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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媧回歸

夏媧回歸

作者:王晉康
我在火堆旁鼓搗了好久。他終於耐不住好奇心,向這邊走了兩步,伸長脖子向前看,但棍尖仍警惕地朝向我。等把他的好奇心撩撥到足夠程度,我站起來,回過身,滿面歡笑,手中擎著……一束枯枝,火苗在枯枝前端歡快的跳躍。
野亞當呆住了,目中頓時消去敵意,代之以敬畏和欣喜。他緊緊盯著我手中的火焰。
老婦轉著渡船轉,趴在窗戶上急切地向里看。單向窗戶里,大衛隔著咫尺之距看著她渾濁的眼神,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去。在50年的漫長人生中,夏媧顯然已把根深深扎在野人社會中了。她嚴重衰退的心智中恐怕已經沒有大衛的存身之地。那麼,在她生命之燭將要熄滅的時候,突然強行把她拉出這個熟悉的世界,是不是太殘酷?
「好的。吻你。」停停我說,「大衛,如果你改變了決定,請在第一時間通知我。」
大衛想他們肯定會頭也不回地逃走,永遠不敢再回到這兒來。但他想錯了。那兩人沒逃多遠就停下腳步,心有不甘地回頭望著這邊,激烈地比劃著,討論了很久。大衛輕輕搖頭,看來這倆扁平腦殼儘管腦容量不足,也有很強的好奇心啊。沒錯,好奇心——這正是人類的強大本性之一,有了它,人類才敢「玩火」。大衛不再關心他們,拿起對講機重新呼喚妻子,仍然沒有迴音。這時他聽到尖利的連綿不絕的嘯聲,是一個野人發出的,他把手指含在嘴中,鼓著腮幫用力吹。沒有多久,天邊出現一群人影,約有二三十人,大步向這邊跑來。他們走近了,早先的兩人迎上去,比劃著什麼,向這邊指指點點。然後他們合為一隊走向這邊。
我努力撫平了煩亂的思緒,沉沉睡去。
「我走了。你安心休息,千萬不要出去。」
我笑容可掬,把火把遞過去。他立即後退一步,反倒恢復了戒心。我知道自己做錯了,有點操之過急,更不該把這事弄得像是對他的恩賜。我應該設法把這個贈予弄得更自然一些,熨平他雄性的自尊心。於是我讓擎火把的右手抖一下,火把歪了,燎著了我的左肘。我驚呼一聲扔掉火把。它落在地上,與雨後的濕地接觸,發出輕微的絲絲聲,火焰慢慢變弱。我佯作驚慌地盯著它,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罩著野亞當,揣摸著他會不會搶救火把。如果他一直不動手,火焰熄滅前我將不得不拾起它……在火焰快要變成白煙前,他終於彎下腰,小心地拾起火把。脫離了濕地的火焰立即熊熊地燃起來。
第二天族眾照例出去覓食。族群中沒有太小的孩子,所以全員出動。我忍著雙腳的劇疼也走進隊伍中。走前我添足了柴,但我擔心火堆堅持不了一天。當然,打火機還在我胯部的布包里,但上次用它點火是在特殊情況下。以後若非萬不得已,我不會再重複了。在這個蒙昧族群中,我決心徹底回歸自然,拋棄一切「科技之物」。野亞當一定是注意到了我回望火堆的目光,他想了想,把我從隊伍中粗魯地拉出來,指指火堆,吼吼地喊了幾聲。我順從地點點頭(但願史前人也知道點頭的意思),留下來照看火堆。我不由對野亞當生出欽敬之情。他的扁平腦殼倒也有足夠的智力,敏銳地抓住了新時代的關鍵,那就是——在居住地保持一個不滅的火堆。
我心中一陣輕鬆,知道自己已經被他接納了。
荒野之神,我向你致敬。此時的東非稀樹草原還沒刻上人類的痕迹,它的面貌完全由荒野之神來妝扮。廣袤的草原上長著高大的金合歡樹,成水平狀的樹冠直插雲天,猶如一抹抹綠色的輕雲。地平線上立著一排大腹便便的波巴布樹和扇椰子樹,巨大的樹冠鬱鬱蔥蔥。眼下應該是雨季,硬毛須芒草和菅草匯成連天的濃綠。數百萬隻紅嘴奎利亞雀和燕鷗在藍天下盤旋俯升,大筆書寫著跳蕩的生命旋律。角馬和瞪羚撒滿了草原,它們吃著草,悠閑地甩著尾巴,不在意時刻相隨的死神。天邊閃爍著青色的閃電,烏雲從地平線上漫卷而來。
「夏媧?夏媧?」
——忽然之間我全明白了。我的世界瞬時坍塌了。
謝天謝地,我的估計沒有錯。野亞當又來了,而且這回只有一人、估計他是有意獨自前來,不想在部眾面前重現昨天的狼狽。他能在一夜之間克服恐懼只身前來,我不由佩服他的勇氣。顯然他對昨晚的受傷心有餘悸,離火堆很遠就站住了,警覺地睃著四周。我這次沒有躲藏,從樹榦後主動現身,在臉上堆出「最雌性」的笑容。
族群的家原來安在刺槐叢邊,只是一片被踏平的草叢,背對著綿亘不絕的刺槐。男人睡外邊,女人和孩子睡裡邊。這當然是為了防禦野獸。「家」的最裡邊堆著昨晚運回的鹿肉。今天可能因為首領不在,食物也足夠,所以他們全部在家,沒有出去覓食。這會兒大家看見首領回來——而且手中捧著可怕的火焰!身後還跟著一個形貌詭異的白色妖孽!所有人都跳起來,驚懼地盯著兩件凶物。野亞當走進人群,努力講說著,不知道是在講「火焰」還是在講我。那是一種不連貫的語言,帶著彈舌音和吸氣音,基本為單音節。他說了很久,但族眾依舊茫然。這不奇怪,此時的語言中肯定沒有「火」的概念,不好講清楚的。
時間渡船停泊已畢,船身半隱在高大的禾草叢中。附近有五棵扇椰子樹,成五邊形排列,這是一個明顯的地標。我關閉了動力,回頭說:
至於如何辦,我苦笑著想,我也早就成竹在胸啦。文明時代的生物學家們說,女人是雌性動物中唯一沒有周期性徵的,這是一種進化策略。因為人的嬰兒過於柔弱,只能靠男人的保護。而最好的作法是讓一群男人都以為嬰兒是他的後代。女人沒有明顯的周期性徵就易於行使欺騙。
大衛唯有苦笑。他不怪夏媧。要怪只能怪自己的狂妄,妄圖借時間機器,單槍匹馬就想來改變歷史。歷史沒有改變,唯一的改變是命運之神對他的懲罰,讓他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妻子的50年。
所以,那個關鍵的時空節點並沒有改變,最多有短暫的推遲。而且有夏媧作技術指導,直立人的用火進程說不定比原歷史還要快一些。
晚上這支隊伍拖著長長的身影回來。野亞當給我一隻兔子,我想他是讓我烤給孩子們吃。我把兔肉烤熟了,交給野亞當。他撕下兩條後腿首先給我。我趕忙看看四周的族眾,怕他給我的特殊待遇讓其它人生妒。但是沒有。別人目光漠然,沒有讚許也沒有敵意,幾個孩子不看我手中的後腿肉,只是貪饞地盯著剩下的熟肉。這意味著,這兩隻後腿肉是「守火堆者」應得的報酬。其實今天我已經用野果鳥蛋填飽了肚子,但我感激地接過它,大口吃起來。
扔掉這些東西后我又脫去衣服,全部脫|光。生活在野人群中不需要衣服,這樣才能抹平我與野人們的鴻溝。雖然想起從此要永別這些「女人之愛」,難免心中作疼,但我沒有任何猶豫。記得一位成功的野生動物學家說,要想和野生動物真正貼合,你只有像它們那樣四肢走路,像它們那樣撕扯食物,像它們那樣赤身裸體。雖然我將面對的是野人而不是野獸,我還是照他說的去做吧。只是在脫鞋時我猶豫了,不過只是因為實用主義的原因:我未經磨練的嫩腳板肯定受不住荒原的坎坷荊棘。但沒有辦法啊,我不願把這個「古里古怪」的玩意兒帶進那個光腳的族群。而且說白了我沒有第二雙鞋子和第二身衣服,早晚得走這一步。晚走不如早走。

三、夏媧

我會完成丈夫的託付,但在這件事上我倆其實只是同路人。
而且,這一小群直立人很快就要接過上帝恩賜的天火,開啟智慧的天門,最後成為各色人種的共同先祖,成為地球的主人。

四、大衛

我把他在後座上盡量安置妥當,把食物和飲水放到他手邊,又開啟了渡船外殼的低壓電防護系統。我自己帶上一天的食物和飲水,但想了想又留下了,盡量給大衛多留一些吧。在外邊總能找到食物和飲水的。雖然我這次外出不會有危險,但凡事還是穩妥為好。我帶上睡袋、手電筒、打火機、袖珍望遠鏡、獵刀,把掌中寶掖在懷裡。臨走想了想,把那個球狀全息相機也帶上了,在等待時空節點的閑暇中,我滿可以欣賞欣賞兒子的小模樣。準備妥當,我俯下身吻吻丈夫,輕聲說:
但我不能再讓它留在胯邊的布包里。大衛和野亞當這兩個男人不應共處。
但我對大衛沒有愧疚。我這樣做是為了孩子,我們兩人的孩子。一個母親為孩子而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天然正確的。大衛對科技的突然反叛,突然萌生的回歸自然願望,都是偏於概念化的東西,當它們與現實的頑石相撞后肯定會碰得粉碎。什麼是現實?現實就是我們母子如今生活在野人群中。我想讓兒子吃熟肉,想讓他在晚上睡覺時有一個防禦猛獸的火堆。就這麼簡單。但這個簡單的需求又無比強大,強大得足以撞碎一切理性的阻擋。我們會牢牢守著這堆火,一代一代活下去,哪怕它會帶來150萬年後的社會爆炸。
暴雨過去了,天光漸漸放亮。那株巨九九藏書樹的殘骸上仍有餘火,濃重的白煙直直上升,到一定高度后被水平風吹散。我鑽出睡袋向那邊走去,很快聞到了烤肉的香味摻雜著焦糊味。火堆中露出長頸鹿的一隻後肢,它肯定是被倒下的樹榦壓住又被大火燒死了。我忽然發現在遠處,在熹微的晨光中,那個直立人族群正急急向這邊跑來。也許他們的嗅覺更靈敏,在幾里之外就聞到了烤肉的味道?我迅速藏到一叢刺槐后,觀察著他們。
眾人恐懼地盯著這個會咬人的魔物。首領被扶起來后也盯著這邊,目光中有恐懼,但更多是狂怒。他在盛怒中做出了決定,一陣尖銳的喝叫之後,人群立即動起來。一人快步離開,沿來路返回。其它人開始拔草抉樹枝,收攏后堆到渡船旁。首領本人也怒沖沖地乾著,他體態剽悍,又帶著情緒,幹得比別人更快。大衛有點奇怪,他們在幹什麼?要用草葉樹枝把渡船埋起來么?不久,地平線上又出現了人影,這次是多達百十人的長隊。肯定是剛才那個信使喚來的。無疑這個部落非常強大,妻子說它有31人,那她只看到了一部分。他們走近了,每人腋下都夾著一捆樹枝或草。抵達這裏后他們也把柴草堆到渡船周圍。柴堆的高度已經半掩了渡船的窗戶。然後所有人都望著來路的方向,等待著。
狂暴的雷聲把我驚醒,眩目的蛇形閃電連接著天和地。透過青光我能看見金合歡的樹榦,看見幾支慌亂擺動著的長頸。暴雨隨即撲來,把世界淹沒在狂亂的雨聲中。我知道那個時刻快來了,就坐起身,從睡袋中掏出雨帽帶上,注意觀察。凌晨,隨著卡查查一聲炸響,一道閃電擊中一棵巨樹,正是我曾爬過的那株。巨樹從中腰處被劈斷,緩緩落到地上,激起一聲悶響。青光中看見幾隻長頸鹿瘋狂地逃竄。倒在地上的樹冠熊熊燃燒,即使暴雨也不能澆滅它。
第二天,族人出外打獵時經過這裏。他們看到燒黑的草地呈三角形擴展到很遠,但在最先著火的地方,在厚厚的柴草灰燼中,沒有留下任何殘骸,那個會咬人的、讓女巫奶奶傷心痛哭的魔物,肯定被完全燒化了。
這就是我的兒子,我和大衛的兒子。我的喉嚨發哽,胸膛被堵上一塊柔韌之物。相機的激光照亮了一個小區域,兒子的身體輕盈地浮在綠草之波上,像是馭空飛翔的小天使。我想起了剛才那個直立人族群,他們是人類的先祖。百萬年來無數的小生命通過無數的產門來到世上,組成了綿亘不絕的血脈之河、生命之鏈。而我七個月後也將參与其中,盡到女性的責任。
衣服脫|光了,我看著自己白晰光滑的胴體苦笑。它漂亮而精緻,但一點兒不實用,我倒是希望進化之神能讓我重新生出禦寒的體毛,那就謝天謝地了。
我要趁身孕不明顯,加緊實施這樣的欺騙。這個族群是群婚制,我會坦然接受它,不過第一個要征服的男人當然是野亞當。那是最合適的人選,有助於我兒子獲得較高的社會地位。我這樣做其實算不上陰謀,因為其它智力低下的女野人都是這麼做的,不過她們是依據本能,而我是依據智慧。所以不妨這樣說:何時我能比照她們的水平,使智慧充分萎縮而讓本能足夠茁壯,我就不必活得這麼累了,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順流而下了。
打住。夏媧你甭想弄懂這些。時空穿梭本來就建立在深刻的佯謬上。而且,夏媧,夏媧,我在心中苦聲喚著,你沒有時間陷入玄虛的駁難。你還有遠為迫切的事要干哩。
大衛忽然震驚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走在人群最前邊的、首領模樣的人是一個近50歲的男人。但他的形貌與別的直立人截然不同!首先他身上沒有體毛。皮膚黝黑光滑,僅在胸部和檔部有黑色體毛,與現代人完全一樣。他走近了,能看清他臉上也沒有毛,而且額部飽滿,眉脊不突出,完全是現代人的標準形貌。大衛仔細觀察,甚至能從他的體貌中分辨出白種人的特徵:眼窩較深,高鼻樑,藍色瞳仁。但他披散的頭髮是黑色,鼻樑挺直而不高,這一般是亞裔的特徵。儘管他皮膚黝黑,但沒有黑人的典型特徵,比如捲髮、厚嘴唇和翹起的臀部。大衛非常奇怪,150萬年前的直立人中怎麼會有這麼一個突變,一個異類?也許現代人(更可能是白色人種和黃色人種)的血脈之河正是從這兒流出來的?

一、夏媧

但他等了很久也沒迴音。他忍不住,又呼喚了幾次,仍然沒有迴音。雖然從理智上判斷不會出事,但下意識中一個小警燈開始悄悄閃亮。他強撐病體坐起來,從環形觀察窗向外看。天氣已經大晴,天藍得通透,幾朵羽狀白雲悠然飄蕩著。渡船旁邊是那五株扇椰子樹,在斜射的陽光下似乎顯得更加高大。夏媧說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地標,所以她不大可能迷路。但大衛巡視一周後有點兒困惑——周圍好像沒有被閃電擊中的樹,因為視野中沒有餘火的煙柱。那麼,昨晚他在恍惚中感覺到的純粹是夢景?
但渡船里沒有其它武器,他只能老老實實獃著。
「我們不去未來,回到150萬年前吧。你只用輸入『直立人第一次用火的時刻』,電腦會自動搜索到精確的時空節點。」他喘息片刻,補充道,「夏媧你幫幫我,在我墮入地獄前干一件事。」
他久久沉默,臉上籠罩著死亡的黑氣。「我個人已經做出了決定,但這個決定應該由我們兩人共同做出。」他說。
他想走出夢境,用對講機向妻子問問情況。但他的體力實在太弱,意識指揮不動肢體。一直到朝陽初升時他才真正醒來。他打開對講機呼喚妻子,但沒有回應。那麼,也許那位盜火者已經到了火堆現場,夏媧此刻不便回話。她看到對講機的信號,過一會兒就會主動回話的。
孩子。他提前拍了「出生后」的孩子,而現在他(她)只是我腹中三個月的胎兒。我知道大衛為什麼臉紅,知道他為什麼把這麼重要的事瞞著我。在時空穿梭中旅行者不得同自身有互動——這也是最嚴格的時空戒律之一。他拍攝自己的孩子雖然不算實質的互動,也差不多等同於犯戒了。而且這與我們即將開始的干涉不同。事急從權,為了挽救人類社會,他有足夠勇氣去違犯戒律。但上次不同,那純粹出於一個大男孩的好玩兒心態。但我不想讓丈夫難堪。丈夫已經病入膏肓,即將開始的150萬年的時空穿梭也很難甩掉死神。如果我救不了他,至少也要讓他保持心靈的平靜。我只是淡淡說一句:
「大衛,家用的全息相機怎麼也在背包里?」
但老婦分明已經激起比較連貫的記憶。她表情激動,圍著渡船蹣跚地轉著,摸著。然後她想到什麼,吩咐那個混血女人解開她胯部的布包。布包很緊,費了很大時間才解開。所有人都期盼地看著,顯然他們從沒見過其中的內容。老婦從中取出一個小物件,虔誠地捧在手中,面向渡船,嘴裏喃喃說著什麼。大衛聽不懂,他以為那是野人的語言。但他忽然聽懂了,老婦的聲調相當怪異,但她分明是在念誦:
在那場被後人稱為「科技大爆炸」——科技的發展變成暴脹,轟然一聲炸毀了22世紀的人類社會——的大劫變中,我和丈夫算是幸運的人。丈夫雖然沒能逃脫納米病瘟疫,但我家別墅的院內恰好有一艘整裝待發的時間渡船,是從時空俱樂部租借的,原打算用於暑期渡假。時空俱樂部是一個精英組織,只對少數超一流科學家開放,全球的會員不超過50名,這是因為時空旅行者必須有極強的道德自律。那天我扶著虛弱的丈夫匆匆進了渡船,讓他平卧在後排的座位上。我坐上駕駛位,開始設定時空坐標——但我無法做出決定。良久我回過身,俯身對丈夫輕聲說:
但這個名字一定有內在的法力,最終讓我來到洪荒時代。
這才是人類史的「自然狀態」?是大衛和我曾用時間機器和激光槍中斷過的、我又用打火機接續上的自然狀態?想起是我一人促成了方向相反的兩次大轉折,我總覺得啼笑皆非。我想著丈夫,痛苦地思念著他。大衛我違逆了你的意願,你怨恨我嗎?此刻,在我睡在野人群中的第一夜,大衛你隨時間渡船漂流到了哪裡?
我決定今晚就去找野亞當。白天族人們出去覓食,我仍看守火堆。我從布包里取出全息照相機,打開它。我遺憾地發現,相機中和兒子有關的錄相原來就那麼一段,可能是丈夫在「偷窺未來」時及時自省,中止了犯罪。我一遍一遍地看著,淚珠在腮邊滾落。相機中其它內容都是我和大衛的兩人世界。我們在出席高檔宴會,我穿著漂亮的晚禮服,裸|露的後背如羊脂玉般潤澤;大衛攬著我立在高山之巔,腳下翻卷著無邊的雲海,這應該是在西藏拍的;丈夫為我慶生,鮮艷的奶油花上25隻蠟燭跳蕩著金色的小火苗;然後是我倆一身廉價衣服混在大排擋的吃客中,躲在角落裡大吃大嚼……
大衛和我都太糊塗,主要怪我們這次的時空穿梭太倉卒,沒把事情想透。我們來到這個時空節點,想施加干涉以影響150萬年後的世界。我們想當然地認九-九-藏-書為,這種作用不會影響到「已經處於本時空」的時空渡船。但我們錯了。時空渡船雖然處於本時空,但它的根兒是扎在150萬年後。所以,此處的擾動將會經過150萬年的兩次傳遞再作用到時間渡船上。這麼著,我昨晚射出的那束激光足以讓這艘渡船飄移到恐龍時代,或乾脆漂到外星球——但為什麼我還在這兒?我為什麼會留下一串腳印但卻在某處突然中斷?
那個族群看到了長頸鹿的屍體,高興得尖叫著。顯然他們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幸運,他們沒有耽誤,立即圍著屍體忙碌起來。女人們先用石刀割下小塊的熟肉給孩子們,小傢伙們興奮地狼吞虎咽。男人們用石刀熟練地分割屍體,割開厚厚的鹿皮,割斷堅韌的肌健,把屍體分割成一人能夠扛動的小塊兒。雖然工具只是石器,但他們的工作相當快速。太陽升起時屍體分割已畢,族人們扛上獵物,結隊離開了。這當兒周圍聚集了一群鬣狗,但它們沒敢靠前。可能是怕火,也可能對直立人有懼意,只是在圈外狺狺吠著。
「吃了一點兒。我這邊你不用操心。」
我的孩子。
大衛苦笑著想,人類的天性倒是一脈相傳的,剛學會用火才幾天就有了足夠的霸氣。自己何嘗不是如此?這十幾年年他志得意滿,以為自己能把自然玩弄于股掌之中。相比之下,這群扁平腦殼至少對「火」還保持著敬畏。剛才大群人馬來時沒順便把火種帶來,而是捺住性子等這位步履蹣跚的老婦人,足見他們對火的尊崇。老婦人很可能是部族的女巫,只有她才掌管著用火的權柄。當然這場火刑很可笑,高科技的時間渡船可不怕溫和的柴草之火。那就耐心等下去吧,等著這些野人離開后再設法和妻子聯繫。大衛靜下心來,等著擎火把的三個婦人走近。
「夏媧,難為你了。我知道你的天性不適合幹這種事。但我太衰弱……」
「好的。」
幾隻高大的長頸鹿悠閑地甩著尾巴,走近我身下的這株金合歡,伸著長舌在尖刺中卷吃樹葉。其中一隻發現了我,小腦袋從枝葉中伸過來,用溫順的目光好奇地盯著我。我拍拍它的腦袋,它受了驚,長頸一甩避開了我,但過一會兒又把腦袋伸過來。我不敢在這兒多停留,閃電肯定要擊中附近某棵樹,沒準就是我身下這棵呢,這一帶就屬它最高。我爬下樹,找到一塊兒台地把自己安頓好。為防止蚊蟲騷擾,我鑽進睡袋,把拉鏈仔細拉好,只留腦袋在外邊。
我整整看了一天,時時抹去腮邊的淚珠。荒野千里,風吹草低,身邊的火堆安靜地悶燃著,白煙裊裊上升。十幾隻鬣狗顛顛地跑來。我不想讓它們中斷我的觀看,就從火堆中抽出一支長枝,做好防衛準備。但鬣狗並沒有打擾我。它們被這團變幻的白光迷住了,都蹲在後腿上,痴痴地看著,目光愚魯而好奇,我甚至感受到了其中的溫馨。夕陽沉落在晚霞中,族人們該回來了。我嘆息一聲,關了相機,隨手拋到遠處。鬣狗們立即竄起來,爭著叼那個球球,很快跑遠了。也許鬣狗們不會咬碎這個玩物吧,那麼,也許150萬年後,某個考古學家能從非洲某處地下挖出它。
我尷尬地站在人群之外。族眾看我的目光飽含敵意,特別是那些中年女人。但我早就籌謀好該怎樣化解它。我默默走到一旁,把懷中抱的焦枝架成圓錐形,讓其中央是空的。在我干這件事時,周圍沒有聲音,但我感覺到30雙灼|熱的目光烙在我的後背上。焦枝架好了,我走近野亞當,討好地笑著,向他討要那束火把。野亞當困惑地看著我,猶豫著。但他一定想到最初是我把火焰馴服的,便不大情願地交給我。我把火把塞到焦枝堆中,火焰在樹枝縫隙中試探地舔著,騰躍著,轟然一聲大燒起來。野人們慌亂後退,有小孩在害怕地尖叫,可能是火花迸到身上了。我默默走過人群,去里側取過一塊帶骨的腿肉,又走回來,放在火焰上烤著。族眾又慢慢圍上來,個個屏住氣息,盯著我的手。
鬣狗們又狺狺著靠近。我的任務已順利完成,便帶上隨身用品返回。我一邊信步走著,一邊想著如何把這件事(我沒殺死盜火者)對丈夫說圓。沉思中我回到了出發地,但是——眼前為什麼沒有我們的時空渡船?我仔細看看周圍的方位,沒有錯,正是這兒,那五株扇椰樹就在近邊。我打開對講機呼喚丈夫,但對講機中悄無聲息。須知它的作用範圍是100公里啊,莫非丈夫駕渡船離開了這片時空,獨獨把我拋下?不,大衛決不會這樣做的,以他衰弱的體力,他也沒有理由這麼做。
野亞當驚愕地發現了我,一個無毛的、皮膚白晰、形貌妖異的雌性。他立時收住腳步,緊握木棍,把棍尖對準我。我估計昨晚他受到槍擊時可能瞥見了我,所以他目光中有濃重的敵意。我對他的敵意堅持報以友好的笑容,並在笑容中儘可能加進柔媚。他緊緊盯著我,但我拿不準自己在他的眼中是什麼形象,是一個比女野人性感漂亮的異性,還是一個討厭的白化病人。
夜裡我睡在人群外側,最接近火堆的地方。我畢竟一時難以適應命運的陡變,再加上還要照顧火堆,所以徹夜難眠。族眾都睡得很熟,但我起身添火時,只要稍有動靜,立時有七八個腦袋仰起,七八雙目光警醒地打量著四周,這中間肯定有一雙目光是野亞當的。天已經大晴,河漢低垂,繁星如豆。荒野沉浸在森冷的靜謐中,偶有一聲鳥啼獅吼也打不破它。極目所至是無盡的黑暗,只有一個小小的金色火堆。火焰跳蕩著,小心地舔著夜色。它太微弱了,似乎很快會被黑暗窒息。但我知道它不會熄滅,它其實比黑暗強大。它會一直燒下去,直到激醒人類的蒙昧——再一直走到22世紀的社會爆炸。
於是,在此時此刻,人類的新時代之門椏椏地開啟了。
答案非常明顯:唯一的希望就在那個直立人族群。儘管他們身上有黑色長毛,他們額部扁平腦容量不足,他們眉脊突出臉上長毛,他們粗野污穢,但至少他們的血緣與我是相通的。我只有(帶著腹中的孩子)設法融入這個野人族群。命運對我畢竟還算仁慈,在壁立千仞的絕望中還留下這麼一個小小的出口。我只能以感恩的心接受它。
荒野的神靈,你救救我吧,不要讓一個年輕女人在絕望中瘋狂。
「去吧。先把正事幹完。我們以後的時間多著呢。」
「大衛,我不知道該去往何時。肯定不能回大爆炸前的社會,那時沒辦法治療你的病。但如果去未來,我不知道文明多久才能復甦。要不。我們先去500年後試試?」
沒捨棄的只有兩件:打火機和全息相機。打火機在我隨後準備實施的計劃中有特定的用處;全息相機是我同丈夫和兒子唯一的羈絆(我是指原時空中那個水晶雕像般精緻的兒子,而不是今後的小野人)。我從內衣上撕下一塊布把二者仔細包好,用裙帶斜掛在胯部。這對野人們來說仍是「古里古怪」的東西,但讓我保留這唯一的奢侈吧。
夜裡,我把火堆上的柴添足,摸到野亞當身邊。
「大衛,說吧。我該怎麼做。」
我的兒子出生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其它女野人由於本能的指引,都是在旱季懷孕雨季分娩,這樣母子容易獲得充足的食物。我的兒子卻趕在旱季前出生,偏又趕上一個特別漫長的旱季。在整個嚴酷的旱季里,這個小生命一直在同死神搏鬥。族群中的男人們,尤其是野亞當,為了幫我們母子找食物真是累慘了。當然這並非出於高尚而是出於自私本能,以他們的智力,認識不到這個無毛的白色小怪物不是自己的血脈。但……其實這種自私就是高尚,是這些蒙昧心靈中最閃亮的東西。我對他們滿懷感恩之心。
「你想要我?大衛,你的身體……」
此刻心緒煩亂,不是欣賞小可愛的時候。我長嘆一聲關上相機,開始思索大衛要我乾的事。他想讓我殺死直立人中第一個用火者,從而斬斷(至少是推遲)人類智慧的進化之路。這個決定瘋狂而荒誕,但我理解丈夫的心理脈絡。他曾是科學教的虔誠信徒併為此燃盡才智。這一代科學精英們成就了科學的暴漲,在那段歡樂的日子里,似乎自由王國伸手可及。可是——忽然一切都失控了。不是個別的失控,而是全面的失控。納米技術引發了高科技時代的黑死病,基因技術引發了普遍的基因錯亂,亞洲新一代粒子對撞機造成了一個微型黑洞,如今正在瘋狂吞食著地球的肌體,逼得我們不得不逃亡……於是像丈夫這樣的科技精英們產生了強烈的幻滅感和負罪感。他要在臨終前贖罪,甚至不惜讓人類回到發明用火前的蒙昧時代——而且他有這個能力的,因為他正好握有一艘高科技的時間機器。
我的名字是父親起的。這個22世紀的啟蒙師(小學教師)很聰明,巧用我家的古老姓氏,再加上一個簡單的方塊字,就讓女兒的名字兼具東西方兩個人類始祖的含意。我想,當他為名字中內稟的神秘深奧而沾沾自喜時,絕不是想讓懷中囡囡跑到150萬年前扮演人類始祖吧。
新生的夏媧九*九*藏*書在那堆灰燼前等待。我抱著微弱的希望,希望那個野人首領(為方便計,以後叫他野亞當吧)還沒有完全死心,還會再來火堆旁看看。至於他來后該怎麼辦,我已經有了周密的腹案。如果他不來,我再去找他也不晚。
我打斷他:「沒關係,我有勇氣干這件事。問題在你這邊。你真覺得它是正當的嗎?你真能狠下心這樣干?」
大衛不耐煩地一揮手——在這樣的非常時刻,讓那些勞什子道德見鬼去。
但我知道他的想法。他對自己的痊癒已經不抱希望;或者說他早已心死,根本不在乎肉體的存活。他想在告別人生前同我多來幾番溫存。也許他有不祥的預感,在分手前想留下妻子的體溫。我理解他。我隨即除下外出的行頭,脫掉衣服,幫他寬衣解帶,然後兩個赤|裸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他瘦骨嶙峋的身體讓我心疼如絞……不過大衛只是安靜地抱我一會兒,然後吻吻我,喘息著說:
大衛的淚水洶湧而下。到了此刻,他已決定不在夏媧前露面了,對夏媧來說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吧。雖然此刻他倆近在咫尺,實際已經分處於異相時空,無法相合的,那又何必打亂她餘生的平靜。她形貌枯稿,這50年肯定飽受磨難;但她受族人尊敬,兒女雙全,精神世界應該是豐|滿的,那就讓她留在這裏渡過餘生吧。至於那位比自己還要大十歲的兒子,也讓他留在這個時空里,繼續作他的王者吧。
丈夫艱難地抬起頭。納米病是科技時代的黑死病,病魔把他折磨得瘦骨支離,只有一雙眼睛像灼|熱的火炭。他沒有猶豫,斷然說:
根據渡船主電腦的搜索,那個時空節點就在附近,誤差域為24小時×3千米。也就是說,至遲到明晚此時,一道閃電將點燃附近一株大樹,而墜落凡塵的天火也將同時照亮某個野人的蒙昧心智。
「一定。」我能感覺到他在那邊緩緩搖頭,「但我不會變的。」
我小心地盯著野亞當擎著的火把。儘管在「原歷史」中正是野亞當開闢了用火進程,我還是擔心他缺少經驗而使火把熄滅。我從火堆中撿了幾支大小合適的焦枝,遞給他。這次他順順噹噹地接受了,把它們並在原來的樹枝上,火焰立即大大加強。他那未脫蒙昧的心智充分理解了這團火的重要,隨手扔掉那根帶尖木棍,用雙手虔誠地擎著火把,轉身回家。我自然不會瞎等男士的邀請,便拾起他扔掉的尖棍,又搜集一抱焦枝,很家常地跟在他後邊。他斜眼看看我,沒有什麼表示,仍小心翼翼地捧著火把前行。
那人繞著渡船觀察,大衛也隨著他轉動身體。忽然一聲響,是他不小心把妻子放在手邊的食物碰掉地上了。外面眾人的聽力很敏銳,都同時聽到了這聲輕響,齊齊向後躍出。躍到安全位置后他們才回過頭,驚慌地盯著渡船。眾人中沒有那個首領,原來他離渡船太近,轉身躍回時一隻手不小心碰上船身,被低壓電流打倒了,而且打得較重,此刻正在地上抽搐。其他人趕忙跑過來,把他拖到安全位置。
我在附近尋找,很快找到了我離開時留下的腳印。是穿鞋的腳印,所以只可能是我留下的,絕不會是那些光腳的直立人。但在腳印的盡頭,在那本應停著一輛時空渡船的地方卻空無一物,甚至沒有留下任何跡象,比如壓斷的樹枝,地上留下的壓痕等。我反覆呼喚,對講機里仍然是瘮人的沉默。這沉默一點點放大我內心深處的恐懼。我焦急地呼喚著:
還有,可憐的大衛。
也不全是原貌——這團火並非來自於天火,不是那堆灰燼的復燃,因為那個火堆已經熄透了。這團火是我躲開了野亞當的眼睛,用打火機點燃的。
但她在呼喚丈夫。她還記得這個親切的名字。
烏雲遮蔽了星月,夜色已重,遠方的青色閃電不時把夜景定格。長頸鹿群仍停在原地,它們的身體已經隱入夜幕,但青光映出幾支晃動的長脖,與不動的樹榦混雜在一起。在閃電擊中那棵樹之前我無事可干,但我心緒煩亂,此刻也無法入睡。我想到那台全息相機,便掏出來,按下開關。立時小球周圍形成了明亮的激光網。因為我自身也在光團之內,圖像不好分辨。我把小球放遠點。現在看清了,那是一位正在分娩的產婦——當然是我。她屈腿躺在產床上,肌肉緊崩,低聲呻|吟著,檔間血跡斑斑。可能有點兒難產,因為一雙拿著產鉗的手伸進圖面里。又過了幾分鐘,產鉗夾著一個渾身血污的肉團團出來。他被交給另一雙手倒拎著,哭出了嘹亮的第一聲。
為了自己,更為了孩子。
母子倆終於熬到第一場雨水來臨,綠草和獸群似乎一夜之間忽然冒出來。所有族人都像瞪羚那樣蹦跳撒歡,吃飯喝足的兒子格格笑著,而我也學會了像女野人那樣狂喜地尖叫。
「我昨天試駕時用過它。」他補充道,「我拍了咱們的孩子。」
朝陽升起時我已經徹底完成了蛻變與新生。我最後一次用對講機呼喚,仍然沒有聲音。便毫不憐惜地拋棄了它,我絕不容許自己再把時間浪費在虛無的希望上。我狠心拋棄的還有其它用具:激光槍、望遠鏡、獵刀、睡袋……做出這個決定的是直覺而不是理智。理智告訴我應該保留這些極為寶貴的用具和武器,它們可以大大增加我的生存幾率,且不說能助我在野人族群中佔據王者之位。但直覺告訴我,在一個蒙昧族群中使用這些東西是反自然的,魯莽的,它可能帶來無法預見的潛在危險。比如說,如果族群習慣於依賴這些神物,而它們卻不可避免地耗盡能量,那時該怎麼辦?憑我一人之力,我肯定沒有能力讓一個蒙昧種族一夕之間躍升為智人,只好讓自己(和孩子)向下沉淪以適應它。
我在剎那間建立的目標甚至比這更深遠。我身邊帶有一整套能使用50年的高科技行頭,它們並未隨時間渡船一同消失。憑著它們,在荒野中生存下來並把孩子養大並非難事。但此後呢?等待丈夫的搭救?我絕不能寄望于這個肥皂泡。那麼等我死後,孩子將孤身一人?他與誰結婚生子?當他在絕對的孤獨中瘋狂時,有什麼能讓他籍以逃離的東西,諸如責任、親情和愛情?
「大衛,我看到那個直立人族群了,一共31人。我有個直覺,盜火者應該是那個男頭領。我在這裏等他。」
我打開對講機。在靜電的絲絲聲中聽到大衛的微弱聲音:「你好夏媧。」
大衛沒有說話,一隻手輕輕拉我,拉我到他身邊……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聲問:
妻子走後,大衛勉強吃點東西就睡了。這一覺睡了很久,但一直睡不安穩。思潮在睡眠之河中暗暗涌動。他要妻子做的事是對他40年信仰的決絕反叛,那麼他這樣做對嗎?……淺睡中他感覺到電閃雷鳴,感受到狂暴的雨柱拍打著船身,也感覺到一道閃電擊中了附近的樹木。這麼說,那個時空節點應該快到了。
我沒有多說,回頭開始設定時空坐標。大衛是我的丈夫兼導師(求學時的導師和生活的導師),我已經習慣了服從他。渡船啟動前我仔細檢查了生活背包中的裝備。我必須謹慎啊,畢竟這是一次跨越150萬年的時空穿梭,在那時的非洲荒野上甭想找到一塊備用電池或一支縫衣針。好在生活背包狀態完好。一把掌中寶激光槍,雖然小巧但足以擺平一群獅子;一個高容量手電筒;一支壓電式長效打火機;一副作用範圍100公里的對講機,一條多功能睡袋……這些用具都是時下最先進的型號,其能量儲備均不低於50年。背包里還有夠一周食用的壓縮食品,這隻是作為應急,因為食物應該在目標時空中解決。我從背包內兜中翻出一個半透明的乳白色小球,大小正好一握。我問:
大衛靜靜地觀察著。那兩人繞著時空渡船轉了幾圈,對這個從沒見過的大個頭物件十分好奇,當然也夾著懼意。一個人用棍子捅捅渡船,見沒有動靜,便大著膽子把手慢慢伸過來。大衛屏息等待著那一刻——怦的一聲,那人被低壓電流打倒。他尖叫著,左手護著受傷的右手,連滾帶爬地逃離此處。另一個人也慌亂地逃離。
那根脫離了火堆的樹枝又燒一會兒,火舌逐漸變小,最後變為白煙。
他再度觀察來人。兩個年輕女子中,有一個完全是野人體貌,擎火把的另一個則帶著現代人和直立人的混血特徵。大衛迅速理出了事情的大致脈絡:在時空渡船漂移走之後,孤身一人陷在本時空的夏媧不得不加入到直立人族群,艱難地活下來,並帶大了他倆的兒子(就是那位想燒死自己的男首領),又和族群中的男人們至少生下一個女兒。這50年來,這個族群可能一直在本地求生;也可能到處遷徙,只是最近剛好轉移到這個區域。然後當渡船從時間中憑空而降時,族群成員發現了它。
直立人對在荒野放火顯然很有經驗。男首領把食指在嘴裏含一下,又高高舉起,判明了風向。他讓族人把母親扶到上風頭,從妹妹手裡接過火把準備點火。正在這時,老婦高聲制止了他。老婦顫顫嵬嵬地過來,手中擎著那把打火機。大衛知道,她是以這種特殊方式來追念丈夫。老婦一下一read•99csw.com下地按著火機,可能手指無力的緣故,打火機很久沒打著。她終於打著了,一團桔紅色的火焰在薄暮中閃亮。她繞渡船轉一圈,在多處點著了柴堆。火焰騰空而起,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火舌包圍了渡船,又順著風向在草地上一路燒下去,映紅了半邊夜空。在火舌完全隔斷視線之前,大衛見老婦用力揚一下右手,那顆發亮的打火機飛入火堆中。
我找到十幾枚禿鸛和奎利亞雀的鳥蛋對付了晚飯,然後爬到一株金合歡的樹杈上觀察。烏雲已經差不多布滿天空,夕陽的光劍努力穿過雲縫。暮色蒼茫。草原中充盈著舒緩強勁的生命律動。一頭獵豹揚著尾巴飛奔,不過我覺得它的身形比150萬年後的後代要粗壯一些,奔跑的姿勢也不如後代們飄逸。獵豹捕到一隻瞪羚,但立即引來了草原的強盜鬣狗。獵豹膽怯地退卻了,強盜們快意地大吃大嚼。十幾隻禿鷲扑打著翅膀緩緩落下來,等著享用鬣狗們的殘肴。更遠處一隻雄獅也聞到了血腥,它鬃毛怒張,急速向這邊跑來……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們。
「是嗎?不過還是留到以後再細細欣賞吧。這會兒不能耽誤了。大衛你坐好,我要啟動了。」
荒野喚醒了我基因中深埋的本能,我在幾天內完全習慣了這兒的生活。那個22世紀溫室中長大的精緻女人完全恢復了野性。我還打算徹底拋棄理智上的清醒(它太痛苦),儘快讓心智向下沉淪,達到和那些女野人一樣的層次,這對我才是最保險的生活。但在這之前我不得不玩弄一點兒機謀——為我的兒子。七個月後我將生下這個兒子,藍眼珠,黑髮。額部飽滿,眉脊低平,渾身無毛,皮膚白晰。他在這個直立人族群中絕對是個形貌妖異的妖孽。這個族群已經接納了我,還能不能接納這個嬰兒?也許能,也許不能。但我絕不能心存僥倖。我必須未雨綢繆,把兒子置於萬全之地。
暮色漸漸降臨,渡船外的眾人忽然有一波喜悅的騷動,很多人指著來路的方向。大衛也極目望去,忽然再次震驚了。他發現暮色中出現一個光點,它晃動著向這邊趨近。現在能看清了,那是一支火把!火把的光芒照出了三個人的身影,都像是女性,兩個年輕的扶著一位年老的。老人相當老邁,步履艱難,所以她們走得很慢。
「大——衛,我——是——夏——媧。大——衛,我——是——夏——媧。」
我的赤腳實在難以對付荒原的荊棘。儘管我咬牙忍疼,仍不免一瘸一拐,落在野亞當的後面。那個腦容量不足的傢伙竟然有足夠的細心,注意到了我的落後,便停下腳步等我。我匆匆趕上時,他正不耐煩的倒換著腳步。看來他急於在族人面前展示手中的神物,不過還是強捺著性子等我。就在這時,我心中突然湧出大潮般的感激之情。
沒有迴音。對方手中沒有對講機,身上也沒有可以裝對講機的地方。但大衛不懷疑自己的判斷。他在剎那中猜到真相——妻子受他之託去殺死采天火者,她對本時空的干涉通過150萬年的兩次反射影響到本時空的時間渡船。影響倒是不大,渡船仍保持在原來的空間位置,只是時間向後漂移了50年。他真該死,竟然沒提前考慮到這種可能,即使他病八膏肓神思昏沉,這樣的愚蠢錯誤也不可原諒。他回頭看看那五棵成五邊形排列的扇椰樹,沒錯,它們的相互方位沒變,但50年後的樹身明顯粗大多了,剛才他在下意識中其實已經注意到這一點,只是把它忽略了。還有,難怪他心目中的朝陽變成了落日,現在並非抵達本時空的第二天清晨,而是50年後的某個傍晚。

二、大衛

七個月後我生下兒子。分娩時刻是白天,仍是我一人在家。沒有全息相機上記錄的難產,也許這得益於我幾個月來在荒野的顛簸。我掙扎著咬斷臍帶,用早已備好的軟草擦乾兒子身上的血污,緊緊抱在懷裡。我沒有麻煩給他起名字,他的一生中用不上這個。令人欣慰的是,也許因為族群已經看慣了我的怪模樣,所以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無毛小怪物。僅在此後野亞當對他明顯偏愛時,有些女野人會惱怒地吼叫,然後把邪火撒到我和孩子的頭上。不過這樣的小小惡行是可以理解的,我會護著兒子,與她們兇惡地對吼,但從沒放心裏去。
此前我雖然和大衛萬年迢迢來到這蠻荒世界,但心理上並未對此看得太重。我們就像是去非洲荒原上觀看野生動物的闊佬,身後有一根粗壯的鏈條連著文明世界。現在這根粗壯的鏈條忽然斷了,不,完全消失了,甚至連帶抹去了我的丈夫。只剩一個26歲的、高科技時代滋養的精緻女人,孤身留在150萬前的蠻荒世界——不,如果真是孤身一人倒好辦了,大不了一死而已。但現在是1.3個人!還有一個仨月的胎兒!
我的名字叫夏媧。不是聖經中的「夏娃」,只是恰好同音而已。在古閃族的神話中,亞當與夏娃是人類的始祖,不過夏娃只是亞當的附屬物,是男人的肋骨變的。我的名字來自另一個古老民族關於女媧的神話。女媧用五彩石補好被撞裂的天穹,又用泥土造出男人女人。她是人類唯一的始祖。
忽然——真正的震驚降臨了。
我從他的話中觸摸到入骨的悲愴——他的餘生可不多了,但他已經無事可做,所以才說「時間多著呢」。我笑著打岔:
這可以說是人類史上最重要的發明,此後,在上百萬年漫長的歷史中,儘管人類向世界各地擴散,但這始終是各部落不變的傳統,在各大洲漫長的暗夜中,一個個小小的火堆守護著人類的文明。
火把?所謂人類「第一次用火」的時空節點之前竟然有了火把!看到火把,大衛不由得苦笑著自嘲;傻瓜,你這個反應遲鈍的傻瓜,直到這時你才知道這些扁平腦殼們是在忙乎什麼——在為這個膽敢咬人的魔物準備一場嚴厲的火刑。要知道他們已經有了「高科技」的火,擁有了世上最強大的魔力。他們要動用神火把魔物燒死,懲罰它竟敢對人類的王者不敬。
「干涉過去——這違犯時空穿梭的最基本道德。」
作為他的愛妻,我願意幫他實現這個心愿。當然我肯定不會殺人,我也不相信這樣干就能斬斷那條命定之路。但——我相信,在這個關鍵的時空節點施加一點兒干擾不是壞事,我祈盼它能多少弱化150萬年後的社會爆炸。
大衛長嘆一聲,按下了渡船的啟動鍵。
可憐的夏媧,可憐的兒子。
無疑,他們認為是老婦的法術顯靈了。
我把望遠鏡倍數放大,又打開夜視功能,對準男首領的眼睛。我知道人或動物的目光最能反映他(它)的智力層次,但這次我沒能得出肯定的判斷。他的目光中沒有死板、愚魯、殘忍這類屬性,但也看不到靈智的閃耀,就這麼平平淡淡的目光,在夜視功能下幽幽閃亮,隨著他的行走,在暮色中拉出一道跳蕩的水平綠線。他們走近了,食草動物們警覺地盯著他們,連獅群和鬣狗群也懷著相當的戒心。看來這群直立人已經是此地常見的風景,動物們也承認他們屬於草原的強者。
我啟動了渡船,周圍時空在搖曳中隱去。
我沒有瘋。我沒那個資格。我的慌亂只延續了半個小時,也許只有十分鐘。然後舊日的我匍然潰散,一個赤|裸的女野人從舊殼中走出來。舊日的我——我生長於斯的高科技世界,文明崩潰后的悲愴,我對那個世界的責任,我對重病丈夫的心疼和俯就,乃至我對美食、音樂、首飾和時裝的眷戀,我對自身美貌的自戀……如此等等的一切都在剎那間崩碎。現在這個女野人的精神世界中只剩下三個字:活下去。
「你吃過了嗎?」
外出的妻子帶著一整套高科技的行頭,肯定不會出危險的——但正是這一點讓他困惑。因為那件高性能的對講機肯定不會出故障,在關機狀態也有提醒功能。那麼,妻子為什麼遲遲不通話?
在我檢查背包時,大衛艱難地坐起來了。他斜倚在座椅後背上,一直目光冷漠地看著窗外。這會兒他收回目光,看看我手中的小玩意兒,忽然沒來由地臉紅了。他勉強說:
於是,那扇剛剛打開的新時代之門又椏椏地關閉了。這次灼傷會給盜火者留下痛苦的記憶,甚至被他認為是上天的懲罰。也許他今生不敢再「玩火」,也許在一段時間后他會恢復勇氣再度嘗試……不管怎樣,反正我已經對這個時空節點施加了干擾,可以對丈夫交待了。也但願它能弱化150萬年後那場劫難。
火把下那三人讓大衛經歷了真正的震驚。那是三位女性,兩個年輕直立人扶著一個80歲左右的老婦——大衛在第一剎那的下意識中,正解地沒稱她為直立人。因為她同剛才那位男性首領一樣,明顯是現代人的體貌特徵,額部飽滿,眉脊低平,渾身赤|裸,膚色黝黑,沒有體毛。她背部佝僂,眼神混濁無光,雙乳已經極度萎縮。頭上是稀疏的白色亂髮,下身圍著一條短裙——不,不是短裙,只是一條寬頻吊著一個布包,布包明顯久經滄桑。她的面部深鐫著稠密的皺紋,幾乎覆蓋了真正的面容。縱然這個老婦與年輕美貌read.99csw.com的夏媧沒有任何相像之處,大衛還是憑直覺認出了她。他朝對講機脫口喚道:
伴著漫天的野火,火場外的人群瘋狂地扭動著身軀,雙手向天,齊聲吼著一首蒼涼激越的輓歌。
這個族群離開了,鬣狗們向火堆圍攏,準備享受殘肴。這麼說,並沒有發生那件改變歷史的大事,我不免感到困惑……但我忽然發現有兩人匆匆返回,一人放下背負的鹿肉,用帶尖的木棍趕走鬣狗。另一人是那位男頭領,他也放下背負的鹿肉,盯著那堆余火,慢慢靠近。我的位置正在他的對面,中間隔著火堆。我悄悄端平望遠鏡,鏡野中看到火苗在那雙眼睛中跳蕩,使原本平淡的目光平添幾分靈氣。他猶豫著,欲進又停,欲停又進。他的基因中鐫刻著對火的頑固恐懼,靈智中卻萌生了對火的強烈渴望,兩者正在激烈交鋒。最終,新啟的靈智戰勝了古老的基因。他慢慢伸出多毛的手臂,試探著,小心地抓起一根前端燃燒的樹技,把它從火中抽出來。他把樹枝擎得遠遠的,盯著前端的火舌,目光中仍有驅不凈的恐懼。但無論如何他沒有扔掉它,而是牢牢擎著。
這是一個直立人家族,在暮色中分開草叢向這邊走來,有30人左右。我調好望遠鏡焦距,鏡野首先罩住了家族的頭領。這是個45歲左右的男人(或者直立人的面容比現代人要老一些),全身赤|裸,身體強健,鬚髮蓬亂,披一身骯髒的黑色體毛。他走路的姿勢已經同現代人沒什麼差別,面容的差別則要大一些,兩頰多毛,額部明顯低平,眉骨突出。他手裡拎著一根木棍,一端是削尖的。對這點我沒有驚奇,我知道此時的直立人已經能製造精美的石斧和其它工具。後邊有幾個中年男人或年輕男人。其他都是女人和半大孩子,女人身上背著不多的雜物。隊伍中好像沒有老人。
大衛隔著單向玻璃近距離觀察他。那人看不到裡邊,但他一直努力向里看,一邊保持著身體不與渡船接觸,顯然頭前的兩人已經向首領說明白了這個危險。從這個跡象看,這個直立人族群的語言已經進化到了一定程度。那人的眼睛近在咫尺,藍色眸子顯得機警而威嚴,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大衛苦笑著想,多半此人就是那個盜火者吧。他不該讓妻子把激光槍拿走的。目標已經自己找上門啦,這會兒打開窗戶給他一槍,自己的事就辦完了。
「這會兒真想打開相機,看看那個小模樣啊。兒子還是女兒?」
我乾脆地說:「我沒問題。我聽你的。那我就去了。」
他傻笑地擎著那團火焰。我也格格傻笑著,拿崇拜的目光看著他,心中則輕鬆地嘆息一聲。此時此刻,新時代之門在因我的干擾而關閉之後重新開啟了。歷史之河稍稍走了一點彎路,但很快裁彎取直,撂下一個小小的弓形湖。我不由想起大衛,有點心酸。他藉助時空渡船打算抹去這個時空節點,我幫他實現了。但我隨後又把「該得的火」還給野亞當,抹去這段人為干涉,恢復了歷史的原貌。
另一個男人此時也忘了驅趕鬣狗,獃獃地立著,緊盯著他手中的火,目光中有更濃的懼意。
野亞當抱著幾塊肉過來,交給我,自然是讓我繼續烤肉。族眾的目光不再帶有敵意,而是轉為期盼。我輕鬆地想,整個族群已經接納我了。
我絕不會放棄救活他的希望。我想儘快完成他的這樁心愿后趕緊返回,找到一個合適的時空為他治病。大衛示意我把生活背包給他。他喘息著,找出那柄掌中寶激光槍,托在手中,目光蒼涼地看著它。
大衛,大衛,你在哪裡?
按說大衛已經能猜到他們的打算了,但由於思維的慣性——認為此刻的直立人還沒有學會用火——大衛竟然沒想到那個最明顯的答案。他陪這些野人折騰這麼久,體力已經難以支持。但眼前的事總該見到答案吧,他凝聚意志堅持觀察著。忽然他奇怪地發現,「朝陽」正在慢慢落下——原來那其實是「夕陽」啊。自己的一覺竟然睡了一夜再加一整天?不該有這麼久的,這讓他心中隱隱覺得不踏實,那盞小警燈又開始閃亮。
他的憂思被暫時打斷,因為在左前方草叢中忽然出現兩個直立人,手中各握著一根帶尖木棍。他們顯然是直衝著這兒來的,走得很快,邊走邊向這邊指指戳戳。大衛機敏地悟到是怎麼回事:是陽光,陽光在渡船的金屬外殼上反射,方位正指向那個方向。他們一定是遠遠發現了草叢中的奇怪閃光,於是過來一探究竟。昨晚妻子說她發現了一個直立人小族群,這兩人應該就是其成員吧。兩人很快走近,走到大約20米外時放慢了腳步,警惕地盯著這邊,手持尖棍一步一步地逼近。渡船的窗戶是單向透光,他們看不清裏面,但大衛能清楚地看到他們:扁平的額部,突出的眉脊,赤|裸的身體披覆著骯髒的黑色體毛,但比起黑猩猩來要稀疏。這正是人類在150萬年前的尊容。
男首領過來,指著渡船同母親說著什麼。老婦也指著渡船說了一會兒。然後首領下令,眾人開始把剛才扒散的柴草攏回到渡船上。大衛一時有些困惑,現在這個首領,他的兒子,不會再對時間渡船使用火刑了吧,那他要幹什麼?忽然大衛明白了。那個首領此刻是在恭順地執行母親的意願。衰老的夏媧肯定已經忘了時間穿梭的概念,她以為渡船是50年前的遺留,而丈夫早已逝去。她想為亡夫補行火葬。
我久久地看他,心緒複雜。我知道他要幹什麼。大衛是「科技暴脹」的有力推手,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前列。現在,不惑之年的他要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來一個徹底的反叛。我簡單地說:
「不,你馬上就該忙了——兒子七個月後就出生啦。」
他們經過我所在的金合歡樹,又走過一片刺槐叢,消失了。但我知道他們還會回來的——在閃電點燃某一株樹木之後。我的任務就是在此守候那位率先盜取天火的人。
大衛的淚水洶湧而出。他辨清夏媧是在說她的母語。只是50年沒用過,尤其是沒有群體語言環境的自動校正,她的漢語發音已經嚴重漂移了。
「兒子。」
肉很快烤熟了,香氣四溢。我走過去,把熟肉獻給野亞當。他定定地盯著這塊肉,很久不接。我保持著笑容,一動不動地舉著它。終於他接過來,咬了一大口,立即露出狂喜的表情。他想了想,把肉撕開,分給幾個小野人,小野人們立即大口吞吃,個個欣喜若狂。
我嘆口氣,悄悄掏出激光槍,瞄準他擎火把的右手,一個小紅點在他右腕上跳動。大衛說只有殺了他,才能「有效地」斬斷這條路(連他也沒說能「徹底斬斷」)。但我不會殺他的。大衛想讓人類拋棄科學完全回歸自然,甚至回歸到發明用火之前的自然狀態,但他卻是使用斷然的科學手段來實現它,這樣的干涉合乎自然嗎?我搖搖頭,放棄了腦中這場駁難。這是一個悖論陷阱,甭想摸到底兒的,還不如跳出來干點直觀的事。我把激光槍調到弱檔,按下板機,一束激光脈衝破空而去。這束脈衝足以在他腕部燒出一個焦斑,但不會造成更大的傷害。他痛楚地狂嗥一聲,往我這邊瞥了一眼,扔下火把轉身就逃。另一人跟著他撒腿逃跑,連地上的兩大坨鹿肉也忘了撿起。
也許在上帝的目光中,現代人的精妙心計也不過如此?
突然逝去的50年歲月像一條突然結凍的冥河,把大衛的意識凍僵了。他想趕快起身,打開艙門把夏媧(還有她的兒女們)迎上來。但他被魘住了,一動不能動。他看見男首領對老婦說著什麼。老婦顫顫嵬嵬地走過來,渾濁的老眼看清了柴草之下的渡船,立時眼光一亮!但亮光隨即轉為茫然,她陷入苦苦的思索。大衛推想,也許她萎縮的神智已經忘了時間渡船,僅在記憶深處有一點模糊的印象而已。老婦伸手去摸渡船,兒子趕緊勸止她,但老婦搖搖頭,固執地把手伸過來。就在她的指尖快要接觸船身時,大衛總算反應過來,一把摁斷了低壓電防護系統。老婦摸到船身了,安然無羔。男首領愣一會兒,也試探著摸摸,沒有事兒。第一個被擊中過的男人不相信,小心地伸手摸摸,也沒事。一群人欣喜若狂,圍著老婦歡呼起來。
她手中的小物件也看清了,是那枚長效的壓電式打火機,外表依然鏃新閃亮。夏媧在幾十年的奔波中保留著它,無疑是作為一種象徵,象徵著她同逝去世界的聯繫。至於其它物件估計都已經遺失了吧。到了此刻,大衛大致理清了歷史的脈絡。50年前,妻子肯定按丈夫的囑託殺死了第一個采火者(沒有這樁對時空的干涉,時間渡船就不會有漂移)。但她和兒子也因此陷入本時空。此後,為了兒子能吃上熟肉,她肯定又把直立人的用火歷史重新接續上了,說不定就是用這支打火機。
就在這一剎那我明白了,我的世界瞬時坍塌了。
不管怎樣,我一直堅決地笑著,但他的敵意似乎沒有減弱。不過不要緊,我還另有招數呢。我向他招招手,向火堆走兩步。他沒動。我再招招手,再向火堆走兩步。然後我俯下身,把整個後背留給他。這意味著對他的信任,陌生的野人之間絕不會這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