬般無奈中,我打開「上帝與我同在」系統,向它請教。這個專家系統偏重於知識的彙集,不善於作出判斷,我不大相信它能解答這個難題。但出乎我的意料,它沒有猶豫就回答了:
2、雄性們會相互合作,組織對同類的戰爭。
3、族群內有合作傾向。
「除了雄性戰爭,咱的母星上也照樣有同類相食。而且,據說在幾次滅世和重建時期,這種習性多次反覆過。依此推斷,藍星人是否自此摒棄了吃人肉的惡習,現在還很難說呢。不過,母族人雖然那樣邪惡,畢竟後來變了,徹底變了,你看咱們主動向全宇宙傳播上帝之光,難道不是大仁義之舉?有人說這是為了對過去的罪惡懺悔,但即使這樣也是善行啊。所以——你不必太內疚,太悲觀。」
我看到的都不是喜訊。在這十萬藍星年中,智人們分化成黑人、黃人、白人和棕人。它們建立了部落,然後是國家。這些變化更叫我心驚——以後他們再發動戰爭,屠殺同類,恐怕就更有理由啦。果然我不幸而言中,當地球上的「部落」逐漸繁衍,領地互相接觸之後,更兇猛的戰爭之潮又開始了。
「耶耶,我年輕的孩子,要誠惶誠恐,要謹慎一生!要知道,你的工作將決定一個星球的命運!」
「它們……能改嗎?」
350萬年前我提升了他們的智力,這會兒他們的智慧已經大放異彩,尤其表現在武器上:石制兵器、弓箭、青銅兵器、鐵制兵器、火藥、飛機、坦克、潛艇、核彈、洲際導彈、化學武器、生物武器、基因武器、氣象武器、環境武器、太空武器……在我短短0.2年的歲月中(一萬藍星年中),武器更新了幾十代。如此興旺勃發、無窮無盡的天才,連我的母星上也不曾有過。但這對於他們的智慧提升者(我)來說絕不是喜訊。天智師曾賜予我一台「地獄火」,雖然這麼多年我只用過一次,但有它擱在身邊,至少對自己是一個安慰,對塵世之人是一個震懾。可是,自從不肖子孫們有了核彈和洲際導彈之後,這個力量態勢就被顛覆了。那兩者的威力已經超過了我的「地獄火」,更別說其後威力更大的人類武器。如今,假如我和孽子們鬧翻,不得不兵戎相見的話,失敗者絕對是我,對這點我很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天智師是照顧我,他一向對我偏愛,但我真捨不得這麼早就與他訣別。天智師臨行前,照例舉行了隆重的儀式,把「上帝與我同在」、隱形飛車及「地獄火」賜予我。並諄諄告誡:
6、有初步的「我識」。
「上帝」也無話可說,停了停,它勉強安慰我:「也許這恰恰是天意吧,藉助戰爭讓他們自我減員,否則的話,藍星更被他們禍害得不成樣。」
我的飛車在這兒一直停到來年(指藍星年)的正月初一日,直到一隻鴿子離船后又銜著一支幹樹枝返回,洪水終於消退了。我同黑猿們告別,祝福它們:
我在心中哭泣,我向大智師懺悔,向母星的上帝祈禱。我不知道往下該怎麼辦。兩足黑猿的數量已經激增到上千萬頭,縱然我已經得知它們是邪惡的東西,但畢竟也是天地間的生靈啊,我不忍心把它們全部殺死。但我也不敢讓它們活著而去重新選擇天寵族(比如海豚)。顯然,讓一個星球上有兩個天寵族會更危險。
我只有悄悄躲在隱形飛車中,心裏祈禱他們忘了我,讓我安安生生走https://read.99csw.com完餘生。但如今就連隱形技術也不保險了。人類已經發明了高超的隱形及反隱形技術,萬一哪天他們心血來潮,把反隱形雷達瞄向我位於近太空的基地?……他們當然不致於殺死我,吃我的肉,但一定會如獲至寶,劫持我,然後「挾天子以令諸侯」,這是他們早就用熟了的政治智慧。我絕不會當這樣的傀儡上帝,那時我只有一個選擇了——把「地獄火」指向自己。
隨後的漫漫歲月中,我小心地呵護著我的子民。我欣喜地看著它們的額頭慢慢變高(意味著腦容量增大),體毛逐漸變稀,兩足行走更加穩當,其族群也急劇擴大。我對自己挑選的天寵族越來越滿意,有時我自豪地想,如果天智師知道我選中的天寵族如此優秀,一定會激賞我吧。我40歲時,即距今300萬藍星年時,地球上洪水肆虐,連高山都被淹沒,凡在地上有血肉的動物幾近滅絕,黑猿群落同樣遭滅頂之災。那時我急忙駕著飛車趕去,停在洪水包圍的亞拉臘山尖,那兒困著黑猿的挪亞群落。我讓隱形飛車顯形,我本人也第一次在它們面前現身。飛車此刻實際變成一條船,幾十隻黑猿戰戰競競地爬上來。趁機上船的還有眾多鳥獸。飛鳥們倒還乾淨,從水中爬上來的野獸都渾身泥水,把飛車弄得骯髒不堪。我愛屋及烏,無論潔凈不潔凈的生靈都讓它們留在船上受庇護。黑猿們悄悄聚在駕駛室四周,仰視著我,入迷地看著駕駛室內它們所不能理解的神秘設施。這時,雨後的天空漸漸化出一條美麗的彩虹,黑猿們看見了,就像聽到一個無聲的命令,全體俯伏在地,吼吼地歡唿著向我朝拜。我看著幾十雙虔誠感恩的目光,欣慰地想,我20年的辛勞總算有了回報。
這些年精神萎靡,已經很久沒有打開「上帝與我同在」了。今天我打開它,不是想問什麼問題,只是想與它聊一聊,調節一下心境。它看出我心情不好,安慰我:
上帝啊,保佑我免遭此厄運吧。
而我挑選的天寵族恰好具有這兩條惡德,一條也不少。我瞎了眼,辜負了天智師再三的叮嚀——但我不解的是,在30年的觀察中,亦即黑猿們150萬藍星年的進化中,我一直沒有發現這兩種邪惡天性啊,這是為什麼?是我不可饒恕的粗疏?想來不大可能,我不至於粗心30年吧;抑或是黑猿們知道我的好惡,一直在著意隱瞞?想來更不可能,它們不會有這樣深沉的心機;或者——這種邪惡天性是隨著智力的提升才滋生出來的?畢竟,沒有相當的智慧,根本不可能組織這樣複雜的戰爭。
有一天我發現了異常。所多瑪族群中瀰漫著燥動和亢奮,它們自動地分成兩群,雌猿和幼猿留在後邊,雄猿們聚到一起,向一個我稱之為「含」的黑猿群落的領地出發。到了邊界,雄猿們悄悄停下了,它們還沒有進化出語言,但通過觸摸、目光和第六感,很快取得了一致意見。以下的事態進展讓我震驚,那是一次非常典型的戰爭。它們能組織這樣完美的戰爭,完全可以說已經具有智慧。先是一小群偵察兵悄悄越過邊界,找到了「含」族群此刻的位置。「含」族群的40多個成員(這是黑猿族群的正常數量)正在專心找食物。偵察兵沒有驚動它們,悄悄返回,用手勢語言向首領作了報告。然後150個雄猿分成兩撥,一撥悄悄掩近了「含」部落,忽然厲聲吼叫著發起進攻。「含」族群似乎早就知道所多瑪族群的凶名,根本不做任何抵抗,凄聲尖叫著四散逃命。但在它們逃去的方向,所多瑪族群中的另一半雄性早就埋伏好了,在樹上樹下嚴密地張網以待。雙方在樹冠上追逃、廝殺,樹葉紛紛飄落,尖叫聲響成一片。這場力量懸殊的戰鬥很快結束,「含」族群大部分逃脫,只有一隻雄猿、兩隻雌猿和幾隻幼猿被捉住,瞬間被撕成紅鮮鮮的肉。
5、知道敬畏大自然。
我罪無可恕,九泉之下無顏去見天智師。
原來如此。我嘆息說:「但願藍星人也能有這樣的未來。不過,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它們還不懂語言,但肯定記住了我的容貌和飛車的形象。
現在我終於知道,所多瑪族群在進化階梯上何以能超越其它族群:它們頻繁利用戰爭,獲取了寶貴的蛋白質,加快了大腦的進化,順便也擴大了領地。也就是說,它們的進化是靠同類的血肉來滋養的!
我把基地設在藍星的近太空,每日乘著隱形飛車去海洋、草原和山林中查訪,尋找最合適的「天寵族」,這是我們對將被提升種族的習慣稱唿。大的分類,天智師九_九_藏_書已經幫我選定為哺乳動物,無論是大腦容量,生命活力和種群數量,它們在這個星球上都是佼佼者。至於哺乳類中具體物種的選擇,則是一個非常慎重的工作,我先淘汰了草原上的大象和海洋中的巨鯨,它們腦容量雖然最大,但個體數量較少,而天智師的教誨是:首先要考慮那些個頭中等、數量龐大的群居性物種。鬃毛雄偉的獅子也被淘汰,倒不是因為它們是食肉動物,天智師並不排除食肉種族作提升對象;但它們有殺嬰習性,新獅王登基時要殺死所有的幼獸。這種習性過於殘忍,令我厭惡。
可惜我沒拿到結業證。這一波次的量子飛船出發在即,我們只有提前結業。天智師遺憾地說,你們只有到新星球上自修完學業了,好在每人配有一台「上帝與我同在」。這是一種強大的電腦專家系統,儲存著與傳教生涯有關的所有知識。我們依依告別母星和親人,實際是與他們永別了。天智師帶著這個團的360000人出發,開始了連續的點式跳躍,在每個遇到的有生命星球上留下一個傳教者。
縱然我心亂如麻,但他們一本正經的思考還是讓我忍不住發笑(苦笑):如此明顯的事實,還用得著他們艱難考證么?我在250萬年前就發現啦。而且,這種邪惡天性並非在蒙昧時代才具有,現在也絲毫不弱呀。只是,如今他們沉緬戰爭並非為了獵取肉食,而是各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第19次跳躍到達了遙遠的藍星。天智師照例逗留一天,作了初步考察。他異常喜歡這個生機勃勃的星球:蔚藍的海洋波濤洶湧,陸地上的綠色無邊無際,草原上的獸群、空中的鳥群和水中的魚群比球狀星團更密集。這兒的生態與母星非常相似:也有綠色植物和動物;動物也分食草者和食肉者;生物繁衍方式同樣以兩性繁衍為主;等等。雖然藍星上還沒有智慧種族,但哺乳類動物的進化水平相當高,提升起來不會太費力。這兒只有兩點與母星顯著不同,但也許對傳教者更有利:藍星的公轉極快,大致說來,母星一年相當於這兒的五萬年;藍星動物的世代交替也很快,平均在25藍星年左右。不妨做一個簡單的換算,假如一個傳教士能在這兒再活80歲,就相當於400萬藍星年,能函括藍星動物的16萬代,這個時間足以把它們的智慧提升到相當的高度。這樣一來,你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成就,對於孤獨的傳教者來說,這無疑是最高的幸福。所以——天智師笑著說:
它太想安慰我,終於說出了它不願說的一些事情。從它含煳的話語中我知道,原來母星其實有同樣的歷史——也曾有「邪惡種族」,也曾有「雄性戰爭」。雄性們的愛好萬年不衰,你殺我我殺你,整整殺了幾萬年(相當於幾億藍星年),害得母星幾次被毀,幾次重建。因為最後一次毀得太徹底,使得滅世前的歷史幾不可考。現在,母星人藉機否認自己是邪惡種族的後裔,但到底真相如何,歷史學家們其實很清楚。「上帝」嘆息著說:
「去吧,你們要生養眾多,遍滿了地。凡地上的走獸和空中的飛鳥,連地上一切的昆蟲和海里的魚,都做你們的食物。」
……
專家系統嘆息一聲——我聽著怎麼像是天智師的聲音:「很難的,非常難。但沒有別的辦法啊,你只有耐心等待了。」它最後說,「耶耶,祝你好運氣。」
「想開點,不必太悲觀。畢竟他們已經不吃同類之肉了嘛,這就是大的進步。還有,從二次世界大戰過來,已經有將近半天沒打世界大戰了(52藍星年相當於母星的0.37天),這就很難得啊。」
我發現,黑猿群中我稱之為「白鬍子」的一隻雄猿最先學會用細樹枝釣白蟻吃。這種技術開始只在白鬍子所在的族群中使用,但當一隻年輕雌猿外嫁到大湖對岸另一群落時,這項技術很快就廣泛傳開了。
那天正值我的百年壽誕,我的子民真給我送了一個上好的生日禮物。我悄然返回太空基地,在負罪感中煎熬。不過,後來我突然想到另一種不同的解釋——並非我著意為自己解脫——既然黑猩猩與人的生理結構如此相近,又恰好位於當年我播放激活電波的地域,那它們的祖先會不會在當年搭了便車,也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智力提升?而它們的兩種邪惡天性,至少「雄性戰爭」這一條,仍有可能是在智力提升后才出現的。畢竟還是那句老話:如果沒有足夠的智力,它們根本無法組織這樣完美的戰爭。但事過境遷,這一點已經無法考證。我不想再絞腦汁了,也許,我在艱難思考時,母星的上帝也在發笑呢,正如read.99csw.com我對人類發笑一樣。算啦,不再尋求明確的答案了,就這麼煳塗著走完我的一生吧。這會兒我最大的遺憾,是愧對聰慧漂亮的海豚族,當年我的一念之差,使它們錯過了智力提升的機遇。如果今天的萬物之靈是它們而非人類,這個星球是不是會幹凈一些呢——但也許地球會更邪惡,誰又能說得清?
此後的歲月里,我比往常更小心地監管著它們,不過不再懷有欣喜和濃濃的父愛,而是努力壓抑著厭惡,也時刻揣著深深的懼意。我80歲時,也就是距今100萬年前,黑猿們越過紅海海峽,向其它幾個大洲(即後來人類所稱的亞洲、非洲、歐洲和大洋洲)擴散。這一百萬年是相對和平的時期,它們分散在廣袤的區域,互不接觸,也就基本避免了同類相食和戰爭。它們學會了用火,會打制石器,會合作捕獵。兩足黑猿變成了猿人(能人和直立人)。
有件事讓我很奇怪:按他們喋喋不休的宣教,他們說的神(耶和華、宙斯、安拉、天照大神,諸如此類)指的似乎就是我,但我什麼時候賜予他們戰爭和殺人的權利?我再年老昏聵,這樣的大事也不會記錯吧,可現在敵對雙方都一口咬死是受我唆使,真讓我百口難辯。
而我心中則是濃重的幻滅感,還有熊熊燃燒的怒火。我讓飛車降落在它們面前,第二次讓飛車現形。這些挪亞的後代們在潛意識中保留著對飛車和我的記憶,這時立即俯伏在地,吼吼地歡唿著。我沒有被它們的朝拜所感動,毫不猶豫地把「地獄火」指向它們。一道閃電,一聲霹靂,這一片密林,連同罪孽深重的黑猿們,全部燒成了黑色的炭柱。遠處,十幾個遲來的所多瑪成員看到了升騰的煙火,驚叫著向後逃命。我怒沖沖地把地獄火指向它們的後背……但我最終長嘆一聲,把地獄火垂下。
畢竟這十幾隻黑猿還沒有來得及犯下罪孽(食同類之肉),就讓它們逃生去吧。
我恭謹地受教,依依不捨地拜別天智師和眾人,量子飛船在我面前瞬間消失。
我盼著他們會從此遺忘這兩條邪惡天性,但我再次失望。十萬年前,即我98歲那年,在兩足黑猿的祖庭里,非洲密林中,進化出一批更為強悍的智人。他們智力更高,會使用標槍,有了語言。他們再次越過海峽,沿著先輩走過的路向各大洲擴散,在擴散途中,他們毫不憐惜地殺死了先期抵達的猿人——尼安德特人,北京猿人,爪哇猿人,等等,而這些猿人其實是他們的表叔表嬸。這種變本加厲的邪惡讓我憤怒和絕望,如果我還年輕氣盛,說不定會再次祭出「地獄火」來。但我已經是垂暮老人,沒有精力,也沒有足夠的狠心,去懲戒他們了。
我心亂如麻,因為一個困擾多年的老煩惱又復活了:既然與人類如此相近的黑猩猩具有這兩種邪惡天性,那是不是說,兩足黑猿在智力提升前同樣具有,與此後智慧的進化無關?果真如此,那就意味著,當年沒發現這一點確實是我的粗疏,不能推給「天意」。
「上帝」很誠實,陪我嘆息著:「那是肯定的,你當然等不到了。」
「真的別太悲觀。其實——這種事在咱的母星上也有過啊。」
我是垂死之人,生死倒沒放在心上,但如果我被人類——我親手提升的物種——逼死,那也太沒面子啦。
還是白鬍子所在的那個族群,有一次遷徒途中經過一個巨大的瀑布。瀑布飛流直下,聲震遐邇,空中的水霧映出清晰的彩虹,漂亮得無以復加。它們被這種自然奇觀深深震撼,個個昂首長嘯,手舞足蹈。這次「朝拜」持續了很長時間,表明它們已經懂得敬畏大自然。天智師說,這種敬畏能輕易轉化為宗教信仰,或者轉化為對大自然的探索欲。
我剛剛過了百歲壽誕,自知余日無多。身體乏力,眼睛昏花,常常無法聚攏元神。記憶力也差,8個時辰前的事倒沒有80年前的事記得清楚。母星來接我回家的飛船始終沒有出現,實際上這早在我的預料之中。現在我要抓緊時間,記下我在藍星上的一生經歷,連同我的懺悔。這一生我就干成一件大事——但它恐怕是干錯啦。
量子飛行有這樣的特性:它能在瞬間到達任何地方,但卻無法確保在同一個地方出現兩次。也就是說,傳教者的航程很可能是有去無回的,必須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孤身一人,在某個荒僻的星球上苦度一生(因為星球數量太多,每個星球上只能派一個傳教者)。但比起肩負的神聖使命,這點兒苦難何足掛齒。
「如果是在智力提升后才發現這兩條惡德,那就只有將錯就錯了。沒辦法,這個星球就交給它們來肆虐吧,九_九_藏_書但願它們進入文明時代後會改惡從善。」
「沒說的,這個得天獨厚的『好』星球,就分給最年輕的耶耶了。」
到我99.8歲時,也就是一萬藍星年前,人世上的一切就像按了快進鍵,突然間極度加快。不肖子孫們之間的戰爭此起彼伏,簡直讓我目不暇接。上下埃及之戰、喜克索人滅埃及、赫梯人滅巴比倫、摩西屠米甸滅亞麻力、亞述滅埃及和巴比倫、大流士橫掃亞非歐、雅利安人征服印度、黃帝炎帝殺蚩尤、雅典和斯巴達爭霸戰、亞歷山大遠征、羅馬和迦太基爭霸戰、十字軍聖戰、穆罕默德聖戰、成吉思汗橫掃亞歐、白人殺黑人印第安人澳洲土人、一次世界大戰、二次世界大戰……我年老昏聵,眼睛花,反應慢,真的數不及了。聊可自|慰的是,他們進入「文明時代」后,已經拋棄了同類相食這個惡習,這應該是很大的進步。但要命的是,「文明人」同時發明了叫做「信仰」或者「主義」的東西,這種東西林林總總,中心意思只有一個:我們這個民族(國家、階層)才是神的嫡長子,可以代神去殺死其它異教徒、野蠻人、劣等民族或邪惡國家,所以——踴躍加入聖戰吧,這是高尚的義行!
我把更多目光盯著這個群落,想知道它們的進步何以比別的群落更快。
85年前,我15歲時,母星正處於激|情洋溢的時代。神奇的量子飛行技術已投入實用,連位於宇宙邊緣的星球也瞬間可到。科學之神和上帝平起平坐並握手修好,大智長老會(由17位最睿智的科學家組成)和教庭聯合發出唿吁,要讓理性之光、或者說上帝之光,照耀到宇宙每個角落。熱血青年紛紛參加傳教使團,乘著量子飛船奔赴深空,把先進知識無償傳播給各星球的智慧種族。當然,大多數星球上尚未進化出智慧種族,那也不能放棄,要在每個星球上挑選一個最優秀的物種,來進行「智力提升」。至於沒有生命的荒蕪星球,只有放到以後再說了。
這些蒙昧狀態的黑猿當然不懂得遮羞,但我發現,它們之中有些個體,尤其是社會地位較高的的個體,在交配時會躲到隱秘處進行。當年天智師授課時很看重類似習性,說它是社會道德的萌芽。
我仍按自己的思路絮叨著:「天智師說:『雄性戰爭』是很邪惡的天性,如今更了不得,連雌性也參与其中啦,比如在中東,就出了很多心甘情願的女肉彈,甚至成了肉彈的主力。這不比單純的『雄性戰爭』更邪惡么?」
但正是海豚捕獵之後壯觀的集體舞蹈讓我淘汰了它們。天智師說:食肉動物的殺生並非殘忍,那是它們為了生存不得不做的事,是符合天道的。我對天智師的教誨當然沒有疑義,問題是——依我的感覺,海豚在殺生之後過於「快樂」,過於張揚。如果它們被提升為智慧種族並變得十分強大后,仍舊沉緬于這種「快樂的殺戮」?
天智師說,素食物種如果一旦學會食同類之肉,則其天性會比食肉動物更殘忍,更邪惡;
7、有強烈的愛心。
4、有初步的羞恥心。
「可是,小的戰爭或民族仇殺從來沒停過!其實也不算小啦,很多『小』戰爭也要傷亡幾十萬人。再說,如今在天上、地上和海里到處都游弋著核彈,早晚會擦槍走火的,那時的死亡人數就得論『億』來說了。」
這次聊天沒讓我的心情改善多少,後來有一件事更加擾亂了我的心境。那天我乘隱形飛車到非洲大裂谷附近的密林中,也就是我四百萬年前對兩足黑猿進行智力提升的地方。那兒正好有一組人類科學家在考察黑猩猩,它們是人類血緣最近的親戚。我沒有驚動這些人,悄悄觀察著這些觀察者。
我等族群首領塞特熟睡時,在它額頭上點了一個紅點。第二天塞特在鏡中看到額上的紅點,表現得很困惑,用力想擦掉它。至此我可以確信,黑猿們確實已經有了「我識」。
此後我心如死灰,自我封閉在太空基地中,悄然等著死神降臨。哪天精神好一點,我也會勉力乘上飛車,到人世間查訪一次。
「上帝」也頓覺悚然,說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見微而知著,單是雄性參与的戰爭已經把世界糟殘成這個樣,如果雌性也大規模參与,那……不敢想象。不過它擔心我太難過,馬上轉了口氣:
這些科學家們經過多年觀察,對黑猩猩社會有了15項重要發現,像使用工具啦,敬畏自然啦,群內合作啦,其中含有多項「善根」或「慧根」。但他們剛剛有了一個震驚的發現:看似溫順的、友愛的、素食主義的黑猩猩,原來也會組織「雄性戰爭」去屠殺同類!派偵察兵,正面進攻,後面包抄,如此等等,和當年https://read.99csw.com兩足黑猿的所多瑪族群一樣。它們大獲全勝,消滅了一個鄰近的黑猩猩群落,然後是一次肉的盛宴,沒有參与戰爭的雌猩猩和幼猩猩從友善的雄性手裡討得了鮮肉,整個族群其樂融融。科學家們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實明擺在那兒。而且這場戰爭中還有一個典型的細節,連我當年在所多瑪的殘酷戰爭中都未見過:被殺死的雌猩猩一般是被撕裂喉嚨,而雄猩猩則全部被揪掉睾丸,可見搏鬥中下手之狠毒。
1、素食性群居動物。天智師說,最好選素食種族來提升,雖然並不摒棄肉食種族,但畢竟素食性種族的天性更為和平;
我十分惋惜地淘汰了海豚,把目光聚焦到另一種動物身上:兩足黑猿。它們生活在一條大裂谷附近的密林中,或稀樹草原上,能蹣跚地兩足行走,不過更善於用前肢在樹上攀緣。渾身披著黑毛,素食,常常幾十個個體在一起生活。天智師說:「耶耶,我的孩子,你要誠惶誠恐!要知道,你的工作將決定一個星球的命運!」我牢記著我師的教誨,用了整整十年時間(相當於藍星的50萬年了!)來慎重地考察它們。天智師曾列出天寵族的十項「善根」或「慧根」,說只要滿足其中五條,你就可以考慮選它;如果有六七條,你就盡可放心選它了!而我在兩足黑猿身上已經發現了七條:
我也報名了,是傳教團中最年輕的團員。隨後是五年艱苦的學習,因為每個傳教者都要掌握複雜的技能:如何迅速適應迥異的外星環境啦;如何慎重挑選欲提升的物種啦;如何使用智力提升裝置、隱形飛車和小型自衛武器「地獄火」啦,等等。天智師,17名大智長老之首,親自做我們團的導師。
到我50歲那年,我已經不再牽挂母星的飛船是否會出現。現在,幾百萬黑猿是我唯一的感情寄託,我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它們身上。它們的生命節奏實在太快了,我稍微打一個盹,黑猿社會中就有全新的變化。這不,北邊新崛起一個強大的所多瑪群落,領地比其它群落寬廣,個體數量已經有300多個。它們的身體更強壯,頭顱也明顯比其它族群的大,眼睛中閃現著智慧之光。我對此欣喜不已,心想,黑猿族群中能率先跨過「猿」與「人」分界的,大概非它們莫屬吧。
我30歲那年,即距今350萬藍星年的時候,正式開始對兩足黑猿進行智力提升。我測定了它們的腦波固頻,依此調諧我的儀器,在黑猿生活的大裂谷區域發射激活電波。這種電波將打開黑猿基因中一個主管大腦進化的「開關」,使它們迅速變聰明。
1、食同類之肉,尤其是素食物種。
有一段時間我最鍾情于海豚,它們腦容量大,聰慧漂亮,流線型的身體十分靈巧,海豚在自己族群內,甚至異種海豚之間,都能親密合作,這對「天寵族」來說是最可寶貴的習性。我仔細觀察了海豚群的捕獵。破曉時海豚分批列隊成扇形出發,偶爾幾隻海豚高高躍出水面,以偵察海鳥的縱跡,因為海鳥總是伴隨著魚群。然後,海豚就吵吵嚷嚷的跳躍著,或以側邊逆行,或以肚皮擊水,把魚群圍起來,趕至水面上,它們的圍堵十分堅固。魚群插翅難逃。進食完畢,海豚會表演驚人的空中跳躍,旋轉身子翻著觔斗。集合在一起的海豚可以多達萬隻,在海中延伸幾千哩長,跳起舞來蔚為壯觀!
那幾位科學家震驚之餘,認真思考著,向天發問:黑猩猩在生理結構上同人類最相近,基因有98%是相同的。既然黑猩猩有這兩種邪惡天性,是不是意味著,人類在蒙昧時代也同樣具有?也許人類幾千年的殺伐並非基於社會屬性,而是基於冥冥中的生物學天性?用句粗俗又一針見血的話:人類生來就是壞種!
……
我曾在塞特族群的活動區域立起一面鏡子,它們發現了鏡中的不速之客,便憤怒地咆哮挑戰。隨後它們意識到鏡中的傢伙與自己的行為完全一致,十分好奇,便用手在鏡后抓撓著找它。不久它們都懂得了,鏡中就是它們自己。
勝利者們分配了肉食,饕餮大嚼。這時所多瑪族群的雌猿和幼猿也趕到了,一隻雌猿率先上前,討好地看著首領,伸出雙手。首領抱著一塊紅鮮鮮的肋排,正啃得痛快淋漓,這時慷慨地送給雌猿。其它雌猿和幼猿也都要到了肉食,族群中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我駕著飛車返回太空基地,把自己久久地封閉起來,在心中哭泣。我犯下這樣不可饒恕的錯誤,怎麼對得起天智師的教誨?天智師當年授課時,既講述了可以判定天寵族的「善根」或「慧根」,也一再強調:如果有以下惡德之一,則可一票否決。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