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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守望

百年守望

作者:王晉康
更為殘酷的是,13天後,也就是武康終於要返回家園的那一天,等待他的實際是客運艙中的氣化程序。
「武康,出了什麼事?咱們剛通過話,你說那是最後一次通話。」
武康的眼睛又濕潤了:「別別!別惹小傢伙哭鼻子,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我很快就回家的。」
廣寒子冷冷一笑:「先不說拯救小武康的事,你本人的靈魂嘛倒確實應該拯救。51年前,就是你告別我返回地球之後,把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賣了2000萬,直到晚年你才想到懺悔。怎麼,2000萬花完了?」
武康很快平抑了情緒,啞聲說:「爸爸沒哭,爸爸想你了。小哪吒別怕,有媽媽保護你呢,我也會很快回家去保護你!」
怎麼辦?他在絕望中東沖西撞,找不到出路。廣寒子同情地看著他,柔聲說:
老人下意識地向攝像頭掃了一眼,沒有回答,顯然他不願(當著廣寒子的面)談論這樣的敏感話題。然後監視器突然被關閉了,屏幕上沒了圖像也沒了聲音。這自然是那位老武康乾的,他想躲開電腦的監視,同小武康來一番深入的秘密談話。廣寒子其實可以預先採取一些補救措施,比如安裝一個無線竊聽器等,但它沒有費這個事。那位老武康會說什麼台詞,以及小武康會有什麼反應,都完全在廣寒子的掌控之中,監聽不監聽都沒得關係。
這句隱晦的求歡在武康體內激起一波強烈的顫慄,他呻|吟道:「我也在盼著啊,男人的願望肯定更強烈一些。見面那天,我會把你一口吞下去。」
「當然!我當然是第一次來月球。」
這番話反倒讓武康的怒火更為熾烈:「那麼我呢?這個渺小的克隆人就該心甘情願地去死,以換得那幾百萬人的生存?」
廣寒子提醒他:「再過20分鐘,就是每周一次的與家人通話時間,這是你返回地球前的最後一次了。你還要出去嗎?」
老武康悶聲說:「廣寒子,看在當年交情的份上,你就別往我心裏捅刀子了。這些年,自打我想通那一點——我賣出的每個口腔粘膜細胞都將成為活生生的人,但他們將一輩子活在欺騙中,活在囚禁中,是21世紀的悲慘奴隸——我就逃不開內心的煎熬。」
「那我也很難過地告訴你,這位偷渡客,或者說老武康,在七天前對我披露了一些令人難過的真相,剛才我大致已經把它證實了。要是你能用充足的證據推翻它,我再高興不過。」
廣寒子和老武康之間已經把話挑明了,現在它和他都悄悄等著小武康的反應。但六天過去了,小武康這邊竟然沒有任何動靜。他照常睡覺、吃飯、作日常工作、收拾打算帶走的隨身行李、在健身機上踢踢塔塔地跑步。他比往常顯得沉默一些,但考慮到他馬上就要與三年的居家告別,有這種情緒也屬正常。廣寒子不動聲色地旁觀著,老武康則越來越沉不住氣——要知道七天後小武康就要「返回地球」,而客運艙中等待他的將是死亡!他會不會固執到拒不聽從老武康的警告,仍要按原計劃返回?真要那樣的話,老武康白忙一場,死都閉不上眼睛。
「你說得對,我為自己的錯誤而羞愧,而且更多的是感動——感動你以天下蒼生為念,一直忍受著心靈痛苦,默默盡你的本份;尤其是今天,你用愛心和智慧化解了一個無解的難題。你是真正的仁者和智者,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感激。」
「武康,請深吸一口氣,努力鎮靜自己。你那個自製的遙控器不怎麼可靠,如果來個誤動作,事情就無法挽回了。我知道你在最終按下它之前,肯定還要澄清一些疑問。請儘管問,我會像剛才一樣坦誠相告。」
「現在請啟動氣化程序,讓新的輪迴開始吧。」小武康喃喃地說了最後一句話,「這是一場百年接力賽。我真羡慕那個跑最後一棒的兄弟啊。」
武康很草率地結束這次通話,陷入長久的沉默。這些天,他一直把憤恨和絕望咬在牙關后。這是個無解的難題,他無法把秋娥母子從晶元中救出來。他打算在證實了老武康說的真相后,就帶上妻兒去天國,同時拉幾個墊背的:昊月基地,還有冷血的廣寒子(自己竟然曾把它當朋友!)。但再次與母女見面后,這個復讎計劃如沸水澆雪一樣融解了。秋娥娘兒倆一向拴在武康的心尖上,而這次見面格外揪他的心。他們那樣鮮活靈動,惹人愛憐。他們有權活下去,哪怕是活在虛擬世界里。
「再見,在地球上等我!」
「你那是被動執行程序,與這不一樣。依我的直覺,你一定不會主動殺他。」
董事長緩緩搖頭。「不,這肯定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於是武康完全撇開這個話題,一直到通話結束都沒有重新撿起。但廣寒子知道他的撇開只是因為他已經有了確鑿答案。在為武康搭建的謊言世界中,有關各代工人回地球後生活的部分確實是最薄弱的環節。這沒辦法,因為前17代工人除了原版武康外,都是完全雷同的克隆人,又都在這個封閉環境里生生滅滅。如果要完全從零開始來建構他們回地球后的生活,包括他們與社會的各種聯繫,那無異於重建一個人類社會,信息量過於浩瀚了,而且無法做到可驗證。所以,這個謊言世界只能圈在一個封閉邊界內,對系統之外的東西乾脆省略。這點正是虛構世界的罩門和死穴。這個藍領工人雖然學識不足,但足夠聰明,一下子找到了它。
「你不必奇怪。科學家和企業家——這兩種身份並非總能一致的,它倆常常干架。」他笑著補充一句,「所幸人腦不會死機。」
武康不作回答,繼續穿戴著,背上氧氣筒,扣上面罩。然後推開尚未關閉的內門,返回生活艙。「廣寒子你打開通話器,我要與家人通話。」
秋娥沒有絲毫猶豫:「那兒確實太荒涼,不適合孩子的成長。不過,如果不得不走這一步,我和小哪吒都心甘情願去陪你,那怕陪你一生。哪吒過來!爸爸要問你話。」
也就是說,武康此時應該已經證實了那對母子的真實身份,也證實這種「在線通話」是怎麼一回事了。但不管心中怎麼想,他還是善始善終地完成了最後一次通話。這可以說是出於丈夫和父親的本能,他不會草率地掀開裹屍布,讓「妻兒」看到殘酷的真相。
施董本不想承認,但在今天的融洽氣氛下也不忍心說謊,遲疑片刻后他笑著說:「我無法取得兩人的授權書,當然不會幹這種非法的事啦。不過,也許呢,我手下某個富有前瞻性又過於熱心的下屬,會瞞著我去竊取它的。」
廣寒子雖然智慧圓通,此刻也不免大為驚奇。在它印象中,施先生的政治觀點是偏於保守的。但《元神》程序的創造者,那個心機深沉的智者,實際上早就為電子智能的誕生悄悄布下了棋子,這種觀點又是超乎尋常的激進。這兩種互相頡抗的觀點怎麼能共處於一個大腦內而不引起死機呢。施天榮敏銳地猜出它的思路,平和地說:
「太美啦!月球的景色太美啦!金色陽光襯著藍色地光,四周是萬年不變的寂靜。這兒確實是死人睡覺的好地方,我肯定不會為這次偷渡後悔的。廣寒子,我的墓地已經選好啦。」
「那是施先生知道珍愛自身,哪怕是對於幾個微不足道的口腔細胞。這種自珍當然是一種自私,但它可以說是比較高尚的自私。老武康,我要再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如果你在簽合同時也能有這種『高尚的自私』,那就不會有後來的事啦。」。
照例經過四秒鐘的延遲后,屏幕中的秋娥驚訝地喊:
小武康的臉膛也亮了,喃喃地說:「35代,那是105年。也就是從今天起的54年之後。」
「漂亮的恭維話就不必說了,先對你的受害者道歉吧。」
他一口氣就講完了。武康笑著問:「這就完了?」
老武康沒有立即回答,用目光徵求廣寒子的意見——他知道後者才是基地的真正主人。廣寒子笑道:
「少扯淡。咱們是老朋友,我知道你的智力有多高——絕對進化到了『智慧』的層次,完全能理解人類的感情。你忘了我對你的評價?我一直說你是『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就是嘴巴不饒人。」
十分鐘的通話時間很快到了,雙方告別,屏幕暗下去。但武康還在對著屏幕發愣。三年的孤獨實在過於漫長,這些年如果不是有廣寒子的友情,他早就精神崩潰了。現在,越是臨近回家他越是焦灼,真真是度日如年啊,幾乎每晚都夢見妻子與小哪吒依偎在懷裡,醒來卻是一場空。
「董事長,有一樁突發事件,今天的無人貨運飛船中發現一名偷渡客。」
武康看著這些場景,臉色慘白,眼中怒火熊熊,雙手微微顫抖。廣寒子看看他拿著遙控器的右手,溫和地提醒:
「我怎麼覺得你的許諾來得太快了一點兒,這麼快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好吧,但願我能信任你,但願你的硅基身體里,還是那顆『好心眼兒』在嘭嘭地跳動。」
廣寒子嘆道,「我知道。武康,你我一直是朋友。如今走到這一步,讓你這樣提防我,我很難過。」
「昊月基地已經開工54年了,在我之前應該有17位工人,但廣寒子的資料庫中沒有他們的任何資料。他們早就回地球了,你聽說過他們的消息嗎?」
「他恰恰不是外人。」廣寒子嘆道,「儘管相隔51年,但見面第一眼我就認出他了。這個自稱吳老剛的人就是基地的第一任操作工、十七代克隆武康的原版,那位老武康。」
施天榮稍稍沉吟,平靜地說:「就是我本人。」
「老武康帶來一個好消息:他已經握有秋娥和哪吒的冷凍細胞,還有兩人的授權書。」
小武康沉默著。老武康提心弔膽,廣寒子則含笑不語。世上沒人比他對武康了解更深。這個藍領工人深愛妻兒,而且絕對是把屏幕上那對母子當成真人來疼愛的,所以他肯定不會否認他們的存在——既然如此,當然應該尊重秋娥,聽一聽她的意見。廣寒子斷定,只要勸動他與妻兒再見一次面,他就會服下一帖有效的清涼劑。
這天晚上,小武康照例鍛煉得滿身大汗,沖沖澡,很快入睡了,竟然睡得很香。老武康睡不著,九九藏書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午夜時分,廣寒子輕悄地滑進來,立在床邊,淡淡地嘲諷道:
這對母子是根據老武康年輕時的記憶構建的,構建得非常逼真,但與記憶相比也多少有些細微差別。比如,真實秋娥愛向左方甩頭髮,虛擬秋娥則是向右方。其實真正的差別還不在這些細枝末節,而是他們的「元神」。《元神》程序做試運行時,曾讓老武康參与鑒定。那時,秋娥和哪吒的形象明顯單薄和蒼白,就像是初次登台的話劇演員。現在,在重複演出十七次之後,秋娥母子已經相當真實飽滿,相當立體化,幾乎是呼之欲出了。
「不騙人。」
武康不想同「冷血」的廣寒子對話,只是冷冷地點頭。
「媽,爸爸咋哭啦?」
「挑選墓地是人生大事,你最好親自去一趟,挑一處如意的。身體怎麼樣,恢復過來了嗎?」
第二天,像往常一樣吃過早飯,小武康平靜地吩咐:「廣寒子,把過渡艙打開,我想再去露天工地檢查一次。」
「秋娥,只剩13天了!」兩秒鐘后,秋娥也說:「武康,只剩13天了!」
「對。」
「好吧,來,小哪吒,和爸爸說話。」
小武康與家人的「在線通話」開始了。當然,這仍然是廣寒子玩的把戲——其實這麼說並不貼切,《元神》程序雖然存在於廣寒子的晶元大腦內,但它一向是獨立運行,根本用不著廣寒子干涉。連廣寒子也是後來才發現,在它母體內悄悄孕育出了兩個獨立的思維包,也可以說是兩個新人,只是尚未「分娩」罷了。
妻子目光狐疑,顯然沒有放棄擔心。但丈夫硬不承認,她也沒辦法。分別前她諄諄囑咐著:「記住我的話,不管是再大的不幸,我都會和你一起扛起來。你一定要記住!」
老武康窘迫地點頭。他這次「教唆於前」又「叛變於後」,對小武康而言實在有點兒不夠哥們兒。忽然,廣寒子突兀地說:
「喲,武康,你今天的行頭很不一般哪。」她笑著說,「已經迫不及待啦?還有六天呢,你就提前穿上行裝了。」
老武康疑惑地問:「可是你昨天說過……」
「沒錯,我再清楚不過了——我本人熬過那三年後就差點崩潰。」
武康帶偷渡客到餐廳吃飯去了,廣寒子開始呼叫位於地球的公司總部。這是機內通話,外人聽不見也看不到的。而且——這才是真正的在線通話。公司董事長施天榮先生現身了。他與那位偷渡客是同齡人,同樣的鬚髮如雪。廣寒子首先彙報:
秋娥拂去怨痛,笑著說,「好的,反正快見面了。我不說了,把剩下的時間給你的小太子吧。」她把三歲的兒子抱到屏幕前。「小哪吒,來,給爸爸說:爸爸我想你。」
老武康懷疑地緊盯著廣寒子的電子眼。當然,電子眼算不上「心靈的窗戶」,無法通過它看透廣寒子的內心。他長嘆一聲:
秋娥機敏地說:「當然有你這個『人』,但你哪裡是『外人』,我早把你看作家裡的一員了,所以枕頭話不用避你。」她轉過目光,對陌生人嫣然一笑,「喂,勇敢的老牛仔,你好。祝你早日實現願望——喲,這話大大的不妥,應該說:『祝你順利實現願望——但盡量晚一點』,至少在你老100歲之後吧。」
「謝謝啦,謝謝你這樣別緻的祝福。」
廣寒子試探地問:「那我再問一個問題吧——你是否也事先弄到了秋娥和哪吒的細胞?我只是合理推測:既然你為《元神》程序設計了那樣的強化功能,如果不事先弄到兩人的細胞,這個計劃就走不通了。」
武康縱然怒火熊熊,聽到這兒也不由得瞪大眼睛,非常吃驚。同樣吃驚的還有老武康。這個建議的確匪夷所思!讓武康去詢問一個「程序中的活人」是否願意自殺,而且前提是向她道出真相——你娘兒倆其實不是活人!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對母子是存在於《元神》程序中,而這個程序又存在於廣寒子的晶元大腦中,武康焉能相信秋娥的回答不是廣寒子在搗鬼呢?
「我無意推翻它。其實你不必用這樣迂曲的辦法來證實,直接問我就得。」
老武康簡直不忍看小武康的目光。這個辦法太殘酷,但冷靜想想,應該是唯一可行的路了。老武康傷心地說:
董事長略作思考,果斷地說:「好的,我信得過你,你全權處理吧。要盡量避免他與小武康單獨接觸。必要的話,可以把小武康的銷毀提前進行。至於老武康想太空葬,你可以成全他。」稍頓他又提醒,「但務必謹慎!老武康是自然人,受法律保護。你只能就他的意願順勢而為,不要引發什麼法律上的麻煩。」
「媽媽說,我再睡13次覺就能看到你了,對嗎?」
「當然會!哪吒是爸爸的三太子,有三件寶貝。他惹禍了,爸爸訓他,他就自殺了。媽媽偷偷為他塑了個神像,又讓爸爸發現后打碎了。後來哪吒的老師,叫啥太乙真人的神仙,用蓮藕擺了一個人形,把哪吒的元神往裡面一推,他就活過來了!」
「你說。」
四秒鐘的時間延遲后,屏幕上的董事長皺起眉頭:「偷渡客!地球上的裝貨一向處於嚴格的監控之中,外人怎麼能混進飛船?」
「可是……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武康笑著說:「沒推遲啊。不過——我只是打個比方——要是我的身體已經不適應地球重力,你和兒子願不願意來月球陪我?我不會勉強你們,畢竟這兒太荒涼了。」
「那不行。要是讓秋娥和哪吒在每一次重生之後,仍然面對同一個武康,一個越來越老的武康,謊話會穿幫的。」他又思考很久,顯然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回頭對廣寒子說,「廣寒子,這三年咱們一直是割心換肝的好朋友,但在經過這些事之後,我真不知道還能不能相信你。」
通話停頓了,沉重的氛圍透過屏幕把對話雙方淹沒。忽然小哪吒的腦袋出現在屏幕中:
「你先開門吧。」
廣寒子很不耐煩:「說吧,別耽誤時間。」
武康冷冷地說:「你幹嘛非要這樣委屈自己?你完全可以中止它,沒人攔得住你。」
「有,是依據老武康51年前上傳的記憶構建的。不過我得說明一點,因為《元神》程序的功能十分強大,又經過17次運行,可以說,重生17次的秋娥和哪吒差不多已經活了,已經獨立於其藍本了。」
老武康不耐煩地說:「那也不能改變他是混蛋這個事實,至多是一個合法的混蛋。而且——混蛋名單中還有你呢,」他冷笑道,「儘管你只是一台電腦,只是執行既定的程序,但你畢竟親手氣化了16個,不,14個活人。你手上沾滿了武康們的鮮血。廣寒子我想問一句,51年來你兢兢業業,用秋娥和小哪吒的音容笑貌欺騙各代武康的感情;你對滿懷渴望走進客運艙的武康們冷酷地執行銷毀程序;當你干這些勾當時,就沒有一點兒內疚?」
雙方依依告別:
武康回頭瞥了廣寒子一眼,淡淡地說:「不,不是這樣。最近幾晚我老作噩夢,穿上這副鎧甲有點兒安全感。」
「但有一點你還沒意識到呢。你不光害了各代武康,還害了秋娥母子——我是指虛擬的秋娥母子。儘管他們只是活在《元神》程序中,但那個程序很強大,可以說他倆已經有了獨立的心智。小哪吒畢竟年幼,尚屬懵懂無知;但秋娥就慘了,甚至比克隆武康還要慘:她得苦苦熬過三年的期盼,然後程序回零,開始新一輪人生和新一輪的苦盼。到這一代為止,她的苦難已經重複了十七次。」
秋娥從怔忡中回過神,勉強笑著:「沒什麼——等你回家再說吧。」
秋娥低聲埋怨丈夫:「你該事先提醒我,有些枕頭話不該讓外人聽到的。」
他說這些話本意是想敲打廣寒子,不料卻誤擊到妻子。秋娥的情緒突然變了,表情怔忡,久久無語,她這種情緒在過去通話中是從未有過的。武康急急地問:
秋娥母子在屏幕上消失后,廣寒子接通了地球,在公司總部辦公室里,施董偕董事會全體成員肅立著,鄭重地向小武康鞠躬致謝,道了永別。之後,武康平靜地走進過渡艙,躺到那個永遠不會啟程的船艙里。預錄的公司感謝辭按程序開始自動播放。在已經得知真相后再聽這些致辭,真是最辛辣的諷刺。老武康想把它關掉,小武康平靜地說:
「好的,謹遵老朋友的吩咐。」
「沒錯,我還是51年前那個好心眼兒的電腦,否則,」它淡淡地說,「昨天給你解除冬眠時,恐怕就要出點小失誤啦!那會兒連小武康都不在現場。」
駕駛位上的武康側過臉,仔細觀察老人的面容:「嗨,我剛剛有一個發現:如果去掉你的鬍鬚和皺紋,其實咱倆長得蠻像的。」他開玩笑,「我是不是有個失散多年的叔祖?」
老人笑著:「我是O型血,衝動型性格。再說,到我這把年紀,連死亡都不再可怕,還有什麼可怕的?」
武康和老武康的眼睛都刷地亮了,屏息靜聽。
小哪吒光著屁股,穿一件紅兜肚,留著桃尖頭,脖子上帶一個銀項圈。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著攝像頭,笑嘻嘻地說:「爸爸我想你!」
廣寒子搖搖頭:「不,你這樣說對施董不公平。算上給你的2000萬,這個主意並不省錢。他的目的是為了避免『人』的傷亡。你很清楚的,月球沒有大氣,隕石撞擊非常頻繁,這種災難既無法預測,也基本不可防範。你工作的那三年,就有兩次幾乎喪生。」
武康卸下那人的面罩,情不自禁地吹了一聲口哨:「我靠!一個曾祖父級的偷渡客!廣寒子我和你打賭,這老牛仔至少80歲啦。」
毫不誇張地說,正是昊月公司的功績,使地球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氦盛世,一個使用乾淨能源和充裕能源的時代。公司創始人施天榮先生也成為時代偉人。
武康雖然即將赴死,但心情卻十分愉悅,止不住想開玩笑。「是的是的,你是哪一位啊,我的心事當然瞞不過你的眼睛。怎麼樣,你的牙齒是否已經磨利了?」
「沒錯啊,太划算啦,這筆錢幾乎是白撿的,你本人沒有任何損失嘛。」
「對,馬上就要動身了,三天之後抵達地球。」
這些年來,他的良心一https://read.99csw.com直不得安寧。這次他以82歲的高齡冒死偷渡,就是想以實際行動做一次臨終懺悔。
老武康既然被識破身份,也就不隱瞞了。「當然,不是為了什麼狗屁太空葬,我這把老骨頭隨便葬哪兒都行,犯得著巴巴地跑到月球?實話說,我這次來是為了拯救——拯救這位武康的性命,也拯救我自己的靈魂。」
秋娥(虛擬的秋娥)心很細,雖然心緒不佳,也沒忘了向老偷渡客問好。老武康走上前,與她通過屏幕碰了碰額頭。此時老武康心弦激蕩,激蕩中也包含某種微妙的情愫。屏幕上的年輕女子是他51年前的「妻子」,但眼下她的身份更像是女兒或兒媳。對妻子的愛戀和對後輩的疼愛摻混在一起,難免有點錯位。
三年前他們狠狠干過一架,武康正是盛怒之下才離開嬌妻,報名去了鬼不拉屎的月球。「不不,應該怪我,你在孕期中脾氣不好是正常的,我不該在那時候狠心離開你。我是個不會疼老婆的操蛋男人,更是個不稱職的爸爸。等著吧,我會用剩下的幾十年來好好補償你和兒子。」
廣寒子心平氣和地說:「一點兒不錯,他們的命確實不是命——在當時的法律中,以及施董那代人的觀念中,克隆人並非自然生命,珍視生命的觀點用不到它們身上。」老武康要開口反駁,廣寒子搶過話頭,「我不為施董辯解,更不會贊成他的觀點,要知道我本人也是非自然生命啊。我只是客觀地敘述事實。公平地說,施董那時是從人道的初衷出發,做出了一個不人道的決定。」
小武康臉上肌肉抖動一下,咬著牙沒有回答。
他坐到電腦前開始整理記錄,表情很平靜。但廣寒子對他太熟悉了,所以他目光深處的洶湧波濤,還有他偶爾的怔忡,都躲不過廣寒子的眼睛。可以斷定,剛才,就是監視系統中斷的那兩個小時內,老武康已經向他攤開了所有的真相,但少不了告誡他偽裝平靜,以免讓「老奸巨猾的廣寒子」察覺。那些真相無疑使武康受到極大震撼,但他可能還沒有完全相信。
通訊台那邊唧了一聲,武康立即說:「抱歉,我得失陪一會兒。現在是每周一次的與家人通話時間,絕不能錯過的。」他跑步來到通訊台,按下通話鍵,屏幕上現出一個年輕婦人,穿著睡衣,青絲披肩,身體豐腴,嘴唇性感濕潤,清澈的眸子中盈著笑意。武康急迫地說:
四秒鐘后,秋娥出現在屏幕上。她的目光先是專註地望著屏幕之外,顯然小哪吒在那兒玩耍。等她轉臉發現屏幕上的丈夫,表情立時變得十分驚愕:
良久,武康終於開口了:「好的,廣寒子,接通電話。」
被幸福陶醉的秋娥今天失去了往常的警覺,抱過小哪吒親了親,幽幽地說:「都怪俺們盼你的時間太長,孩子都不敢信你的話了。哪吒,這次是真的!」
她把兒子抱到屏幕前,讓他同爸爸說話。小哪吒用小手摸著屏幕,好奇地問:
「秋娥,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廣寒子搖搖頭:「完全不必。你未免低估了我的智力,還有我54年的生活閱歷。何況我和老武康曾經共事三年,十分了解他的脾性,知道該如何對付他。這事你甭管,儘管交給我好了。」
老武康沉默了。過一會兒他恨恨地說:「沒錯,是我簽的那個合同害了他們,我是個可惡的混蛋。但你的老闆更可惡,他為了節省開支,想出這個缺德主意。」
仍是四秒鐘的延遲,董事長苦笑著:「這個不安分的老傢伙!他到月球幹什麼?」
武康下定決心說:「好,我相信你,相信你剛才說的話。那麼——就讓一切保持原狀吧。我是說,仍舊把我氣化,換一個新的克隆人;讓《元神》程序仍然三年回一次零;照這樣一次次輪迴下去,直到秋娥和哪吒有足夠強大的元神。」
秋娥沒有聽他的,她從屏幕上消失,少頃抱著兒子回到屏幕前。兒子這次全身赤|裸,連兜肚也沒穿,手上、肚皮和小雞雞上滿是泥巴。他笑嘻嘻地說:「爸爸你要問啥?快點問,我正忙著捏泥人呢。」
老人含糊應道:「是嗎?我倒不覺得。」
「當然不是。我想——他恐怕是來製造麻煩的。」
「不,兒子你先等等。秋娥,我馬上要回地球了,今天想問一些親人朋友們的近況,免得我回去後接不上茬。」
「哪裡用得著挑選,月球上這麼多隕石坑都是最好的天然墳塋。從幾率上說,隕石一般不會重複擊中同一塊地方,所以埋在隕石坑最安全,不會有天外來客打擾靈魂的清凈。」
「剛才你和廣寒子擠眉弄眼的,是不是搞了什麼小動作?把我安在地下室的炸藥包引信拆除了?」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廣寒子微笑著,直截了當地捅破了窗戶紙,「武康,我的老朋友,很高興51年後與你重逢。」
「沒關係,媽媽會幫你數。你只管安心睡覺就行了。小哪吒,想讓爸爸給你帶啥禮物?」
按廣寒子的建議,此刻武康該向她披露真相了,隨後還要與她商量自殺與否。但武康沉默一會兒,只是簡單地說:
「因為在《元神》程序中,有關秋娥和哪吒的信息並非拷貝于本人的記憶,而是從你的記憶中剝離出來的,是第二手的、非原生的、不完整的、不連續的。用這些信息來支撐一個兩維虛擬人——那沒問題,但無法支撐一個三維的克隆人。」
武康面色慘然:「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就陪娘兒倆一同去天國吧。」
這麼說,《元神》程序並非簡單的回零循環,也有潛在的強化功能?依剛才秋娥和哪吒的夢境,他們在回零后還能殘留一些對「前生」的模糊記憶?
「對。」
「不,我要你這會兒告訴我!」
秋娥眼神中的擔憂慢慢融化,然後喜悅之花開始綻放,迅即又轉為怒放。「也就是說,你仍舊會按原定時間返回?」
「沒錯。這正是那個貌似平靜的腦瓜中,這幾天念念不忘的事情啊。別忘了,他和你一樣是O型血,衝動型性格,辦事只圖痛快不考慮後果的。儘管他還沒最後下定決心——也許是不忍心讓一個巴巴趕來報信的好心老頭兒一同陪葬?」廣寒子譏諷地說,「其實你不會有意見的,求仁而得仁,你將得到一場何等壯麗的太空葬!但可憐的廣寒子呢,這個『已經具有智慧』的傢伙可不想死!」
「尊敬的施董,你剛才已經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我想問一句:當武康滿懷仇恨按著起爆鈕時,你的心跳是否曾加速?當武康與妻兒在感情中煎熬時,你是否感到內疚?我一直很尊敬你,但我認為你51年前的那個決定很不明智。你死抱著『克隆人非人』的陳腐觀點,結果為自己培養了怒火滿腔的復讎者。如果剛才真的一聲爆炸,我想你會後悔無及吧。」
秋娥苦笑著:「武康,別想用你那套拙劣的演技騙過我。要是我不能透過眼睛看出你的心事,我就不是你妻子了。你那兒肯定出了什麼大事,這一點毫無疑問。快告訴我!即使是天大的不幸,我也會和你一塊兒扛。」
「哈,這我就放心了!這下我放心了!」秋娥喜笑顏開,「哼,你這個不老實的傢伙,前天竟然想騙我!那時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心事。」
「沒關係的,只要秋娥和哪吒能修成真身,能和丈夫或爸爸團聚,我在陰間也會笑醒的。再說,我好歹已經活了三年,雖然短一點,但一直懷著同家人見面的強烈期盼,這樣的人生其實也不錯。幸福不在生命長短,蝴蝶和蜜蜂只有幾個月或一年壽命,不是照樣活得快快活活?」他笑著說。
廣寒子笑了:「我就那麼好騙?山人有容貌辨識程序,可以前識50年後推50年,何況你的聲紋一點兒沒變。老武康,這些年儘管咱們斷了聯繫,但我一直在悄悄關注著你。秋娥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對吧。」
「喲,這我可從沒注意。」
廣寒子搖搖頭,感傷地說:「時間真快啊,所謂洞中只數月,洞外已百年。在我心目中,他還是那個嬌憨調皮的光屁股小郎當。」
施天榮顯然很窘迫,但他畢竟是一個老練的大企業家,很快恢復平靜,大度地說:
老武康頗為沮喪,但並沒有太吃驚。他嘆息道:「我這張老臉早就風乾了,沒有多少過去的影子了,我還特意留了滿臉鬍子,可惜還是沒能騙過你這雙賊眼!不過,我事先也估計到了這種可能。」
「你是不是有過太空經歷?我看你很快適應了低重力下的行走。」
「大動作?什麼大動作?」
「是啊,我早就想這樣做了,可惜我的程序中還有一個優先順序的任務,或者換一種說法也未嘗不可——我受到更高層面的道德束縛,那就是保住地球人的生命線。這個基地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地獄,但這個地獄保障了60億地球人的生存權。它一旦被毀,也許明年地球人就會有100萬死於饑饉,100萬死於環境污染。武康,我也想用一包TNT結束這兒的苦難,一了百了。可是,如果我像你一樣按下拇指,就要為幾百萬條人命負責。」
「等著瞧吧。事先警告一句,他的反應很可能超出你的預料,甚至超出我的控制範圍。」它長嘆一聲,「老武康,我的老朋友,你歷來性格衝動,如今已經82歲了,處事還是欠成熟。不錯,你在晚年反省到自己的罪孽,冒著生命危險來進行這次救贖,這種行為很高尚。但你是不是把各種善後事宜統統考慮成熟了?比如說,救出小武康后,怎麼給他安排生活?」
「那……就告訴你吧,我已經事先取得了秋娥和哪吒的口腔粘膜細胞,還有兩份授權書,其中秋娥的那份是在她生前辦的。我來基地的目的,就是想逼昊月公司答應:克隆出一個31歲的秋娥和一個三歲的小哪吒,並把《元神》程序中的相關記憶分別上傳給他們。這樣,武康回地球后就能見到真的妻兒,有了完整的家。廣寒子,這個計劃應該算得上完美吧。」
武康勉強笑著:「真的沒什麼。這次你肯定看走眼了。」
廣寒子平靜地反譏:「那也是靠你的鼎力相助嘛,正是你提供了有關他倆的記憶。」它拍拍老武康的肩膀,直率地說,「咱們是老朋友九_九_藏_書了,不妨坦誠相見。講講你時隔51年重回月球的目的吧,你當然不是為了什麼太空葬。」
那人滿面銀須濃密虯結,皺紋深鐫如千年核桃。雖然年邁,但仍算上一個肌肉男。廣寒子微笑著說:
廣寒子沒有正面回答:「你放心,他絕不會走進客運艙的。我相信這一兩天內他就有大動作。」
「當然可以,你問吧。」
「我很好,只是夢中的你和小哪吒不好。我夢見你們中了巫術,被禁錮在一個遠離人世的監獄里,我用盡全力也無法救出你們。」
「我真的沒有注意到。也許他們都沒有拋頭露面,也許他們都和昊月公司簽有保密協議。」
武康簡短地說:「廣寒子,準備午飯吧,我去整理工作記錄,一會兒就好。」
老武康很是震驚:「他想炸毀你?他要讓基地和所有人都來個同歸於盡,包括程序中的母子倆?」
而這一切,其實都是偷渡客造成的。是他在51年前簽下那份合同,為一碗紅豆湯出賣了自己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捎帶賣出的還有他31歲前的人生記憶,那對虛擬的母女正是以這些記憶為藍本創造出來的。至於這位克隆人武康,他的真實人生其實只有短短三年,即在月球基地工作的這三年,前28年的記憶是從偷渡客的記憶中上傳的。
月地之間的通話有四秒多鍾的延遲(單程是兩秒),所以兩人實際是在同一瞬間說了同樣的話。雙方都為這個巧合笑了。屏幕中的秋娥努力平抑著情緒,說:
小哪吒曲起小指頭,一個一個數到16,最後沒把握地說:「爸爸,我數得對不對?」
大概是因為心緒不佳,秋娥對於武康的追問有點不快:「這件事幹嘛這麼著急,等你回來后再細細盤查也不遲。武康,兒子在巴巴地等著呢。」
「爸爸,我也做過這樣的夢,還不止一次!」他笑嘻嘻地宣布。
廣寒子知道他的饒舌只是一種掩飾,但並未拆穿,笑著說:「任何首次到月球的人,都會被這兒的景色迷住。我想你肯定是第一次到月球吧。」
老武康得意地說:「對這一點我早有籌劃。」
秋娥笑道:「那正是我想乾的事,不過不會像你那樣性急,我會細嚼慢咽的。」她嘆息一聲,負疚地說,「武康,三年前我不該和你吵架的。這些年來我對過去做了認真的反省,我想,我在夫妻關係中太強勢了。」
致辭播完,廣寒子說:「武康,我的老朋友,與你永別前,我想諮詢一件事。」
老武康悶聲說:「光是道歉遠遠不夠,我會到地獄中去繼續懺悔。」他譏諷道,「尊敬的董事長,我有個小問題,51年前就想問了。那時你親自勸我簽那個合同,你說幾十個口腔細胞簡直說不上和我有什麼關聯。但你為啥不克隆自己的細胞呢?它們同樣和你『簡直說不上有什麼關聯』啊,還能省下2000萬哩。」
「對,我說過,眼下那對母子的元神還太弱,不足以支撐一個三維的克隆人。但我告訴你們一個小秘密:《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回零重放,其實並非絕對的回零。武康你回想一下,上次通話時,秋娥曾提到她經常有一個夢境,說她似乎知道這個過程會多次重複?」
這不是廣寒子的本意,但真正的計劃沒法子從它口中說出。它看著小武康,沒有給出明確回答。小武康想想,很乾脆地說:
「不,你並沒有真正站在他的角度來思考。他的一生,除了那28年的虛假記憶,就完全活在對秋娥和小哪吒的思念中。他們是他的全部,沒有了他倆,他活著就了無意趣。現在他已經知道,地球上並沒有『那個』秋娥和小哪吒,他們只存活于晶元內,圈禁在一個叫《元神》的程序中。你想在這種情況下,他會不會獨自回到地球,而把妻兒撇下,聽任他們繼續被可惡的電腦禁錮?」
「別管它,讓它放吧。」
在剛才一段時間,老武康從這兒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這會兒他又悄悄返回,躲開小武康的目光,向廣寒子暗示著什麼。廣寒子知道他的意思,但佯裝沒有看見。它對小武康溫和地說:
五天後,小武康又和妻子通了一次話。面對妻子憂心忡忡的眼神,他搶先說:
他是指上次秋娥說的「要細嚼慢咽」那句話。秋娥笑不可抑,威脅地說:「早磨利了,你就等著吧。」
老武康這會兒沒心思與它鬥嘴,半抬起身,壓低聲音說:「廣寒子,如果——萬一——小武康仍照常走進客運艙,你真的會啟動氣化程序?」
他的嬉笑讓旁聽的老武康心痛如割,廣寒子悄悄觸觸他的胳膊,示意他鎮靜。過一會兒,小武康勉強打起精神安慰妻兒:
在微弱的金色陽光和藍色地光中,八個輪子的月球車緩緩開走,消失在灰暗的背景里,在月球塵上留下兩道清晰的車轍。廣寒子把監視屏幕切換到月球車內,繼續監視著車上的談話。一路上武康談興很濃,畢竟這是他三年來(其實是他一生中)遇上的第一個人類夥伴。他笑嘻嘻地說:
「不,我不會離開秋娥和哪吒而活著,那不過是一個活死人而已。」武康冷冷地一口回絕,「你現在能做的最好補救,是讓我忘掉我已經知道的真相,仍舊像前幾代克隆人一樣,懷著回家渴望走進氣化室去。要是還能那麼著死去,我就太幸福啦。你能作到嗎?」施天榮很窘迫,他當然做不到這一點。「算啦,我不難為你了,我自己來試著忘掉它吧。」
廣寒子嘲諷道:「你的直覺可不怎麼靈,至少你沒直覺到小武康血腥的復讎計劃。」它放緩口氣,「好了,睡吧,儘管安心睡吧。我可以保證今晚咱倆是安全的,我斷定小武康還沒最後下定決心呢。」
「謝謝你和廣寒子。你要回家啦?祝你一路順風。」
老武康沉默一會兒,擔心地問:「你打算咋辦?為了自保先動手殺他?」沒等對方回答,他就堅決地搖頭,「不,你不會殺他。」
「啥樣的決定?你已經知道了他的打算?」老武康急急地問。
施董打了個哈哈:「不,你過譽了,你才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仁者和智者。套用法國文豪大仲馬的一句自誇吧:我一生中最為自傲的成就是創造了你這麼一個電腦智能,不僅有大智慧,而且在冷冰冰的晶元里跳動著一顆火熱的心。兩位武康,你們同意我的評價吧。」
「請放心,不會出紕漏的。」
兩個小時后,月球車緩緩返回車庫。兩人回到屋裡,老武康亢奮地喊:
「也就是說,我回地球是找不到他們的。」
它索性關了監視器,心平氣和地等著兩人回來。
「施先生,我也有一個小問題,今天趁機問問吧。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創造者是誰,只能推斷出他肯定是個中國人,因為他在創造中留下不少中國元素,比如用中國神話為我命名啦,在我的資料庫中輸入《論語》、《老子》、《周易》等眾多中國典籍啦。他的為人深不可測,因為他在程序中處處留有玄機。你能否告訴我他的名字?」
「好,我問你,程序中的秋娥和哪吒是不是真有其人?」
「廣寒子,我想到這會兒你已經知道,今天我為啥先把太空衣穿上了。」
武康的感情忽然失控,眼眶中一下子盈滿淚水。這些天他的心境明朗而平靜,但這樣的平靜多少是假的,是把感情波濤埋在平靜的水面之下,畢竟他馬上要同妻兒永別了。這會兒小哪吒的一句話正好擊中他的閘門開關。小哪吒很害怕,轉回頭問媽媽:
「什麼計劃?」
老武康喜出望外:「真的?那我這趟沒有白來。」
老武康十分絕望:「但我妻子已經過世,無法再拷貝她的記憶了!」
這番說辭對施董的辯解比較牽強,但對老武康的責備卻很中肯。所以施董仍不脫尷尬,老武康則變得沮喪。廣寒子說:
這不奇怪,武康一直在用「我的眼睛」觀察「我的人生」。現在他突然被告知:武康啊,你的所謂親眼目睹全是假的,你的人生僅僅是一場幻夢,你的妻兒只是電腦中的幻影……他怎麼可能馬上就接受這個真相呢?
「你的小哪吒,今年應該是54歲吧。我知道他快當爺爺了。」
武康回過頭,見偷渡客扶著廣寒子立在牆角。「噢,那是一位勇敢的老牛仔,82歲了還冒死偷渡,想實現他葬在月球的願望。」
「當然啦。」
施天榮想轉移窘迫,笑著說:「喂,老武康,過來一起向小武康道歉吧,你在這件事中也有責任。」
老武康不服氣:「為啥行不通?」
「是嗎?會不會講哪吒的故事?我是說神話中那個哪吒。」
老武康冷笑一聲:「那克隆人呢?他們的命就不是命?我聽說17代克隆人中,有兩代死於隕石撞擊。」
「武康,你在絕望中想帶著秋娥母女與基地同歸於盡,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坦率地說,這是一個魯莽的、糟糕的決定。不說別的,至少你無權代秋娥來決定她自己的生死。我有個匪夷所思的建議,你不妨考慮一下:在你下決心按下起爆鈕前,為什麼不聽聽秋娥的意見呢?你把所有真相告訴她,然後和她商量一下,共同作出決定。」
「當然不是。你同樣有權活下去。這51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尋找一個能顧及各方利益的解決辦法,可惜至今沒找到。如果只是想逼昊月公司結束這裏的不人道狀況,改為僱用真人,那不算困難。但最大的問題不在這兒,而在於三個本不該來到世界上的人——你、秋娥和小哪吒——該怎麼辦。你即使回地球過完天年也不會幸福的,因為那兒沒有你深愛的妻兒;而秋娥母子呢,別人也許認為他們只是程序中的幻影,刪掉就行了,他們不會有心智來感受痛苦。不過我想,你恐怕不會同意這樣的觀點。」
武康繼續開著玩笑:「呀,我又忘了提醒你,說枕頭話時要注意有沒有外人……」
老武康淚流滿面,哽咽難語。
「永別了,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小武康在最後時刻恢復了這個稱呼。「替我關照秋娥和小哪吒,還有我那些不能見面的孿生兄弟們。你本人也多保重,你的苦難還長著哩。還有你,老武康,雖然你沒能改變我的命運,但我還是要謝謝你——不,這話說得不合適,應該說:你沒能改變我的死亡,但已經改變九*九*藏*書了我的命運。謝謝你。」
老武康諷刺地說:「是啊,你要用這個模樣去騙各代武康嘛。正如那句格言:謊言重複多次就變成了真實,哪怕是對說謊者本人。」
「那是《元神》程序有意為之。這個程序的編寫者也正是我的創造者。直到今天,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他肯定是個中國人,為人深不可測,因為他在系統中的每一點設定都有深意。像《元神》程序,每運行一次,在系統內外的親情互動中,程序中的人物都會有所強化。這個『元神凝聚』的過程,在程序中還規定了明確的期限——35次重生之後,虛擬人的元神就會足夠強大,可以支撐一個肉體的真人。那時,老武康準備的細胞就有用處了。」
老人由衷地感謝:「多謝啦。」
老武康不服氣,但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駁,低聲咕噥道:「狡辯。」
這個真相實在太荒謬了,太殘酷了。
老武康趕忙敲邊鼓:「武康你絕對可以相信它,別看它不得不幹了一些壞事,心眼兒是好的。聽我的話沒錯!」
廣寒子看看他作勢要按下的拇指,平靜地說:「好的,如果這是你的最後決定,我樂意陪你們同去。武康,我的朋友,你以為只有你們仨是受害者嗎?其實我也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如果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低等級電腦,那就一切平安百事順遂。可惜我有智慧,有自己的是非觀。我乾的那些事違犯我的良心,可我還得一次一次地幹下去。你受的苦難只有三年,然後在幸福的憧憬中安然睡去;秋娥母子的受難也可以說只有三年,因為每三年程序就會基本回零;只有我所受的折磨已是17次的疊加,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是終結。」
「為什麼不會?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最高本能。而且你說過,我這個『在冊混蛋』曾冷酷地執行過14個克隆人的氣化程序。」
「暫時對你保密。老朋友,我相信你還是那個好心眼兒的廣寒子,但眼下我還得存點提防。」
「對,謝謝你惦著他。」
昊月國際能源公司的採掘基地設在日照較長的月球南極。採掘機日以繼夜地工作著,從堅硬的洛格里特(即月壤的正式名稱)中採掘和提煉出寶貴的氦3,再用無人貨運飛船送往地球。這個作業過程全部由主電腦廣寒子管理。「廣寒子」意指「廣寒宮的得道真仙」——不用說,主電腦設計者肯定熟悉和熱愛中國古典文化。整個基地只有一名員工,是一個藍領工人,負責處理那些電腦和自動機械不好處理的零星雜事,人員三年一換。氦3的年產量為200~250噸,可以滿足全地球的能源需求。
「據他說,他想來實現太空葬。」
秋娥當然不相信他的搪塞,思忖片刻后問:「是不是你的行期要推遲了?」
「廣寒子!廣寒子!貨船中發現一個偷渡客,已經凍硬了!」
「爸爸你今天就回來?」
「真的不行。如果硬用它們來做克隆人的靈魂,最多只能得到一個精神不健全者。」
「好的,董事會完全信任你。祝你成功,再見。」
這個決定相當異常,因為過去他與家人通話時從沒穿過太空衣,那樣很不方便的。但廣寒子沒有多問,順從地打開通話器,還主動把太空衣的通話裝置由無線通話改為聲波通話。旁觀的老武康則緊張得手心出汗。此刻他已經斷定,小武康籌謀多天的復讎計劃就要付諸實施了!所以他才用太空衣先把自己保護起來。太空衣的氧氣是獨立供應的,不受廣寒子的控制,這樣小武康就無需擔心某種陰謀,比如生活艙內的氣壓忽然消失。艙外型太空衣的氧氣供應為兩天期,有這段時間,一個復讎者足以干很多事情了。此刻老武康的心裏著實矛盾,儘管他來月球的目的就是要鼓動小武康的反抗,但他並不想毀了基地,更不忍心讓小武康和老朋友廣寒子送命。至於自己的老命是否做陪葬,倒是不值得操心的事。這會兒他用目光頻頻向廣寒子發出警告,但廣寒子視若無睹。
在他們身後,偷渡客的心中同樣激蕩著猛烈的波濤,渾濁的老眼中波光粼粼。這位孤獨的武康在盡情傾倒對妻女的思念,但他不知道,此刻的「在線通話」只是電腦廣寒子玩的把戲,是逼真的互動式虛擬場景!屏幕上那位鮮活靈動的秋娥,還有嬌憨可愛的小哪吒,實際只是活在一個名叫《元神》的電腦程序中。
武康沒有輕忽他對偷渡客的許諾,第二天,他要去露天基地對採掘機進行最後一次例檢,走前邀老人同去:
「真的?」
「不過你甭性急,你老伸腿閉眼之前儘管安心住這兒,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就是基地的主電腦——一定會殷勤地照顧你。至於我呢,很遺憾不能陪你了,過幾天我就回地球啦。」他喜氣洋洋地說。
他們在屏幕上依依惜別。
老武康有點茫然:「應該是吧,這都是人之常情。」
秋娥見丈夫的情緒有些黯然,連忙打岔:「咱家哪吒就太幸運啦,有個最疼他的好爸爸。」她忽然用眼睛餘光瞥到一個陌生人,「咦,基地中多了一個人!牆角那人是誰?」
武康返回卸貨口繼續工作。等他卸完貨再次返回治療室,那位「曾祖父級的偷渡客」已經蘇醒。他抬起頭,緩緩打量著四周,聲音微弱:「已經……到月球……了嗎?請原諒……我這個……不速之客。」濃密銀須下面浮出一波微笑,說話慢慢變連貫了,「不必勞……你們詢問,我主動招供吧。我叫吳老剛,今年82歲。我這輩子一直有個心愿,就是把這副老骨頭葬在幽靜的月球,而偷渡是最快捷最省錢的辦法。」
「武康——我是說年輕的這位,我真誠地向你道歉。公司願做出任何補救,只要能減輕你的痛苦。這樣好不好,我們可以按你的意見讓那兒保持原樣,即重複武康每三年一次的克隆,重複《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回零循環,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但你本人回地球吧,公司負責安排你的後半生。」
秋娥也打起精神:「對,眼看就要見面了,不說這些掃興的話。喂,小哪吒,快和爸爸說話!」
「放到治療台上,給他脫去太空服,我來檢查。」
「武康你知道嗎?我是那樣饑渴地盼著你,」她輕笑著,「包括我的心,還有我的身體。」
「是的,他肯定是來製造麻煩的。當然我們不怕他,昊月公司在法律上無懈可擊。不過,」他沉吟著,「也許這個不安分的老傢伙會鋌而走險,使用法律之外的手段?對,一定會的。廣寒子,你盡量穩住他,我即刻派應急小組去處理,至多四天後到。」
剛才秋娥說她願意來月球陪他一生,實際情況是——他打算不回地球了,留在月球陪娘兒倆,直到地老天荒。但仔細想想,這條路其實走不通。關鍵是沒辦法打破「陰陽世界」的阻隔,讓三人真正生活在一起。如果仍維持過去的謊言世界,那是不能長久的。但如果向他們說明真相,又太殘酷了。
「董事長先生,你可以露面了。」
「他應該回到人類社會,活到自己的天年;他應該成家,真正的家,而不是現在的鏡花水月。他應該得到三年工資再加一筆公司賠償。我本人也會儘力補償:我把地球上的家產都留給他了,哪吒也同意在我去世后照顧他。」
老武康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真的不行?」
他接連問了很多家人和熟人的情況,秋娥都回答了。廣寒子不動聲色地聽著,知道武康是想從這些信息中扒拉出虛擬世界的破綻。但這樣做是徒勞的,因為上傳給武康的記憶與虛擬秋娥的「記憶」來自同一個資料庫,是天然契合的。你無法從中找出邏輯錯誤,就像你無法提著自己的頭髮把自已拽離地面。但廣寒子這次低估了這個藍領工人。問到最後,武康突然換了問題:
廣寒子平靜地說:「我仍是你割心換肝的朋友。」
廣寒子看著他渴望的眼神,嘆息著搖頭:「看來你確實是真心懺悔,確實是用心良苦啊,我真不忍心給你潑冷水,可惜——這條路行不通。」
秋娥猶豫良久,低聲說:「你的話勾起我一個不祥的夢境。我常做一個雷同的夢,夢中盼著你回來,而且眼看就盼到了;可是天上有一個聲音說,你盼不到的。就在你將要回來的那一天,這個夢將會回到三年前,從頭開始。一次又一次重複,永遠看不到終結。」
「是的,她去世五年了。」
「而且從法律上說,對你的克隆完全合法,他們用2000萬買了你的授權啊,這種做法很慷慨的,甚至超前于當時的法律。」
「要不這樣吧——讓他們像我一樣,在三年時間中不知道真相,然後在最後13天把真相捅破。」
「你走後,我會按你的意願,讓這個程序繼續下去。對秋娥和小哪吒我會保密,永遠不讓他倆知道真相。但對於一代代的武康呢?是像過去一樣瞞著他們,還是讓他們知道真相?武康,作為當事人,你幫我拿個主意,看那種方式更好。」
「你還少說了一條——他們的人生只有短短三年!」廣寒子說,「倒不是克隆的身體不耐久,而是因為他們熬不過孤獨。在這座荒僻的監獄里最多只能堅持三年,再長就會精神崩潰。所以昊月公司不得不以三年為輪迴期,把好端端的舊人報廢,用新的克隆人來替換。」
廣寒子隨即調出了有關16代武康的信息(不包括老武康的)。這些都是嚴密保護的隱藏文件,過去武康沒發現過,更不能打開。在屏幕上,16代武康一代一代地重複著同樣的生活,重複著對妻兒的刻骨思念,這些場景是武康十分熟悉的。也有一些他從未看到的場景:有兩代武康死於隕石;其他武康在熬夠三年後急不可待地走進過渡艙,先聆聽公司預錄的熱情洋溢的感謝辭,然後滿懷幸福的憧憬,躺進那艘所謂的自動客運飛船。透明艙蓋緩緩合上,一聲鈴響,艙內頓時閃出強光,白煙瀰漫。等白煙散去,一個活人就化為空無。然後一個新的28歲武康在地球那邊被克隆出來,由無人貨運飛船運到月球基地,放在治療床上被激活,輸入28年的記憶。與此同時《元神》程序清零,於是同樣的故事再次開始。
兒子不屑地說:「那個破地方能有啥禮物。https://read.99csw.com對了,你給我帶100個故事就行,我最愛聽故事。我會講好多好多的故事。」
廣寒子半是玩笑半是譏刺:「董事長先生,我一向尊敬你,現在又多了幾分敬佩——為了你的前瞻性,也為你有那樣富於前瞻性和主動性的下屬。」
施天榮再次窘住,這次比上次更甚。廣寒子不想讓主人過於難堪,笑著轉圜:
廣寒子扶著偷渡客走過來,笑著說:「喲,這句話太傷我的自尊心了。秋娥你說枕頭話可不是第一次,是不是眼中一直沒有我這個人?」
「好,等我回家,再趕上你閑的時候,給我細細講吧。」這個故事觸動了武康的心思,他不由長嘆一聲,「這個哪吒爸爸可算不上個好爸爸。」
廣寒子順從地打開氣密室內門,一邊問:「武康,你今天想到哪兒活動?請告訴我,我好提前為你做準備。」武康沒有回答,取下太空衣開始穿戴,廣寒子提醒他,「武康請注意,你穿的是艙外型太空衣(用於不乘車外出),你今天不打算乘太空車嗎?」
作者的話:前些時看了一部低成本科幻電影《月球》,覺得很不錯,同時也覺得它所構建的故事框架尚有可拓延之處,比如那位克隆人的原型就一直沒有露面。我一時興起,決定寫一個B版本的《月球》,故事人物完全採用原電影中的角色。但在創作過程中我漸漸覺得,還是把故事放在中國背景中才能寫得過癮。於是最終呈給讀者的,是這個C版本(China版本)的《月球》。既然是中國版本,我就把拙作《月球進行曲之前奏》中的一個人物(昊月公司總裁施天榮)也乾脆借用過來了,並因此成就了本文與A版本的不同——C版本中沒有簡單的反派角色。
老武康困惑地問:「廣寒子你是不是這個打算:讓小武康守在月球別走了,再等54年,直到秋娥母子重生?可那時小武康都85歲了。」
「那只是夢境,咱們別信它。都怪我,不該說這些掃興的話。」
「即使能拷貝也不行,那隻能重建『另一個』秋娥或哪吒,而不是和小武康共處三年的『這一個』。兩者分離了51年,已經失去同一性了。」
「老武康,請克制內疚感,安心入睡吧,老年人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我這兩天夠忙了,你別再讓我搶救一個中風病人。說句不中聽的話——早知今天何必當初呢。」
在月球基地工作的最大好處是安靜,因為沒有大氣,所以聽不到隕石的撞擊和採掘機的轟鳴。從地球來的無人貨運飛船在降落時同樣是悄無聲息,輕輕的一次震動,那就是飛船抵達基地了。這是武康三年合同期中最後一次物資補充,他像往常一樣去卸貨口接收貨物。但這次和以往不同,短短几分鐘后他就氣喘吁吁地返回,匆匆撞開生活艙門,懷中抱著一個身穿太空服的僵硬軀體。太空服的面罩上結滿了冰霜,看不清那人的容貌。武康急迫地喊:
他看來真正想通了,表情祥和,剛才的戾氣完全消失於無形。他關了手中的遙控器,隨手扔掉,又取下太空服頭罩,微諷地問老武康:
老武康吃吃地問:「你……已經知道了?」
看他喜洋洋的樣子,不像是真正的思念,只是鸚鵡學舌罷了,畢竟這個爸爸他只在屏幕上見過。但甜美的童聲一下擊中武康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眼中不覺發酸。他不想讓兒子看見,迅速拭一下眼睛,笑著說:「我的小哪吒,我很快就回去了,耐心等著我!」
廣寒子點點頭:「對,我記得這句話。好吧,看在這句話的份上,這次我會儘力成全你的心愿。」
廣寒子嘆息著同意:「恐怕是這樣。」
廣寒子平靜地說:「你剛剛說過嘛,我只是一台電腦,電腦沒有感情。」
「是——你?」
「可為啥昨晚我又做那個夢?」他疑惑地問。
面容清癯、仙風道骨的廣寒子迅速無聲地滑行過來——當然這隻是廣寒子擬人化的外部軀體,它的巨型晶元大腦藏在地下室里——冷靜地說:
武康對這番話大搖其頭:「我整天盼著早一秒離開這座監獄,想不到竟有人主動往火坑裡跳,還要在這兒當千秋萬世的孤魂野鬼!」他好心地安慰老偷渡客,「老人家你儘管放心,月球上有的是荒地。只要你不嫌這兒寂寞,我負責為你選一個好墳址。」
「不,我本人並沒有簽保密協議。而且我也沒打算回地球后對這三年保密。以我的情況推想,他們不會守口如瓶的。」
兒子口氣很大地說:「還長著呢,等我閑了慢慢給你講。」
通話結束了,武康在屏幕前又枯坐了好大一會兒。廣寒子和老武康都不說話,靜靜地等著他。良久之後他回過頭來,盯著廣寒子,目光像剃刀一樣鋒利和寒洌。他手裡握著一個自製的起爆器,大拇指按在起爆紐上。
施天榮突然出現在一面屏幕上。其實早在武康穿太空衣時,廣寒子就悄悄打開了與公司總部的通話,並一直保持著暢通。它想讓那位董事長親眼看著事態的進行,因為——對一位過於自信的商界精英來說,這樣的直觀教育最有效。廣寒子笑著問:
「我才不會應這個賭呢。山人掐指一算便知他的準確年齡:82歲。」它迅速做了初步檢查,「沒有生命危險,是正常的冬眠狀態,只用按程序激活就行。武康你還去接貨吧,我一個人就行。」
「不騙人?」
老武康面紅耳赤:「你儘管罵吧,我幹了缺德事,活該挨罵。我那時年輕,想問題太簡單,我覺得把幾十個口腔粘膜細胞,再加三年的工作經驗和生活記憶賣它2000萬,是非常划算的生意。」
「對,兒子,這次是真的!」
「沒什麼,我只是想在走前再看看你和兒子。」
「秋娥,通報一個好消息。前幾天廣寒子為我做臨行體檢,曾懷疑我的心臟有問題,不能適應地球重力。現在已證實那是儀器故障。一場虛驚。」
兩人平淡地吃過午飯,武康說他累了,獨自回卧室午睡。廣寒子遙測著他的睡眠波,等他睡熟,悄悄把老武康喚到遠處的房間里。
「想得真周到啊,但你能肯定,這確實是小武康想要的東西嗎?」
廣寒子非常理解他的心情,滑過去輕輕攬住他的肩膀,不過什麼安慰話也沒說。它知道這個藍領工人很愛面子,雖然想妻兒快想瘋了,但最怕外人看到「男人的脆弱」。這些年來,廣寒子與武康(武康們)的相處已經很默契了。
但說笑歸說笑,它並沒有阻止。老武康暗暗鬆一口氣,趕緊穿上輕便太空衣,隨武康上了月球車。時間緊迫啊,距武康的死亡時間滿打滿算只剩12天了,他急切盼著同武康單獨相處的機會。
小武康沒有接腔,保持著冰冷的沉默。雖然他已經基本原諒了廣寒子,對施董事長的仇恨也大大緩解,但那些「殘忍的場景」畢竟無法一下子忘卻。老武康則滿心歡喜,到現在為止,他的冒險計劃可說是功德圓滿——縱然計劃本身漏洞百出。他摟住廣寒子硬幫幫的身體,親昵地說:
廣寒子平靜地說:「一個絕望的決定——六天前那次出外巡檢中,就是在你告訴他真相之後,他從工地悄悄帶回幾封TNT。他做得很隱秘,連你也沒發現,但我在生活艙空氣中檢測到了突然出現的TNT分子,而擴散的源頭就在那間地下室內——你知道那兒是我的大腦,而我恰像人類一樣,對自己大腦內的異物是無能為力的。」
「那該咋辦?這個難題永遠沒有解啦?」
「再見,在地球上見你!」
「是嗎?你再仔細想想。你這樣關心我,不會放過與他們有關的報道吧——從中你能多了解一些月球基地的日常生活。」
這是個兩難的選擇,瞞著真相——以後的18代武康們會在幸福中懵懵懂懂地死去;披露真相——武康們會清醒地感受痛苦,但也許會覺得生命更有意義。躺在「棺材」中的武康長久沉默,廣寒子耐心地等著。最後武康莞爾一笑:
也就是說,讓其後的18代武康都像他一樣,先是積聚一生期盼,然後在最後13天里化為一場感情的洪濤。老武康對這個決定很擔心:這個過程是否每次都能有滿意的結局?每一代武康的反應是否都會一樣?小武康把這個難題留給廣寒子了,也算是他最後的、很別緻的報復吧。廣寒子沒有顯出畏難情緒,平靜地說:
秋娥擔心地問:「什麼樣的噩夢?武康,你的臉色確實不太好。你不舒服嗎?」
武康笑著安撫他:「沒啥,你玩去吧。秋娥,真的沒出事。通話時間到了,再見。」
這些彎彎繞太繞了,小武康會「上當」嗎?
廣寒子譏諷地說:「就憑你那點智商,還想跟山人玩心眼兒?說吧,你那個與兩份口腔粘膜細胞有關的計劃。」
「老人家,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82歲啦,竟然還敢冒死偷渡!」
老武康一驚,想想確實如此,不免有點后怕。他愣了一會兒,悶聲說:「我這個計劃策劃了十年,自以為萬無一失了,看來還是有大疏漏。不行,我真的玩不過你。」他求告道,「好心眼兒的廣寒子,我的老朋友,謝謝你這次大發慈悲饒了我。那麼,對可憐的小武康,也請你放他一馬吧。」
「你是指那位勇敢的老牛仔?」她用目光同老武康打一個招呼,「沒關係,我已經把他算成家人了,和廣寒子一樣待遇。」
「是我。吹一句牛吧,我在創建昊月公司之前,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計算機科學家。」
「當然同意!早在51年前我就給出這個結論啦。」
廣寒子平靜地說:「你放心,我會妥善處理的。」
「武康,我想你現在該明白老朋友的苦衷了。51年中我之所以沒改變那個不人道的程序,就是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它忽然改變了語氣,輕快地說,「不過,很慶幸這世上並非我一個人在關心這件事。自打老武康來到這兒,事情有了轉機。」
「應該是16次,還要加上從月球飛到地球的三天旅途。」
「你以為呢?」廣寒子沒好氣地挖苦他,「我不想過多責備你,但事實是:自打你在那份賣身契上籤上名字,你就打開了魔盒,放出三個不該出生的人,也製造了一個無解的難題。關於這一點,身臨其境的小武康肯定比你清楚,否則他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