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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

作者:馬克·吐溫
「你說這能怪罪於我們嗎,愛德華……真能怪罪我們?」她轉眼就凝望著躺在桌子上前來聲討的三張大鈔,剛才來道賀的人們還在這裏滿懷欽羡地看著,敬若神明地撫摸著。愛德華沒有立刻應答,後來他嘆了口氣,猶猶豫豫地說:
他的妻子立刻就會這麼回答……用發顫的聲音說:
「我的傭人將我的秘密出賣給他……」
「請你們不要威脅我,」那個陌生人鎮定自若地說:「我明白,我自己擁有合法權益,從來不怕說大話嚇唬人。」(喝彩聲)他坐了下來。哈克尼斯「博士」這時看到有機可乘,他是當地兩大富豪之一,另一位就是平克頓。哈克尼斯家開的簡直就是造幣廠,換句話說,他專賣一種風靡一時的藥品。他作為一個黨派提名的候選人,正在角逐議員席位,而平克頓正是另一黨提名的候選人。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激烈角逐,正日趨白熱化。對於金錢,這兩位都是充滿著貪慾,兩人都買了一大片土地,各有所圖,有一條新鐵路即將修建,所以他們兩人都想在州議會裡佔有一席之地,這有助於敲定對自己有利的路線,這場角逐可能是一票定勝負,勝者就可以發兩三筆橫財。賭資不小,而哈克尼斯又是一個大胆的投機商。他恰好緊倚著那位陌生人坐著。正當其他各位模範提出抗議、大聲疾呼,被人們取笑之時,他卻湊過身子竊竊私語地詢問到:
「你還想在銀行里獃著嗎?」
「哦,上帝保佑,我們被拯救了!……他將我們的信函弄丟了……這可是一百袋金子都換不來的事啊!」
「坐下!坐下!住嘴!你們這叫做不打自招。我們馬上就能在那些信函里找出你們的名字來。」
理查茲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
「別管我,我簡直興奮極了。你快來看信……快看呀!」
「這話不假,的確是金玉良言!如果大家認同主席所說的,就全體起立表示贊成。起立!來吧……嗨!嗨!嗨!……大家一起來!」
「是,先生。」
「他就做了一件又自然又合理的事情,他後悔不該好心拯救我,於是就揭了我的底……我是自作自受……」
「噢,我知道,我知道……一輩子沒完沒了的教育、教育、教育,教人要誠實……從搖籃里就開始教導起,拿誠實來做擋箭牌,抵制一切的誘惑,所以這誠實全是虛偽的誠實,一旦受到誘惑,就經不起任何考驗,今天晚上我們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上蒼有眼,我對自己這種像石頭一樣堅實的、無法腐朽的誠實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直到今天……今天,第一次真正受到這麼大的誘惑,我就……愛德華,我相信全鎮上的誠實都像我一樣變了味,就像我一樣,也像你一樣,都變味了。這是個卑鄙的市鎮,是個冷酷與吝嗇的市鎮,它除了這個遠近聞名與自命清高的誠實以外,根本就沒有絲毫的美德。我敢發誓,我確實相信,有朝一日,這種誠實在要命的誘惑腳底下肯定會栽跟頭,它的鼎鼎大名會像紙糊的房子一樣變成碎片。好,這一回我可是徹底實話實說了,心裏倒也覺得痛苦一點。我是個騙子,活了一輩子,騙了一輩子,可是自己還不知道。以後誰也別再說我誠實……我可擔當不起。」
「實話說出來真會沒臉見人,瑪麗,可是……」
「支票是哈克尼斯簽的。這究竟搞的是什麼鬼呀,瑪麗?」
回到家裡,他與他的妻子端坐下來又將這件神秘的蹊蹺事談論了一遍,他們簡直沒有絲毫的睡意。第一個問題是,那位給過異鄉人二十元錢的公民,究竟會是誰呢?這個問題似乎很簡單,夫妻倆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
「一點沒錯。我覺得簡直就是罪過,太難為情了。你呢?」
「準備,」瑪麗竊竊私語地說:「該念你的名字了,他已經念過十八個名字了。」
百分之九十的聽眾即刻站了起來……連人帶狗……這項提議猶如在旋風一般,表示贊同的喝彩與鬨笑聲中獲得通過。
「嗨,那是自然,不過他倒不在乎。讓我看,除了伯傑斯牧師,在我們這些人當中,最遭人恨的就是他了。」
一八九九年
「他就是送口袋來的那個人嗎?」
於是,他的妻子將那個天大的秘密告訴了他。這使他感到一陣精神恍惚,隨即他就說:
選舉日前三天,兩千名選民每人忽然獲贈紀念品一件……一塊大名鼎鼎的雙頭鷹假金幣。它的一面印著一圈字,內容如下:「我對那位不幸的外鄉人說的話是……」另一面印的是,「去吧,改了就好。平克頓(簽名)。」於是那場著名鬧劇的殘羹冷炙,就一起潑在了一個人頭上,隨之而來的則是災難性的後果。剛剛過去的那次哄堂大笑被重新演繹,矛頭直指平克頓,於是哈克尼斯的競選也就馬到成功了。
威爾遜:「我給過!」
「唉,這日子真難過,愛德華。猶如一刀捅到我們心窩上,還要他們格外開恩……真是現世現報呀!」
竊竊私語地回答:
「盡說些這種話,難道就對伯傑斯有什麼好處!」
「我們別忘了禮法。這件事顯然是哪裡出了一點小錯,不過,可以肯定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威爾遜先生給過我一個信函……我現在回想起來,他是給過我一個……我還保存著。」
「不是……不是。我們這是把話題扯遠了……上帝寬恕我們吧!你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撒過謊。可是現在……現在我們腳下的根基,眼看就要站不穩了,我們就……我們就……」她一時半會想不出詞語來表達,然後又斷斷續續地說:「別將我們引上邪路去……我想你是與別人保證過的,愛德華。那就算了。我們不說這件事了。好吧……這件事就算過去了,……還是高高興興的,別自尋煩惱了。」
「各位模範全都到齊!」
這兩位先生沒聽他敘述完,就扭過頭去,慢慢走開了。大約過了有十分鐘,兩個人都沒有吭聲,後來考克斯以生氣的口吻說道:
「想遮掩事實是毫無用處的……如今,我們面臨一個非常艱巨的問題。這個問題事關本鎮的榮譽,危及全鎮的名譽。威爾遜先生與比爾遜先生提交的對證詞有兩字之差,這件事性質非常嚴重,因為這表明兩位先生之中總有一位做過賊……」
許多人的聲音:「打開!……打開口袋!」
「這一袋東西你預計賣個什麼價錢?」
「可能來不及了,理查茲先生,不過我看一看吧。」
這一點不再那麼重要了……撒謊的事暫且不談,而且還留下了一點聊以自|慰的東西。而另外一點卻變得十分突出,他真幫過別人的忙嗎?你看,史蒂文森的信里說了,有古德森自己為證,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證明了……這簡直是他自己提交的證明,毋庸置疑。因此這一點就毫無疑問了……不!並不是毫無問題。他忐忑不安地回想起,幫忙的人究竟是理查茲,還是有其他什麼人,這位素昧平生的史蒂文森先生並沒有十分把握……況且,嗨,他還將整件事全都託付給理查茲!理查茲由只能自己來決定這筆錢的歸屬……倘若理查茲不是那個拿錢的人,他一定會胸懷坦蕩地將拿錢的人找出來,對此史蒂文森先生毫無置疑。被人擺布到這種地步,多可恨啊……嗨,史蒂文森難道就沒有留下這個疑慮嗎!他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呢?
「夠大了。夠大了。只不過那件事不是他的錯啊。」
「這是不打自招。我很愧疚,可是我還是非得說出來不可。只有我一個人才知道他的清白。我本來是可以挽拯救他的,可是……可是……嗨,你知道那時候全鎮上的人都義憤填膺……我簡直就沒有膽量說實話。一說出來,大家就會都衝著我群起而攻之的。我也覺得那樣做是很卑劣的,真是卑劣無比,可是我不敢,我沒有勇氣與眾人對著干。」
然而曾幾何時,哈德萊堡終於很不幸地得罪了一位過路的異鄉人……這也許是無意地,當然他們肯定也沒有在意,因為哈德萊堡是無求於人的,所以,無論是異鄉人的閑言閑語,還是高談闊論,哈德萊堡的人都毫無芥蒂。可是話又說回來,早知道這個人是如此的嫉惡如仇,不好招惹的傢伙,當初如果將這個人當作特例,那就要妥當一些。在他漫遊各地的整整一年時間中,無論那人走到哪裡,他總是將他的委屈銘記於心,每逢閑暇之時,他就要翻來覆去地思慮,總要挖空心思想出一個辦法來,讓自己心滿意足地報復一番。他想出了許多許多的主意,這些主意都很不錯,可是卻沒有一個是十分徹底的。最美中不足的在於,這些主意只能損害許多一個一個的人,而他所冀望的卻是能有一個使整個市鎮都遭受到影響的主意。不能有一個遺漏之人。最後他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巧妙的辦法,當這個主意在腦海中顯現的時候,他就感到了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覺得內心豁然舒暢起來。他即刻就開始擬定出一個具體的計劃,一面喃喃自語地說:「這個辦法才是最後的……我要破壞整個市鎮的清譽!」
威爾遜(用氣得打顫的聲音說):「大家要是容許我說句話,我就豁出去說句粗話……這筆他媽的錢!」
一天天過去了,哈里代的俏皮話越來越肆無忌憚、令人難堪,嘲諷盡致。他不辭辛勞地竄來竄去,那整個市鎮上的取笑,有時是譏笑個別人,有時則是譏笑大家。不過他的笑聲在全鎮上已經成為空前絕響了,這笑聲所傳之處,儘是些空曠而凄涼的荒漠。隨時隨地,連一絲笑容也無法尋蹤。哈里代將一隻雪茄煙盒子裝在一個三腳架上,拿著它到處奔跑,假裝是個照相機。他將所有碰見的過路人攔下來,將這個玩意對準他們說,「預備……請您笑一笑。」可是,這樣絕妙的玩笑也不能在陰霾的面孔上引起絲毫的反應,這使他們輕鬆了一些。
「三萬吧。」
「如此說來,他也就是那個化名史蒂文森的人啦,他用那個編造的秘密將鎮上所有的頭面人物都名譽掃地。現在,倘若他送來的是支票,不是現款,我們的清譽也就毀於一旦,原先我們還以為已經躲過一截了呢。熟睡一夜,我剛剛覺得心裏踏實了一點,可是一看見那個信函我又身處煎熬中。這信函不夠厚,裝八千五百塊錢,即便都是最大票額的錢款,也要比這厚一點。」
夫妻倆驚喜交加,頭暈目眩地癱坐在椅子上。瑪麗悄悄地說:
主席又掏出了一封,那些聽起來耳熟能詳的詞句又開始從他兩片嘴唇中淌了出來……「『你決不是一個壞蛋……』」
比爾遜的朋友們將他接到座位上,勸慰他鎮靜下來,威爾遜接著說:
「請您坐著就好,夫人,我不打擾您。好了……現在這東西藏得穩穩噹噹了,誰都不能輕易地想得知它在哪裡。太太,我能拜見您的先生嗎?」
「上床睡覺嗎?」
「你看……看看這個!一千五……一千五……一千五……三萬四。三萬八千五百!瑪麗,那一口袋東西本來不值十二塊錢,可是哈克尼斯……顯然是他……卻當作貨真價實的金幣付了款。」
「嗨,沒錯……沒錯,真是這麼說的,不過,我一想這件事竟會鬧得如此沸沸揚揚,一想到一個異鄉人這麼信得過哈德萊堡,這對哈德萊堡而言,是多大的臉面……」
唱完后,大家齊聲為「哈德萊堡的純潔以及我們的十八位不朽代表」歡呼雀躍,末尾又嗷嗷了幾聲。
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信函,撕開來掃了一眼,又驚又惱地站在那裡,許久都緘默不語。他六神無主地用僵硬的姿勢擺手,鼓足勁想說些什麼,卻垂頭喪氣地欲言又止。有幾個人大聲喊道:
停頓一下,這時……
有人問:「怎麼辦?」
比爾遜當時就站了起來,大喊叫喊道:
我與你素未平生,不過這沒有關係。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剛從墨西哥回到家中,就聽到了那條新聞。你當然不知道那句話是誰說的,可是我知道,在這世間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人是古德森。多年以前,我很熟悉他。就在那天晚上,我路過你們那個市鎮,並且在半夜的火車未到之前,一直在他家裡做客。他在暗處對外鄉人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在一旁聆聽到了……地點是在赫爾巷。當時,他與我繼續往他家裡走的時候,一路上都在談論此事,直到後來他家一面抽煙,還在一面閑談。他在談話中提到了很多你們鎮子上的人……對大多數人貶得都很厲害,只對兩三個人還算手下留情,這兩三個人當中就有你一個。我說的是「手下留情」……也就僅此而已。我記得當時他講到,說實在話,全鎮上的人他沒有一個喜歡的……一個都沒有,不過說到你……我想他說的是你……這應該不會有錯……曾經有一次幫過他一個大忙,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忙幫得有多大,他說他希望有一筆財產,臨死的時候就將它留給你,至於鎮上的其他居民,留給他們的只有詛咒。如此說來,只要你當初的確幫助過他,你就是他的合法繼承人,就有權利應得那一袋金子。我知道我可以信賴你的良知與誠實,因為每一個哈德萊堡鎮的公民都具有這些世代相傳、從未泯滅的天性,所以我現在就將那句話透露給你,我非常放心,如果你自己不應得這筆錢,一定會去將應得的人尋訪到,讓可憐的古德森得以報答他所說的那番恩惠。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你決不是一個壞人,快去改過自新吧。」
「上帝,連門都還沒有上鎖呢!」
主席(念道):「『我說過的那句話』,等等,『你決不是一個壞蛋。去吧,』等等。落款是格里高利·耶茨。」
「那麼,依靠誰來呵護這筆高尚的財富呢……靠全鎮人一起來呵護嗎?不!呵護哈德萊堡名望的責任是每一個人的,而不是集體的。從今往後,諸位人人都要親自承擔它的特別監護人,各司其責,使它免遭任何傷害。請問大家……請問各位……是否接受這個重託呢(台下紛紛應允)?那太好了。還要將這種責任傳給你們的後代,子子孫孫地傳下去。今天你們的純潔是毋庸質疑的……務必讓純潔永遠保持下去。今天,你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經受不起誘惑去觸碰別人的錢財,『非己之財,一文莫取』……一定要恪守這種美德(『一定!一定!』)。這裏我不想將我們鎮與別的鎮子進行對比……儘管有的鎮對我們缺乏善意。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讓我們知足常樂吧(掌聲)。我講述完了。朋友們,在我手下,是一位外鄉人對我們的令人信服的表彰。通過他,從今以後全世界將永遠明白我們是一些什麼樣的人。我們並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謹代表各位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謝,請諸位盡興,表示贊同。」
有一位鄰州的設計師兼屬建築商,近日來到這個前景慘淡的鎮上,冒著風險辦了一家小公司,掛牌已有一星期了,但還沒有一位顧客臨門。這人垂頭喪氣,後悔他不該來這。豈料,突然間撥開雲霧,重見天日。那小鎮大戶的太太們接二連三地來找他,悄悄地說:
「別說了!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來還是膽戰心驚的呢。那件事剛做完后,我就悔恨不已,所以我都沒敢跟你說,就怕你臉上神色不對,讓別人看出什麼端倪出來。那天夜晚,我心裏犯嘀咕,一夜都沒有合眼。可是過了幾天,我一瞧見誰也沒有懷疑我。從那以後,我又漸漸覺得我有幸幹了那麼一件事挺高興的。到現在我還高興呢,瑪麗……真別提有多高興了。」
「我們睡吧。」
「史蒂文森簽字的支票!倘若這八千五百塊錢是現鈔,我也就認了……因為那還像是命中注定的,瑪麗……我的膽識向來就不大,我可沒有勇氣嘗試,拿一張簽了這個招災惹禍名字的支票去兌現。那準是一個陷阱。那人本想套住我,我們好歹總算躲過去了,現在他又想出了一個新花招。如果是支票的話……」
①薩姆·勞森是《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et)的作者,美國知名的作家斯陀夫人(Hdrriet Beecher Stowe)筆下的一個人物,他是一個知足常樂、嘴不饒人的懶漢。
「他不是個壞人。這點我明白。他之所以人際關係不怎麼好,所有的理由就是因為那一件事情……就是鬧得滿城風雨的那一件事情。」
那一袋金子放在主席台前的一張小桌子上,全場都能看得見。在場的大多數人都饒有興趣地直盯著它,這是一種饑渴難耐的興趣,垂涎欲滴的興趣,望洋興嘆的興趣。佔少數的那十九對夫婦卻以親切、愛撫與擁有者的神情凝視著它,而這個少數派中的那一半男性,還忙著一遍遍地默誦感謝與會者歡呼與祝賀的答謝詞,他們很快就要站起來發表這篇振奮人心的答謝詞。這些先生中,不時有一位從馬甲口袋裡摸出一張字條來,匆匆瞥上一眼,將遺忘的詞句回憶起來。
「剛才我正想說,我們都知道你們是一片好心,理查茲先生,可是現在不是憐憫罪人之時。(「對呀!對呀!」的喊聲)從面容上我能看出你的修養,可是我不能允許你替那些人求情……」
「偷看!」比爾遜針鋒相對。「我非得讓你知道點厲害,無論是你,還是像你這樣的混蛋,膽敢……」


一個星期過去之後,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如痴如狂的自豪與喜悅之情已經漸漸地蘇醒過來,變成一種柔和的、甜蜜的、無言的欣九*九*藏*書慰……好像是一種意味深長、無以言清、不可言喻的自得心態。人人的臉上都洋溢出一種平和與聖潔的幸福快樂表情。
她將燈光擰小了一些,躡手躡腳地溜了過去,在那隻口袋旁邊雙膝跪了下來,伸手去觸摸它那鼓起的四周,愛不釋手。她那雙可憐的年邁的眼睛里閃出一種貪婪的目光。她一陣一陣地發獃,有時候又半似清醒、自言自語地說:「早知道我們該等一等多好啊!……啊,假如我們稍微再等一等,不那麼性子急的話就好了!」
「讓……你……保證?愛德華,你跟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一個有震懾力的聲音:「靜一靜!主席又從他衣兜里掏出東西來。」
「他向來都是這麼說的,一直說到他過世的那一天……而且還一點都不迴避他人。」
提議在歡呼聲中通過,於是大家又唱起了那首「天王調」,尾句改成:
於是這兩位朋友連晚安的告別話都沒有說一聲,就分手了,個人拖著苦惱的兩條要命的腳步,無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回到家中,他們的妻子都即刻暴跳如雷起來,迫切地詢問一聲「怎麼樣?」……然後她們用眼睛就能得出答案,於是不等對方用言語表達出來,就垂頭喪氣地坐了下來。這兩家都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這可是新鮮事,從前兩夫婦也有過拌嘴,可是都並不激烈,都不傷和氣。可是今天晚上的爭論,兩家人卻好像是一個師傅調|教出來的。理查茲太太說:
「哈德萊堡是腐蝕不了的……」
賣帽子的說:「我倡議,向特殊美德的化身威爾遜先生三呼萬歲……」
主席:「肅靜,請坐下……兩位都請坐下。這兩張字條無論哪一張,時時刻刻都沒有離開過我。」
「那沒有什麼關係的,愛德華,我現在與你想到一快去了。」
理查茲夫婦收到支票的一晝夜之後,他們的良心已經漸趨安穩下來,只是還無法振奮精神,這對老夫妻慢慢學會了在負罪的同時心安理得。不過有一件事他們還須學會適應,那就是,罪孽仍有可能被別人覺察之時,負罪感就會形成新的、實實在在的恐怖。這麼一來,負罪感就以活生生的、極為具體而又引人矚目的面貌呈現出來。教堂里的晨禱佈道是司空見慣的程序,牧師說得是老一套,做的也是老一套。這些話他們早就聽過千萬遍了,感覺都是廢話,與沒說一樣,越聽越容易打瞌睡,可是現在卻迥然不同,佈道詞好像成了帶刺的檄文,好像是直指著鼻子罵那些罪大惡極而又想矇混過關之人。晨禱一散,他們儘快甩開那些說恭維話的人,撒腿就往家裡跑,只覺得寒氣一直鑽入骨頭縫裡,這種感覺……一種隱隱綽綽、惶惶約約、模模糊糊的恐懼,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碰巧他們又瞥見了在街角處的伯傑斯先生。他們點頭與他打招呼,可他沒有搭理!其實他是沒有看見,可他們並不知道。他這樣是表示什麼意思呢?可能是……可能是……哎呀,可能有好多層可怕的意思。也許他本來就知道,理查茲本可以還他一個清白,卻不動聲色地等待時機秋後算賬?返回家中,他們憂心忡忡,不由得猜想那天晚上,理查茲對妻子透露伯傑斯無罪的秘密之時,他們的傭人也許在隔壁房間里偶然聽見了。緊接著,理查茲開始想象當時他聽到那個房間里有衣服窸窸窣窣的響聲,隨即他就確信真的聽到過。他們找個借口叫莎拉來,察言觀色,倘若她向伯傑斯先生出賣了他們,從她的行為舉止就能觀察得出來。他們問了她幾個問題……問得毫無邊際、前言不搭后語,聽起來莫名其妙,讓那姑娘覺得這對老夫妻一定是讓飛來橫財沖昏了頭腦。他們用犀利的目光緊緊盯住她,將她嚇壞了,事情終於弄假成真。她滿臉通紅,神經緊張,惶恐不安。在兩個老人眼裡,這就是做賊心虛的明證……她犯的總歸是一件彌天大罪……毋庸置疑,她是一個姦細,是一個叛徒。莎拉走了以後,他們開始將許多毫無關聯的事情東拉西扯,湊在一起,得出了可怕的結論。等到境況糟糕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時,理查茲驀然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的妻子問道:
「我真心諒解他了。」
「瑪麗,說不定那個外鄉人比這市鎮上的人更了解得清楚呢。」
「啊,原來所有的條子都念完了。」
「我……哎,瑪麗,我也是與你一樣的感受啊,我的確是這麼想的。這好像有些奇怪,真的,真是太奇怪了。從前我是決不會相信這種說法的……決不信服。」
於是他們又興緻勃勃地將話題引到了神秘的一袋金子上來。過了許久之後,他們的談話有時會漸漸地停頓下來……是因為沉思而停頓下來的。停頓的次數越來越多。最後理查茲竟完全想得入木三分了。他端坐了很長的時間,一雙眼睛默然地盯著地板,後來他的兩隻手漸漸地作出了一些神情緊張的動作,配合著他的心裏活動,這些動作似乎是表示他心煩意亂的心情。同時他的妻子也轉而陷入了沉思,緘默不語,她的舉動也漸漸顯露出困惑的煩惱。理查茲最後站立起來,茫然地在房間內來回徜徉,一面伸手騷撓他的絲髮,簡直就像一個患有夢遊症的人在做著噩夢時候的一舉一動。後來他似乎是拿定了一個明確的主意,他一聲不吭地戴上帽子,迅捷地從屋裡走了出去。他的妻子還是端坐在那裡,皺著眉頭沉思不已,似乎還沒有發覺到屋內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時而喃喃自語:「可別讓我們受到引誘……可是……可是……我們真是太窮了,太窮了!……,可別讓我們遭受到……啊,這難道會對誰有什麼損害嗎?……而且再說誰也不會知道……可別叫我們……」她的聲音這麼咕噥著越來越小,後來只剩下嘴唇微微顫動。過了一會兒,她抬頭掃了一眼,即刻以半驚半喜地神情喃喃自語地說……
於是他念了起來……帶著詫異地神情慢慢讀到:
「不錯,」理查茲說:「這樣的事只有他才會幹得出來,這也正是他的做派,像他這樣的人在鎮子里,再也挑不出第二個了。」
「唉,這太可怕了……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他沒將你的那份假對證詞還給我們。」
請予公布,或者用私訪的辦法找到物主也行……只要能找到物主,無論哪一種辦法皆可。這個口袋裡裝的是金幣,計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
「想辭職?」
「古德森就是這樣,完全展現出他的特點。他老是覺得他的主意比誰都強,只有這一點他才會自命不凡。」
這個建議在一片喧囂聲中通過並付諸實施。這時可憐的理查茲老漢站了起來,他的太太也與他並排站起來。她低垂下頭,不讓別人看出她在哭泣。她的丈夫一邊伸出胳膊挽著妻子,一邊用顫悠悠的嗓音說:
全場剛想將這句詞吼叫出來,馬上就有人編好了第三句……
「噢,那太好了。愛德華!為什麼?」
「我請求諸位諒解,讓我解釋一下這件非常痛心的事情。很抱歉,我要將這些話說出來,因為這必定會讓比爾遜先生受到無可彌補的損害。迄今為止,我一直對於比爾遜先生另眼相看、非常崇敬。過去我絕對相信,任何誘惑都奈何不了比爾遜先生……就像諸位一樣的相信。可是,為了挽回我自己的名譽,我只得說了……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無地自容地承認……現在我請求你們原諒……我曾經向那位落難的外鄉人說過那對證詞里包含的所有字句,連那三十個字的誹謗之詞也說過。(群情衝動)最近報刊上登出這件事以後,我回憶起了那些話,決定來領取這一口袋錢,因為我有充分的權利得到它。現在我請大家思考一件事,仔細推敲下,那天夜裡的外鄉人對我感激涕零,他自己也說到想不出恰當的字眼來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並且說倘若有一天他力所能及的話,一定要給重重的報答。那麼,現在我想請問諸位,難道我能想象……難道我能相信……就算想到天涯海角也想不到……既然他對我滿懷感激之情,反倒會作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情來,在他的對證詞里加上那完全沒有必要的三十個字?……給我設置這麼一個陷阱?……讓我在鄉親面前,在大庭廣眾之下,因為誹謗過自己的市鎮而醜態百出?這太荒唐了,真是讓人難以置信。他的對證詞,應該只包含我給他的忠告,即開頭那句情真意切的話。我對這一點毋庸置疑。只怕換了各位也會這麼想。你們決對無法想象,你幫了別人的忙,也沒有得罪過他,可他反而這麼卑劣地陷害你。所以我滿懷自信,毫不懷疑地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了開頭的那句話……結尾是『去吧,改了就好』……然後署上了我的名字。我正要將字條裝入一個信函,有人喚我到辦公室里去,這時我連想都也沒有想,就將那張字條攤開擺在桌上。」他停頓下來,慢慢地朝比爾遜轉過頭去,稍等了片刻,接著說:「請大家注意,過了一小會兒,當我回來的時候,比爾遜先生正從我的前門走出去。」(群情衝動)
必定是哪個護士夢中說漏了嘴,因為不出兩天,那些不宜外傳的片言隻語已經滿鎮皆知,讓人驚愕不已。那些話好像是說理查茲自己也申領過那一袋錢,但是被伯傑斯欺瞞了下來,然後又不懷好意地泄露出去。
「我也是。啊,親愛的,但願……」
疾風驟雨般的歡呼聲:「有四個模範了!」;「耶茨萬歲!」;「再掏一張!」
大家採納了這個提議,在狂熱的氣氛中,那條狗也來湊熱鬧。馬具匠工先投了一塊錢的標,從布里克斯頓來的人與巴南鎮的代表激烈競爭,標價每提高一檔,大家就歡呼一番,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越來越興奮不已,投標的人直衝向前,膽識越來越大,立場也越來越堅定,標價由一元飆升至五元,又飆升至十元,再飆升至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而後……
「請大家都出去一下。我想,他是要私下說點事情。」
霍華德·里·史蒂文森
十九家聖人中,碩果僅存的一位也被那隻慘無人道的錢袋吞噬了,哈德萊堡昔日輝煌的最後一塊遮羞布儼然落地。故而,它的哀傷雖然不算顯眼,卻相當沉重。
一陣低語聲掠過場內,意思是說,「他一箭雙鵰了」。
「說了又怎麼樣,那上面也說了可以微服私訪呢,只要你願意才算數。現在可好……是不是這麼說的?」
可是他已經走了。不過只去了一小會兒的時間。在離他家不遠的地方,他遇見報館的主筆兼老闆,就將那張條子交給了他,說道:「我這裡有一篇很好的新聞給你,考克斯……拿去發表吧。」
「做這種事情最拿手的顯然是威爾遜先生,僅憑這個,他就是『優良傳統發揚光大委員會』的主席了。我提議威爾遜代表他們那一幫人上前台來接受委託,保管這筆錢財。」
「裏面也許都暗藏著這個秘密。我提議你全都打開,將如此這般的那番話末尾的簽名都念出來……也念念開頭那八個字。」
「嗨,愛德華,簡直是糟透了!」她舉著支票,叫嚷起來。
「那上面明明是說了要發表呀。」
「約翰·華頓·比爾遜。」
這麼一來,他心安理得地放寬了心,可是還有一件瑣事卻總是擾亂他的注意力,他自然幫助過別人……這一點已經可以確信了,可究竟幫過什麼忙呢?他必須得想出來……這件事想不出來,他就會無法入眠,只有想出來,他才能心胸坦然,於是他一直思索著。他想到了十多件事情……從可能幫過的忙,直到很可能幫過的忙……可是這些事情好像沒有一件符合條件,沒有一件夠分量,沒有一件能值這麼多錢……值得古德森大亨能立下遺囑,留下巨額財產給他。這還不算,他根本就想不起自己曾經做過這些事。那麼,這個……那麼,這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忙,才能讓一個人如此感激涕零呢?噢……拯救他的靈魂!一定是這件事。對,他現在回想起來了,當初他曾自告奮勇地去勸古德森改邪歸正,苦口婆心的規勸他足有……他正想說規勸他足有三個月,可是經過慎重考慮,還是銳減為一個月,然後又銳減為一個星期,銳減成一天,最後消減得一點不剩。是啊,他現在想起來,那個場面真不好受,可是卻歷歷在目,古德森當時讓他離開,少管閑事……他可不會步哈德萊堡的後塵升入天堂!
愛德華墮落了……也就是說,他靜坐著一動也不動。他坐在那裡,雖然良心上受到了譴責,可是在這種境況下他卻身不由己。
主席:「肅靜,先生們,肅靜!坐下,你們兩位都請坐下。」
它又是一個誠實的小鎮了,倘若您想再鑽一次空,發現它還在打瞌睡的話,請一定要起早才行呀。
伯傑斯又將手伸到衣兜里。那對老夫妻戰戰兢兢地想站起來。伯傑斯摸了一會說:
「我們……我們也毫無辦法,瑪麗。這……唔,這是命中注定。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主席:「請坐下,先生!現在由威爾遜先生講話。」
比爾遜沒有經歷過令人意外的場面,他無可奈何地癱坐在那裡,可威爾遜是律師。雖然臉色蒼白,心煩意亂,他還是掙扎著站起來說:
於是他溜了出去,撇下了正在大聲喧鬧的聽眾,喧鬧聲中夾雜著亂七八糟的歡呼聲,「天王調」的歌聲,桀驁不馴地犬吠聲與「你……呀……決……唔……不是一個壞……唉……唉……蛋……阿……阿……阿門!」
「怎麼樣!」威爾遜大聲喊道:「依我看,這件事就算水落石出了!再清楚不過,我那張字條被人偷看了。」
「他們當然會這麼想的!」
「應該是的。」
理查茲用兩隻手捧著腦袋,喃喃自語地說:

「不!……不想了。」
後來場內終於平靜了許多,那位開衣帽行的說:
這一天,他一共接到了十一家的邀請。當天晚上他給女兒寫信,取消了女兒與她一個同窗之間的婚事。他說,她能找到一個比那小子好一萬倍的如意郎君。
第二天,護士們又傳出消息……古怪的消息。為了避免對病人不利,她們已經決定要將支票藏匿起來,可是等她們去找的時候,支票已經不在病人的枕頭下面……失蹤了。病人說:
「那『一件事情』,太對啦!就是那『一件事情』還不夠大么?」
於是,他用夢遊般神情恍惚的語調念起來:
「『我對那位不幸的外鄉人說的那句話是:「你決不是一個壞蛋,(全場瞪著眼睛望著他,大為吃驚。)去吧,改了就好。』」(全場議論紛紛,「真奇怪!這是怎麼回事?」)主席說:『這一張的落款是瑟盧·威爾遜。』」
許多人的聲音:「是那麼寫的……他說的對!」
「等下……等下……可別將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守著,愛德華!」
「主席先生,要讓我說,難道這兩位先生都沒錯嗎?我想請教你,先生,難道他們倆都對那位異鄉人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不成?我覺得……」
「L·因戈爾斯比·薩金特。」
「我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又不是我的招供。那件事情正鬧得新鮮、鬧得火熱,鎮上打算讓他『爬竿子』的時候,我遭受良心上的譴責,簡直受不了。於是我就暗地裡跑去給他通風報信,他就離開了這個市鎮,在外面住了一陣子,避避風頭,直到風平浪靜才回來了。」
「不行。」
「啊,」妻子寬慰的鬆了一口氣,大聲叫嚷著:「這樣我就高興了。只要他當初不知道你能夠挽救他,那麼他……他……唔,這件事就會好辦多了。唉,我原本就應該看得出他是不知道的,雖然我們對他很冷漠,但是他老是與我們套近乎。別人用這件事情來挖苦我,可不止是一兩次了。譬如威爾遜夫婦,威爾科克斯夫婦,還有哈克內斯夫婦,他們都不懷好意地拿我尋開心,明知道這會使我臉面無存,卻非要說『你們的朋友伯傑斯』怎麼……怎麼樣了。我可不想讓他總是糾纏著我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總是對此不依不饒。」
「哦,可伯傑斯遭人恨是罪有應得的……在這塊地方,他再也別想有人聽他講經佈道了。雖說這市鎮也固然算不上什麼,可人們對他總還是心裡有數的。愛德華,你看這個外鄉人指名要讓伯傑斯發這筆錢,這件事看起來是不是有點蹊蹺呀?」
理查茲臉龐上顯出一副別人看透了心事的窘態。
「命中注定!啊,一個人干出了這樣的傻事情,還要找什麼借口,那就什麼都是命中注定!無論怎麼樣,這筆錢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之下落到我們的手裡,這就是命中注定。可是你偏要自作主張,干涉上帝已經安排好的事情,是誰給了你這種權力?這叫做瞎折騰,就是這麼回事……無非是冒犯神靈的膽大妄為,根本就是與你裝出的那副溫和恭謙的派頭極不對稱,你明明就是個偽君子,卻偏偏要假惺惺地自以為是……」
世界上沒有什麼能像一篇誘導的演說辭,那樣富於煽動性,它能將不為聽眾所熟知的演說訣竅與騙術灌入聽眾的神經,顛覆他們的信念,放縱他們的情緒。威爾遜得勝落座,全場讚許的歡呼聲像浪潮一樣淹沒了他。朋友們群集在威爾遜四周,與他握手,向他道賀,比爾遜卻被呵斥聲壓制住,說不上片言隻語。主席使勁敲著小木槌,不斷地喊:
「我這種感覺已經過去了。我們就在這裏搭個臨時的床鋪吧。等候到明天早上銀行的金庫門打開,收進這隻口袋才行……哎呀,哎呀,要是我們沒有走錯那步https://read.99csw.com棋的話,那該多好啊!」
某人的聲音:「啊,虧他還是個浸禮會的信徒哪!」
「瑪麗,伯傑斯並不是個壞人呀。」
「從前我還以為,受人尊崇被人誇讚的滋味還挺不錯的呢。可是……現在我覺得……愛德華?」
「要是我們真能擔當得起這些美言,瑪麗……上帝見證,我從前的確擔當得起呀……我想,我情願不要這四萬塊錢。那樣我就會將這封信函藏匿起來,看得比金銀財寶還珍貴,永世留存。可是現在……有它像影子一樣在身邊聲討我們,這日子就沒法過了,瑪麗。」
「他走了!可是,哎呀,他也許來得太遲疑了……來不及了……也許還不晚……也許還來得及。」她站起身來,呆若木雞地想著,神情緊張地一會兒將兩手絞在一起,一會兒又鬆開。一陣輕微的顫慄掠過她的全身,她從干啞的嗓子里擠出了聲音說道:「上帝饒恕我吧……起了這念頭真是可怕呀……可是……上帝呀,看我們都成什麼樣子了……我們都變成怪物了!」
此刻在場的還有一位陌生人,他的模樣恰似佯裝成英國伯爵,又似乎不太像的業餘偵探。這人懷著濃郁的興趣一直注視著當晚的進程,心滿意足的表情溢於面容,心裏則一直在懷揣計謀。此時他的內心獨白大概是這樣的:「那十八家沒有一家投標,這可不夠圓滿。我一定要改一改……總要依照劇情的規矩來,得讓這些人將他們原來打算偷竊的這一袋東西買下來,還要讓他們出高價……他們當中有幾家闊綽的很。另外,我在估摸哈德萊堡人的本性時有一處失誤,那個讓我出現失誤的人理應得到高額回報,也必須要有人出這筆錢。理查茲這個窮老漢讓我看走了眼,他真是個老實人,這件事我雖然不能理解,不過我得認賬。是啊,他看我出的是『平局』,他自己卻擺出『一條龍』,他拿這筆賭資理所應當。倘若我能辦到,他還可能要贏一筆大錢呢。他的確讓我失算了,不過這事不提也罷。」
啊……有一點,他從一開始就忽略了。這件事,必須是他已經幫了別人的忙,卻「不知道這忙幫得究竟有多大」。嗨,真是的,要找這樣的事應該不費吹灰之力的呀……比找其他事情容易多了。果然如此,不久他又想出了一件。許多年以前,古德森眼看就要與一個名叫南茜,非常漂亮的艷女成親,但是出於種種原因,這件婚事後來還是告吹了,那姑娘死了,古德森依舊是個單身漢,而且慢慢變成了一個尖酸刻薄,看誰都不順眼的傢伙。那姑娘死後不久,鎮子上的人就得知,或是自以為早就知道,她有一點黑人血統。理查茲將各種細枝末節想了半晌,感覺他終於想起了一些與此有關的細節,這些細節一定是因為好多年無暇顧及,已經從記憶中漸漸淡除了。他似乎隱隱綽綽地記得,當初就是他自己發現姑娘沾染有黑人血統,也是他將這個消息告訴鎮子上的人,鎮子上的人也告知了古德森他們是從哪裡獲得的消息,他就如此這般地挽拯救了古德森,使他免於與那個血統不純的姑娘進行婚配。他幫了古德森一個大忙,卻「不知道這個忙幫得有多大」,說實在的,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是在幫助別人,可是古德森明白幫忙的價值,也明白他是怎樣僥倖逃脫的,於是在臨終前,對幫他忙的人千言萬謝,恨不得能留給他一筆財產。現在全都弄清楚了,事情再簡單不過了,他越想這件事就越明晰、越實在。最後,當他舒舒服服地躺下,心滿意足、高高興興準備睡覺之時,這件事在他的記憶中就像是昨天剛剛發生一樣。說實在的,他還能隱約記得古德森有一次對他表示過謝意。就在理查茲思索的這段時間,瑪麗已經為她自己花費了六千元買了棟新房子,還給她的牧師買了一雙拖鞋,此刻她安安穩穩地入睡。
他妻子自然是驚愕不已。
他們兩個人上了樓梯,就在此刻,有一個小夥子趕了上來,於是考克斯問道:
「從來沒有的事!……我發誓……」
接著兩人又互相指責對方是賊。
「『你決不是一個壞……』」
他將字條扔進了火中。
「愛德華!倘若當時鎮上要是真的追究出來……」
「主席先生,你一共收到幾個這樣的信函?」
鎮公所從未這麼裝扮艷麗過。內側的主席台後面掛上了鮮艷奪目的旗幟,兩邊牆上彩旗高懸,依次排開,樓座的前沿覆蓋著彩旗,柱子上也裹著彩旗,這一切都是為了給外鄉人加深印象。因為外地來賓,想必都不是等閑之輩,而且多半會與新聞界有良好的關係。全場都坐滿了人。四百一十二個固定座位內座無虛席。過道里擠出來的六十八個加座也擠滿了。主席台的台階上坐了人,有幾位重要來賓被安置在主席台就座,主席台前沿與兩側成馬蹄形擺放著一排桌子,桌子後面坐著來自各地的大批特派記者。人們的裝束達到鎮上有史以來的最高水平。這裏還頗有幾套價格不菲的華麗服裝,穿了這種衣服的女士看上去有點不大自然。起碼是本鎮人覺得她們不大自然,也許是因為鎮子上的人知道,她們從來沒有穿過這種艷麗的服裝,所以才有了這種感覺。
當然,場內一直回蕩著嗡嗡的交談聲……這是常事。可是後來牧師伯傑斯先生起立,將手往那隻口袋上一按,全場就安靜得很,只能讓他聽見自己身上的跳蚤磨牙聲了。他先敘述了錢袋子令人神往的來龍去脈,繼而熱情洋溢地談起了哈德萊堡因無懈可擊的誠實而獲得的歷史悠久、當之無愧的名望,全鎮人對這種名望感到衷心的自豪。他說,這種名望原本就是一份無價之寶,依靠上帝庇佑,如今這筆財富的價值更是變得無可估量,因為最近發生的這件事將哈德萊堡的名聲廣為傳頌,讓全美洲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這個鎮子上,並使哈德萊堡這個名字永遠……這一點他希望並且相信……成為「拒腐蝕」的同義詞。(熱烈掌聲)
有人說:「將不一樣的地方說出來。」
他觀察著投標的進程。漲到了一千塊錢之後,行情就不對了,漲幅漸漸放緩。他等待著……繼續觀察。一個競標的撤了,然後又是一個,又是一個。現在他加入進去投了一兩次標。當出價降到十塊錢一檔之時,他就加了五塊錢,有人跟著加了三塊錢,他等了一會,隨即猛抬升至五十塊錢,結果這袋東西歸屬他……標價是一千二百八十二塊錢。全場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卻又停頓下來,因為他站起來,舉起一隻手,開始說話。
「這樣辦興許最保險了。」
「撒謊!這是不要臉的謊話!」
「他嗎?他可沒想到我當初是可以挽救他的。」
「你是說,這些錢全都是我們的……不只是那一萬塊錢?」
話音還未落下就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在歡呼聲中……在主席的木槌聲中……有些好事之人將威爾遜抬到一個大個子朋友的肩膀上,正欲將這個勝利者送到主席台上去。這時候主席的嗓門壓倒了喧鬧聲……。
「明天上午吧……書面的。」
拍賣之時,理查茲愁容滿面地對妻子說:「瑪麗,怎麼能這麼做呢?這……這……你想,這是榮譽的獎賞啊,是褒獎清白人品的獎賞,可是……可是……怎麼能這麼做呢?我最好還是站起來……瑪麗,我們該怎麼辦呢?……你覺得我們應該……(哈里代的聲音:「有人出十五塊錢!……十五塊買這一袋!……二十塊!……好,謝謝!……三十塊……多謝!三十、三十。三十塊錢!……是有人出四十塊嗎?……這位出四十塊啦!接著來呀,先生們,接著來!……五十塊!……感謝你好心腸的天主教教友!增至五十啦、五十,五十塊!……七十!……九十!……好極了!……一百!……往上加呀,往上加呀!……一百二十……一百四十!……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呀!……一百五十!……二百!……真是太了不起了!有人出二百……謝謝!……二百五十!……」)
比爾遜:「我給過!」
「我無須賠罪,先生,不僅如此,我還要公開指控你從伯傑斯先生那裡偷走了我寫的那張字條,照原樣抄襲了一份,簽上你的名字掉了包。除此之外,你沒有別的辦法能得到這句對證詞,在場的人里只有我一個人掌握著這些話的秘密。」
「讓我說兩句吧。一點也沒有錯……理查茲先生,你說的話都對,本鎮上的人確實了解你們,確實喜歡你們,確實瞧得起你們,非但如此……大家還敬重你們,愛你們……」
「是呀,可是他就是為了這個,才遭人記恨的。」
將原委詳述道來……點滴勿漏……一千二百字。
「對……接著來!我們要萬古流芳了!」
哈里代的大嗓門又響徹起來:
「我們還要繼續開會呢,先生們,我們繼續!」
「怎麼樣!」比爾遜大喝一聲:「現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還想矇騙人,說你到底打算怎麼給我賠罪,給在場受侮辱的諸位贖罪?」
「哎,是啊……是有點怪。那是說……那是說……」
一陣肆無忌憚的狂笑衝破了禁忌,爆發出鬨堂地大笑聲。這種笑法讓明白人簡直就想哭。沒有受牽連的人們笑得眼淚直淌,肚子都笑疼了的記者們在紙上塗鴉,寫著那些誰也認不出的天書,一隻正在打盹的狗嚇破了膽,跳起來向一團糟的場面瘋狂嚎叫。在一片喧囂聲中,各式各樣的叫喊聲此起彼伏:「我們鎮上發財了……兩位拒腐蝕的模範!……這還不算比爾遜哪!」;「三個!……將『老實人』也算進去吧……越多越好!」;「對呀……比爾遜也當選了!」;「哎呀,可憐的威爾遜……遭受了兩個偷竊賊的愚弄!」
「都已經發走了,先生。」
大家聽從了這個要求。
這時,全場一片響徹天空的吼叫聲,打算將在這件事里能尋找到的樂趣一點不剩地全部發掘出來。十九家大戶中的幾個人臉色蒼白,痛苦難言,他們站起身來想往過道里擠,可是很多人大聲叫嚷著:
「我現在明白了,你看,可是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老是不用腦子,想吃後悔葯也來不及了。不過下一次……」
如果您願意公開尋訪,那就請您將這張紙條拿到本地報紙上去公開發表……另外加上幾句說明,即,從當日起三十天內,請申請人于星期五晚上八點蒞臨鎮公所,將他當初所說的話密封起來交與伯傑斯牧師(如果他肯幫忙處理的話),然後請伯傑斯牧師當場將錢袋的封條啟封,核對那句話是否相符,如果相符的話,就請將這筆錢,給予我這位業已經過核實的恩人,並請代以誠摯的謝意。
這兩個人本來癱坐在那裡,有氣無力,抬不起頭來,可是一聽到這些話,他們都像電擊一般挺身而出,想站起……
鎮上的電報局在那天晚上閉門的時間比平日晚些,原因是這樣的。考克斯報館里的編輯主任是美聯社的地方通訊員。他可以算是一位挂名的通訊員。因為他供給的稿件一年之中難得有四次在報紙上刊登出不過三十個字。可這一次卻與眾不同,他將捕獲到的線索電告之後,立刻就接到了複電:
伯傑斯為此受到了責難,但是他自己堅決否認有這回事。他說,將一個重病老人,神志不清的胡謅之言當真事,這可不公平。可是,說歸說,猜疑還是滿天飛,流言還是愈發增多。
時光流逝,預算開支也水漲船高,越來越沒度,越來越愚蠢,也越來越肆無忌憚了。現在看來,好像這十九家中的任何一家,在進賬日之前,不但要花光那四萬塊錢,而且還真的要在那筆巨款到手之時舉債。有幾戶,頭腦簡單不滿足於紙上談兵,竟真的花費錢財起來……靠賒賬度日。他們買地,抵押產業,買進農場,做股票投機生意,買艷麗的服飾,買馬,買各式繁多的東西,先用現金支付了零頭,剩下的錢款定期付清……以十天為限。沒過許久,這些人三思之後逐漸清醒,於是哈里代已經注意到一種可怕的憂慮,爬上了許多人的臉龐。他又迷糊了,不明白他們又憂從何來。「不是威爾科克斯家的小貓死了,因為它們本來就沒有生出來,沒有人摔斷腿,丈母娘的家沒有少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這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某人的聲音:「還有十七位模範!登台吧,先生們,接受委託!」
「這豈不是奇談!嗨,簡直就像是傳奇小說一樣嘛,就像我們與書本上看到的那些毫無蹤影的事情一樣。在實際生活里誰見過這樣的事情啊。」他現在欣喜若狂,神采飛揚,甚至是興奮不已。他將手指輕輕點了一點在他的老太婆的臉孔上,逗趣地笑著說:「哈哈,我們可發大財了,瑪麗,發財了,我們只要將這些錢埋藏起來,將那張紙條子一燒而光就行了。倘若那個賭鬼如果再來詢問這件事情,我們就愛理不理地瞪著眼睛望著他,說:『你到底說什麼胡話呀?我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你,也不知道你有一袋什麼金子,』那時候,他就會哭笑不得,還有……」
「我看時間不早了。這幾位先生的話不乏有可取之處,不乏趣味,也不乏魅力。不過,如果大家不怪罪的話,我就先走一步。承蒙大家讚許了我的請求,多謝諸位的盛情款待。請主席替我保管這個口袋,等我明天上午來取。另外,這三張五百塊錢的鈔票,也請您轉交理查茲先生。」鈔票交給了主席。「九點鐘我來取這口袋,十一點我會到理查茲先生府上交納上那一萬塊錢的餘下款額。晚安。」
「是的,先生。從今天起,到布里克斯頓和往下所有城鎮的火車時刻都更改時刻表了,先生……要發出的東西比往常早二十分鐘就得送到才行。我只好趕緊跑,要是去晚了兩分鐘的話……」
就在這個星期六的夜晚,郵遞員給鎮子上的其他各位大戶分別送去了一封信……一共送了十九封。每個信函都不一樣,信函上的筆跡迥異有別,可是裏面的信除了一個地方之外卻分毫不差。每封信都與理查茲收到的那一封如出一轍……筆跡與其他所有信件的落款都是史蒂文森,只是在有理查茲名字的地方換上了其他收信人的姓名而已。
全場又將這一句吼叫出來。歌聲剛落,傑克·哈里代用高亢嘹亮的嗓音補充了最後一句……
一陣旋風似的聲浪此起彼伏:「打開!打開!十八家好漢到前面去!『優良傳統發揚光大委員會』!拒腐蝕的……往前走!」
「不行啊,他到布里克斯頓了,也許要到後半夜才能回來。」
等了一會……絲毫沒有人應聲回應。
「你們別想再看見支票了……已經毀掉了。支票是從魔鬼那裡來的。我看見上面都蓋著煉獄的大印,我知道,送這些支票來是引誘我作孽的。」然後,他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又古怪又嚇人的話,別人也不太明白,醫生勸誡他們,這些話不要外傳。
「有一百六十磅重?唉,瑪麗,那等於有四……萬……塊錢哪……你想想……那可真是一大筆財產啊!我們鎮子上有這麼多財產的人過不了十個人吶。給我看看那張紙。」
「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一連串的吆喝聲從全場各個角落響了起來。
「為什麼?」
吟誦的聲音戛然而止。
「請坐下吧,理查茲先生。我們必須查驗其他字條……哪怕只是為了對那些已經行跡敗露的人公平一點,也理當如此。等這件事一辦完……我向你保證……就按你說的做。」
伯傑斯(簽名)
「你說的是什麼話!不是他的錯!誰都知道,就是他作的孽!」
主席數了一下。
伯傑斯熱情的辯解白費唇舌,這個臨死之人直到斷氣,也不明白自己又坑害了可憐的伯傑斯一次。他的老伴那天晚上也咽了氣。
「這兩張字條有一張寫著,『在寫給主席的所有字條……如果有的話……全部念完以前不要查看,』另一張上寫著『對證詞』。讓我來念一念。條子上寫的……是:
「可是,還繼續幹什麼呢,先生,剩下的不就是給錢了嗎?」
在此後的整整兩個小時內,他鞠躬盡瘁,忙於拯救古德森的生命。他嘗試著歷盡各種艱險拯救古德森一命。每次拯救行動都推進到了一個完滿的層次,就在他開始深信這一行動確有其事之時,總會冒出一個細節來干擾他,將整個事情都攪成無稽之談。就拿拯救落水的古德森,這個例子而言。這一次,他劈波斬浪向前沖,將不省人事的古德森拖上岸來,四周還有一大群人圍觀喝彩。可是,正當他已經將整個過程想好后,開始將一切都銘記於心之時,一大堆拆台的細節卻紛至沓來。這種事情,鎮上的人總該知曉吧,瑪麗總該知曉吧,自己的記憶里如果有這種事情,也會像太陽的光芒一般照得清清楚楚,這又不是那種不足掛齒的小事,怎麼會做完還「不知道幫了人家多大的忙」呢?還有,到了這個地步,他才想起來,自己還不會游泳呢。
主席:「肅靜!我現在宣讀那位外鄉人的另一個文件。文件里說:『如果沒有出現申領人(眾口一詞的大聲嘲諷),我希望你打開錢袋,將裏面的錢點交給貴鎮的各位要人,托他們保管(「呵!呵!呵!」的喊聲),並以他們認為最佳的方式,用於永葆貴鎮因拒腐蝕的真誠而獲得的崇高聲望,並使之發揚光大(又是一陣喊聲)……他們的名字與他們的成就將為這種聲望增添新的、普照四方的光彩。』(熱烈的譏諷喝彩聲轟然響起)好像就是這麼多了。不!……還有一段附言:
「不!」理查茲說:「我要有人在場。我要你read.99csw.com們都來聽一聽我的懺悔,好讓我死的時候像個人樣,別死得像一條狗。我誠實……與其他人一樣,是假裝誠實,我也與其他人一樣,一碰上誘惑就站不住腳跟了。我簽署過一紙謊言,申領過那個倒霉的錢袋。伯傑斯先生記得我幫過他一次忙,因為想回報(也因為他糊塗),他將我的申領信藏起來,拯救了我。你們都知道,許多年以前大家怪罪伯傑斯的那件事。我的證詞,也只有我自己,本來能夠給他洗刷污點,可我是個膽小怯懦之人,聽任他蒙受不白之冤……」
「這件神秘的事情誰也不知道,除了理查茲夫婦……還有我們……此外,沒有別的人了。」丈夫微微地觸動了一下,從冥思苦想中蘇醒過來,他凝神注視著他那臉色發白的妻子,然後遲疑不決地站起身來,偷偷地向他的帽子里瞟了一眼,又望著他的妻子……無言的詢問。考克斯太太三番五次地想說話又欲言又止,她將手按住嗓子,然後點點頭替代回答。隨即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那裡喃喃自語。
這時候大家又想出了一個主意……將開頭那八個字從主席手裡接過去。他正迫不及待地想要這樣做。此後他只須依次將字條緊握手中伺機等待著。大家則異口同聲,用整齊劃一、如歌一般的深沉語調吟誦出那八個字來(放肆地、惟妙惟肖,模仿一首耳熟能詳的教堂讚美曲的歌調)……「『你……呀……決……唔……不是一個壞……唉……唉……蛋』」然後主席說,「落款,『阿契波爾德·威爾科克斯。』」如此等等,一個名字接著一個名字,除了那倒霉的十九位大戶之外,人人都沉浸在越來越舒心的歡樂時光之中。有時念到一個特別響亮的名字,大家就讓主席停頓下來,一齊將那段對證詞從頭吟誦一遍,一直到最後那句話,「不是去地獄,就是去哈德萊堡……還是想辦法去前一個地方吧。」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他們還要加上一個氣勢磅礴、憂心如焚而又堂而皇之的「阿……門!」
「你先不用忙著去發那些早班郵件……什麼郵件都別先發,等著我吩咐你的時候再說。」
原官印:請使吾等免受誘惑。現官印:請使吾等受誘惑。

一陣狂風驟雨般的鬨笑聲轟然響起。
那天夜裡請來了醫生。翌日早上消息傳播開,說這對老夫妻病害得很厲害……大夫說,他們是因為獲得了那筆飛來橫財過於激動,再加上恭喜的人太多,貪了點夜,積勞成疾了。鎮上的人都真心實意地為他們難過,因為現在差不多隻剩下這對老夫妻能讓大家引以為榮了。
「『你決不是一個壞蛋……』落款,『奧斯卡·懷爾德。』」
「瑪麗,他這麼一來就萬事大吉,而且也就解拯救了我們。那件事,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提起了。」
接下來的那個夜晚,她們終於開口了,急切地回復道:
「『附言……哈德萊堡的公民們,沒有什麼對證詞……沒有人說過那些話(劇烈的騷動)。沒有什麼外鄉窮流浪漢,沒有那二十塊錢的施捨,也沒有為此表達謝意與捧場之類的言辭……這一切都是瞎編出來的(全場一片驚訝與快意的嗡嗡聲)。讓我來講述一下我的來歷吧……用幾句話即可。某日路過你們鎮上之時,我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但我本不該受此羞辱。倘若換了其他人,非得要殺了你們鎮上的一兩人才能感到心滿意足,清算總賬。可是在我看來,這樣的報復是小打小鬧,還不夠分量,因為死人並不能感覺到痛苦。再說,我又不能將你們斬盡殺絕……當然,就算我真能將你們斬盡殺絕,那還是不能滿足我的心愿。我想要毀掉這地方的每一個男人,以及每一個女人……要毀掉的不是他們的肉體,不是他們的產業,而是他們的虛榮……這是那些軟弱的愚蠢之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於是我喬裝打扮回到這裏來觀察你們。你們太容易被愚弄了,你們早就博得了崇高的誠實聲望,對此你們自然引以為豪……這是你們的寶中寶,猶如你們的眼瞳。當我發現你們小心翼翼而又十分警惕地戒備著你們自己與子女們受到引誘,我立刻就明白應當採取什麼措施了。嗨,你們這些頭腦簡單的傢伙,在所有的薄弱環節中,最薄弱的一環就是沒有經過誘惑考驗的道德。我制定了一個計劃,搜集了一張名單。我的計劃就是要腐蝕這個「拒腐蝕」的哈德萊堡。我的意圖就是要將數十個沒有任何劣跡,一輩子從不說一句謊話,也沒有偷過一分錢的男男女女都變成謊言之人與竊賊。不過我擔心的是古德森。他不是在哈德萊堡土生土長的。我擔心,一旦我的計劃開始實施,我的那封信函擺在你們面前,你們心裏就會想:「我們這裏只有古德森才會給一位窮鬼二十塊錢呢」……那樣,你們可能就不會上鉤。可是上帝將古德森接入天堂,那時候我就知道萬事大吉了。於是就巧設陷阱,放好了誘餌。也許,我不能將收到我寄的偽造對證秘語之人一網打盡,但是只要我明白哈德萊堡人的本性,我就能讓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陷入圈套(一些人的聲音:「沒錯……這些人一個個全都上了他的圈套。」)。我相信他們哪怕去偷盜這筆謊稱的賭資,也不會放過它,這些可憐的、經不住誘惑的傢伙,真是朽木不可雕啊。我想一勞永逸地斬斷你們的虛榮心,讓它永世不得翻身,然後再賦予哈德萊堡一個新的名聲……一個揮之不去的名聲……讓這個聲譽威名遠揚。倘若我已經成功了,就請打開口袋,召開「哈德萊堡永葆美名發揚光大委員會」的會議吧。』」
事出意外,人人都迷惑不解,那十九對夫婦更是怒氣滔天。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那時我寫的字條已經不在原先我置放的地方了。我發現了這一點,不過當時毫不在意,我想可能是風吹的。我絕沒有想到比爾遜先生居然會偷看私人文件,他是個有臉面的人,想必不會屈尊做那種事。恕我直言吧,我想,他將『決』寫成了『絕對』,這多出來的一個字就已經很說明問題,這是因為記性差了那麼一點。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能一字不漏地寫出對證詞來……而且是用高尚的方式。我的話說完了。」
眾人的聲音:「哇呀!又有新東西了?念一念!念呀!念呀!」
「扔進火里去!快點!我們千萬別上當。這是將我們與那些人捆綁在一起,讓大家都來恥笑我們的奸計,還有……快給我吧,你幹不了這種事!」他抓過支票,正想緊緊握住,一口氣送到爐火里去,可是他畢竟是個凡夫俗子,而且是干出納這一行的,於是他稍事停頓了一下,核實支票上的簽名。不看則已,一看,他差點暈厥過去。
「因為我有站起來的權利。也許您能行行好,給大伙兒說一說您幹嗎要站起來?」
瑪麗抬起頭來,直愣愣地望著他,可是他沒有看妻子一眼。停頓一會兒,她說:
「我看,這是暗示我們到偏遠的銀行去提款。興許哈克尼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這件事。那是什麼……一張字條?」
「瑪麗,假如說出來,不知道我們會失去多少人的好感,那麼一來……那樣一來……」
在困難日子里,你拯救過我。昨天夜晚,我拯救了你。這樣做是以撒謊為代價的,但是作出這個犧牲我無怨無悔,而且是出於內心的感激之情。這個鎮子上沒有誰能像我一樣深知您是何等勇敢、何等善良、何等高尚。您心底里是看不起我的,因為我所做的那件事簡直猶如千夫所指,這您也明晰,不過請您相信,我起碼是個知恩必報之人,這能幫助我承受精神負擔。
隨後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夫妻倆人都陷入了沉思。最後妻子抬起頭來說:
全場的人正憋足勁要爆發出一陣狂風驟雨般的歡呼雀躍聲,結果卻並沒有這樣做,反而像集體中魔似的,一起驚呆了一兩秒鐘。而後,一陣竊竊私語聲在全場蔓延開來……內容諸如此類:「比爾遜!哦,別逗了,這也太離譜了!拿二十塊錢給一個外鄉人……別管給誰了……就憑比爾遜!這話說給水手們聽還差不多!」這時,全場又因為發覺了另一件新奇事,突然平靜下來,在會場的一處站起來的是比爾遜執事,他滿臉忠厚地耷拉著腦袋。在另外一處,威爾遜律師也像他一樣站起來。眾人好奇地沉默了片刻。
瑪麗顯出一副惶恐不安的神情,緘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她才吞吞吐吐地說:
「『去吧,改了就好……否則,記著我的話……因為你作了孽,總有一天你得死,不是去地獄,就是去哈德萊堡……還是想辦法去前一個地方吧。』」
「因為誰都會以為那是古德森乾的。」
來了一個信差,送上一封信來。
「誰也不知道……我保證,誰也都不知道!」
「四萬塊錢。」
「可是,瑪麗,你也知道我們從小到大受的是什麼教育,就像全村的人一樣,簡直調|教得每逢有什麼老實的事情要做的時候,就不會有片刻的遲疑,這種作風已經完全成為了我們的第二天性……」
「那封信……伯傑斯的信!話里話外都是挖苦諷刺,我剛剛明白過來。」他複述著信里的話:「『你心底里不會看得起我,因為我做的那件事是千夫所指,這你也明白』……啊,現在再清楚不過了,上帝保佑!他知道我明白!你看他字眼用得多有學問。這是個陷阱……我瞎了眼,偏要陷進去!瑪麗,你……?」
「可是歸根結底,瑪麗,不管怎麼說,這樣做肯定是最穩妥的辦法了……肯定是,我們心裡有數。再說,我們還應該互相記住,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啊……」
「各門注意,各門注意……將門都禁閉上,可不能讓拒腐蝕的人離開會場!大家都坐下!」
「如果還來得及的話……」
「念呀!念呀!上面寫的是什麼?」
「你不能說?為什麼不能說?」
「這話才是字字千金呀!」
「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吧?」
主席繼續說道:
這時候,考克斯夫婦也吵完了嘴,言歸於好,他們上了床……思來想去,輾轉反側,煩躁不安,思量著古德森究竟對那個傾家蕩產的流浪漢說了一句什麼話,那真是寶貴的箴言,一句話什麼話,就價值四萬元,還是現款。
「名字!名字!他叫什麼名字?」
「愛德華,你要是等一等多好呀……你應該停下來仔細琢磨地想一想呀,可是你不,你非要一個勁直奔報館的印刷廠去,將這件事叫嚷出去,讓天下的人都知道。」
各位模範聚集到齊!
大家一躍而起,簇擁在威爾遜身旁,緊握著他的雙手,熱忱地向他道賀……這時候主席敲著小木槌,大聲喊著:
搭好了臨時床鋪,瑪麗說:
「發出去了?」這話音里流露著難以言傳的失望。
可是,到第二天晚上,這些男人又將這個問題擺弄出來……而且照舊會受到呵斥。不過呵斥的聲音卻小了一點。
「不,我是要……」
「愛德華,你為什麼不索要支票呢?」
那已經是過去多年的事情了。當時哈德萊堡是鄰近一帶最誠實、最正直的一個市鎮。它一直將這個沒有玷污的名望保持了三代之久,並且世代引以自豪,將這個榮譽看得比它所擁有的其他一切都更加寶貴。這種自豪感是如此的強烈,迫切地希望將這個榮譽永存於萬世,以至於它對尚處搖籃中的襁褓就開始循循善誘以誠實行為的原則。而且,在以後對他們施行教育時貫穿始終,將這一類的教誨作為他們教養的主要內容。同時還在對青年人的整個發育時期里,要求他們與一切誘惑徹底隔絕,為的是讓他們的誠實,能夠有充分的機會變得更加堅定而牢固,成為深入骨髓的品質。鄰近的那些市鎮都嫉妒這些崇高的榮耀,假裝著譏諷哈德萊堡以此為豪的得意心理,偏偏說那都是虛榮心在作怪。不過即便如此,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哈德萊堡實在是一個牢不可破的市鎮。假如有人追問下去,他們還會承認,一個青年只要是從哈德萊堡出去的,如果想要離家外出尋找一個好工作,那麼除了他的籍貫以外,無須任何其他憑證作為保證的條件。
「好吧,我給你。明天上午十時我到旅館里來。這件事我不想讓別人知曉,就我們倆私底下會面。」
皮匠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皮匠是個滿腹委屈的人,他自信有實力入選十九家大戶,但是沒有得到認可。因此,他的言談舉止也就摻雜了一些情緒。他說:
許多人的聲音(冷嘲熱諷地),「好主意!分享!分享!可憐、可憐這些窮鬼吧……別讓他們望眼欲穿啦!」
這時有十幾個男人站了起來,表示抗議。他們說這件愚蠢的事情一定是哪個小癟三瞎胡鬧,是對全鎮人的侮辱。毋庸置疑,這些簽名都是偽造的……
全場的人,包括客人在內,全都忍俊不禁。就連伯傑斯先生也暫時放下了架勢。這時,與會的人感到所有的拘束已經正式解除,於是大家就隨心所欲。一陣長時間的大笑,笑得風狂雨驟,暢快淋漓,不過最後終於停下來……這停下來的時間長得足以讓伯傑斯先生準備繼續發言,長得讓大家能擦拭去笑出的眼淚,跟著笑聲又爆發了,後來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直到最後,伯傑斯才一本正經地發表如下講話:
「這好像是用火寫的……真燙人呀。瑪麗……我又難受起來了。」
「威爾遜先生,您幹嗎要站起來呀?」
老夫妻情非得已,只好坐下來,丈夫對妻子竊竊私語地說:「別管多難受,只有等著了,等他們發現我們原來是替自己求情,那可真是太喪盡顏面了。」
眾人的聲音:「對!……主席說得對……在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硬是插|進來一杠子!接著來吧!……念名字!念名字!……就按剛才說的辦!」
「哦,別這樣,愛德華……我承受不了。」
她說不下去,傷心地痛哭了起來。她丈夫本來是想找幾句寬心的話安慰一番,可脫口而出的卻是這麼幾句:
「肅靜,先生們!肅靜!肅靜!幫幫忙,讓我念完。」場內恢復平靜后,主席繼續宣讀……接下來是:
還有一人百思不得其解……這就是伯傑斯牧師。近來他無論走到哪裡,不是有人尾隨著他,就是有人正在找他,只要他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那十九戶當中就肯定會有一家人出現,偷偷將一個信函塞到他手裡,再加上一句耳語:「星期五晚上在鎮公所拆開」然後就做賊心虛似的溜走了。他原本猜想,興許會有一個人申請領取那隻錢袋……也說不定沒有。畢竟古德森已經過世了,……可是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多人來申領。等到星期五這個偉大日子,終將來臨之時,他已經收到了十九個信函。
「我給你兩萬塊。」
成百人的聲音:「威爾遜!威爾遜!威爾遜!說說吧!說說呀!」
他接過信來就看,一目十行貪婪地讀著,他的腦海不禁頭暈目眩起來,那封信是從很遠的一個州寄來的,信里說:
第三天晚上,男人們再念叨這個問題的時候……語氣里透著苦悶與茫然。這一次……還有次日夜晚……妻子們略微有點心煩意亂,她們內心都有話想說。可是她們卻都沒有說出口來。
「唉,那個古德森究竟說過一句什麼話呢?」
隨即是死一般的沉寂。起初,一片憤怒的陰霾飄來,罩得人們臉色陰暗起來。過了一會,這片陰霾逐漸彌散開,一種幸災樂禍的神情取而代之。這種努力非常頑強,大家全力以赴,痛苦不堪地克服困難,才將它壓制下去。記者們,布里克斯頓鎮來的人,以及其他外地人都低垂著頭,雙手捂臉,靠全身的力氣與非同尋常的禮貌才忍受住。就在此時,一聲狂傲不遜的吼聲突然爆發,不合時宜地衝破了場內的沉寂……這是傑克·哈里代的聲音:
伯傑斯先生將那隻口袋撕開了一條縫,伸手抽出一個信函來。信函里裝著兩張摺疊的字條。他說:
「不是,想。」
「別動枕頭啊,你想找什麼?」
「尼古拉斯·惠特沃斯。」
皮匠:「好辦。這兩個人引用那句話時,用的字眼並非完全一樣。讀兩張字條當中相隔的時間長了一點,還插|進一段無休止的爭辯,要不是這樣,大家早就注意到了。」
「不行。」
「我對那位外鄉人說的那句……(眾人的聲音,「嗨!怎麼搞的?」)……話是:『你決不是一個壞蛋。(眾人的聲音,「上帝!」)去吧,改了就好。』(眾人的聲音,「噢,亂套啦!」)落款是銀行家平克頓。」
「這個,我……呢……這個,瑪麗,你看……」
「啊,愛德華,當初拯救他簡直是你的福氣,可憐的古德森!過去我從來不喜歡他,現在我倒喜歡上了他。做了這樣的事你都從沒有提起過,也從不顯擺,真是不錯,做的很好。」然後她又做了一點點小小的批評:「不過,你總該告訴我,愛德華,你總該告訴自己的妻子呀。」
「這話誰都會這麼說,愛德華……無論如何,私下裡總是會承認的。現如今有六個月了吧,我們這鎮上又是與從前一樣了……誠實、狹隘、自以為了不起,鐵公雞一毛不拔。」
「一位模範原來在這裏!」
「瑪麗,你想我會撒謊嗎?」
「嗯,好像是這麼回事。而且支票還是開給『持票人』的。」
這首歌唱得酣暢淋漓。然後全場興高采烈地從頭開始,又將四句歌詞唱了一遍,吟唱之聲波瀾壯闊,氣勢磅礴。唱完之後,又用雷鳴般的聲音為「將於今晚金榜題名的拒腐蝕的哈德萊堡及其各位模範」歡呼了三三得九遍,末尾還嗷嗷叫喊https://read.99csw.com了幾聲。
「『你決不是一個壞蛋……』落款,『羅伯特·提特馬什。』
一兩天過後,有消息說,理查茲太太說的胡話逐漸成了她丈夫胡話的翻版。於是猜忌越來越重,以至變成了確定無疑的事實,全鎮人為惟一保持晚節的大戶人家的清正廉潔所感到的自豪之情開始漸漸降溫,苟延殘喘了一段時間之後,漸趨熄滅。
「有五位當選了!將這些模範都摞在一起!接著來,接著來!」
「嗨,別說了!你心裏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事情呢?怪嚇人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你,快別想了!」
「這又是一次引誘,愛德華……我渾身直顫抖……可是,啊,我們已經逃過了一次誘惑,那或許該給我們提個醒了……(「是有人出六百嗎?……多謝!……六百五十,六百五十……七百塊啦!」)不過,愛德華,倘若你仔細想想……誰也不會有疑慮……(「八百塊啦!……哎呀!……出九百吧!……帕森斯先生,你是不是說……謝謝……九百!……這麼一袋真鉛寶貝九百塊就要出手了,算上鍍金全套在內的呀……等等!是不是有人說……一千塊!……多謝!……有人出一千一百嗎?……這一袋鉛即刻就要名揚四海啦……」)哦,愛德華,」(開始哽咽):「我們太窮了!……可是……可是……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吧……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吧。」
「我想說句話,請大家幫個忙。我是個做精品生意的商人,我與全世界各地熱衷錢幣收藏的客人都有生意往來,今天我買的東西原封不動就能賺上一筆錢。不過,倘若能徵得大家的同意,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將這些二十元面值的鉛幣每一塊都當真金使用,興許更值錢。只要你們同意我的辦法,我就將賺到的錢,分一些給你們的理查茲先生。今晚,他那牢不可破的真誠已經得到了如此公正與誠摯的認可。我準備分給他的那一份是一萬元,明天我就將錢交給他(全場放聲喝彩。可是那句「牢不可破的誠實」卻讓理查茲夫婦漲得滿臉通紅,不過,這被當作了謙虛的面色,所以並不妨事)。如果你們能以絕對多數通過我的提議……我希望能有三分之二的人贊成……我將視為全鎮的授權,我的要求僅此而已。只要上面有能激發好奇心,並使讓人不得不看的印跡,這種精品總歸就是好賣的。現在,也許我能徵得你們的許可,讓我將這每一塊假金幣都印上那十八位先生的名字,他們……」
多麼長的一篇預約稿件啊!編輯主任如約交付了這篇報道。於是,他就成為了全美國最洋洋得意的人了。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不可敗壞的哈德萊堡」這個名稱在所有美國人的嘴裏念叨著,從蒙特利爾到墨西哥灣,從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到佛羅里達的柑桔園,成千上百的人都在談論那個外鄉人與他的錢袋子,大家都在關心著能不能知道那位應得這筆錢的人,都翹盼能快一點看到這件事情的後續報道……越快越好。
「從前,別人的錢像水一樣嘩嘩地流過我手上,我心裏從來不畏懼,可是……瑪麗,我太累了,太累了……」
「好哇!好哇!今天是模範節呀!」
哈德萊堡鎮的人們一覺醒來,已經是名揚天下了,他們先是驚愕不已,繼而是歡欣鼓舞,洋洋得意。得意之情簡直難以言表。鎮上有十九位首要的人物及其他們的夫人都奔走呼號,握手言歡,笑逐顏開,彼此道賀,大家都說這件事情給字典上增添了一個新的名字……哈德萊堡,它是「不可敗壞」的同義詞……這個詞註定要在字典里萬古流芳!次要的、無足輕重的公民們與他們的妻子們也到處奔走相告,言行舉動也概莫能外。人們紛紛跑到銀行去看那隻裝著黃金的口袋,還沒有等到中午時分,就有許多鬱鬱寡歡、心懷妒忌的人成群結隊地從布里克斯頓與鄰近市鎮蜂擁而至。當日下午與翌日,就從四面八方湧來的記者來採訪這隻錢袋與它的來龍去脈,又將整個故事重新通報一遍,並且對錢袋作了即興的描摹與渲染,還有理查茲的家庭、銀行、長老會的教堂、浸禮會的教堂、大眾廣場,以及即將核實對證與交付那筆錢財的鎮公所,也都進行了一一的描繪。此外還給幾個人物刻畫了幾幅怪模怪樣的肖像,其中有理查茲夫婦,有銀行家平克頓,有考克斯,有報館的編輯主任,還有伯傑斯牧師與郵電所所長……甚至還有傑克·哈里代。哈里代,這個人遊手好閒,和藹可親、卻是個鎮上排不上號、放蕩不羈的漁夫與獵人,他是孩子們的朋友,喪家之犬的朋友,是市鎮上典型「薩姆·勞森①」。平庸的、皮笑肉不笑的、油腔滑調的小個子平克頓將他的錢袋給所有參觀的人展示,他高高興興地搓著一雙細皮嫩肉的手掌,極力渲染這個市鎮源遠流長的誠實美名,以及這次無語比擬的印證,他希望並相信這個榜樣將要名揚全美洲,對於重振世道人心方面將起到跨時代的作用。還有諸如此類的話語。
丈夫似乎有點左右為難,不知說什麼才好,妻子直瞪瞪地盯著他,等著他的答覆。後來理查茲終於開口說話了,他那遲疑的神情好像是表示他預先知道他的話可能要遭到質疑似的……
「好吧,太太,這絲毫沒有關係。我只不過是想讓您先生照看一下這隻口袋,如果我找到了物主,就請你轉交給他。我是異鄉人,您先生並不認識我。我是恰巧路過這個鎮子,但是卻特意來,了卻我一件長久放在內心的事情。現在我的事情已經辦好了,我可以很高興地離開了,內心還有些稍稍得意,以後您永遠再也不會見到我了。口袋上系著一張字條,上面將所有一切的事情都說得很清楚了。再見吧,夫人。」
「『你決不是一個壞蛋……』落款,『埃里費勒特·維克斯。』
全場又爆發出用「天王調」改編的油滑小調,一連唱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帶勁。到第三遍結束之時,全體起立唱道……
皮匠:「那麼,現在只要主席將錢袋裡的那句話查證一下,我們就能知道這兩個騙子哪一個……(主席,「肅靜!」)……這兩位投機分子哪一個……(主席,「肅靜!肅靜!」)……這兩位紳士哪一個……(哄堂大笑與雷鳴般的掌聲)……究竟誰有資格披戴紅花,榮任本鎮有史以來的首任騙子……他讓哈德萊堡丟盡了臉面,從今往後哈德萊堡也要讓他不自在!」(熱烈的掌聲)
理查茲太太端坐下來,興奮得顫顫巍巍,不久就轉入深深地沉思中……他是這樣思量的:「這是件事多麼蹊蹺的事情啊!……那位善心的人隨意施捨了一下,現在善有善報,得到的回報可真不小呀!……假如這件好事是我丈夫幹得,那該多好啊!……因為我們實在太窮了,簡直又老又窮!……」然後她嘆了一口氣……「可是這並不是我的愛德華做的,不是的,給異鄉人二十元錢不是他。這實在是可惜的很,真是,現在我明白了……」然後她打了一個冷顫……「可是這時一個賭鬼的錢哪!是不清不白得來的,我們可能不要這種錢,連碰都不能碰它一下。我可不願意靠近這種錢,這好像是髒兮兮的東西。」於是她到了離得遠一點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冀盼愛德華快點回來,將它拿到銀行里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可能有小偷會來,一個人在這裏守著真是可怕得很啊。」
註釋:
「名字!名字!」
一個聲音喊著:「好……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你為什麼這麼著急呀,我真是不明白。」
他將那張字條掃視了一遍,說:
由於人們的懇求與請願,州議會通過了法令……允許哈德萊堡更名為……(不要管它叫什麼名字了……恕不透露),而且還從世世代代刻在該鎮官印上的那句箴言中刪去了一個字。

眾人異口同聲地說:「對呀!對呀!到前面來吧,威爾遜!」
郵遞員遞交來一封書信。理查茲無精打采地將信函上寫的字與郵戳瞥了一眼……沒有一樣使他們感到面熟……他們將信丟棄在桌子上,又恢復了剛才被打斷的妄加臆測,煎熬著無望與沉悶的煩擾。兩三個小時之後,他的妻子疲憊地站了起來,沒有道別晚安就想上床睡覺……現在這已經成為了他們司空見慣的行為了……可是她在靠近那封信的地方停頓了一下,以冷淡的神情張望了它一會兒,然後拆開信函,大概的看了一遍。理查茲端坐在那裡,翹起的椅子背頂著牆邊,下顎垂在兩膝之間,他忽然聽見有什麼東西突然倒在地上。一眼望去,原來是他的妻子。他趕緊跑到她的身邊,可是她卻大聲呼喊道:
大家懷著極大的、發自內心的熱忱向理查茲夫婦歡呼致意,這時又有人提議推舉理查茲為神聖的哈德萊堡傳統的惟一監護人與化身,使他有力量也有權利面對整個世界的冷嘲熱諷,依舊昂首挺胸。
「亂說!」她大聲尖叫起來。
「我沒法相信,我也不相信。你是怎麼知道的?」
「嗨,問題倒不在這!這種事也說不定會有……一百年興許能遇上兩回……可是,另外有一件事百年也遇不上一次。他們倆誰也沒有給過那二十塊錢!」(一片喝彩聲)
「沒人向我出賣過……」
十一點鐘的時候,理查茲先生回來了,他的妻子迎面就說,「你回來了,我真是高興極了!」他卻說:「我可真是累壞了……簡直累得要命,窮日子可真不容易,像我們這麼大年紀的人,還要干這種倒霉的苦差事。老是熬呀、熬呀、熬來熬去,都只不過是為了那點薪水……給別人當奴才,別人可是穿著拖鞋,端坐在家裡,又闊綽,又舒坦。」
她緘默不語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把自己的手放在丈夫的胸口上說:
「是呀,想。」
答覆頗為畢恭畢敬:
理查茲太太渾身顫抖地飛速奔去將門鎖上,然後將窗帘放下來,驚魂不定地站在那裡,提心弔膽,還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的思緒與那一口袋錢能夠更加安穩妥當一些。她豎起耳朵聽聽有沒有小偷,過來許久,她抵擋不住好奇心,又回到燈下,看完了那張紙條上的話:
一個個的人名,接二連三地念下去,肆無忌憚的鬨笑聲又響徹起來。
早上九點鐘,陌生人來取了那隻口袋,裝在一輛馬車裡運到旅館去了。十點鐘,哈克尼斯與他私下交談一會。陌生人索要到手了五張由一家都市銀行承兌的支票……都是開給「持票人」的……四張每張一干五百元的,一張三萬四千元的。他將一張一千五百元的放進錢包,將剩下總計三萬八千五百元全都裝進一個信函,還在信函里夾了一張在哈克尼斯走後留下的字條。十一點鐘之時,他來到理查茲家敲門。理查茲太太從百葉窗縫裡偷偷地瞥了一眼,然後去將信函接了過來,那位陌生人一言不發地走了。她回來時滿臉通紅,兩條腿步履蹣跚,氣喘吁吁地說:
馬具匠工:「主席先生,在這幫所謂的正人君子之中,總算給我們留下了一位清白先生,他需要錢,也應該拿錢。我提議主席指定傑克·哈里代到主席台上去,拍賣那一口袋二十元一塊的鍍金幣,將拍賣所得給應得的人……這人正是哈德萊堡樂意表彰的……愛德華·理查茲。」
聽著妻子的話,愛德華有點跟不上,因為他總是心猿意馬……他在拚命地想究竟給古德森幫過什麼忙。
「各位朋友,大家都了解我們……瑪麗與我……了解我們這一輩子,我想,以前你們大家都喜歡我們,也看得起我們……」
「這個……呢……嗯……唉,瑪麗,我不能說!」
「你看,他……這個,他……他讓我保證不說出去。」
「芝麻開門……那句咒語到底是怎麼說的?我實在猜不透,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好吧,你過來吧,我們該上床了。」
這時,馬具匠工溫格特站起來提議,為「全鎮最清白的人、惟一沒想偷盜那筆錢財的大戶……愛德華·理查茲」歡呼。
這下輪到伯傑斯發獃了。他站在主席台上,茫然無措地張望這一位,又張望那一位,似乎不知所措。全場的人也都目瞪口呆。這時威爾遜律師開口了,他說:
「很好。」於是那位客人站立起來,向全場的人說:
「唉,假如我們要是能猜出來該多好啊!」
名單上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一念到與他相近的名字之時,可憐的理查茲就畏縮著,他不斷暗自數著,在緩期執行的痛苦中忍受著煎熬,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到那個時候,他就將擁有特權,與瑪麗站起來說完求情詞了。這段求情詞,他正欲打算這麼說:「……直到如今,我們從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只想安分守己地過日子,沒有丟過臉。我們過的是苦日子,年紀大了,又沒有子女幫襯,我們剛在河邊走了一回,就濕了鞋。我剛才站起來的時候,本來是想坦白交代,求求大家別在大庭廣眾之中誦讀我們的名字,覺得那樣做我們實在承受不起,可是大家沒有容許我說出來。這也算公平,我們應該與別人一樣自作自受。出了這種事情,我們心裏著實難受。活這麼大歲數,我還是第一次聽別人念叨我們的名字……而且還是罵名。請大家可憐、可憐……看在我們過去忠厚老實的情份上,請大家高抬貴手,別讓我們臉面上太過不去。」正想到這裏,瑪麗看他靈魂出竅的樣子,就用胳膊肘輕輕擦了他一下。這時,全場正吟誦到「你……呀……決……唔……」。
「你千萬別忘記……」
「別再這個那個的了,跟我說說吧,愛德華。我一直都深愛著你,現在更為你感到自豪。誰都相信,在這鎮子上只有一個慷慨大方的好人,原來你也是……愛德華,你怎麼不告訴我?」
「這有什麼好處,愛德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真心祈禱我們能想到一起去。你說出來吧。」
全場起立,以熱情洋溢地激|情,面對著這對老夫妻,各個角落揮動的手絹,猶如漫天飛舞的雪花,大家發出了充滿愛心的歡呼聲。
一個聲音:「那麼,現在誰該拿這袋金子呢?」
五十個人的聲音:「好了……錢歸威爾遜了!威爾遜!威爾遜!說吧!說吧!」
「啊,當然啦,這些我全都明白,可是只要你再仔細想一想,不就能想起來已經找不到這筆錢應得的人了嗎。因為他已經進了棺材,身後也沒有留下一男半女,連任何親屬都沒有,這麼一來,這筆錢要是歸了一個急等用錢的人,與誰而言都沒有受到什麼損害,再說……再說……」
在這個階段……也許大約在這個階段……那十九戶首要人家的一家之長在臨睡之前,差不多都要說一句這樣的話……通常是先哀嘆一口氣,然後才說道:
「兩萬五。」
「哪來的這麼多『那是說』呀?要是你的話,你會選擇他嗎?」
「現在我也高興呵,那樣對待他,未免也太可怕了。是呀,我很高興,因為你知道,你實在應該那麼做才對得起他。可是,愛德華,萬一終究還有那麼一天,這件事情最後水落石出了,那可怎麼辦才好啊!」
「附議!」
「算上已經查驗過的,一共十九封。」
「是呀。是與支票夾合在一起的。」
翌日,傑克·哈里代驚愕不已。他看出鎮上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臉上,重新呈現出安詳聖潔的快樂神情。對此他不但難以釋懷,也想不出詞來消除或者擾亂這種情緒。現在該輪到他對生活心存不滿了。他暗暗地對這種快樂的緣由作了諸多猜測,然而一經推敲,卻沒有一條能站住腳。他碰見威爾科克斯太太之時,看見她那心醉神迷的樣子,就想道:「她家的貓生了小貓咪沒」……去問她家的廚子,結果毫無此事。廚子也發覺了喜氣,卻不知喜從何來。哈里代發現「老實人」(鎮上人送的綽號)比爾遜臉上也流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就斷言比爾遜的哪一家鄰居摔斷了腿。但是調查表明,此事並未發生。格里高利·耶茨忍受著得意忘形只可能有一種緣由,就是他的丈母娘去世了,結果又猜錯了。「那麼平克頓……平克頓……他一定是要回來一毛錢的舊賬,這筆錢他本來以為毫無盼頭。」諸如此類。有的猜測只能心存疑慮,有些則業已證明是荒謬至極。最後,哈里代自言自語地說:「無論怎樣,當下哈德萊堡有十九家一步登天了。我還不清楚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只知道上帝今天不值班。」
這句話讓主席清醒過來,他大聲念出了那個名字:
現在我有一個這樣的辦法,如果你覺得微服私訪較為妥當,那就悉聽尊便。如果遇到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就請你將這張紙上寫的那句話告訴他。假如他回答說:「我就是那個人,我當初說過的那句話是什麼什麼的。」就請予以核實一下……也就是說,打開口袋,那裡面有一隻密封的書信,裝著那句話。如果那位候選人所說的話與此相符,那就將這筆錢交給他。別的話就無須再詢問了,因為註定,無疑他一定就是那位先生。
理查茲從信函里抽出一張紙,念了起來,信是伯傑斯寄來的。
主席將口袋扯開,抓了滿滿一把明晃晃、金燦燦的大塊錢幣,緊握在手裡搖一搖,再細細察看……
皮匠:「主席先生,現在有一點很清楚,這兩位先生當中反正有一個曾經藏在另一家床底下,偷聽別人的家庭秘密。要是不怕壞了開會的規矩,我就說一句吧,這件事他們兩個人可都幹得出。(主席,「肅靜!肅靜!」)我收回這句話,先生,現在我只提一條建議,九_九_藏_書假如他們兩個人當中有一個竊聽過另一個對老婆說的那句對證詞,我們現在就能將他揪出來。」
「唉,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事情再這樣下去非醜態百出不可,大家痛心疾首地注意到記者正奮筆疾書,拚命做記錄,很多人叫嚷著:「主席,主席!維持秩序!維持秩序!」伯傑斯敲著手裡的小木槌說:
「厚臉皮,撒謊!那是我親手寫的!」
全場即刻對這一消息報以興高采烈的歡呼聲,喧囂聲平息之後,皮匠大聲喊著:
「我對那位落難的外鄉人說的話是:『你絕對不是一個壞蛋,去吧,改了就好。』」伯傑斯念完后說道:
他們服從了,可是依然晃著腦袋,怒氣沖沖地喋喋不休。大家全都糊塗了,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奇特場面,人們都茫然無措。稍事停頓,湯普森站起來。湯普森是衣帽行的,他本來有意躋身於十九大戶之列,可是沒能如願以償,因為想要與十九大戶為伍,他鋪子里的帽子還不夠多。他說:
「寫的是什麼?念呀!念呀!」
「你想想看,瑪麗……他竟然信得過我。」
「嗯?」
兩天以後,消息愈加糟透了。這對老夫妻腦子有了毛病,做起了怪事。據護士親眼所見,理查茲擺弄過幾張支票……是那八千五百塊錢嗎?不對……是個驚人的數目……三萬八千塊錢!這麼大的數目總得有個緣由吧?
全場起立,發出長時間雷鳴般的歡呼聲,表達了他們的謝意,聲音震得四周顫動。大家落座以後,伯傑斯先生從衣袋裡取出一個信函。他撕開信函,從裏面抽出一張字條,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用語重心長的口氣慢慢念出了字條上的內容……聽眾如痴如醉地傾聽著這句有魔力的、字字千金的話:
「我並非要將我的恩公對我說過的那句話的前半部分引用得一字不差,因為那一半比較平淡,而且可能遺忘,但是結尾的三十個字非常醒目,我想也好記,如果不能將這些字,絲毫不差地重寫出來,該申請人即可視為騙子。我的恩公在開始時說過,他很少給別人忠告,不過一旦給人忠告,那必定是字字千金。隨後他就說了那句話……這句話將使我永記心間,一直沒有遺忘:「你決不是一個壞人……」
「我們馬上就能知道,這上面寫的話與封在錢袋裡那句話是否相同,如果相同……這一點毫無疑問……這一袋金子就屬於本鎮的一位公民了。從今往後,他將作為特立獨行的美德模範,佇立在國人面前,正是這種美德使本鎮蜚聲海內……比爾遜先生!」
「再掏一封!念吧!念吧!」
「讓我透透氣,瑪麗,讓我透透氣!這就像金子一樣呀!」
皮匠:「比爾遜的字條寫的是『絕對不是』,威爾遜字條寫的是『決不是』。」
「又拯救了我們一命。還要這種條件!」他把信函扔進火中。「我……我想真還不如去死,瑪麗,我真想無牽無掛。」
「確實如此。當然啦,他是滿不在乎大家會這麼想的。大家勸誡那個可憐的索斯伯里老頭去找他算賬,將這個罪名強加在他的身上,這老頭也就怒氣沖沖地跑去對他說了。古德森仔仔細細地將老頭從上至下地打量了一番,好像是要在他身上尋找一處能夠讓他特別鄙視的地方,然後對他說,『原來你是代表調查委員會的呀,是不是?』索斯伯里說那差不多就是他的身份。『哦。按照你所說的,他們是想仔仔細細地問清楚呢,還是聽點簡單的情況就行了呢?』;『古德森先生,如果他們想要仔仔細細地詢問清楚,我就再來一趟吧,你先給我一個簡單的答覆就行。』『那簡直是好極了,你就讓他們全都見他媽的鬼去……我覺得這夠簡單的了。索斯伯里,我再對你勸誡幾句,你再來仔仔細細探聽情形的時候,就請帶個籃子來,將你那幾根老骨頭拎回家去。』」
與此同時,考克斯也從辦公室的地方回到家中,將這件蹊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的妻子,他們也很熱忱地談論了一番。並且猜想到了去世的古德森,認為全鎮上的男人中只有他才會那麼慷慨解囊地拿出二十元錢,這麼一大筆款項去拯救一個蒙難的異鄉人。後來他們的談話中斷了,兩人都緘默不語,轉入深深地沉思中。他們漸漸地神情緊張與煩躁起來。最後妻子說話了,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著:
於是,理查茲與考克斯步履匆匆地穿過夜深人靜的街頭,從相對的方向急急忙忙地迎頭走來。他們在印刷廠的樓梯底下彼此碰了面,兩人都氣喘吁吁,他們接著夜色互相察看著對方的神色。考克斯悄悄地問道:
「不!……不!……理查茲先生,你……」
主席打斷了他的話:
三個星期就這樣逝去了……還剩下了一個星期。那是星期六的晚上……晚飯已經吃過。如今的星期六沒有了以往那種熙熙攘攘逛商店、買東西,到處開玩笑的場面,街面上空空蕩蕩,人跡罕至。理查茲與他的老伴獨自坐在他們那間小客廳里……神情沮喪、愁眉不展,都在想著心事。這種情形現在已經成為他們晚間的習慣行為,從前他們過去一向的老習慣……閱讀書籍、編織物品與隨心所欲的閑談,或是與鄰居們互相串門,這一切都已經成為了過去,被他們所遺忘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也許有兩三個星期了。現在誰也不會閑扯,誰也不閱讀書籍,誰也不互相串門……全鎮上的人都坐在家中唉聲嘆氣,愁眉不展,沉默寡言,都想猜測出那一句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愛德華。」
夫妻倆一夜都沒睡著,瑪麗高高興興地忙著想心事,愛德華也忙著尋思著,卻不怎麼高興。瑪麗考慮該如何使用這筆錢。愛德華使勁回憶自己對古德森的恩惠。剛開始,他還因為對瑪麗說了謊話……如果說那也算是謊話……有點揣測不安。後來他經過再三思索……就算說的是謊話,那又能怎麼樣?這能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們不是也經常弄虛作假嗎?既然假的能作,怎麼就不能說呢?你看瑪麗,看看她都做了什麼。他抓緊時間做善事的時候,她做了什麼呢?她正在痛悔不已,後悔自己沒有毀了那張字條,將錢截留下來!偷東西能比說假話好多少呢?
六個月過後,他乘坐一輛小馬車,又再次來到哈德萊堡,大約在晚上十時左右停在銀行的老出納員的家門口。他從馬車上取下一個口袋,扛在肩上,步履蹣跚地穿過院落,走到裏面敲了敲門。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了一聲「請進」,他就進去了。他將那隻口袋放在客廳里的火爐後面,很有禮貌地向那正在燈下坐著看《教友導報》的老太太說:
六天過去,又傳來了新的消息。這對老夫妻就要咽氣了。到了彌留之際,理查茲神志忽然清醒起來,他讓人去請了伯傑斯。伯傑斯說:
比爾遜與威爾遜各自轉過臉來,面面相覷。比爾遜話裡帶刺地問:
銀行家平克頓與其他兩三位富家子弟,籌劃著蓋鄉村別墅……不過他們要先等等再說,這種人是不會輕易下注的。
理查茲說的是真話,那些支票再也沒有人看到過。
「巴克利·古德森。」
「現在我所擔心的是他會怎麼看待我們,愛德華。」
「是呀,瑪麗,這就比什麼都要緊。我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那只是一時的煩躁,根本就不算一回什麼事情。你跟我親親嘴吧……好了,什麼事也沒了,我也不再有什麼埋怨了。你那是弄什麼東西來了?口袋裡是什麼?」
「愛德華,你想是……」
「他媽的,那裡還會有下一次!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有什麼下一次了。」
「沒有……他是要緊握在手裡,以便整治我們。瑪麗,他已經向別人揭了我的底。我明白……我全明白了。做完晨禱以後,我在好多人臉上都看出這層意思來了。啊,我們與他點頭打招呼,他卻不搭理……干過什麼他自己心裡有數!」
「坐下!」主席喝令嚴詞地說,他們都屈服了。「我剛才說,這件事情的性質非常嚴重。這件事情……雖然只是他們倆人之中的一個人做的,可是問題卻沒有這麼簡單,因為現在他們兩個人的名譽都處於可怕的險境。我能不能說得更嚴重一點,是處於難以脫身的險境之中呢?兩個人都漏掉了那至關重要的三十個字。」他停頓了一下。在這幾秒鐘的時間內,他故意讓那遍布全場的沉靜凝聚起來,強化它讓人深刻印象的效果,然後接著說:「好像只會通過一種方式才會出現這樣的事。我請問這兩位先生……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你們是不是合夥的?」
「感謝上帝,我想也不會有人提起了。」
「肅靜!請回到你們的座位上去!你們都忘了,還有一張字條沒念。」會場恢復平靜之後,他拿起那張字條正要開始念,卻又將它放了下來,說道:「我忘了,要先念完我收到的所有信件,才能讀這張字條。」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信函,抽出裏面的信來掃了一眼……愣了一下……將信拿得遠一點,仔細端詳……眼睜睜地看著。
這條路行不通……他並沒有拯救過古德森的靈魂,理查茲泄了氣。稍事停頓,又一個想法湧現出來,他挽救過古德森的財產嗎?不會,這辦不到……他是個窮光蛋。拯救過他的命?對呀,正是。哎呀,他早就該想到這一點。這一次他總算走對正途,確信無疑。頃刻間,他的想象機器就開始忙碌的工作起來。
我是一個外國人,馬上就要返回本國去了,以後就永遠在那裡常住下去。我在貴國居住了很久,承蒙貴國優待,心中不勝感激,尤其是感謝貴國的一位公民……一位哈德萊堡的公民……我想格外的致以謝意,他在一兩年前曾經給過我莫大的恩惠,實際上是兩個很大的恩惠。容許我細緻地敘述經過吧。我從前是個賭徒。我是說我從前是。我過去時一個輸得傾家蕩產的賭徒。我在那天夜晚來到這個鎮子上,餓著肚子,身無分文。我向人們訴求幫助……在黑暗中,我不好意思在亮堂的地方行乞。這回幸好我求對了人。他給了我二十塊錢……也就是說,按照我當時的想法,他事實上是拯救了我的性命。同時他又給了我財運,因為靠著那筆錢,我又到賭場里發了橫財。後來我將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銘刻在心,直到今天我都還沒有遺忘。他這句話,最終使我心服口服,我的品質才沒有完全被扭曲,我從此再也沒有賭博了。現在我也不知道那位恩人究竟是誰,可是我要將他尋訪出來,我要讓他得到這筆錢,由他施捨出去,或者丟棄掉,或者自己留存下來,隨便他怎麼處置都行。我只不過是我向他表示知恩圖報之意而已。倘使我可以在這裏住上一些日子,我本來就可以親自去找尋他,但是那都沒有關係。他一定能被尋訪出來的。這是個城市的鎮子,不可能被敗壞的鎮子,我知道我盡可以信任它,無須擔心。誰要是能說出那位先生當年對我說的那句話,就可以證明他是我的恩人,我相信他一定還會記得這句話。
皮匠(尖酸刻薄地):「這好辦呀。應該將這筆錢讓那十八位拒腐蝕的大人平分。他們每人給了那落難的外鄉人二十塊錢……外加一番忠告……他們輪流說了一遍……從頭到尾共計花費了二十二分鐘。在外鄉人身上下注……共計三百六十塊錢。現在他們只不過是返回本錢……外加利息……共計四萬塊錢。」
這位老太太很害怕這個神秘的大個子異鄉人,後來看見他走了,倒是覺得心裏很踏實。然而她的好奇心也被引誘起來了。於是就一直往口袋那邊直奔而去,將那張字條拿出來看看。那上面寫著的話是這樣開頭的:
「我敢發誓,我認出他來了!昨天晚上我就覺得,從前在什麼地方可能見過他。」
「我很替你感到難受,愛德華,這個你都明白的,可是你得自己想開一點才行,我們總算能維持生活,我們還有很好的名聲呢……」
在他們從事這項艱苦工作的同時,他們的妻子卻用了一夜的時間來輕輕鬆鬆地花費錢財。一夜之間,十九位太太平均每人將那隻口袋裡的四萬塊錢花銷了七千塊……加起來合計是十三萬三千塊錢。
再往深處思索一下。在史蒂文森的印象中,留下名字的人不是別人,就是理查茲,讓他覺得應該拿錢的人就是理查茲,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這一點感覺不錯。是的,這一點感覺很好。說真的,他越往下想,這種感覺就越好……直到這種感覺漸漸成為實實在在的證據。於是,理查茲即刻將這個問題棄置一旁,不去考慮它,因為他有一種直覺,證據一旦成立,最好不要再去糾纏。
「我請求主席念出那張字條上的簽名。」
「我們想最好將支票……」
「不勝榮幸。因為那張字條是我寫的。」
「價錢就是四萬塊,一分錢也不能少。」
「而現在,你在這裏耍著嘴皮子的時候,那一袋子錢可還在這裏,現在很快就要到小偷活動的時候了。」
妻子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慢條斯理地說:
夫婦倆相互愛撫,在長靠椅上度過了半個小時的快樂時光。舊日的時光又重新來臨……那種時光從他們相愛時就開始了,直到那個外鄉人帶來這筆該死的巨款后才被打斷。過了許久,妻子說:
有人用哭腔唱起歌來,用的是那首好聽的「天王調」中「男人們都畏懼那些漂亮的女主人……」那幾句的曲調(省略了「今天是」那幾個字),聽眾們高高興興地一起唱著,這時,有人不失時機地提了一句詞……
「我失策了。你的誠實超越了誘惑力所能及的範圍。對此我本來有迥然有別的看法,但是在這一點上我錯看了你,我請求你的寬恕,真心誠意地請求你的諒解。我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同樣是誠心誠意的。這個鎮子上的其他人不如你的一個小小手指頭。親愛的先生,我曾與自己一本正經地打過一個賭,賭的是能將你們這個居功自傲的鎮上十九位先生拖下水。我輸了。拿走全部賭資,這是你應得的。」
有二三十個人的聲音喊道: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能猜得出古德森對那個異鄉人說過什麼話就,那該多好啊。」
「下周一到我們家來……不過這件事你先別聲張。我們正盤算著蓋房子呢。」
然後發生了這一種變化。那是一種漸變式的變化,因為變化得十分遲緩,以致開始的時候都很難察覺,也許大家根本就沒有發覺,只有對什麼事情都能窺測出門道來的傑克·哈里代是個例外。而且無論是什麼事情,他老愛拿來開玩笑。他發現有些人一兩天以前還是那麼快活,現在卻悶悶不樂,於是他就說一些拿他們來取笑的話茬,然後他又說這種新現象越來越厲害,簡直成為了一副滿臉晦氣的模樣。最後他說人人都變得那麼鬱鬱寡歡、若有所思、心神不定,就算他一直伸手到全鎮最慳吝人的褲袋深處去摳出一分錢,那也不會驚醒他的夢幻。
「啊,愛德華,那錢是我們的了。我真是太高興了,噢,太高興了……親親我,親愛的,我們有多少日子沒有親昵過了……我們正需要……這筆錢……現在你可以擺脫平克頓與他的銀行了,再也不用給別人當奴僕了。我高興得簡直要飛了起來。」
「瑪麗,你聽我的……他是清清白白的。」
字條上是「史蒂文森」的筆跡,可是沒有簽名。那上面說:
「接著來!接著來!念吧!再念一些!將你收到的全都念出來!」
威爾遜夫婦策劃了一個新派對……一場化妝舞會。他們並沒有真得邀請客人,只是秘而不宣地告訴了所有的親戚朋友,他們正在考慮這件事,認為應該舉辦這場舞會……「只要我們籌辦舞會,當然會請你啦。」大家都出乎意料,議論紛紛「咦,他們準是發瘋了,威爾遜家這對窮鬼,怎麼能辦得起舞會呢。」十九戶家中有幾家的太太私下對他們的丈夫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先別聲張,等到他們那個舞會辦完了,我們自己再來辦一個,讓他們的臉沒處擱。」
「你說得對。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辦呢……四處私訪?不行,那可不行,那可未免破壞這神妙的韻味。還是公開的方法比較好。你想想這件事情,豈不是要鬧得滿城風雨!還不要讓別的其他市鎮都嫉妒呢,因為除了哈德萊堡以外,一個異鄉人還能相信得過誰呀,這一點他們心裏是很清楚的。這簡直是等於給我們大作宣傳廣告呢。現在我要趕緊到報館的印刷廠去,否則就會太晚了。」
大家坐了下來,除了克萊·哈克尼斯「博士」之外,全體模範都站立起來,強烈抗議這人的提議是惡意中傷,並且威脅要……
「是你嗎,約翰尼?」
「不會的。」
回家之後,大家的慶賀與恭維將理查茲夫婦一直折磨到半夜。然後才剩下他們兩人。他們臉上掛著一絲哀愁,一聲不吭地坐著想心事。後來瑪麗嘆了一口氣說:
整整一夜,那十八位本鎮上的大戶在同樣的時間里,做了與理查茲相同的一件事……他們聚精會神,回憶起他們曾在無意中給巴克利·古德森幫過什麼忙。無論與誰而言,這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工作,然而他們成功了。
「我……我想你當初如果……就是……也沒有什麼用處。人決可不能……唔……大夥的輿論……不能不特別小心……那麼……」這條路是很難前行的,她深陷泥潭,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始說話了。「要說這件事是不大合適,可是……嗨,我們承擔不起呀,愛德華……確實是承擔不起啊。啊,無論如何,我也不願意讓你將實話說出來!」
「朋友們,這隻不過是些鍍金的鉛餅!」
然後,人們又從四面八方向主席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