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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關在壁櫥里的人對話

與關在壁櫥里的人對話

作者:伊恩·麥克尤恩
他經常上我們家來,總是帶我媽媽出去在什麼地方過夜。我只好在家看看電視。那時候我就感覺特別孤獨。等節目都結束后我總是坐在廚房裡,等著媽媽回來。我雖然已經十七歲了,可還是經常哭。一天早上,我下樓來發現媽媽的男朋友穿著他的睡袍吃早點。我走進廚房時他甚至都不抬頭看我一眼。我望著媽媽的時事情。
自從那以後,我就在自己的崗位上待不下去了。我預付過房租而且還多少有了一點兒錢。接下來的兩星期里,我每天跛著腳從自己家裡出發去醫生的外科診所。水泡消了后,我開始再找別的工作。但這次我感覺底氣不足。倫敦對我來說變得不堪承受了。我發現早晨自己越來越戀床,感覺在被窩裡很舒服的,我在那裡更安全。一想到我得面對數不清的人、喧囂的車輛,諸如此類的事情,我心裏就感到沮喪。我開始想回到跟媽媽一起住的那種日子。我多麼想回去啊。過去那種什麼都為你準備好的嬌生慣養的日子,既溫暖又安全。這聽上去很傻的,我知道,但我開始想,也許媽媽對她嫁的那個男人已經厭倦了,我是否回去跟她繼續像從前一樣過日子。這種想法在我頭腦中駐留了好幾天,最後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我別的什麼都不想了。我說服自己相信她正在等著我,也許她已經讓警察出來找我。我得回家,然後她會把我摟在懷裡,她會拿湯匙喂我吃飯,我們會一起做紙盒戲院。一天晚上,我想到這個時決定就去找她。我還等什麼呢?我跑出房門,一直沿,著那條大街跑去。我幾乎歡樂得唱起來了。我搭上去斯泰尼思的火車,從車站跑到我們家。現在一切又會變得好起來。當我拐到我們家那條路上時放慢了腳步。那所房子樓下的燈還亮著。我按了按門鈴。我的腿抖得那麼厲害,我只好靠著牆站住。來開門的不是我媽媽,而是一個女孩,一個十八歲左右的漂亮女孩。我想不起來該說什麼。我在想事兒的時候出現了一刻愚蠢的沉默。後來她問我是誰。我告訴她我以前住在這裏,我來找我媽媽。她說她跟父母在這裏已經住了兩年了。她進去找了找看搬走的人是否留下地址。乘她進去的工夫我打量了一下門廳過道。一切都不同了。房間里放了幾個很大的書櫃,牆紙也換成別的了。一部電話也是我們從來沒有用過的。我感到有些難過,這裏變了,我感覺被騙了。那女孩回來告訴我前主人走的時候沒有留下地址。我對她說了晚安后就回到街上。我搞糊塗了。那所房子的確是我的家,我多麼希望那女孩讓我進去,來到溫暖的家裡。如果她摟住我的脖子說:「來吧,跟我們一起生活。」那該多好。這聽上去很傻,可是我回去往車站走的時候心裏就是這麼想的。
你是說我大些以後幹嗎不逃走?你也許認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我這樣做。可是,你瞧,這種事情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對於別樣的生活我一無所知,我感覺不到自己跟別人有什麼不同。何況我到街上五十碼遠的地方都怕得拉褲子,我怎麼能逃跑啊?再說,我能逃到哪兒去?我連繫個鞋帶都不會,更別說干份工作了。現在我說起這件事來聽上去感覺很痛苦吧?我說給你聽一件好玩些的事吧。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快樂過。她人其實挺好的。她經常給我講故事什麼的,我們常常拿紙板製作些東西。我們用水果盒做劇院之類的,有時還拿紙和卡片製作人物。不對,我是直到發現別人對我怎麼想之後才覺得不快樂的。我以為我一輩子都可以像開始兩年那樣一遍又一遍地過下去,從來沒有想到自己並不快樂。她其實是個挺好的女人,我的母親。她只是有些怪僻而已。
如果我讓你厭煩就說出來,我知道你得會見很多人。你沒有什麼理由應該跟我坐在這裏。那麼就這樣。等你二十一歲的時候就得離開那地方,這是規定。我記得他們給我做了一個蛋糕作為犒勞,可是我不喜歡蛋糕,我把它給了別的孩子。他們給了我一些人的介紹信、姓名、地址,讓我去見見。我不想知道那些東西。我想自己來。要是讓人照顧你整個的生活https://read.99csw.com,那意味著很辛苦,即便他們對你很好。就這樣我去了倫敦。開始我自己想辦法過,你知道,我覺得自己精神上很強大,自己在倫敦能活下去。那時什麼都是新鮮的,對於從來沒有去過那裡的人來說,一切都令人激動。我在莫斯威爾·希爾街上找了一間屋子住下,開始找工作了。惟一合適我的工作就是拎啊搬的,或者掘土挖坑什麼的。他們瞥我一眼后就說算了吧。後來我終於在一家旅館找了份工作,就是刷碟子洗碗。這是一個時髦的地方,我的意思是,那裡的客人都有點刁鑽。地上鋪著深紅色的毯子,裝著雕花玻璃的枝形吊燈,在大廳一角還有一個小樂隊演奏。我到的第一天就犯了一個錯誤在前面走過去。廚房不怎麼好。天吶,它簡直就是個骯髒透頂的屎洞。他們人手一定很缺,因為我是惟一的洗碗工。或許他們終於等來了我這樣一個人。不管怎麼樣,我一天得干十二個小時的活兒,中間只有四十五分鐘吃午飯的時間。
我也不想自由自在。這就是我嫉妒在街上被媽媽裹起來帶著的小孩的原因。我想成為一個嬰兒。為什麼我就不能是呢?為什麼我就非得要四處行走,去上班,去做飯,去做所有那些數不清的為了每天生計不得不做的事兒呢?我就想爬進嬰兒車裡。這很傻吧,我都六英尺高了。但這毫不妨礙我這樣去想。有一天,我從一輛嬰兒車上偷了一條毛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想我得跟他們的世界有所接觸,讓自己感覺還沒有完全脫離它。我感覺快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了。我不需要性或者類似的什麼。如果我看見一個像我告訴你的那樣漂亮的女孩,我裏面就會有反應,然後回到這裏,自己解決了。我這樣的人不多。我把偷來的那條毛毯放在櫥櫃里,我想用幾十條那樣的毛毯把櫥櫃塞滿。
我運氣很不好,沒有找到一份工作。我的錢快用光的時候,我開始從商店裡偷東西。你也許認為做那種事太蠢了,但那容易極了。而且我還能幹什麼呢?我得吃飯啊。我從每個商店裡只偷一點點,一般從超市裡偷。我穿一件帶著大口袋的長外衣。我偷些凍肉和罐頭之類的東西。我還得付房租,所以我又開始偷些更貴重的東西,再把它們賣給二手店。這一個月的成效非常顯著。我弄采了自己想要的所有東西,而且如果我想要些別的東西,我只消把它放在我的衣服口袋裡就行了。但後來我一定是太粗心大意了,因為我從櫃檯上偷一隻手錶的時候一個商店探員把我抓住了。他沒有在我下手的時候阻止我。沒有,他讓我得手了,然後尾隨我來到大街上。當我正要上公共汽車的時候他抓住我的胳臂,讓我回商店去。他們讓警察攙和進來了,我只好上了法庭。看來他們已經注意我很久了。於是我就供出許多東西來。由於我過去沒有案筋;所以他們讓我一周向負責緩刑的監視官交待兩次。很幸運。我被判監外察看六個月。那個警官這麼說。
因為我不像別人那樣聽完他的笑話就發笑,膿包臉開始讓人真正噁心起來。他想著法子;找儘可能多的活兒讓我干,所有那些臟括兒全推給我。我也開始厭惡起他開的那些稻草人的玩笑,所以,有一天他讓我把所有的罈罈罐罐清洗三遍的時候,我說:「去你媽的,膿包臉。」這下可真刺疼了他。以前從來沒有人當面這樣說過他的臉。那天,接下來的時間他放了我。但是,第二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他朝我走過來說:「去清理一下大烤爐吧。」胰,就是那個巨大的鐵制的烤爐,我想大概每年清理一次。爐壁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爐渣。要把爐渣弄掉,你得提一桶水帶一把刷子進去。爐子里有一股腐爛的死貓味兒。我提這一桶水拿著一些洗刷用具,爬了進去。你簡直無法拿鼻子來呼吸,否則會把你嗆死。我在裏面待了有十分鐘,這時爐門被人關上了。膿包臉把我鎖在裏面。我透過鐵牆聽到他在大笑。他讓我在裏面呆了五個小時,直到午飯休息的時候才放我出來。在那個發著惡臭的黑爐里待了5個小時啊九九藏書,出來后他又讓我洗碗。你可以想象的出我有多憤怒。我要保住這份活兒,所以我什麼也不能說。
別誤會我。並不是每個人都這樣。也有一些好傢夥,其中最好的一位就是那個叫聾子的。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聾子也不告訴大家,因為他又聾又啞。我想他在這裏已經待了將近一輩子了。他的房間是全監獄里最溫馨的。他是惟一被允許可以自己沏茶喝的人。我常去他房間坐坐。當然一般不會有談話。我只是坐在那裡,有時我們互相朝對方笑一笑,別的就沒有什麼了。一般他都要沏茶,那是我品嘗過的最好的茶。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父親,因為我還沒出生他就死了。我想所有問題的源頭都在這裏——我是媽媽撫養大的。除了她沒有別人。我們住在斯泰尼思附近的一幢大房子里。媽媽很怪異,你知道,我就是從這兒開始懂事的。她一直想生好幾個孩子,可並不想再結婚,所以到頭來只有我一個孩子。我得充當她曾經想要生的所有孩子的角色。她想盡辦法阻止我長大,很長一段時間她可謂如願以償。你知道嗎,我直到十八歲時才學會像樣兒地說話。我沒受過學校教育,她一直讓我待在家裡,她說學校是一個粗俗的地方。她整天摟著抱著我。我長得太大了,搖籃放不下我了,於是她就出去在一家醫院拍賣會上買回一張帶圍欄的童床,她挺愛幹這種事的。在我離開家之前,我一直睡在那玩意上面。我在普通床上無法入睡。我怕自己會掉下來,所以老是睡不著。當我長到比她高出兩英寸的時候,她還想在我脖子上系一個圍嘴兒。她的精神的確有點毛病。她弄來一把鎚子、一些釘子和幾塊木頭,想做一把嬰兒高腳椅讓我坐,那時我已經十四歲了。嗯,你可以想象得出,我一坐下去那東西就裂成了幾瓣兒。天吶!她經常給我吃玉米面粥。我胃上的毛病就是這樣落下的。她不讓我自己做任何事情,甚至不想讓我顯得乾乾淨淨。她不在的時候,我動都不能動。她喜歡那樣,真是太混賬了。
你問我看到這個女孩子時有什麼反應。好吧,我來告訴你。看到房間那個很大的壁櫥了吧。我一路跑到這裏,然後爬進哪個櫃櫥里自己解決了。別以為我那樣做的時候回想著那個女孩。沒有,那樣我會受不了。我想象中讓自己縮成三英尺高。這樣做高潮會來的更快些。看得出,你認為我腌臢下流。不過,完事後我一般都要洗手,要比普通人洗的次數多。那樣我會感覺好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然後我就會感到鬆弛很多。在這樣的房間里還能怎麼樣呢?噢,看來你過得挺好。我敢說你住在一個乾乾淨淨的房子里,有老婆替你洗被單,還有政府出錢然你找人搞訪談。好了,我知道你是一個……什麼呢?一個社會工作者,你在努力幫助別人,不過,你得好好聽我說,否則對我可一點幫助都沒有。現在我並不願意改變我自己,我這樣已經很久了。不過說出來總還是好一些,那我就來講講我的故事吧。
監獄是個挺有趣的地方。我不是說那裡能逗你開心。我本以為那裡都是些死硬分子,你知道,我是指那種很厲害的人。但是只有少數人是那樣。別的人都只是有些怪裡怪氣而已,我好像到家了一般。那裡並不賴。什麼地方都沒有我預想的那麼糟。我住的那間牢房跟我在莫斯威爾·希爾的那間屋予沒有什麼太大區別。事實上,從我監獄房間看出去風景還挺好的,因為我住在較高層。房間里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隻小書櫃和一個洗滌槽。你能夠從雜誌上剪一些畫片貼到牆上,而我在莫斯威爾·希爾的房間里卻不許這麼做。我也沒有一直被鎖在格子間里,除了白天那麼幾個小時。我們可以四處散步之外,也可以去別的房間串門,但只允許在你那一層。有一個鐵大門擋住你上樓或者下樓的去路。
那是我離開家以來過得最開心的三個月。我把自己的牢房收拾得整整齊齊,我過著一種封閉的按部就班的生活。除了聾子我並沒有和很多人說話。我不想,我希望過一種沒有多少複雜糾葛的生活。你也許會以為九九藏書我講過的關在烤爐里的事跟關在一個牢房裡是一回事。其實不是,那不是一種痛苦的快|感。那是一種安全而且更為深刻的愉悅感。其實,我現在有時希望少一些自由。我很珍惜我們必須待在房間的時候。如果讓我們整天在一起,我不會抱怨,不過我必須得見著聾子。我從來不用計劃什麼。每一天都像前一天一樣。我不用為吃的和房租發愁。時間對我來說靜止不動,就像漂流在一個湖上。我開始擔心就要出去了。我想去見獄長助理;問他我能否繼續住在這裏。他說讓一個人待在這裏每星期得花十六英鎊,還說有很多人在等著進來呢。他們根本就沒有地方供我們來用。
那麼我就只好出去了。他們在一家工廠給我找了份工作。我就搬進一直住的這幢閣樓房間。在工廠,我得把覆盆子罐頭從一滌傳輸帶上搬下來。我並不在乎干這個,因為這裏特別吵鬧,你用不著跟任何人講話。現在我顯得有些怪。但我不以為怪,因為我。知道事情很快就要見分曉了。自從被關在烤爐里后,我一直希望自己被裝起來。我想變小。我不喜歡這種雜訊,也不喜歡周圍所有這些人。我想待在黑暗中,擺脫所有這一切。你看到那邊那個佔去這個房間大半空間的衣櫃了嗎?如果你往裡瞧瞧就會發現裏面一件衣服也沒有掛。裏面全是墊子和毯子。我鑽進去鎖上門,然後在黑暗中坐上幾個小時。你聽上去覺得這樣挺蠢的。我在那裡感覺很好。我也不覺得厭倦或者什麼。我只是在裏面坐著。有時我希望這衣櫃站起來四處走走,忘了我在裏面。一開始,我只是偶爾在裏面呆一待,但後來就越來越頻繁,最後整個晚上都在那裡度過。我早上也不想出來,所以我經常工作遲到。後來我索性就不去上班了。從那時到現在已經有三個月了。我討厭到外面去,我寧願待在我的櫥櫃里。
察看期間,我吃住無著。警官人挺好的,我想,他盡了最大努力。他的筆記本上記了許多人,從星期一到星期四都有人需要照料,他想不起我的名字。他給我推薦的所有工作都要求能讀會寫的人,其他工作都需要有力氣來拎提東西。其實,我並不想要別的工作。我不想見更多的人,又被別人喊「稻草人」。可我能做什麼呢?我又開始偷了。這次我更加謹慎,而且從不在同一地方干兩次,但是你知道,我才幹了大約一個星期便立即被抓住了。我從一家百貨店裡偷了一把裝飾小刀,我的外衣口袋裡裝過很多東西都磨破了。正當我從門裡走出去時,小刀直接從我外衣下面落到地板上。我甚至都來不及回頭就有三個人朝我走來。我又面對同一個法官了,這次判了我三個月。
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是怎麼學著假裝是個成年人的。我十七歲的時候,母親正好三十八歲。她還很有魅力,看上去更年輕一些。如果不是她太溺愛我,她再結一次婚挺容易的。可是她卻忙著把我再次變成一個還在母胎里的嬰兒。直到她遇到了這個傢伙,這時一切都變了,就那麼變了。她一夜之間就走出溺愛,她積攢著錯過的所有性|愛。她被那個小夥子陶醉了,似乎到了瘋狂的極致。她想把他帶回家,但是怕他會看見我,一個十七歲的嬰兒,所以不敢帶來。這就是為什麼我一輩子的成熟在兩個月里就完成了。我弄灑了要吃的東西或者某個詞的發音錯了,或者甚至我只是站在那裡看她幹活兒,她都要揍我一頓。後來她開始晚上出去約會,把我一個人丟在屋裡。這種強化訓練的確對我影響挺大。十七年都一直有人照料著,卻發現現在和她干仗了。那些頭疼的事開始找上我來。接著癲癇又發作了,尤其在她晚上準備出去的時候。我卻胳膊和大腿失去控制,我的舌頭也好像屬於別人的,不由自主地說些什麼。這簡直是一場噩夢。然後一切都變得很晦氣。等我醒過來時,母親已經出去了,我躺在自己的屎尿里,在那幢黑咕隆咚的屋子裡。這段時間挺難過的。
我怎麼變為一個成人的?我告訴你,我從來都搞不清楚。我必須得假裝。所有你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我都得刻意為之。我一直想著它read•99csw•com,猶如在舞台上演戲一樣。我抱著胳膊坐在這把椅子里,這樣雖然挺好,但我寧願躺在地板上獨自「咯咯」地笑而不想跟你說話。我看得出,你認為我在開玩笑。早上我還得花很長時間穿衣服打扮,不過最近我倒沒什麼煩心的事,你也看到了。我使起刀叉來多麼笨拙。我寧肯有人在背後拍著我,拿湯匙喂我吃。你相信我說的嗎?你覺得這讓人很不舒服吧?可我就是這樣。我知道這事讓人非常不舒服。這就是我唾棄回憶我母親的原因,是她一手把我打造成這樣的。
那所監獄還有些其他奇怪的人。有一個小子吃飯時間老爬坐在他的椅子上暴露自己。第一次看到這事時我很震驚,但大家該吃的吃,該說的說,我也就隨大流了。沒多久,我也完全不以為意了,雖然他照做不誤。令人奇怪的是你能很快就變得習以為常。然後還有一個叫傑庫的。他第二天早上就走進我的牢房自我介紹一番。他說他是為詐騙罪進來的,還告訴我他父親是個馴馬員什麼的,他們很不走運。他給我講啊講,講了一大堆事兒,我都忘了。然後他就出去了。他第二次進來又把自己從頭到尾介紹一遍,好像他這輩子從來就沒有見過我似的。這次他告訴我,他進來是因為一起輪好案,還說他的性|欲從來沒有滿足過。我想他一定在騙我,因為我還相信他講的第一個故事。但他每次又都極其當真。每次他來找我講述的事情都不一樣。他永遠想不起我們上次的談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覺得他確實不明白自己是誰。他搞不清自己的身份。有人告訴我,傑庫在一次武裝搶劫中被砸昏過頭。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你永遠搞不清該相信什麼才好。
我倒不在乎工作時間,我很高興自己平生第一次掙錢養活自己。但廚師長卻讓我很惱火。他給我發薪水但經常剋扣。錢當然直接進了他自己的口袋。他也是個醜陋的雜種。你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膿包。他臉上、前額上、下巴底下、耳朵周圍、甚至耳垂上都是膿包。大塊的凸腫斑還有疥癬,紅的、黃的都有,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會讓他接近吃的東西,而且他們還很不在乎廚房裡的那種事。假如他們知道怎麼捕捉蟑螂,他們也會拿這東西來做飯吃。這廚師長真讓人惱火。他常常管我叫稻草人,真是可笑極了。
「嗨,稻草人!又嚇跑了不少鳥兒吧?」他老這樣說。大概沒有女人會去找他那樣的膿包。他腦子裡面全是膿。因為他是一個心地猥褻的雜種。他經常把口水流到正在看的雜誌上。他經常調戲追逐前來清潔廚房的女人。她們全是丑老婆子,沒有一個年紀在六十歲以下的,都長得又黑又丑。我現在彷彿都能看到他在咯咯地笑著,吐著唾沫,拿手順著她的裙子摸上去。這些人都不敢說什麼,因為他可以踢她們走人。你也許會說至少他還是個正常人。不過,我倒寧願自己永遠是現在這個樣子。
下午,有時我坐在他的扶椅里打盹,他從擱在角落的一堆東西里撿出一些戰爭連環畫來讀。我心裏有什麼事兒就常常找他談淡。他一個字都聽不懂,但他會點點頭,笑笑,或者表情憂傷一下,他能從我臉上的表情看出我所需要的東西。我想他很願意感覺自己在參与某件事情;許多時候,別的犯人大多都忽視了他。他跟著守們很熟,他們常常把他想要的任何東西帶給他。有時候我們還用自己的茶就著吃巧克力蛋糕。他能讀會寫,所以他沒有我那麼與世隔絕。
於是我又回去找工作了。我想這都是烤爐弄成這樣的。我是說全是烤爐讓我想著回到斯泰尼思,好像什麼事兒也沒有發生。我一直想著烤爐。我開始有了待在一個烤爐里的幻想。這聽上去難以置信,尤其是在教訓了膿包臉一下之後。可我的確是這麼想的,我情不自禁這樣去想。我想得越多,越意識到我第二次去清理烤爐的時候偷偷地想把自己關在裏面。我有些希望如此,自己並不知道,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嗎?我想遭受挫折,我想待在我出不去的地方。我頭腦深處就是這麼想的。當我真在烤爐里的時候,我又很擔心出去,怕自己憤怒得跟膿九九藏書包臉在一起什麼都不想幹了。那是事後我在腦子裡想的,就是這麼回事。
就在第二天早晨,我剛要開始洗早餐盤子時,膿包臉走到我跟前。「我想我告訴過讓你去清掃烤爐的,稻草人。」就這樣,我又帶上那些傢伙爬到裏面去了。我剛一進去,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我氣瘋了。我大聲尖叫著我能想到的所有關於膿包臉的名字,我不停地捶打著牆壁,最後雙手都皮開肉綻了,但我沒有聽到任何反應。就這樣過了一會兒,我安靜下來,試著讓自己舒適些。我得不停地活動雙腿,這樣就不致於引起痙攣。我在那裡待了似乎有六個小時,聽到膿包臉在外面大笑的聲音。這時爐子里開始熱起來。開始時我簡直難以置信,我以為那是我腦子裡杜撰出來的。膿包臉把烤爐的熱度開到最低檔,很快我就感覺熱得坐不下去了,我只好蹲著。我隔著鞋感覺烤爐在發燒,並且開始燒著我的臉,一直燒到鼻尖上了。汗水一個勁兒地從我身上往外涌,每呼出一口氣都能把我的喉嚨燒焦似的。我都無法貼著爐壁;因為挨上去太燙了。我想大聲喊叫,可是卻無法呼吸。我想我就要死了,因為我知道膿包臉會活活烤死我的。下午,直到很晚:他才放我出來。我幾乎失去知覺了,可聽到他說:「噢,稻草人,你這一整天上哪兒去了?我可是讓你清理烤爐的。」說完他就放聲大笑,別人也跟著一起笑,因為大家都怕他。我打了一輛計程車回家,接著就上床休息了,我真是陷入了困境。第二天早上我情況更糟。我的腳上以及脊梁骨上全是水泡,當時我的脊背肯定曾經貼在爐壁上了。我氣壞了。
我想後來歇斯底里的時候少了些,那是因為有一天她把那個舅人帶回家了。那時候我完全拿得出手了。我母親一直把我當精神不正常對待,我也這樣認為。那傢伙的樣子我有些記不清了,只耙得他塊頭很大,頭髮很長,腦後油膩膩的。他總是穿著藍西服。他在克拉珀姆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廠。因為他很高大又很成功,他第一眼看到我就挺討厭我。你可以想象得出來,我當時是什麼樣子,我一輩子幾乎都沒出過家門。我不僅瘦小而且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甚至比現在還瘦弱。我也恨他,因為他把我媽媽帶走了。媽媽第一次把我介紹給他的時候,他只是點了點頭,從那以後他就沒跟我說過一句話。他甚至都不看我一眼。他那麼高大強壯和自極為是,我想他可能受不了世上還有像我這樣的人存在。
現在我很少出去。從上次出閣樓到現在已經有兩星期了。上次我買了些罐頭食品,雖然我從來就沒有很餓的時候。我大多數時候都坐在櫥櫃里想著昔日在斯泰尼思度過的時光,希望它們能再來一次。晚上,當天下雨的時候,雨撞擊著屋頂,然後我就醒來了。我想著現在住在我們家房子里的那個女孩,我能聽見風和汽車的聲音。我多想又回到過去的歲月。但那是不可能的。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腦子裡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要設法搞死膿包臉的話,我還得跟他好好合作。步行去上班簡直痛苦之極,我又打了一輛出租。我設法挨過上午最初的一段時間,一直到休息的時候。膿包臉讓我一個人待著。工休時候,他獨自坐在那裡看他的黃色雜誌。就在這時,我打開一隻缺口平底鍋下面的煤氣。那裡足有四品脫的油。當油開始煮沸時我把它端到膿包臉坐的地方。我腳上的水泡疼得我簡直要哭出來。我的心狂跳不已,因為我知道,我就要靠近膿包臉了。我走到他椅子跟前。他瞥了我一眼,在我臉上一瞥就知道要出什麼事兒了。但他已經來不及動了。我把油直接傾倒在他的膝蓋上,為了怕別人看見,我假裝滑倒了。膿包臉像一隻野獸般嚎叫起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男人會發出那種聲音。他的衣服似乎都要溶化了。我看見他的那玩意兒又紅又腫,然後就變白了。油全從他腿上流了下來。醫生趕來給他打嗎啡止痛之前,他不停地喊叫了足有二十五分鐘。我後來才知道,膿包臉在醫院住了九個月,醫生從他的肉里取出許多衣服碎片。我就這樣教訓了膿包臉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