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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愛斯美的故事

獻給愛斯美的故事

作者:傑羅姆·大衛·塞林格
最近我收到一封航空信,邀請我參加於四月十八日在英國舉行的一個婚禮。參加這樣一個婚禮正是我巴不得的事情,在剛收到邀請時,我想我或許真的能坐飛機出國旅行一趟,至於花費問題,則統統不在話下。可是,在我和我的妻子經過多方面的考慮、權衡之後(她這姑娘腦子清楚得要命),最後我們還是決定放棄計劃。因為,別的且不說,我岳母還正盼著我們四月份最後兩周的時間和她一起度過呢,我把這件事已全忘在腦後了。我實在不很常見到格蘭徹媽媽,歲月不饒人,她已不年輕了,已經五十八歲了(正像她未等你開口就會首先承認的那樣)。
他從我腳面上抽回自己的腳,緊繃著臉,頭也不回地走回他們自己的桌子去了。
我說,不錯。正是如此。
教堂里正有十來個成年人在那裡坐著,其中有幾個人膝上放著小號橡膠套鞋,這些鞋都是底向上放著。我一直朝前走,在前排座位上坐了下來。只見講台上,有大約二十個孩子坐在三排排椅上,坐得很擠,他們大多數都是七歲到十三歲的女孩子。此時他們的合唱指導——一個身穿花呢套裝的高大女人——正在對他們說,唱歌時要把嘴張大些。她問他們可曾聽說過,小鳥在唱它那美麗的歌兒時,竟能不把它的小嘴張大,再張大。孩子們木獃獃地看著她。顯然,誰也沒有聽說過。接下去她又說,她希望所有的孩子能把歌詞的意思完全理解透,不要像鸚鵡學舌似的,僅僅是嘴裏出聲而已。然後,她用定音笛起了個調,那些孩子們便舉起手中的讚美詩集,像是一群未成年的舉重運動員舉重似的。
「我會先給你寫信的,」她說著,接過我的通訊地址,「這樣無論如何你都不會覺得難堪了。」她把地址放進衣袋裡,說了聲再見,然後就走回她自己的桌子去了。
這包裹大約是他為打字機騰地方的時候,從那一堆東西里滑落出來的,他看到那上面的地址更改過好幾次,並可以辨認出,包裹上有一側,至少有他以前的三個軍郵號碼。
X說他知道得很清楚,然後用手捂住了痙攣的部位。
我靜靜地等她多講一些,但她沒有再開口。待我低頭一看查爾斯,只見他這時已把臉側枕在椅子上。他發現我正在看他,就閉上了眼睛,那神情睏倦而安詳,像天使一樣可愛。隨後,他又把舌頭伸了出來(那舌頭很長,令人吃驚),作出一副我們美國人通常是敬獻給那些蹩腳的壘球裁判們看的鬼臉來,這下子可在這茶館的座客中引起了一陣騷動。
我自己咬了一小口麵包,然後說,俄亥俄州周圍都是大片荒漠的山地。
「喂,我把寫給洛麗塔的信從門下邊塞進來行嗎?我有一些德文單詞,你幫我把這些詞寫進信里去怎麼樣?」
「是啊,夠糟糕的。」我的這位客人說。從她口氣中可聽出她顯然很厭惡談論婆婆媽媽的事情。說著,她把手指平放在桌邊,就像在降神會儀式上那樣。但幾乎是馬上,她的手又攥了起來。那雙手的指甲剪得很短,直剪到指甲下的肉處。她戴著一塊軍用式樣的手錶,很像是供駕駛員用的手錶。那錶盤對她那纖細的手腕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你看了我們的排練了,」她淡淡地說,「我看見你了。」
於是我又笑了笑,並再次用上唇遮住門牙上的黑物,隨後,我便對那姑娘說,在這種天氣出門,可真是夠糟糕的。
X把手指插|進他的臟頭髮里理了一下,然後,用手蓋住眼睛,擋住燈光。「你沒有精神錯亂,你只不過是盡責罷了。你打死那隻小貓,所有的男子漢在那種情況下也都會那樣做的。」
查爾斯沒有理踩他姐姐,他踩在我腳上,反覆問我這個問題。我看到他領帶鬆了,就給他系好,然後直視著他的眼睛用探問的口氣說:「是不是牆角見?」
「那貓是個間諜,你不得不在這麼近的距離打死它。它是一個機靈的、穿著廉價皮衣的德國小矮子,所以打死它一點也不野蠻,不殘忍,不卑鄙,甚至也不——」
「那條什麼?」
「好吧,別打擾我了,他媽的。」
他住在一樓,當他一聽到什麼傳聞,或者心裏有了什麼牢騷的時候,就常常上樓來找X。他個子很大,二十四歲,是個很上相的小夥子。戰爭期間,國內一家雜誌為他在許特根森林拍了一張照片。只是他在照片里,擺好架式,謙和之態可掬,兩隻手裡還各提一隻感恩節火雞。「寫信哪?」他問X,「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覺得這屋子裡有點怪,」他說。他總是更喜歡走進那些天花板上亮著燈的屋子。
「是啊,她就愛研究這類的毛病,她現在念心理學呢。」克萊鞋也不脫,就在床上伸了個懶腰,說,「你知道她說什麼?她說,沒有人光是因為戰爭就得上精神崩潰症的,還說你這人大概是情緒變化無常,你他媽的這輩子生活也沒個穩定性兒。」
「媽的,」克萊說,他的嘴唇綳得緊緊的,「你就不能正經點?」
「哦?」
「謝謝,」她說,「我只坐一會兒吧。」
她低下頭。很莊重地看了一下表。「是的,」她說,「在我和查爾斯被撤走前,他把表給了我。」她不太自然地把手從桌子上移開,接著說,「當然,僅僅是為了作個紀念。」然後她便轉了話題。「你要是什麼時候能為我個一個人寫一篇故事,我將會感到非常榮幸。我是個很熱心的讀者。」
愛斯美點點頭。「父親特別喜歡他,」她咬著拇指尖若有所思地說,「他長得很像我母親,——我是說查爾斯。我呢,長得和父親一模一樣。」她繼續咬著手指尖說:「我母親是個感情很豐富的人,性格很外向,我父親這個人就很內向。不過,看上去他們倆相當和睦。坦率地說,父親比母親更需要一個有頭腦的伴侶,他是一個天賦極高的天才。」
「是嗎?」她說,「你要知道,我可不是昨天才出世的小娃娃。」
「快別那樣!」愛斯美說,顯然,她倒並沒有對此大驚小怪。「他見過一個美國人在排隊買油煎魚加炸土豆時作了這麼個鬼臉。從那以後,他一覺得厭煩就也這麼做。好了,別鬧了,不然我就乾脆把你送到麥格里小姐那兒去。」
查爾斯對我的這個無聊問題睬也不睬,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在椅子上一會兒朝前、一會兒朝後地扭來扭去,直到他整個身子都滑到桌子下面,只有頭像個摔跤運動員似的,架在椅子子上。「一對桔紅色的眼睛。」他用憋得緊緊的嗓門對著天花板說,然後,抓起桌布的一個角,遮住了他那張漂亮而又無表情的臉。
「我們沒能在更為惡劣的情形下相識,這難道不是件遺撼的事嗎?」她說。
「我敢說他有一對綠眼睛,對不對,查爾斯?」
我思考著,把視線轉向天花板,嘴裏還出聲地重複著他的地問話。接下來,我便帶著被難倒了的表情對查爾斯說,我認輸了。
查爾九*九*藏*書斯仍保持著他原有的姿勢,好像還屏著呼吸。
「我父親的文筆很漂亮,」愛斯美打斷了我的話,「我現在存了一些他寫的信,將來好給後人看。」
查爾斯睜開他的大眼睛,表示聽到了他姐姐的警告,除此之外,可以看出他並沒有對他姐姐的這句話特別留心。他再次閉上眼睛,又把臉枕在椅座上了。
「下樓去聽霍普的廣播吧,喂,」克萊說,他和X保持著一段距離,「但盡量表現得很友好,這對你有好處,真的。」
「我正在訓練自己,使自己更富有同情心。我姨媽說我這個人太不熱情了,」她說著,又摸了一下頭頂,「我和我姨媽住一起,她是個非常和善的人。自從我母親去世,她就盡一切努力使我和查爾斯能好好度過那以後的生活。」
他們的茶送來了。這時,那女孩子發現我在這邊注視著他們,她用剛才在合唱時數點在場人數的那種眼光看著我。突然,她對我輕輕地、有禮貌地笑了笑。她的笑正是我們有時看到某些人的那種淡然的。含蓄的笑,那笑宛如微波在臉上蕩漾,顯得奇特。我也向她笑了笑,但遠沒有她笑得那麼舒展,並且笑時還緊抿著上唇,以免露出一個大兵的上下門牙間那炭黑的臨時填充物。後來,我記得,她端莊地站到了我的桌邊。她身穿一件格子花呢衣——那衣料是坎拜爾花呢。在我看來,年輕女孩子在大雨天里穿這種衣服是再合適不過了。「我以為美國人對茶是不屑一顧的呢。」她說。
「實際上並不是卷,而是有許多波紋。」她說,「你結婚了嗎?」
「有一個人把一個空威士忌酒瓶,扔進了我姨媽家的窗子,幸好那窗戶是開著的。你難道認為這事通情達理嗎?」
特別進攻訓練一共進行了三個星期,在一個陰雨的星期六結束,那天晚上七點,全體人員將按計劃乘火車去倫敦,正像小道消息中傳說的那樣,我們將被派到為D日登陸而集結在那裡的陸軍空降師中去。下午三點,我已經把所有的物品裝進了背囊。其中包括一個我從美國帶來的帆布防毒面具袋,裏面裝滿了我從大洋彼岸帶來的書籍。(那個防毒面具我已經在幾個星期前從毛瑞塔尼亞號的舷窗扔了出去。儘管當時我也清楚,如果敵人使用毒氣,我就將沒有那鬼東西戴了。)記得我那天站在半圓形活動房子的最後一個窗子前,看著那令人心煩的雨從天斜落下來,隱隱地感到右手食指有點發癢。此時我可以聽見自己背後那許多支鋼筆在印有「勝利」字樣的信紙上,刷刷寫字地聲音,忽然,我漫無目的地從窗口走開,穿上雨衣,圍上開司米圍巾,穿上套鞋,戴上毛線手套和海外製帽(時至今日,還有人告訴我說,我完全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戴帽子:把帽子兩側稍稍拉下,蓋住耳部)。然後對了一下手錶,就沿著長而潮濕的鵝卵石山路下了山,向鎮中走去,全然不顧周圍的雷鳴電閃,遭雷劈也好,不遭雷劈也好,我都聽天由命了。
她點點頭。建議道:「故事一定要寫得非常悲慘,非常動人,」並又問:「你對悲慘生活多少了解一點兒嗎?」
「也不一定非要多產嘛!只要不寫得愚蠢幼稚就好。」她沉思著說,「我喜歡悲慘凄楚得故事。」
克萊突然又注意看起X來,而且還懷著更大的興趣。「嘿。」他說,「你知道你那該死的半邊臉在抽搐嗎?」
她有禮貌地點點頭。「出版過書嗎?」她問。
克萊沒顯出有什麼不快,只是看看X在費力地去點他的煙。「上帝,」他驚異地說:「你看看你那該死的手吧,小夥子,你得了瘧疾了,你知道不知道?」
愛斯美又兩腳|交叉地站著。「你肯定不會忘了為我寫那篇小說吧?」她問,「也不一定僅僅是為我個人寫,它可以——」
這對我來說是個常被提出的老問題了,而同時也是個總叫我感到頭疼的問題,我並沒回答我是否出過那麼一兩本,而是開始向她解釋,美國的編輯們是一夥——。
他漫不經心地拆著包裹,甚至連寄件人的地址也沒看一眼。他用火柴把上面的纜繩燒斷。他對拆包裹還不如對觀察那線繩燒盡更有興趣。但最後,他還是把包裹拆開了。
X岔開手指,蓋在自己的雙眼上。看來是因為床上方的電燈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說,洛麗塔對事物的看法總是逗得很。
我說我倒不個如此,不過,可能暫時不把這個頭銜告訴我也好。
「就是阿爾文,它就在你腳邊上呢。克萊。你他媽的開開燈怎麼樣?」
我端詳著她,點上了一支煙,然後對她說:「我認為在真正關鍵的時刻。幽默感是沒有什麼用的。」
我說,假如過分的話我會直說的。
我對她表示感謝,又和她說了點別的,然後看著她離開了茶館。她沉思著,慢慢地走了出去,並又摸了摸頭髮,看它是否已經幹了。
沒聽見有人敲門,門卻被嘭地一聲推開了。X抬起頭來,回頭一看,Z下士站在門口。
克萊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而後,好像有什麼特別好的消息似的,對X說:「我寫信告訴洛麗塔,說你得了精神崩潰症。」
我點點頭說,我能想象出她父親腦子裡的詞彙一定特別豐富。
「不過這是我聽到過的最好的謎語,」我看著查爾斯說,他這時正慢慢地、逐漸地挪下來。聽了我的恭維,他的身子在椅子上躺坐得更低了,而且又去拉桌布角,把他的臉自眼睛以下全遮住了,然後,他用他那露出來的一對大眼睛看著我,那眼裡充滿了正在逐漸褪去的笑意,和為有人能真正懂得一兩個好謎語而感到驕傲的神氣。
「有消息,我昨天收到她一封信,在我房裡呢,一會兒給你看看。」克萊無精打采地說。他坐在床沿上挺直了一些,屏住呼吸,然後又長長地打了一個響嗝。他看上去對自己打了這個嗝比較滿意,就又恢復了做懶散散的樣子了。「她哥哥從海軍退伍了,因為他屁股的毛病,」他說,「他的屁股有毛病,這狗養的。」他又坐直了一點,想試著再打一個嗝,但沒有打出來。這時,他臉上又顯出專註的神情,「哎,趁著我還沒忘,先告訴你,明天咱們早上五點起床,然後開車,也不知是去漢堡還是哪兒,給咱們支隊去取艾森豪威爾夾克。」
「我當然願意,」我拿出鉛筆和紙。寫下我的名字、軍銜、入伍編號和軍郵號碼。
X坐在椅子上,盯著門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把椅子轉向寫字檯,從地板上拿起他的手提式打字機。他把一堆亂七糟未拆的信件和包裹向旁邊推了推,為打字機在雜亂的書桌上騰出一塊地方。他想,如果他給在紐約的一個老朋友寫一封信,也許會收到些治療效果,不管這效果多小,但卻會來得快些。但他無法在打字機上卷好紙,他的手指顫抖得非常厲害。他把兩手垂下來休息了一下,又試了試,最後還是把紙揉掉了。
「我通常不read.99csw.com很善於交際,」她說著望了我一眼,想看看我是否明白她的意思。然而我卻什麼表示也沒有。「我到這兒來是因為我覺得你太孤單了。從你的臉上看,你非常敏感。」
這時,她的家庭教師一再向她打手式,催促她回到自己的桌子那兒去,好別再打擾我。
「嘿,不是開玩笑,在醫院看見你的時候,我他媽的差點兒沒暈過去。你那時就以死人似的。你體重少了多少?瘦了多少磅,你知道嗎?」
克萊找到電燈開關,輕輕地按了一下,然後走到這間窄小的、像是僕人用的小房間的盡頭,面對著X坐在床邊上。為了好好打扮一下,他剛剛摘了點水來,並沾著水梳理過了頭髮,現在他那磚紅色的頭髮還在滴水呢。像許多人一樣,他的梳子和鋼筆夾子,從草綠色襯衫的右胸兜里鼓了出來。在左胸兜上方,他佩帶著一枚陸軍戰鬥獎章(但從法律上講,他是沒資格佩帶它的)、一個帶有五顆青銅戰星的歐洲戰區勛標(以此來代替相當於五顆銅星的銀星),和一枚珍珠港事件前服役勛標。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全能的上帝喲!」他這話毫無意義,因為這是在軍隊里。他從襯衫兜里掏出一個煙盒,嗑出一支香煙來,然後放好煙盒,系好兜扣,一邊吸著煙,一邊百無聊賴地環視了一下房間,最後把目光落在那個收音機上。「哎,」他說:「呆會兒就要播那個節目了,那節目別提多棒了,是鮑勃·霍普他們演的。」
「才不呢!便何況我看頭髮上有好多波紋都已經顯出來了。」
「噢,我親眼見過的大多數美國人,他們的所作所為就像牲口似的。他們彼此之間拳頭相見,而且還辱罵所有的人,還有——你知道其中有一個人幹了什麼嗎?」
我意識到,這話是出於她對她父親的信任,而並不是由於我們的意見有什麼分歧,於是就趕快剎住了話題。我點點頭說,也許他父親是以長遠的眼光來看問題,而我則是從一時一地的角度來看的(至於此話是什麼意思,那我可就不管了)。
「你先去吧,克萊……我想看看我集的郵票。」
當然不能算通情達理。但是我沒有這樣說。我只說世界上許許多多士兵都是遠離家鄉,而他們中真能在生活中得意的卻寥寥無幾。我說我想大多數人對這一點都是可以想見的。
但是,無論我在哪裡,都不會白白叫一場婚禮平淡冷清的。因此,在婚禮舉行前,我草草寫下了一些有關新娘的筆記,其中透露了些我約六年前與她相識時的事。假如這會給那位我尚未見過的的新郎多少帶來點不快,那樣也好。此時此刻,誰也不想去哄他人高興,不僅不想哄他人高興,而且還有心給他人一些啟迪和開導。
一九四四年四月,我們六十名美軍士兵,在英國德文郡接受英國情報機構組織的特別進攻訓練。現在回憶起來,我們這些人的性格似乎很獨特:六十人中一個善於交際的也沒有。
我對此說了點表示同情的話。
我回答說我已經結了。
我站起身,到我座位對面為她放好一把椅子,她只坐在椅子的前部,背挺得很直,那姿勢既舒服又漂亮。我幾乎是小跑著回到自己的座位,一心想繼續剛才的談話,但是坐下以後,我又實在想不出該說些什麼。
這孩子一望而知是她的弟弟。那女孩用兩個手指拈去了小男孩的帽子,就好像那是個實驗室里的標本似的。走在最後的,是一個戴軟帽的女人,樣子很精明,她大概是這姐弟倆的家庭教師。那個合唱隊員邊走邊脫去她的外衣,並選了一張桌子。照我看來,那桌子的位置還不錯,就在我桌前八到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正對著我的桌子。女孩和家庭教師坐了下來。那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可沒打算坐下。他脫掉上衣,把海軍服上裝隨手一扔,然後便帶著一個天生搗蛋鬼的那種對事事都無所謂的表情,開始淘氣,他自有一套惹家庭教師生氣的辦法,在那裡一面把他的椅子從桌下推進拉出,一面還眼睛盯著家庭教師看。女教師壓低聲音,叫了他兩、三次,讓他在椅子上坐好,不要調皮。他沒有理睬,直到他姐姐叫他,他才走了過去,將小身子靠在椅上坐下。但又立即抓起餐巾,放在頭上。他姐姐把餐巾拿下來,打開鋪在他腿上。
我正準備要她談詳細一點,突然感到被查爾斯在胳膊上狠狠地捏了一下,我轉過身去,同時因為疼而縮了以下胳膊。查爾斯就站在我身邊,「這面牆對那面牆說了什麼?」他又調皮地問。
我回答說,我剛剛從大學畢業一年,還沒有工作,但我倒是願意把自己看作是個職業短篇小說作家。
「歪著頭么?」我說,這是—個從孩提時代就使我感到困惑的問題。我對他說我猜大概是由於演員們的鼻子太大了,所以沒法子正臉去吻別人。
愛斯美用略帶醫生察看病人氣色的眼光看了我好一會兒,才像心裏想著什麼似地說:「你的幽默並不高明,對不對?」然後她又說,「我父親說我一點幽默感也沒有。還說,因為我沒有幽默感,所以缺乏走向生活的必要條件。」
克萊一副很吃驚的樣子,他簡直有點被X的話刺傷了,說:「夾克挺好的,樣子都挺不賴,你這是怎麼了?」
我們大體都屬於那種老喜歡寫信的人,大家談話的內容除了公務以外,就總是互相詢問是否還有沒用完的墨水。我們如果不寫信,也不進行訓練的話,那就各干各的。我自己的活動是在天氣晴朗時,到景色優美的鄉間去散步。在陰雨天里,我一般就找個乾燥的地方坐下讀書。讀書的地方又十有八九與乒乓球台相距咫尺。
愛斯美站了起來,「我也該走了。」她嘆了口氣說,「你懂法語嗎?」
「他非常懷念我們的父親,他在北非被——殺——害——了。」
我又要了一壺茶,坐在那裡看著他們姐弟倆,直到他們和那位氣呼呼的麥格里小姐起身離去。查爾斯走在最前面,他故意可憐巴巴地一瘸一拐走路,就好像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好幾英寸似的。他走了出去,沒有回頭看我。麥格里小姐走在中間。愛斯美走在最後。她向我招招手,我也欠欠身子。向她揮了揮手。說來也怪。這樣一個時刻使我很動感情。過了還不到一分鐘,愛斯美又回到了茶館,查爾斯跟在她身後,愛斯美拽著他的海軍服上裝的衣袖,她說:「查爾斯想和你吻別。」
「沒怎麼。幹嘛非得五點起床啊?看在上帝的面上,戰爭已經結束了。」
我對她說,在我聽來,這是個很好的想法。我偶然又看了一下她那大錶盤像是飛行員用的手錶。於是問她,這表是不是原先屬於她父親。
我說我決不會忘記。還告訴她,我從未為任何人寫過小說。但是,現在似乎該認真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了。
我答道,對我來講,能來這裏見到她是再好不過的事,但遺憾的是,我十有八九不能再到這https://read.99csw•com兒來了。
我趕快放下茶杯說,那可太好了。不過那肯定是真的嗎?
「不了,謝謝……我也許在屋子裡跳幾步。」
聖歌一唱完。那個合唱指導就開始了她羅里羅唆的總結。說什麼這個孩子坐著腿不老實,那個孩子在牧師佈道時嘴不閑著。我推想合唱練習大概已經結束,於是趁那合唱指導的刺耳聲音還沒有把孩子們的歌聲的神奇魔力驅散之前,我便起身出了教堂。
她點點頭。「我想你會感到的,」她說到,「在我這個年齡的人中,我是比較喜歡交際的,」她又試探地摸了一下頭髮說,「我的頭髮這個樣子,真是抱歉。」又說,「我蓬頭亂髮的,准跟個醜八怪似的。」
「不,謝謝,」她說:「我實際上吃得很少。」
勝利日幾周以後的一天。在巴伐利亞一個叫高福特的地方,大約晚上十點半左右,參謀軍士X坐在二樓他的房間里。這是一座民房,但是在停戰以前,X軍士就和其他幾個美軍士兵駐在裏面了。現在,他坐在一張凌亂不堪的小寫字桌前的木製摺疊椅上,面前放著一本打開的平裝外國小說,——一本他微讀得下去的小說。而讀不下去的原因又全在於他自己,而不在那本書上,雖然住在一層的那些人總是先把特別服務機構每月送來的小說搶去讀,然而他們搶剩下不要的書似乎也正是X軍士本想為自己選擇的書。但這個年輕的X軍士在度過那戰爭歲月時,卻未曾好好保留下他的才能。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在反覆地讀那幾段小說,讀了大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現在他又在逐句地讀。忽然間,他沒有做任何標記就把書合上了,然後用手遮住眼睛呆了一會兒,以抵擋從桌上那沒有燈罩的檯燈射來的刺眼燈光。
我一直往視著查爾斯的身影,他已經坐了下來,用兩隻手拿著杯子開始喝茶了。我真希望他會回過頭來,但是他沒有回頭。
「是嗎?你還集郵哪,我不知道你——」
說完這話,我立刻後悔了。查爾斯把嘴張得大大的,使我覺得,好像是我撬開的似的。
「噢,我的天,不是。我要到廣播電台去唱爵士歌曲。掙好多錢,到我三十歲的時候,我就退休,然後住到俄亥俄州的農場里去。」說著,她用手掌摸了一下她濕漉漉的頭髮。
「他有時很聰明,有時候可不聰明。」愛斯美說:「查爾斯,快坐起來!」
這時我說,假如他有頭銜的話,倒不妨把那噓人的鬼臉留到他開始正式使用頭銜時再去做。
「我會謝的。晚安!」門砰地關上了,這次他沒有再轉來。
「請容我問一句,你參軍前是做什麼工作?」愛斯美問我。
克萊慢慢地向門口走了幾步。「我也許一會兒開車去埃斯塔特,」他說,「他們要開個舞會,可能要開到兩點左右,想去嗎?」
「我和你開玩笑呢。」
「你對俄亥俄州了解嗎?」她問道。
她點點頭。「你對你妻子的愛深嗎?是不是我提的這個私人問題太過分了?」
她把手和手腕向桌子中間伸了伸。記得當時我曾想和她說說她戴的那塊大手錶,——或許我該建議她把表戴在腰上。
他們兩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心裏都在恨著布休。
「嗯,是的,相當豐富,」愛斯美說:「他是個檔案保管員。當然,是個業餘的。」
那鎮中心此時也許是全鎮最濕的地方。我來到這裏,在一家教堂前停了下來,閱讀布告。我這樣做主要是由於那布告的黑板白字吸引了我。再就是由於在軍中服役三年,我已變得對讀布告也十分有興趣了。那布告上說,將有一個少年合唱團在三點一刻進行練習。我看了一下表,又接著讀布告。黑板上釘著一張紙,寫著所有可望參加練習的孩子的名字。我站在雨中讀了所有的人名,然後走進了教堂。
「你不是問過這個了嘛?」愛斯美說,「別胡鬧。」
查爾斯——我正在教他讀書,寫字,並且發現他是個非常勤奮的小學生——想在信上給你寫幾個字,請你在有空閑、心情也好的時候,儘快給我寫信。
他趴在桌子上,從頭到腳都感到疼痛,好像所有的痛苦都互相關聯著。他好像是一棵聖誕樹,只要有一個燈泡出現故障,它上面所有的燈和電線都會跟著出問題。
就在這時,我感脖后發暖,那是有人在呼氣。我轉過臉時,我的鼻子差一點撞上愛斯美弟弟的鼻子。他沒有和我打招呼,而是單刀直入地對他姐姐說:「麥格里小姐說你必須回去把茶喝完。」說完,它就坐在我和他姐姐之間的那把椅子上了。我懷著極大的興趣看著他,他身穿棕色的謝得蘭毛短褲,海軍藍運動衣,白色襯衫,上系一條帶條紋的領帶,顯得齊整漂亮。他也用他那雙綠色大眼睛注視我,並問道:「電影里的人幹嘛都歪著頭親嘴兒呢?」
「記得,別再對貓于那事了,克萊,他媽的,我再也不想聽到那事了。」
我第一杯茶還沒喝完,就看見剛才在合唱時我注意到並傾聽她唱歌的那個女孩子走了進來。她的頭髮被淋得透濕,兩個耳輪從頭髮下面露出來。和她一起進來的,還有一個小孩。
抖動了幾分鐘后,他睜雙眼,迷迷糊糊地正好看到一個包著綠紙、沒有拆開的小包裹。
我告訴她,假如她真是這樣想,那可真有點沾上市俗味兒了,並說我希望她這樣的人不至於有這種世俗偏見。
「真的嗎?是唱歌劇?」
「成,」克萊說,「你知道我媽信里跟我說什麼?她說,整個戰爭期間我和你都在一起,在同一輛吉普車上,這使她很高興。她說,自從我們在一起以後,我的信寫得更好了。」
雨下得更大了。我沿街繼續向前走。透過紅十字娛樂室的窗子,可以看到一些士兵正三三兩兩地站在屋裡的咖啡櫃檯前。我雖說同屋裡隔著玻璃,但也還是聽到了另一間房裡打乒乓球的「乒乓」聲。我過了馬路,走進一家茶館。裏面除了一個中年女招待以外別無她人。
當他直起腰,向他的客人轉過身去時,看到克萊正不安地站在床和屋門之間。X剛要道歉,但又一轉念,便去拿他的香煙。
「你在山上那所諜報學校受訓的吧?」她冷冷地問。
我對她說,如果可能的話,我一定寫,但我並不是個很多產的作家。
一個盒子。盒子里,在一個用棉紙包著的小物件上面,放著一張用鋼筆寫的短箋,他拿起短箋,讀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咱們午飯前就得趕回來,他們又有一些表格,讓我們在吃飯前填好,……我問布休為什麼不能今天晚上填表——那些表格都在他抽屜里呢,結果是他不想現在打開那信封,這個狗崽子。」
再見,愛斯美說:「我希望戰後你回家時,能好好保留下你全部才能。」
「你把你的臭腳從我床上拿開不成嗎?」X問道。
克萊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你這說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也就是說,read.99csw.com你們是不能議論部隊動向的,」愛斯美說。她站在桌邊沒有動,而且還兩腳|交叉著。她低下頭看了看,又把腳尖併攏,排成一條線。這是一個微妙的小動作,因為她穿著白色長襪,而且她的腳和腳腕都長得很秀美。她突然抬起頭來問道:「願意我給你寫信嗎?」說著,臉上飛起一片紅暈。「我的信寫得清楚明了,給我的——」
克萊故意鬥氣地把腳在床邊上又放了幾秒鐘,然後轉了一下身子,把腳放在地板上,待坐好后,他說:「反正我是要下樓去了。沃爾克他們那屋有一台收音機。」但他並沒有從床上站起來,只聽他又說:「哎,我剛才在樓下,跟那個新來的叫伯恩斯坦的兔崽子講那事兒來著。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和你一起開車去伐隆涅,結果被炮火堵了他媽的兩小時。咱倆躺在洞里隱蔽的時候,那隻我開槍去打的貓,當時就在吉普車篷子上蹦了起來。你記得這事嗎?」
她點點頭說;「我知道,我要做一名職業歌手。」
這時,我感一支從查爾斯那邊來的手急急地拍了我胳膊一下,或者幾乎可以說是打了一拳。我回頭去看查爾斯,見他已好端端地坐在那兒了,只有一條腿還蜷著。「這面牆對那面牆說什麼了?」他叫著問,又說:「這是個謎語!」。
D日登陸使我們感到極其興奮,也令我們受到了極大的震動。我們希望它會使戰爭儘快結束,同時也使一個起碼是很荒唐的生存方式儘快結束。查爾斯和我都很關心你,但願你不是參加在柯但丁半島進行首次進攻的戰士。你是嗎?請儘快給我回信。熱烈地向你妻子問候。你忠實的愛斯美。再有,我冒昧地把手錶寄給你,在戰爭期間你就拿著它吧。在我們短暫的交往中,我沒有注意你是否戴著表。不過,這塊表防水,防震的性能非常好。而且還有許多其他優點。如果願意的話,你還可以用來測你步行的速度。
他眼睛一亮,大聲嚷道:「牆角見!」然後就歇斯底里似的跑出去了。
我說我還談不上真正了解,不過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對它得了解正在不斷加深。並保證我會盡自己最大努力使她滿意的。然後,我們又握了握手。
我站起身來,心中夾雜著惆悵和慌亂的感覺。我和愛斯美握了握手,剛才我就疑心她的手是那種有點神經質的手,現在握手才知果不其然,而且這手掌還潮乎乎的。我用英語告訴她,這半天和她在一起我感到非常愉快。
她猶豫了一下說:「我的名字是愛斯美。現在我還不想連頭銜一起全都告訴你,我有爵位,你可能很稀罕人家的頭銜。你知道,美國人就是這樣。」
「查爾斯非常懷念他。」愛斯美停了一會兒說:「他是一個非常可愛的人,也非常英俊。雖說人不可貌相,但他確實英俊。而且對他這樣一個非常仁慈寬和的人來說,他的目光還顯得太銳利了呢。」
X抬起頭來看看他,費了很大勁說:「謝謝,替我謝謝她。」
查爾斯認為他在這場遊戲中大獲全勝了,這使他樂不可支。結果,愛斯美只好走過去,像對患咳嗽的病人那樣,在他背上捶了幾下。「好了,別鬧了。」她說,然後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見了誰就讓誰猜這個謎語,每次他都自己笑得前仰後合,他常常是一笑就流口水。行了,別調皮了好不好。」
我回答說,她說得對,我確實一直感到很孤單,並且非常高興她過來看我。
X放開了按太陽穴的手,注視著那個寫字桌,桌子上放著個雜物筐,裏面至少有兩打沒有開拆的信和五、六個沒有打開的包裹,那都是寄給他的。他走了過去,從一堆破爛後面把一本靠牆放著的書拾起。書是戈培爾寫的,叫做《沒有先例的時代》。它歸房主家那位三十八歲的老姑娘所有。幾個星期以前她還住在家裡。她是納粹黨的一個小軍官,但是根據部隊規定,像她這個階級別的軍官就夠被逮捕的資格了。而逮捕她的,就是X本人,他又打開了那個女人的書。這是他自那天從醫院回來,第三次打開它了。他讀著寫在扉頁上的簡短題詞,那題詞是用鋼筆寫的德文,字體小而呆板,內容是:「敬愛的上帝啊,生活就是地獄。」除此以外,沒有任何下文。在這間毫無生氣的房間里,書扉頁上僅有的這幾個字,就好像是一句無可辯駁的、甚至是權威性的控訴。X盯著書看了好幾分鐘,苦苦地抵拒著那題詞施與他的影響。然後,他拿起一支鉛筆頭,以幾個星期來,從未有過的衝動,在題詞下面用英文寫道:「師長們,我考慮了什麼是地獄這個問題。我堅決認為那是由於無力去愛而引起的痛苦。」他開始在題詞下面寫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但當他再次去看題詞的時候,一陣恐怖掠過全身,他剛才寫的字幾乎全部無法辨認了,於是,他合上了書。
克萊掃了他一眼說。「聽著,你這雜種,」他接著說。「她他媽的比你更懂得從心理學的角度看問題。」
「可能吧,」我的客人說,但那口氣並不堅決。她再次抬起手,向自己濕漉漉的頭摸去,然後,又挽起幾縷柔軟的金髮,想蓋住她裸|露的耳輪。「我的頭髮濕透了,」她說,「瞧我這難看樣兒。」她看看我,又說:「如果不濕的話,我的頭髮都是卷著的。」
X兇狠地瞪著他,聲稱他不想要艾森豪威爾夾克。
X點好煙,點點頭,承認克萊說對了。
孩子們的歌沒有樂器伴奏。或確切說,是沒有任何東西攪亂他們的歌聲。這歌聲音調優美,感情也不過火,如果他們不是儘力提高嗓門的話,幾乎可以使一個比我更篤信宗教的人都感到飄飄欲仙了。他們中有那麼兩三個年紀最小的孩子把音節稍稍拉長了一點,但就這錯誤的程度稅,大概也只有作曲家的母親才會去吹毛求疵。我從未聽說這首讚美詩,可當時我滿心希望它的詩行能有十來個或是更多。在聽聖歌的當兒,我仔細地審視這些孩子們的面孔,其中有一張面孔,引起了我的特別注意。這孩子離我最近,坐在第一排最後的一張椅子上。她大概十三歲左右,留著齊耳的淺亞麻色直發。長著一個秀美的前額,她的一雙眼睛流露出厭倦的神色。我想可能她那時正在數著在場的人數吧,這孩子的歌聲顯然與其他孩子的沒有唱到一起。這不僅是由於她坐得離我很近的緣故。她的高音區,音域寬廣,音色優美,唱起來自然流暢。不過這個年輕的女孩子似乎對自己的演唱藝術有點厭倦了,要不就是對自己所處的這個時間和這個地方厭倦了,在唱聖歌的間隙,我看到她打了兩次哈欠。這純粹是女士們打哈欠的方式,嘴唇緊閉,但你還是看得出來。她那翕張的鼻翼泄露了她打哈欠的秘密。
我說我敢打賭她不是的。我喝了幾口茶,這才注意到自己坐的姿勢,於是在椅子上坐直了一些。
可是我的這位客人卻若無其https://read.99csw•com事地把椅子挪動了一、二英寸,使她的背正對著自己那邊的桌子,這樣一來,什麼暗示她都看不見了。
「我不知道,我不在的時候,你收到信了嗎?洛麗塔有什消息嗎?」
X突然感到一陣噁心,他從椅子那面轉過身來,及時地把廢紙簍抓了過來。
X又打開一盒煙,告訴Z他剛剛關上收音機。
「不幹了。我只是說,我把這事寫信告訴了洛麗塔。她和心理學班全班還討論了這件事,課上課下他們都一直討論,教授、學生全參加了。」
他從桌子上的煙盒裡取出一支煙,然後點燃,他的手指在不停地輕微抖動。他把身子稍稍靠向椅背,不知其味地吸著煙。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是這樣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他把膠姆糖沾在舌尖上,幾乎是不停止地嚼著,有時一小時一小時地嚼,這就是他玩的遊戲。他就這樣地坐了一會兒,吸著煙,嚼著糖,突然,像每次發作一樣,一種沒有先兆,但很熟悉的感覺出現了。他覺得自己的神志散了,飄忽了,就像是行李架上沒有放好的行李一樣,亂七八糟的。他立即採取措施,就像幾個星期來,他一直做的那樣:用手緊緊地壓了一會兒太陽穴。他應該理髮了,頭髮很臟。他在美因河畔的法蘭克福里的醫院住了兩星期。住院期間,他曾洗了三次頭髮,但是,坐吉普車回高福特的旅途很長,路上灰塵又多,於是他的頭髮又髒了。到醫院去接他的是Z下士,這位下士無論停戰前還是戰後,一直都駕駛吉普車,他那吉普車的擋風玻璃放在發動機罩上,保持著一種戰鬥姿態。在德國有上千新來的部隊,Z下士之所以這樣駕車,是想顯示一下他與眾不同,不是一個歐洲戰區新來的狗崽子。
Z下士是X的吉普旅伴,自從D日登陸以後,他們就經常在一起。還共同參加了五次戰役。
「他發火了,」愛斯美說,「他脾氣很壞。我母親老愛寵著他。只有我父親不寵他。」
我承認我確實去了,並對她說,我還注意到她的歌聲與眾不同。我說我覺得她的嗓音真是美極了。
「這很好。」
17,——路,——,德文郡
她的臉紅了一下,那紅暈立時令我糾正了自己的失禮。
「是的,」她有些嚴肅地說。她放開查爾斯的袖子,把他朝我這邊用力推了一把。查爾斯的臉青了,他往前走了幾步,用濕漉漉的嘴唇在我右耳下面來了一個響吻。這個難關過去后。他就筆直朝著門口跑,像是要把自己的難為情甩在腦後似的。我一把拉住他衣服後面的帶子,緊抓著問他。「這面牆對那面牆說什麼了?」
我說,一點也不,而且事實上倒是正好相反。我告訴了她我的姓名,並問她叫什麼。
「好吧,晚安!看在上帝的份上,別緊張。」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但馬上又被打開了。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 愛你 吻你
「我父親說有用。」
「我母親這個人非常非常聰明,從許多方面看,她都很完美。」她用一種敏銳的目光看看我,這目光是剛才所沒有的。「你覺得我的心腸很冷嗎?」
「我知道。我過去遇到過的一個美國人跟我說過。你是我遇到的第十一個美國人。」
洛麗塔是克萊的女朋友。他們準備一旦條件許可就結婚。在她的來信中,那表示戀情熾烈至極的三重感嘆號和一些語焉不詳的議論常常是有規律地交互出現。在整個戰時,克萊把洛麗塔寫的信都大聲讀給X聽了,也不管他們之間究竟親密到什麼程度——話雖如此,當然是越親密越好了。每次讀完信,他總是讓X寫出或編出回信,要不就是在信中寫上幾個惹人眼的法文或德文單詞。
為了保密起見,我告訴她,由於健康原因才到德文郡來的。
下面就是故事中悲慘而動人的部分,然而故事發生的地點變了,人物也變了。我還活著,但是,由於某種我不便說明的原因,從這以後我就要喬裝改扮,以致最精明的讀者也將認不出哪個是我。
「看來,你這個美國人倒通情達理。」我的客人若有所思地說。
「不,你猜洛麗塔說我為什麼打那隻貓?她說我那是有點一時性的精神錯亂。這不是開玩笑,是因為炮擊什麼的引起的。」
「牆角見!」他用最高的嗓門喊出了這句妙語。
「是的,看得出來,是卷的。」
他意識到,他應該把紙簍拿出屋去,但他一動也沒動,只是把雙臂放在了打宇機上,再次把頭伏了下去。他閉上了眼睛。
X在座位上轉過身去,請他進來,並要他小心不要踩了那條狗。
我告訴她我曾有好幾次乘火車經過那兒。但是對那兒並不熟悉。我問她要不要吃一片肉桂麵包干。
「那好啊,可我不想再聽了。克萊。」
「他叫查爾斯,」愛斯美說:「要按他的年紀來說,他可聰明極了。」
她說這句話是認真地在那裡就事論事!而不是在自作聰明,冒充事事都懂。我回答她說,我們有些人還只喝茶,不喝別的。接著,我問她是否願意和我一起喝杯茶。
她又很快地摸了摸頭髮,問;「最近你還會再來這裏嗎?」她說,「我們每星期六練完歌都來這裏。」
看那女招待的樣子,她好像更願意招待一位身上雨衣已乾的顧客。我盡量輕手輕腳地把雨衣掛在衣架上,然後坐下來,要了茶和肉桂麵包干。這是我一天中第一次開口同人講話。我翻遍了所有的衣兜,連雨衣口袋也翻了一遍,最後終於找到幾封信可讀,這些都是妻子在信中告訴我在斯卡拉夫特第八十八號街的那個機構是怎樣垮台的。而我岳母則是要我一旦有機會出軍營,就去寄給她一些開士米毛線。
我搖搖頭。
他趕快從桌子上另抓起一件東西,那是他在奧爾班尼的哥哥給他寫的信。這封信在他住院前就已經放在桌子上了。他打開信封,猶猶豫豫地從頭讀起來。但只讀了第一頁的上半頁。他讀到「該死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在那裡你可能會有許多富裕時間。你是否能給孩子們寄幾把刺刀或者納粹的卐字旗來……」,就停了下來,把信撕個粉碎,然後又低頭看了看扔在廢紙簍里的紙片,發現他不曾注意到信里還有一張快照。他可以辨認出那上面有一雙腳正站在什麼地方的草坪上。
「什麼故事?」我邊問邊向前探了探身子。
1944年7月6日親愛的X軍士:希望你能原諒我遲至三十八天後才開始和你通信。我一直忙極了,因為我姨母患喉部感染,幾乎死去。我只得擔負起一個又一個的重擔,這對我來說,已是責無旁貸了。但無論如何,我時常想起你,想起我們在一九四四年四月三十日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到四點十五分之間,共同度過的那極其愉快的時光。我這樣寫,是怕你萬一忘記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