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加利福尼亞人的故事

加利福尼亞人的故事

作者:馬克·吐溫
「啊,我真感謝上帝沒有出什麼事情!」
一個老淘金人靠近他的耳旁說:「這是吉米·帕里什,他來說他們在路上耽擱了些時間,不過他們已經上路了,正在趕來呢。她的馬瘸了,但再過半小時她就要到家了。」
喬托著盤端來了酒水,分給大家,最後剩下兩杯,我拿起了其中一杯,但是喬壓低嗓子吼道:
「夥計們,我很害怕,幫幫我……我要躺下來!」
「你估計她什麼時候會回來?」
「啊哈,你又是這樣!將你的雙手拿開,讓我仔細看看你的眼睛。我讀她的信你總是這樣,我要寫信告訴她。」
「今天是星期三。她星期六晚上會回來,大概在九點鐘左右。」
「她出過什麼事情嗎?亨利,那純粹是胡言亂語。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在她的身上;你就放寬心吧。信上怎麼說的?說她很好,難道不是嗎?說她九點鐘到家,不是嗎?你見過她說話不算數嗎?唔,你從來沒瞧見過。好啦,那就別再煩惱啦;她會回來的,那是可以肯定的,就像你的出生一樣毋庸置疑。來吧,讓我們來裝飾下屋內吧……沒有多少時間剩下了。」
「疲憊?她會感到疲憊?哼,聽他說的!喬,你知道,不管你們當中誰,只要你們高興,她願意一連六個星期不躺下睡覺!」
前面的牆上就有一個黑顏色的胡桃木的小托架,我走到眼前,發現了這個並不惹人注意的相框,先前確實沒有注意到,照片是用早期的照相技術拍攝的。那是一位極其溫柔、和藹少女的臉龐,依我看來,她似乎是我所見過的最為美艷的女人。那男人接受了我流露在臉上的讚歎,心滿意足。
「她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會在家?」
時間一晃就到九點鐘了。亨利站在門口,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大路,內心的痛楚折磨得他有些站立不穩。夥伴們幾次讓他舉起杯來,為他妻子的健康與平安歸來幹上一杯。這時湯姆高聲喊道:
星期六下午,我發覺自己時不時地看著表。亨利注意到了,他帶著驚訝的神情說道:
「我只是順便來詢問下小夫人的境況,她什麼時候回來?她有書信寄來嗎?」
「嗯,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是願意傾聽的,亨利!」
在三十五年前,我曾經到斯達尼斯勞斯河去尋找礦產。我手裡拿著鶴嘴鋤,帶著淘金盤,背著號角,跋涉千山萬水。我走遍了很多地方,淘洗了不少的含金沙,總想著能夠尋找礦藏,發一筆橫財,但是卻一無所獲。這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樹木蔥鬱,氣候宜人,景色宜人。在許久以前,這裏人煙稠密,但是現在,卻人跡罕至,充滿魅力的人間樂園成了一個荒涼幽僻的地方。他們將地表給挖了遍,然後就悻悻離開了這裏。有一個地方,曾經是個忙碌熱鬧的小城鎮,有過幾家銀行,數家報紙與數家消防隊,還有一位read.99csw.com市長與眾多的市政參議員。然而現在,除了廣袤無邊的綠色草皮之外,空空蕩蕩,甚至察覺不到任何人類生命曾在這裏顯現過的最微弱的跡象。這片荒漠一直拓展到塔特爾鎮。在那一帶附近的鄉村,沿著那些遮蓋塵土的道路,是不是還能看到一些相當漂亮的小村舍,外表整潔舒適,像蜘蛛網一樣濃稠密集的藤蔓,像白雪一樣濃厚稠密的玫瑰遮掩了農舍的門窗。這是一些荒廢的宅院,很多年前,那些慘遭失敗、喪失信心的家庭將它們遺棄了,因為這些宅院既無法變賣出去也不能饋贈出去。大約走上半個小時的路程,就會偶爾發現一些用圓木搭建起來的寂靜的小木屋,這是第一批淘金人在最早的淘金時代所修建的,他們都是建造小宅院的那些人的長輩。有時,這些小宅院仍舊有人居住。所以,你就可以很自然地斷定這些居住者就是當初建造這個小宅院的拓荒人;你也可以推斷他之所以住在那裡的緣由……雖然他曾經有機會返回家中,返回到州里去過上好的日子,但是他是不願意回去的,而寧願拋棄財產。他深感恥辱,於是決意要與所有的親朋好友斷絕來往,彷彿他已經離開了人世。那些歲月里,加利福尼亞四周散居了許許多多這樣的活死人……這些憐惜的人,自尊心嚴重受到了打擊,四十歲就白髮斑斑,未老已衰。隱匿在他們內心深處的只有懊悔與冀望……悔恨自己虛耗美好的年華,祈望遠離世間塵囂,徹底與世隔絕。
這是一片寂靜荒蕪的土地!除了使人沉沉欲睡的昆蟲低吟聲,廣袤的草地與寂靜安寧的森林,毫無聲息;杳無人煙,獸類毫無蹤跡;任憑什麼也不能使你振作精神,使你感覺活著就是一件快樂的事情。故而,在一天正午時分過了許久,當我終於發現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由衷產生了一種感激之情,神情極為振奮,這是一位四十五周歲左右的男子,他正佇立在一間覆蓋著玫瑰花的精巧、適宜的村舍門旁。然而,這一村舍卻似乎沒有被棄之不顧的樣子;它的外觀表明這裏面有人居住,而且它還深受主人的愛護、關懷與照料。它的前院是一個花園,也同樣受到了如此禮遇;枝繁葉茂的鮮花正熱情奔放的盛開著,五彩斑斕,絢麗多姿。當然,我接受了主人的盛情邀請,主人招呼我,叫我不要客氣……這是鄉村的習俗。
「我聽見馬蹄聲了嗎?是他們回來了嗎?」
當喬聽說有封信時,就請求讀給他聽。信里對他親切的問候使這個老夥伴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但是他說,他老得不中用啦,儘管她只是提到他的名字,那也使他受不了。「上帝,我們多麼想念她呀!」
她會失望的……那漂亮的尤|物!假如是她親口對我說的這番話,那我就是最最幸福的九_九_藏_書人。我感覺到一種深沉、強烈的渴望,想能夠看見她,這渴望帶著那樣的渴求,是那麼的執著,使得我備感畏懼。我對自己說:「我要馬上離開這裏,為了我的靈魂得到安寧。」
他將我帶入一間卧室讓我洗凈雙手;這樣的卧室我已經很多年都沒有看見了。乳白色的床罩,乳白色的枕頭,鋪設了地毯的地板,裝裱了糊牆紙的牆壁,牆上面有好多畫,還有一個梳妝台,上面擺放著鏡子,針插於輕巧別緻的梳妝用品;牆角擺放著一個臉盆架,一個真瓷的缽與一個帶嘴的有柄水壺,一個瓷盤裡隨意擺放著香皂,在一個擱物架子上放著不止一打的毛巾……對於一個許久不用這種毛巾的人來說,它們簡直是太乾淨太凈白了,沒有一點模糊的褻瀆神靈的意識還不敢使用呢。我的臉龐又一次道出了內心想說的話,於是他滿心歡喜地回答道:
很快湯姆與喬也來了。於是大家就動手用鮮花將屋子裝飾起來。快到九點時,這三個礦工說,他們還帶來了樂器,也可以來伴奏,因為小夥子們與姑娘們很快就要到了,他們都非常想跳一跳美妙、老式的「布雷克道恩」①舞。一把小提琴,一把班卓琴,還有一隻單簧管,這些就是他們的樂器。他們一起彈奏起了三重奏,奏的是一些輕快的舞曲,還一面用大靴子踩踏出節拍。
「不行,你千萬別這麼做,亨利。我已經老了,你知道的,任何一點小小的失望都會使我淌下眼淚。我以為她已經回來了,可現在你只收到一封信。」
「死了?」
「結果他就神經失常了嗎?」
「就是它!你找到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找到的。那是她的照片。」
話還沒說完,他就幾乎倒下睡著了。這些人即刻靈巧地幫他脫去了衣服,將他抱到我洗手的那間卧室的床鋪上,給他蓋好了被褥。他們禁閉上了門房,走了回來,似乎想準備動身離開了。我說:「別離開呀,先生們,她不認識我呀,我是個陌生人。」
「星期六!哈哈,想起來啦,這個我是知道的。我懷疑最近我的腦子是不是出了毛病?我當然知道啦。我們為什麼不為她做好一切的準備呢?好啦,我現在得離開了,不過她回來時我會再來的,老夥計!」
我好像被人看穿內心秘密似的,感到有些困窘。不過我微笑著說,我等人的時候就是這麼一個習慣。但是他似乎卻不太高興;從那一刻起,他開始有點心神不定了。他有四次都拉著我的手,沿著大路走到那裡,從那裡我們可以眺望很遠的地方;他總是站在那裡,手搭涼棚,遙望著,好幾次,他都這麼說:

「哦,她現在不在家。她回去省親了。他們住在離這裏四五十英里遠的地方。到今天,她已經走了快兩個九_九_藏_書星期了。」
「請大家舉杯!再喝一杯,她就要到家啦!」
「別拿這一杯,拿那一杯。」
我按照他說的做了。亨利接過了剩下的那杯酒。他剛喝完這杯酒,時鐘開始敲擊九點。他聽著鍾敲完,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他說:
「喏,這時候你應該當著她的面對她說,你本來是可以待下來看見她的,可是你本人卻不願意。」
「或許比這更糟呢。她結婚半年後回家探望她的親人,在返回的路上,就是星期六的夜晚,在離這裏五英里的地方被印第安人搶走了。從此以後就再也沒聽聞過她的消息。」
「哦,是的,有一封信書信,你願意聆聽嗎?湯姆?」
亨利從皮包里將信取出來,說如果我們不提出異議的話,他將跳過一些私人言辭;然後他朗讀起來。他讀了來信的大部分……這是一件她親手製作,嫵媚優雅的作品,充滿著愛戀、祥和的情感。在信的附言中,還滿懷深情地問候和祝福湯姆,喬,查利以及其他的好友與鄰居們。
這時候,我一面擦拭著雙手,一面仔細地橫掃屋內的物品,好比別處來的人都喜歡這麼做的那樣,這裏的一切都讓他感到賞心悅目。緊接著,你明白的,我以一種難以詮釋的方式,強烈的意識到那個男人冀望我在這個屋子裡內發現某種東西。我的靈感完全正確,我看得出他正嘗試著用眼角悄悄地暗示來提示我,我也急切地想使他感到滿意,於是就主動地按圖索驥的尋找起來。我失敗了好幾次,因為我是從眼角向外查看,而他並沒有絲毫的反應。但是我最終明白了,我應該直視前方那個物品,因為一股無形般浪潮的喜悅之情向我襲來。他抑鬱不住的一陣笑聲釋放出來,搓著雙手,叫喊道:
「已經走了沒?不,你為什麼要走呢?請別離開,她會非常失望的。」
在第二次看見她的時候,使我原本堅忍不拔的意志徹底被瓦解了,我願意留下來嘗試一下。那天夜晚,我們安安靜靜地抽著悶煙,談天說地,一直聊到深夜時分。我們閑談了各種話題,不過都與她有關係。許久以來,我確實沒有過這麼愉悅、這些閑暇的時光了。周四來臨了,卻又清閑自在地悄悄溜走了。日暮時分,一個大個子礦工從三英里之外的地方來到這裏。他是一名拓荒者,滿頭銀髮,無所依靠。他用低沉、肅穆的口吻與我熱忱地打起招呼,然後說:
「從那時候起,他就一直沒再清醒過。不過他只是每年到這個時候才會愈發|情緒失常。在她要返回的前三天,我們就開始到這裏來,鼓勵他振作精神,問問他是否接到她的來信,星期六我們都到這裏來,用鮮花裝飾房屋,為舉行舞會做好相應的準備。十九年來,我們年年都是如此。第一年的星期六我們有二十七個人,還不算姑娘們;現在只有我們三個人了,姑娘read.99csw•com們都走了。我們喂他吃藥讓他睡覺,要不然他會發瘋的。於是他又會乖乖地等待來年……想著她與他在一起,直到這最後的三四天,他又開始尋找她,拿出那封可憐的舊書信,我們就請求他朗讀給我們聽。上帝啊,她是一個可愛的人啊!」
「我很遺憾,因為那時候我已經走了。」我惋惜地說。
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失落感。
他們面面相覷,然後喬說:
他就這樣反反覆復地重述了好幾遍。我開始為他的幼稚可笑感到非常羞愧,終於,在他又一次乞求地追問我時,我失去了耐心。我和他講話時的態度很粗魯。這似乎使他完全畏懼了,還將他哄嚇住。從此以後,他看起來似乎遭受了傷害,態度是如此的謙卑,以至於我悔恨自己做了件殘忍的、毫無必要的事情。因此,當夜幕低垂之時,另外一位老淘金人查利到來時,我感到非常高興。他緊貼在亨利的身旁,聆聽他讀信,商榷歡迎她的準備工作。查利隨即一句接一句地說出熱忱親切的言語,儘力驅散他朋友的不祥和恐懼之感。
星期五的日暮時分,又來了一位滿頭銀髮的老淘金人,他所居住的小木屋大概離這裏差不多有一英里。他說青年們想在星期六晚上來歡聚一堂,痛痛快快地玩一玩;如果亨利認為她在旅行之後,不至於會疲倦得支持不住的話。
①布雷克道恩舞蹈,美國黑人首創的一種舞蹈。
「都是他做的,都是她親自做的……全部都是。這裏沒有一樣物品不是她親手觸摸過的。好啦,你會想象到的……我就不必說那麼多啦。」
我聽著這些話,卻絲毫沒有留意。我深深陷入了內心的思索與矛盾糾葛之中。他走開了,我卻毫不知情。很快他就回來了,手裡握著那個相框,他將它拿到我的面前說:
「你認為她不會即刻就來,是嗎?」
徜徉在這樣一個宅院,簡直讓人身心舒暢。幾周以來,我沒日沒夜都與礦工們的小木屋毗鄰,熟知房屋內的一切陳設……髒兮兮的地板,從不摺疊的被褥的床鋪,錫制的盤子與錫做的杯子,鹹豬肉,蠶豆與濃咖啡,屋內沒有其他的裝幀,只有一些圖片釘在木頭牆上,這些圖片是從東部地區出版的插圖刊物中取出來的,裏面描繪了戰爭的場面。那是一種困苦的、凄涼的生活,沒有歡笑,人人都在為自己的利益盤算著。而這地方,卻是一個溫和舒適的棲息之所,它能讓人疲憊的雙眼得到休憩,使人的某種天性得以發揮。在經過長時間的絕食之後,當藝術品呈現在面前,這種天性認識使它一直都處於毫無意識的饑渴之中,而現在卻找到了滋補的營養品,而不管這些藝術品有可能是怎樣的低劣,怎樣的質樸。我總是不能相信一塊殘破的地毯能使我的感官得到如此愉悅的享受,如此令人滿心歡https://read.99csw•com喜;換句話說,我一直無法相信,房間內的一切會讓我的靈魂得到慰藉。那些糊牆的壁紙,那些帶框的版畫,鋪設在沙發上的扶手與靠背上的光彩斑斕的小墊布與檯燈座下的襯墊,幾把溫莎時代的小靠椅,還有鋥光透亮的古董架,上面擺放著海貝、書籍與青瓷花瓶,以及那種隨意擱置物品的細緻方式與風格,它們上面的痕迹,都是女人做家務殘留的,你見了會絲毫不會留意,然而一旦搬走,你即刻又會懷念起來。我內心的歡樂,從我的臉龐上顯現出來,那男子瞧見了滿是歡喜,因為這些歡樂是顯而易見的,以至於他好像與我們已經談論過這個話題似的回答道:
「她?可憐的人呀,她死了19年啦!」
他們將他扶到沙發上,他躺下去開始打起瞌睡來。可是過了一會兒,似乎有人在睡夢中說話一樣,他說:
一八九三年
「我有些焦慮了,我真擔心。我知道她在九點鐘以前是不會到的,可是好像總有什麼預告警示我出了什麼事情。你想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情的,對吧?」
當他讀完時,瞥了一眼湯姆,叫喊道:
「嗯,你這是怎麼啦?我以為大家都知道,她直到星期六才會回來的呀。」
「都是她做的,」他愛撫地說,「都是她親手做的……全部都是。」他向屋內瞥了一眼,眼神里充滿著深情的崇敬之情。畫框正上方,懸挂著柔軟的日本織品,女人們看似隨意擺設,實際上卻是破費了一番心事來裝飾的。那男子注意到它並不太整齊,他躡手躡腳地將它重現整理好,然後退卻幾步觀賞整理的效果,反覆這樣好幾次,直到他心滿意足為止。他用手掌輕柔地拍打了最後的兩下,說道:「她總是這樣做的。你也說不清楚它到底有什麼不對勁,可是它的確是有點不對勁,直到將他擺弄好了……擺弄好以後,也只有你自己知曉,但是卻僅此而已,你找不出它的規律。我估計,這也許就好比母親給孩子梳完頭后,再最後拍他兩下一樣。我經常看她擺弄這些小玩意,所以我也能完全按照她的方法做,儘管我不知道其中的緣由。可是她明白。她知道擺弄它們的緣由與方法;我卻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我只知道方式而已。」
註釋:
「你明白的,她喜歡有客人來與我們待在一起……那些博聞強識,善於言談的人……就像你這樣的人。這使她感到愉悅;因為她知道……啊,她幾乎什麼都知道,而且也很能閑談,唔,就像一隻小鳥……她還閱讀過很多書籍,哦,你會驚愕的。請不要離開,不會耽擱你很長時間,你知道,她會非常失望的。」
「她已經過了十九歲的生日,」他說著將相片放回原處;「我們就是在她生日那天舉行了婚禮。你看見到她的時候……哦,只有等一等你才能瞧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