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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納西的新聞界

田納西的新聞界

作者:馬克·吐溫
民眾欣然發現了一個可喜的消息,布雷特維爾城正在設法與紐約的幾位工程師訂立合同,想用尼古爾遜建築材料翻修那些幾乎無法通行的街道。「每日呼聲」極力鼓吹此項舉措,並對最後的成功信心十足。
田納西各報要聞集錦
五分鐘過後,一切恢復了平靜,只剩下血跡斑斑的主編和我兩人端坐在那,察看著混戰之後遍布地板四周的廝殺殘跡。
我接過稿子。這篇文章已經刪改得體無完膚、面目全非,倘若它有個母親的話,那她也會不認識它。現在它已經變成了這樣:
「可以,閣下。我這還有一小筆賬要與您了結。您若空閑的話,那我們就開始吧。」
兩支手槍同時砰地炸響。主編被打飛了一撮頭髮,上校的子彈在我腿部肉鼓鼓的部分終結了它的旅程。上校的左肩被稍稍削去了一點。兩人又開始交火。這次誰也沒有命中目標,但我卻未能幸免於難,胳膊上挨了一槍。第三次交火后,兩位先生都受了些輕傷,我則被削掉了一個指關節。見此情形,我便說,我還是出去散散步為好,眼下這事是他們兩人的私事,我再摻和其中不免左右為難。但是兩位先生竭力懇請我繼續坐著,並一再保證我並沒有妨礙他們。
「那個火爐算是毀了。」主編說。
話音剛落,有人從窗戶外扔進一塊磚頭,夾帶著一陣噼里啪啦聲響,猛然砸在我的背脊上。於是我挪到火力射程之外,我開始覺察到自己已經妨礙人家的事了。
醫生對我說,南方的氣候對我的健康十分有益,於是我便南下來到田納西州,並在「晨曦輝耀與約翰遜縣呼聲報」里擔任編輯職務。我去上班的那天,看到總編輯兩腳搭在一張松木桌上,身子斜靠在一把三條腿的椅子上。房間里另有一張松木桌子和一把折了腿的椅子,兩樣物品幾乎被各種報紙和剪報以及一份份稿子埋的嚴嚴實實。屋內有一隻裝著沙子的木箱,裏面橫七豎八丟著許多雪茄煙頭和「過濾嘴」,還有一隻火爐,爐門的鉸鏈按在九_九_藏_書上弦,可以上下開關。主編先生身著一件黑布上衣,后襟垂的很長,下身穿一條白麻布褲子,腳上那雙靴子十分精巧,被鞋油擦得鋥亮。他裏面穿有一件皺褶鑲邊的襯衫,手上戴著一枚大圖章似的戒指,襯衫上系有一條舊式的豎領,脖子上圍有一條兩端下垂的方格子圍巾。儼然一副一八四八年的裝束。他一面抽著雪茄煙,一面用心斟酌著某個字眼,他的頭髮已經被抓撓的凌亂不堪。他緊鎖眉頭,瞪著雙眼,面色陰沉可畏,見此狀我估計他正在拼湊一篇十分棘手的社論。他吩咐我瀏覽一下那些從報紙上翻印出來的文章,然後將其中所提到的有趣的材料簡縮在一篇文章中,撰寫一篇「田納西各報要聞集錦」。
「嗨,沒關係,眼下這天氣也用不著它。我知道這是誰乾的。我會逮住他的。你瞧,這篇東西應該這麼寫才對。」
他說:「閣下,您是否容許我,有幸能與編這份蹩腳小報的懦夫聊聊嗎?」
他說:「慢慢的你就會習慣,你會喜歡這個地方。」
我隨即寫下了這篇文章:
我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上帝啊!你以為我提及那些畜生,會用這種口吻嗎?你以為訂戶們會看的下這種索然無味的文章嗎?快把筆給我!」
主編則接著繼續對稿件進行增刪。他剛一改完,這時火爐的煙囪里滑下來一顆手榴彈,一下把火爐炸得粉碎。不過,幸好只有一塊碎片敲掉了我的一對牙齒,爆炸並未造成其他更大的損害。
田納西各報要聞集錦
他走了。我簡直嚇得直哆嗦。在接下來的三個小時之後,我歷經了幾場驚心動魄的險情。以致安閑的心境和愉快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吉爾斯貝曾來拜訪過,結果把我從窗戶外給扔了出去。瓊斯隨即就趕到了,我正準備賞給他一頓皮鞭子,結果卻被他給代勞了。接著還有一位不速之客與我大幹一番,我卻被他揭去了頭皮。另外還有一位叫湯普生的顧客光臨,他乾脆將我身上的衣服撕得粉碎。最後我被逼近了一個九*九*藏*書旮旯里,一群氣勢洶洶的編輯、賭鬼、政客和橫行無忌的亡命之徒們將我團團圍住,他們大聲地喧囂和謾罵,將武器在我的頭頂肆意揮舞,半空中四處閃耀著鋼鐵銳器的寒光。正被他們圍追堵截時我寫著辭去報館職務的信,主編回來了。與他隨行的還有一群興緻勃勃、情緒高漲的朋友。接下來又發生了一場鬥毆和殘殺,那種騷亂的場景,簡直無法用筆墨來形容。混戰中的人或被槍擊、或被刀刺、或被砍斷四肢、或被炸得血肉模糊、或被扔到窗外。一陣疾風驟雨般的陰沉咒罵,夾雜著騷亂與臨陣狂舞,朦朧地閃出光芒,隨後就銷聲匿跡。
「地震」半周刊的諸位編輯們關於巴里哈克鐵路的報道顯然有謬誤。公司的宗旨並不是要把巴扎維爾晾在一旁。與此相反,他們認為這個地方是鐵路沿線最重要的站點之一,因此不可能對它有奚落之意。「地震」的編輯先生們當然是會欣然予以更正的。
「喏,文章就得這麼寫,既言辭尖銳,又中肯。軟弱無力的文章讓我看著心裏怪不舒服的。」
一聽說要接待賓客,我不免地有些膽怯,可是剛才那陣槍響依舊回蕩在我的耳中,嚇得我簡直魂不附體,但卻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應答。
我們發現「泥泉晨曦吼聲報」那個撒謊成性的惡棍又放出了謠言,胡說范·維特竟沒有當選。新聞行業的神聖職責是傳播真實的消息,剷除舛誤以及教育、改善並提高公眾道德水準和社會風尚,從而使人們變得更文雅、更道德、更有愛心,並且在各方面都更出色、更純潔、更愉悅;而這個黑了心腸的流氓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凌|辱他的崇高身份,四處散布欺詐、謊言、謾罵和污言穢語。
針對公開指責他為激進派的那位記者,「孟斐斯雪崩報」的總編輯給予了這樣一番溫文爾雅的抨擊:「當他剛落筆,再寫至中間時,往那些i上點圓點,在那些t上畫橫杠,直至寫到最後點上那個句號,他本人一直都很明白,自己正在捏造一個極度無恥、彌九_九_藏_書散著謠言惡臭的句子。」——《交易報》。
主編轉身過來對我說:「我約好了朋友去聚餐,得準備準備。勞煩你幫我看看校樣,並招待一下賓客。」
「希金斯維爾響雷與自由呼聲報」的英明主編約翰·布洛松先生昨天蒞臨本市。他住在范·布倫旅店。
布雷特維爾城妄圖用尼古爾遜建築材料修築馬路,它更需要的是一座監獄和一所貧民救濟院。一個屁|眼大的小鎮子,不過只有兩個小酒館,一個鐵匠鋪和一份狗皮膏藥大小的報紙「每日呼聲」,居然突發奇想地要修起馬路來!「呼聲」的主編卜克納這隻蹩腳的小爬蟲正以他那慣用的低能式的拙劣辯言竭力地大呼小叫,還自以為說得很有道理。
「我正在撰寫一篇文章,關於『美國道德與思想發展中令人鼓舞的進步』的問題,不過我還不著急結稿。開始吧。」
我將稿子遞給主編先生,隨他採用、修改、或是撕毀。他瞥了一眼,臉上就顯出鬱鬱寡歡的神情。等他再往下一頁一頁地看時,臉色簡直陰沉可怕。顯而易見,一定是稿件出了什麼差池。他隨即就一下子跳起來,說道:
「希金斯維爾響雷與自由呼聲報」的布洛松,那個笨蛋又到這兒來了,他厚著臉皮賴在范·布倫旅店騙吃騙喝。
我說:「請您務必體諒,我想或許再過一陣子,寫出的稿子才能合符您的口味;等我好好練就一番,掌握了這裏的語言風格,我相信我一定能讓您滿意的。可說實在的,那種有力的措辭方式的確會欠妥當,撰寫文章來不免招致風波。您自己興許也明白。毋庸置疑,有力的文章自然能給大眾以鼓舞。但我畢竟還是不願意,像您這份報紙那樣,引起這麼多人的關注。像今天這樣,總是有人頻頻打擾的話,我根本無法沉下心來寫東西。我的確喜歡這份工作,但我不願意一個人留在這招待您的那些賓客。我今天所經歷的事情的確有些新奇,多少也算得上是別有一番風趣,與我而言,確實有失公平。一位先生從窗戶外read.99csw•com朝你射擊,但卻將我打傷;一顆向您表示敬意的炸彈順著火爐煙囪里滑溜下來,結果卻叫爐門順著我的喉嚨溜進我的腹中;一個朋友順道前來向您致以問候,可弄得我滿身槍眼,連皮也包不住身子;您去用膳了,瓊斯跑來揍我一頓皮鞭,吉爾斯貝將我扔出窗外,湯普生撕碎了我的衣服,還有一個根本不知名的人揭掉了我的頭皮,瞧他那隨意自在的樣,簡直就像是我的老朋友似的;沒到五分鐘,此地的所有惡棍都齊聚這裏,他們臉上塗著染料,手裡握著戰斧,嚇得我靈魂出竅。總而言之,我此生也從未經歷過像今天這樣刺|激熱鬧的場面。從來沒有,我喜歡您,也喜歡您對客人解釋事情時那種鎮定自若的神情。可您要知道,我實在是太不習慣了。南方人太容易感情衝動;南方人款待賓客也太熱情豪爽了。今天我寫的那段話,措辭毫無生氣,可經你大筆一揮,將田納西新聞火辣勁爆的意蘊貫通其中,又不免會惹出另一個馬蜂窩來。那伙烏煙瘴氣的編輯們又要感到這裏來,而且還會空著肚子來,準備殺一個人當作早餐呢。我不得不想您告辭。這種歡騰熱鬧的場合我還是避而遠之的好。我來南方是為了修養身體,現在我準備回去,同樣是為了這個目的,這是我倉惶之中所作出的決定。田納西新聞界的作風簡直讓我消受不起。」
主編說:「大概是上校,我恭候他兩天了,過會兒他就要上來。」
「噢,」他說道,「那是史密斯那個混蛋,『道德火山報』的,他昨天就應該來的。」他從腰間唰的拔出了海軍左輪式手槍開了一槍。史密斯的大腿中彈翻倒在地。當時他要開第二槍,或許是被主編先生打中了,自己那一槍便偏離了目標,結果弄得一個局外人受傷致殘,那人便是我。好在,只是被打飛了一隻手指。
「當然,請坐,閣下。當心那把椅子,它缺了一條腿。我想您能應允我與無賴的謊言專家布雷特斯開特·德康賽上校打個交道吧?」
於是他們便談論起選舉和收成的話題,還不時的往槍膛里重新上子彈,而我則開始包紮傷口。可沒過許久,他們又激烈地交九九藏書火起來,打得很帶勁,每一槍都彈無虛發。但我必須說明的是,六發子彈中有五發都命中我身。第六槍還擊中了上校的要害。他卻非常幽默地說,因為有事需要進趟城,所以就此告別。隨後他探聽好殯儀館怎麼走,便起身離去了。
針對十九世紀最輝煌的傑作——巴里哈克鐵路,顯然「地震」半周刊的那些謊言家正費盡心機地用另一個卑劣下流的謊言來蒙蔽高尚正直的讀者們。巴扎維爾將被棄置一旁的說法,只不過是他們自己那些骯髒的腦子裡所冒出來的一種臆測。他們那副賤骨頭如果想免去一頓皮鞭子的話,最好還是把這個謊言原封不動的咽下去。否則他們必定要挨一頓皮鞭抽。
他接著說:「瓊斯會在三點鐘來訪,賞他一頓鞭子。興許吉爾斯貝會來得更早些,把他從窗戶里扔出去。福格森大約四點左右會來,幹掉他好了。我想今天就只有這麼幾件事了。倘若你時間上還充裕的話,那你可以寫一篇文章抨擊一下警察,把那個督察長狠狠地臭罵一頓。牛皮鞭子在桌子下面,槍在抽屜里,子彈堆在那個旮旯里,棉花和繃帶擱在上面的書架上。萬一出了事,你就去樓下找外科醫生藍賽。他在咱們報上刊登過廣告,到時候我們清算掉這筆賬目就是了。」
我說完這番話后,我們便彼此遺憾地分別了。我隨即前往醫院,在病房裡休憩。
我們注意到「泥泉晨曦吼聲報」的同業認為范·維特的當選前景並不明朗,這是一種錯誤的看法。但在他沒有看到我們的糾錯之前,他一定會發現自己的舛誤。無疑,他儼然受到了不完全選票結果的數字誤導而作出了不正確的推斷。
我從未見過一支筆會如此惡毒地在紙上肆意塗鴉,如此不留情面地對別人文章中的動詞和形容詞隨意翻檢刪改。他正忙於手頭工作時,有人從敞開的窗戶外朝他開了一槍,可倒把我的兩隻耳朵打得不對稱了。
他的確猜的沒錯。頃刻間,上校就來到門口,手裡揣著一把左輪手槍。
一八七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