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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個真實的故事

作者:馬克·吐溫
照我所聽到的逐字逐句複述
「他們給我們套上鏈子,將我們放在一個檯子上,就像這個台階那麼高……二十來英尺。大家圍在檯子四周站著,人山人海。他們走上前來,將我們渾身上下打量一番,捏捏我們的胳膊,使喚我們來回走走,完了就說『這個太老』,或是『這個腿是瘸的』,要不就是『這個沒有多大用處』。後來,他們賣掉了我的丈夫,將他帶走。他們又開始賣我的孩子們,將他們也帶走,我開始嚎哭起來,那個人就說『閉上你的臭嘴』,伸手就一巴掌打在我的嘴上。後來都賣掉了,只剩下我的小亨利,我便將他緊緊地抱在懷中,站起來說:『你們休想將他帶走,誰動一動他,我就要誰的命!』可是我的小亨利卻竊竊私語地說:『我會逃跑,逃掉了我就去工作,給您們贖身。』啊,上帝保佑這孩子,他總是這麼孝順!可是他們還是拉著他……他們拉著她,就是那些人乾的,可是我揪住他們的衣服,撕破了許多地方,還拿我的鎖鏈打他們的腦袋,他們也揍了我一頓,可是我不在乎。」
現在她幾乎完全轉過臉來了,顯出一副十足的一本正經的神態。
①『老藍母雞的崽子』指的是美國特拉華州居民。傳聞在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特拉華州一個非常有實力的團指揮官考德威爾上尉常用藍母雞來指那些真正勇敢的人。於是,這個團便以「藍母雞的崽子」的諢名聞名於世。後用來指代這個特拉華州居民。
「唉,我丈夫就那麼走了,還有我所有的孩子,七個孩子都走了……有六個我至今都沒再看到一眼,算到上個復活節,已經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賣掉我的那個人是新伯爾尼人,他將我待到了這裏。嗨,就這麼年復一年,後來戰爭爆發read•99csw.com了。我的主人是南方軍的一個上校,我給他們家燒飯。當北方軍攻佔那個市鎮之後,主人統統跑掉了,將我與別的一些黑人留在那幢大得要命的房子里。所以,那些北方軍的大軍官們就搬進來住,他們問我是否願意給他們做飯。『謝天謝地,』我說,『我就是干這行的呀』。」
「從前,我可從沒有這麼想過!在我心裏他總還是那麼小小的個頭。從來沒有想過他還會長大,長成一個大人。可是現在我明白了。那些長官誰也沒有遇見過他,所以他們也就沒辦法幫助我。可是在那些歲月中,雖然我不知道,可是我的小亨利是跑到北方去了,去了好些年,還成了一個理髮師,自立門面營生起來。不久戰爭就爆發了,他馬上說:『理髮的活計我不願幹了,我要去找尋我的母親,除非她死了。』然後他就賣掉了自己的行頭,去招兵處給一個上校跟班,這樣他就可以跟著部隊四處征戰,一面探聽他老母親的下落。的確如此,他一會兒伺候這個軍官,一會兒伺候那個軍官,直到把整個南方各地都找遍了。可是你看,一我點兒也不知道這些,我怎麼會知道呢?」
「哎,後來我的老東家說她破產了,她只好將莊園上的黑奴統統賣掉。我一聽說他們要把我們送到里奇蒙去拍賣,啊,上帝!我就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了!」
這使我大為吃驚,同時也使我的態度和談話莊重嚴肅了一些。我說:
「瑞奇爾大娘,你怎麼活了六十年,從來就沒什麼苦惱呢?」
「唔,一天夜晚,我們舉行了一個盛大的士兵舞會,新伯爾尼當兵的常常舉行舞會,就在我那廚房裡舉行,不知舉行過有多少回了,因為那屋子挺大的。您聽著,他們這麼做,我可很厭煩,因為我那地方是伺候軍官的,一些普通的大兵們在我那廚房裡活蹦https://read.99csw.com亂跳,就讓我煩躁。可是我也管束不了他們,完了我就把東西收拾整齊。有時他們惹得我發了脾氣,我就叫他們給我打掃廚房,我告訴您,那可都是真的!」
「科爾先生,您這話是當真的嗎?」
瑞奇爾大娘說得正興奮時,她就慢慢的站起身來,現在她高高地站在那裡,面朝我們,滿天星光映襯出她的黑影。
「這時候大約是深夜一點多鍾。嗯,差不多七點的時候,我就得起來給軍官們做早餐。我正在爐火旁彎下腰去……就像這樣,姑且將您的腳當成爐火吧……我用右手將火爐門打開……就是這樣,又把門這麼關上,就像我推你的腳一樣……這時我手裡正端著一盤熱麵包,剛要抬起頭來,我就瞧見一個黑臉蛋伸到我的臉下面來,一雙眼睛向上盯著我的眼睛,就像我現在這樣從底下望著你的臉一樣。我就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只是仔細地瞧了又瞧,我手裡的盤子開始直發抖,猛然間我就明白了!盤子掉到地上,我就抓住他的左手,將他的袖子直往上推……就是這樣,就像我推你的袖子一樣……我又馬上抬頭望著他的腦門,將他的頭髮往上撩起,就像這樣。我一看,就說:『當真是的!孩子!你要不是我的亨利,手腕上哪來這麼一條痕,腦門上哪來這麼一個疤啊?感謝上帝,我又見到我的乖兒子了!』」
「他們並非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官員,您知道,那都是些官職挺大的軍官;他們想怎麼使喚那些小兵就怎麼使喚,真神氣!那個將軍叫我當廚房的領頭,他說:『誰要是敢來多管閑事,你就他們滾蛋,你可別懼怕,』他說:『現在你與朋友們住在一起了。』」

一八七四年
那是一個黃昏的夏日。我們坐在小山頂read•99csw•com上一個農家門口的走廊上,瑞奇爾大娘畢恭畢敬地坐在我們那一排下面的台階上,因為她是我們的女僕,而且是位黑人。她身材高大,體格碩壯,雖然已經六十多歲了,眼睛卻不模糊,氣力也沒有衰退。她是個快快活活,精神飽滿的人,笑起來一點也不費力,就像鳥兒那麼歡笑自然。這時又與平常天黑以後一樣,她在炮火下了。也就是說,大家都毫不留情地拿她作為笑柄,她也以此為樂。他往往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然後坐在那裡,雙手矇著臉,笑得渾身顫抖,肚子也笑疼了,簡直喘不過氣來表達她的愉悅,就在這時,我心裏突然湧起了一個想法,於是對她說:
註釋:
「啊,不錯,科爾先生……我的確從來沒有什麼苦惱。可也沒什麼喜慶的事!」
「我是不是有過苦惱?科爾先生,我來告訴您,讓您自己去琢磨吧。我是生在奴隸中間的;當奴隸的滋味我全知道,因為我自己就曾經是一個奴隸。嗨,先生,我的老頭……那就是我的丈夫……他對我很恩愛,脾氣也好,就跟您對您自己的太太那麼好。後來我們生了孩子……七個小孩……我們倆都很愛他們這些孩子,就跟您愛您的孩子一樣。他們都是黝黑的皮膚,可是不管老天爺讓孩子們長得多麼黑,他們的母親還是照樣愛他們,不肯將他們丟棄,不,隨你用全世界任何東西與她交換,她也不肯。
「唔,我以為……我是說,我的意思是……嗨,你根本就不可能有過什麼苦惱。我從來沒聽見你唉聲嘆氣過,也從來沒見過你眼睛里不帶絲毫笑意。」
她停止了抖動,歇了一會,默不做聲。然後,她朝我轉過臉來,沒有絲毫笑意地對我說:
「嗯,我心裏尋思著,要是我的小亨利找到機會開了小差,那麼他必定就會上北方區。所以有一天我就到那些大官們那裡去,在客廳read.99csw.com里,我就給他們請了個安,就像這樣,然後走過去,與他們談到我的亨利,他們仔細地傾聽我的遭遇,就好像我也是白人一樣。我又說:『我來問一下,是因為如果他逃掉了,到了北方,來到你們各位長官的地界,你們興許就看見過他,那你們就可以告訴我,好讓我將他找回來。他很小,左手腕子上與腦門頂上有道疤痕。』這時他們顯得很難過的樣子。將軍說:『他離開你有多長時間了?』我說:『十三年了。』於是將軍說道:『他現在不可能再這麼小了,他已經是個大人了!』」
「唉,先生,我生長在弗吉尼亞那個老地方,可是我母親是在馬里蘭長大的;說實話,她要是發起脾氣來,可真是厲害啦!好傢夥!他準是大吵大鬧一場!他發起脾氣來,總是愛說一句話。她將腰板挺直了,兩手捏著拳頭插在腰間,說:『我要讓你們知道,老娘不是生在平頭老百姓的人家,不能受你們這些流氓的嘲弄!我可是老藍母雞的崽子,我就是!』您知道嗎,馬里蘭生的人就是這麼稱呼自己的,他們對這個感到很得意。呵呵,她就是這麼說的。我永遠也無法忘記,因為她常說這句話,特別是有一天她說這話時,恰逢我的小亨利將自己的手腕給摔壞了,頭皮也碰破了,剛剛碰在腦門子頂上,當時黑鬼們並沒有立刻跑來照顧他,她便破口大罵。當他們頂嘴時,她就馬上站起來說:『喂!我要叫你們這些黑鬼知道,老娘不是生在平頭老百姓的人家,不能受你們這些流氓的嘲弄!我可是老藍母雞的崽子,我就是!』接著她去廚房收拾妥當,自己給這孩子包紮傷口。所以我被別人惹火的時候,也說這句話。
「唔,一天晚上,那是在星期五的夜晚,一下子來了一整排的人,那是從守這所房子的黑人衛隊里調配過來的,這所房子是司令部,您知道,這下我的興緻可高了!高興地發瘋了嗎?我簡直是歡呼雀躍!我興緻很快地轉到這裏,轉到那裡,簡直是渾身發癢,只渴望他們能夠帶著我跳起來。他們都在轉來轉去地跳舞!哎呀!他們玩的可真夠痛快!我也跟著越來越興奮,越來越高興!過了一會兒,有那麼一個穿著時髦的黑小伙在屋子那邊跳啊跳的過來了,他摟著一個黃皮丫頭翩翩起舞,他們轉呀轉呀轉地,看了真叫人陶醉。他們轉到我的身旁時,一會兒翹起這隻腿,一會兒又翹起那隻腿,還望著我那大紅頭圍巾直笑,與我打趣。我就冒火了說:『去你媽的!臭雜種!』那小夥子的臉色頓時變了,可只是一會兒,不久又喜笑顏開,與先前一樣。哦,就在這時,來了幾個奏樂的黑人,是樂隊里的,他們這些人好像總得擺個架勢不可。那晚他們剛擺出陣勢,我就給他們了一個下馬威!他們嬉笑著,這使我愈加惱火。別的黑人也跟著大笑起來。這時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我可真的生氣了!我的眼睛里簡直要冒出火焰來!我就站得直挺挺的,就像這樣……與我現在這樣,差點要碰到天花板了……我拽緊拳頭插在腰間,我說:『喂,你們給我聽著!我要讓你們這些黑鬼知道,我老娘可不是生在平頭老百姓家裡的,不能受你們這些流氓的嘲弄!我可是老藍母雞的崽子①,我就是!』這時,我看見那個年輕人站住了,他們瞪著眼睛,一動也不動,望著天花板,好像忘卻了所有的事情。哦,我就往他們黑鬼那邊衝過去……就像這樣,像一個將軍的神氣……他們就在我前面逃跑,跑到門外面去。這個年輕人出去的時候,我聽見他與另外一個黑人說:『吉姆,你先走,請你告訴上尉,我大概要到早上八點鐘的時候才能趕回來。我有點心事,今晚上再也無法入睡。你先走,別管我了。』」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