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害它，它不會來吃你。」山裡人說，「難得也有吃人的虎。它們喜歡偷豬吃。」

「老虎嗎？可惜現在不多了。」

有時候往往是忍不住又跑又喊，激起老虎追逐獵物的本能，一直撲逗到人氣絕身亡。就算老虎不來撲，狂呼亂叫奔進家門，氣一松，暴出渾身大汗，倒地便死。

外公說了20遍「真的吃掉了」，前後左右的鄰座也保證：「是吃掉了。」

照例來了一隻潔白的羊羔。我嚇得神昏氣短，縮在座椅里。它無憂無慮走向老虎。我轉過身，看著放映孔里旋轉的光柱。

天上再也看不到翱翔的鷹了。

糟糕，又跳出一隻嘴巴血紅，不講道理的傻老虎！它伸爪子、撅屁股、尾巴掃來掃去，威風地跳來跳去，發出嗚嗚長鳴。

老虎！最噁心！最難看！老虎！良心爛透！

小時候，住在一大排高高的桉樹底下。小木房子的前面後面是荒草地。藍天格外開闊。孩子們在草地里賽跑。有人喊：

我奔向寬闊的野草地。

不管多麼絕望、悲傷，只要看到鷹從天上飛過，心就不會死。

備受迫害的我，睜開一隻眼睛，看了！扭頭就跑。

其他的戰士默默地低著頭，站在遠一點的地方。我從那次才知道，人的腦子受了傷，會留下劇烈的頭痛症，老鷹的腦子是最好的葯！

「老鷹！老鷹來啦！」

一直到15歲那年，我才真正看到了真正的老虎。

我撫摸它時，它已經死了。

「要不我們就等下去。等到你哪天看了，我們再hｔｔps://ｒeａｄ•９9cｓw•coｍ回家。」

秋天，砍柴的季節。一握粗的雜木敲上去梆梆響。梆聲沿著山谷好聽地跑遠。

「吃掉了。」外公說。

為了讓我勇敢。爸爸媽媽殘忍地拖我去動物園看老虎。我決一死戰，閉上了眼睛。

我貪心地砍倒一棵棵落盡樹葉的小雜木。我眼前金燦燦的秋色突然聚成一團，在黃葉蓋滿的坡頂上無聲無息地移過。透過疏疏的雜樹灌木，星星般耀眼的紅漿果向兩邊分開。

他一下子捂住我的嘴，小聲說：

有時候遇到好奇心強的老虎，會掉轉頭來跟著人走。要非常非常堅強，才能保持正常的步子走回村裡再昏倒。

現在的孩子也不玩「老鷹捉小雞」了。

到閩北山區，我首先問山裡人：「這兒有老虎嗎？」

這種恐懼強烈地刺|激著山裡人的心。大白天走路也感受到廣闊的危險感。枯樹怪石荒草。生命在熱血中涌動，晨星暮日，蕩滌胸懷。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一身富貴光亮的皮毛，棕色的橫紋隨著步子流水般地滑動。爽白的天空把每一絲虎毛映襯得清清楚楚。

我頓時呆住了。等他們一走，我和夥伴們就向著天空大喊：

「吃掉了嗎？」我渾身發抖，「吃掉了嗎？」

柴刀栽進厚厚的落葉下，一隻年輕小老虎站在不到五米遠的坡上。斜陽從它背後照來，它被明亮的火焰包圍，頎長優美的身子呈現在我眼前。它停下來兩秒鐘，一隻前足停在空中。

我回過頭來。森林里鮮花盛開，百鳥鳴唱。

山裡有了老虎，便有了生與死的種九九藏書種情趣。山裡人喜歡講他們遇到老虎的經歷。

「老虎不可怕。你看一下。」

爸爸媽媽並排齊肩，後邊是兒子。「品」字形上升，「品」字形下墜，「品」字形斜過藍天。

一直吵到鄰座們氣憤了。外公只好攜我離去。他憂心忡忡：「這麼膽小，長大有什麼用呢？」

老鷹啊！老鷹掉在草地上，無聲無息。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飛翔的鷹了。

可是他們並不打麻雀，卻在這裏等了有四五天。我突然明白了，就問小獵人戰士：

傳達室的賀老頭揮舞著大蒲扇，罵聲震天地跑來。他本是個老獵人。他對戰士們大喝：

冬月清澈，白雪遍地。打著手電筒走路，危險比點火把的大。迎面看見有人打著手電筒走來，近在咫尺了，才從黑暗中顯出猙獰的虎頭，一雙金亮的圓眼睛！

獵虎的人從江西、浙江過來，山裡人討厭他們。「為了錢，什麼都不放過啦！」然後唾一口，把臉板緊。獵人被虎吃了，山裡人感到自豪，又有點憐惜：「我們山裡的老虎啊！」

只有長風呼嘯、藍天清澈時，還能聽到鼓動羽翼的聲音。巨大的、透明的鷹張開翅膀，它的羽毛，它的骨骼，它的爪和嘴，還有它犀利的眼睛！

「叔叔，你們打飛機嗎？」

回過頭來。老虎正得意洋洋逼近羊羔。

徹骨的幸福傾倒下來。從此以後，沒有一個人能用藐視來傷害我了，絕對沒有了！

從那以後，我心目中的鷹都被擊中了。它們紛紛墜入雪浪騰空的瀑布，一去不復返。

我飛奔回村，躍進家門，徹底欣慰地撲到床上，每根骨頭、九_九_藏_書每塊肌肉都在顫抖。

我從草地上爬近那隻鷹。它竟是那樣年輕，像十六歲的少年。一隻翅膀張開，保持著飛翔的姿態。一隻眼睛看著藍天，睜得圓圓的。這是一顆淡紫色的瑪瑙，布滿細小的蜂窩狀棱面，太陽在裏面反映出無數亮點，最清澈、最明亮的。

僅僅兩秒鐘！人的驕傲頹然倒地。這轟頂的刺|激炸開一片嶄新的歡喜狂悅。

人類最美的目光都死了。

我突然追過去，說：「讓我摸一下，叔叔！讓我摸摸它！」

我又撲到椅背上。

小獵人戰士屈下一條腿，跪在鷹身邊，撫摸它的羽毛。他頹然、悲傷。

畫冊、故事、電影，所有幼年的教育告訴我，老虎是個壞東西。

每一次見到雪浪萬丈的瀑布，便聽到鷹的歌聲從九泉之下直達藍天！

「只要看一下！」

「他！他家祖祖輩輩打獵。」

「不許講，它會聽到的！它知道有人打它就不出來了。它是最了不起的鳥！」

我們用小手遮住陽光，久久眺望著鷹。鷹張開翅膀在藍天上擺成個「一」字。許久，身子一斜，聽任氣流托著它迴旋。

「啊——老鷹！老鷹啊！」

最難忘是老鷹帶小鷹學飛。鷹爸爸、鷹媽媽，中間是很小的鷹。逆風飛，併攏翅膀直線墜下，再鼓動雙翼直線上升。

「你們！竟敢打老鷹？從今以後，你們的槍子別想再打中目標啦！誰打死老鷹，誰的眼要瞎掉的！」

「你們，要打老鷹嗎？」

像無形無具的夢，消失了。

停下來，雙方都珍惜生命。這時候不能喊，不能奔，腳趾一點一點移向路邊，彬彬有禮地、貼著read.99csw.com草木，蛇一樣地溜過去。

大自然用兩秒鐘告訴我，人可以夷平山川，製造荒涼，掏空地球，但是依然侵犯不了它的自由！這肅然起敬的、無法駕馭的自由！

只要是誠心的願望，大自然一定會聽到。

我沿著山坡狂奔而下，血液在全身蒸騰。激|情脫去沉重的軀殼，裹著我輕盈地滑翔，哽咽堵塞了喉嚨……

老虎站在那兒，動它的腦筋。一會兒，它低下頭來，繼續趕路。

戰士們帶走了那隻鷹。

我受到了真正的藐視！

它側首看了我一眼，似乎感到意外。金色的目光溶在一起，飄過一綹嫣紅的烈焰。就看了這短短的一眼。

我聽了許多關於老虎的故事。

小獵人戰士從遠處奔來，神情萬分痛苦。他跑起來也是無聲無息的，像敏捷的鹿兒。他張著嘴，眼光迷亂。

啊，我見到了老虎！

戰士們指著皮膚黝黑、非常年輕的一位：

靜靜的、威嚴的、穿透肺腑的、超然的一眼，它轉過頭，踏下前足，走向太陽。

秋天來啦，山坡上蓋滿黃葉，紅樹、綠樹在乾燥的空氣中劈啪拍手。陽光是涼涼的金色。

「老虎，會吃人的！」我說。

我們立刻迷上了這位嚴肅的小個子戰士。

我開始盼望見到老虎。山裡人傳染給我這份奇怪的願望。

那種興奮，那種自豪，彷彿得到榮譽。

「小聲點！我們打鳥呢。」

「你們誰打得最准？」

我的手觸到了光滑冰涼的羽毛。

鐵柵欄深處有一個烏黑的方穴。拖出來一條大於貓一千倍的後腿。又臟又潮，自暴自棄，絕望的大後腿。

老虎光艷奪人的美目敵御四方。

彼此都誤會https://read.99csw.com了，以為遇見了同類。

「老鷹啊！不要來！」

沒有鷹的天空，沒有莊嚴，沒有音樂。

大自然允許鷹活得莊嚴並且能夠預知自己的死亡。鷹是少數能夠預知生死的動物。

自知死亡將至的鷹，悄悄離開巢穴，飛向人跡不到的深山。在那裡一次又一次向高高的藍天衝擊，直到耗盡全力。它收攏巨大的翅膀，箭一樣扎進瀑布沖瀉的深潭。

潭水深，深得羽毛也無法浮起來。

鷹的生存艱難，一對老鷹要兩年才生一個蛋，平均兩個蛋中只能孵出一隻小鷹，全靠充足的食物它方能僥倖長大。

對大自然的態度，壞的無神論者是蔑視，是挑釁與征服，而好的無神論者，往往是施捨性的愛護和垂憐。但在作者心目中，大自然是值得敬畏與膜拜的，是具有神性的。人類的可怕不在於其柔弱，而在於其強大，強大到蔑視萬物、無敬無畏的地步。

那是我住在小木房的時候。我和小夥伴們看見四五個解放軍戰士，持著槍，悄無聲息來到桉樹下，躲躲藏藏地眺望天空。我們跟來跟去，問：

在我們心裏，鷹是空中的音樂。

「我是為我們班長。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讓我瞎了眼吧！讓我再也不能打獵了吧！」

活到現在，我只撫摸過一隻鷹。

但是槍終於響了！是半自動步槍和諧清脆的連擊。我奔出小木屋，看見鷹以一種波浪狀的斜線向地面上慢慢落下來。

天知道，我多麼厭惡、想吐！

因為不想看見老虎，連心愛的動畫片也不敢去看了。外公一再保證：今天的沒有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