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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涅狄格州的維格利大叔

康涅狄格州的維格利大叔

作者:傑羅姆·大衛·塞林格
「她不對別人說。她有的是秘密。」
「埃爾……」她說。
「噢,我的天哪!看我幹了什麼。真太對不起了,埃爾。」
萊莫娜的雙眼被一副厚厚的近視鏡片遮住了,她的眼神對瑪麗·珍妮的興趣沒有絲毫反應。
「請你把前門關上,」埃洛依絲大聲說著。
「給我你的杯子,」埃洛依絲說,她兩隻穿著長筒襪子的腳一悠,盪落到地板上,站起身來。「老實說,那個獃子。我什麼辦法都用了,就差讓路易去跟她偷情,好讓她跟我們到這兒來。現在我真後悔我——你那個東西是哪兒來的?」
格萊絲站了一會兒,說,「是,太太。」然後回到廚房去了。
「還有呢?」
「萊莫娜,」埃洛依絲說。「你給我住手。馬上住手。」
「媽媽,」萊莫娜說,「我出去玩行嗎?」
「吉米·吉美里諾,」萊莫娜說。
「我不知道了。」萊莫娜說著,又開始用手撓自己。
「打電話就說你死了。放開那個該死的杯子。」
「是嗎?」埃洛依絲說。「給我一支煙。」
「我不知道。就是那個和我們一起上心理學的,總是——」
她啪地一聲打開了萊莫娜房中的電燈,手扶著開關,好像要喘口氣。她看著萊莫娜,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放開電燈開關,快步走到床前。
「別開玩笑,說真的。」
埃洛依絲離開起居室,藉著飯廳里透出的微光上了樓梯。萊莫娜的一隻靴子橫放在樓梯平台上。埃洛依絲把它撿起來,使足了力氣將它扔出樓梯扶手外。靴子通的一聲掉到了門庭的地板上。
「也許這條街有哪個小男孩叫這名字。」
「吉米怎麼了?」埃洛依絲問她。
「在這兒呢,」萊莫娜說。
「等會兒。」埃洛依絲抬起了頭,提高了嗓門。「是你嗎?萊莫娜?」
「因為我叫你別說,」埃洛依絲說。
「鬼話。誰到誰這來了?誰來晚了兩個小時?你就給我呆這兒吧,沒到我厭煩你的時候你別想走。讓你那個討厭的事業見鬼去吧。」
「噢,」格萊絲說。「溫格勒太太,不知我丈夫是否能在這裏過一夜。我的房間里地方足夠。他明天早上才回紐約。再說外面天氣很糟糕。」
「你和路易談到過他嗎——我是說,提沒提起過?」
「是啊,沒往我想的那種壞里發展。」
「這是我最後的一杯,我說話算話,」瑪麗·珍妮說著拿起了她的杯子。「哎,聽著,你知道我上禮拜看見誰了嗎?在洛德·泰勒公司大樓的正廳?」
「唉,就是那個特別——」
「瑪麗亞·露伊絲。我有一次也碰上她了。她總是跟你說個沒完。」
「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杯了!」瑪麗·珍妮在她背後喊道。
「瑪麗·珍妮,」萊莫娜說完,用手撓著自己。
「噢,我看那太好了。」瑪麗·珍妮說。「他叫什麼?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嗎,萊莫娜?這也是一個大秘密嗎?」
「這個糊塗用人,」埃洛依絲說,她躺在睡椅上沒動。「大約一個鐘頭以前,我把兩條新的沒動過的煙扔在她跟前。說不定什麼時候她就會進來問我,這些煙該怎麼辦。我剛才到底說到哪兒了?」
「告訴我吧。真的。我不跟任何人說。」
她走回了起居室,步子不那麼穩了。在窗座前,她把酒瓶中剩下的蘇格蘭威士忌全倒進了自己的杯子,酒大約只有一指深。她把酒喝完,顫抖著,然後坐了下來。
「萊莫娜,醒醒,醒醒。」
「好吧,可你要答應我別哭。」
「因為,」萊莫娜說。
「唔——,」埃洛依絲說,她把頭下的枕頭整了整。「阿吉姆·塔米羅夫。」
「我恐怕他不能在這裏過夜,格萊絲。」
瑪麗·珍妮正雙膝跪著,在桌子底下找她的香煙,她說,「嘿,你猜吉米怎麼了。」
「沒關係,我有一整包呢,」瑪麗·珍妮說。「就在這個裡頭。」她在自己的手提包中摸索著。
「給她說些什麼呢?」
「猜不著。那隻腳,那隻腳。」
「有點兒記得。小小的二等兵?相貌很是平庸,對嗎?」
「噢,天!誰知道呢?有吧,我猜是有。他看了漫畫之類的東西都會笑。」埃洛依絲抬起了頭,舉起了放在胸上的杯子喝了起來。
「路易沒有幽默感嗎?」
「扔給我一支,」埃洛依絲對瑪麗·珍妮說。「咱們再喝一杯吧。」
「哪個傑克遜?」
「她休息呢。」
「唔,她還說了點什麼?」
「路易沒有幽默感嗎?」瑪麗·珍妮說。
「她當然記得。這位女士是誰,萊莫娜?」
瑪麗·珍妮輕輕地從躺椅上下來,雙膝跪著朝埃洛依絲挪近了三步,並開始拍她的額頭。「別哭,埃爾,別哭。」
「你站起來好不好。……告訴瑪麗·珍妮吉米長得什麼樣。」
「誰說算不得?」埃洛依絲說。「聽著,如果你不想做個修女什麼的話,九_九_藏_書你最好也笑。」
「呵呵,錯不了。」埃洛依絲打著呵欠。「她染頭髮的時候,我幾乎是就在屋裡和她在一塊兒來著。怎麼了?那兒一支香煙也沒有了嗎?」
「你好嗎,吉米?」她說。
「噢,你知道。發笑什麼的。」
「沒錯,就是她。可你知道她跟我說些什麼嗎?懷汀博士死了。她說她收到巴巴拉·希爾的一封信,說懷汀去年夏天得了癌,然後就死了,就那麼完了。她死的時候,只有六十二磅重。你說可怕不可怕?」
「好吧。」埃洛依絲說,「他們團在某個地方休息。好像是在戰鬥間歇的時候吧。他那位朋友在給我的信里是這麼說的。沃爾特和另外一個小夥子正把一個小日本爐子裝進箱子里。有個上校要把它寄回家。或許他們正把它從箱子里拿出來重新包裝——具體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反正,那個裝滿了汽油和廢物的爐子在他們面前爆炸了。那個小夥子只瞎了一隻眼。」埃洛依絲開始哭了起來。她用手握著放在胸上的空杯子,要把它扶穩。
前門開了。
埃洛依絲喝完了酒,把空杯子重新立在她的胸上。「你會告訴阿吉姆·塔米羅夫的,」她說。
萊莫娜放下了手。
「噢,我太想見見她了,」瑪麗·珍妮說。
埃洛依絲猛地站起身。「給我你的杯子,」她說。
「那為什麼呀?」瑪麗·珍妮說。
「噢,天啊,他太好了,」埃洛依絲說。「他不是那麼滑稽就是非常溫柔。可不是那種討厭的小毛孩子的溫柔。這是一種特殊的溫柔。你知道有一次他幹了什麼嗎?」
「是萊莫娜?噢,我太想見見她了。你知道嗎,我好久沒見過她了,自從她得——」
瑪麗·珍妮往四處看了看,然後看著萊莫娜,微笑著,盡量顯得很動人。「在這兒的什麼地方,親愛的?」
「不許摳,」埃洛依絲說。「瑪麗·珍妮問你是不是有個男朋友。」
「我是說你不真正了解沃爾特,」埃洛依絲說,此時正是五點一刻。她仰面躺在地板上,一杯酒穩穩地立在她那乳|房扁小的胸上。「他是我所認識的唯一的能逗我發笑的男孩。我是指真正地笑起來。」她向瑪麗·珍妮望去。「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就是咱們的最後那一年——那個發了瘋的露伊絲·赫爾曼穿著一件她在芝加哥買的黑乳罩闖進屋的時候。」
「你不覺得有意思嗎?那個吉米?想象力真夠豐富的!」
「真了不起!」瑪麗·珍妮說。「萊莫娜,親我一下好嗎?」
「我們在從特倫頓到紐約的火車上——他正好剛被征去當兵。車廂里很冷,我把我的外衣搭在我們倆的身上。我記得我還把喬伊斯·莫羅的羊毛衫鋪在了底下——你還記得她那件漂亮的藍色羊毛衫嗎?」
「哪一個?誰?呃?」瑪麗·珍妮說著騰地一下從躺椅上坐了起來。
「我知道,可是別。我是說這不值得,什麼也不值。」
「嗯,現在,」格萊絲說,「他在廚房。」
瑪麗·珍妮在椅子上轉過身來。「喂,你好,萊莫娜!」她說。「噢,好漂亮的衣服!」她放下了杯子。「我敢說你都不記得我了,萊莫娜。」
「噢,他和他該死的劍,」埃洛依絲說。「好吧,去吧。把你的套靴穿上。」
「喂,」埃洛依絲對著話筒說,也不打開正對著頭頂的電燈。「我說,我不能和你見面。瑪麗·珍妮在這兒呢。她把車就停在我跟前,她找不著車鑰匙了。我出不去。我們差不多在那個也不知是雪地還是什麼地方找了二十分鐘。也許你可以搭迪克和密爾德利特的車。」她聽著。「噢,那可真糟糕,小傢伙。你們這些小夥子們幹嘛不組成一個排走回家去?你可以喊一——二——一,一——二——一。你就能成為一個重要人物了。」她又聽著對方。「我不滑稽,」她說。「真的,我不滑稽。只是我的臉有點滑稽。」她掛上了電話。
瑪麗·珍妮顯得很沮喪,她從睡椅的靠手上抬起下巴,換了個姿勢,又枕在了手臂上。她想著埃洛依絲的忠告。「你不能說路易不聰明。」她大聲說。
「這個么?」瑪麗·珍妮說著,用手摸了摸頸前的一枚浮雕寶石飾針。「我上學的時候就有了,你知道。這是我媽媽的。」
「我是說他很聰明。」瑪麗·珍妮天真地說。
「噢,」埃洛依絲說,「有一次我要說。但他問我的頭一件事就是他的軍銜是什麼。」
「埃洛依絲,你變得越來越冷酷了。」
「再見,萊莫娜!」瑪麗·珍妮有腔有調地說。
「好吧,」萊莫娜說。「來吧,吉米。」
「就是這兒,」萊莫娜說。「我牽著他的手呢。」
「怎麼樣,你近來跟她相處得如何?」
「還有呢?」
「飛了,」埃洛依絲說,她拿著空杯子向飯廳走去,「這——read.99csw.com邊——走。」走到起居室和飯廳之間的一塊地板上時,她突然站住了,扭動了一下髖骨,身子往前一蹦。瑪麗·珍妮咯咯地笑了。
瑪麗·珍妮點了點頭,可埃洛依絲根本沒去理會。
「別看著我呀,」埃洛依絲說。
「噢,」埃洛依絲說,「說這些有什麼用?咱們不談了。我只會讓你不快的。別讓我說了。」
「親我一下好嗎,萊莫娜?」瑪麗·珍妮又問。
埃洛依絲突然笑了起來,那笑聲出自她的丹田。「你知道他有一次說什麼嗎?他說他覺得自己在軍隊里行進,但和其他所有人的方向不一樣。他說要是他第一次得到晉陞的話,他不會是多了幾道杠,而是把衣服袖子拽掉。他說等到他當上將軍的時候,他就會渾身上下赤|裸裸的了。身上所有的穿戴就只有肚臍上的一個小小的步兵服紐扣了。」埃洛依絲向瑪麗·珍妮望去,看見她並沒有笑,「你不覺得很滑稽嗎?」
「你太苛刻了。」瑪麗·珍妮說。「我說你太苛刻了。也許這就是一本好——」
埃洛依絲看著她。「你不是剛進來嘛,」她說。
「那他的軍銜是什麼呢?」
「別撓了,」埃洛依絲對萊莫娜說。
萊莫娜把一個手指伸進她寬寬的小鼻孔里。
「好吧。」埃洛依絲抓過萊莫娜的腳腕,半提半拖地把她挪到了床的中間,萊莫娜也不掙也不哭,任憑自己被挪過去,並不十分順從。
「因為我不想傷著米吉。」
「瑪麗·珍妮,你聽我說,」埃洛依絲一邊說一邊抽噎著。「你記得我們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有一件在博伊斯買的黃褐色的衣服嗎?米莉亞姆·鮑爾告訴我紐約沒人穿這種衣服,後來我還哭了一夜,記得嗎?」埃洛依絲搖晃著瑪麗·珍妮的胳膊。「我是個好姑娘,」她懇求地問,「對嗎?」
「你這傢伙。」埃洛依絲又看起天花板來。「有一次,」她說,「我摔倒了。我有一陣總在汽車站等著他,就在陸軍消費合作社的外面,一次,他來晚了,正好車剛開動。我們就追這輛車,結果我摔倒了,崴了我的腳腕。他說:『可憐的維格利大叔。』他這是指我的腳腕。他管這叫可憐的老維格利大叔。……天哪,他太好了。」
「他穿靴子,」萊莫娜說。
快三點鐘了,瑪麗·珍妮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埃洛依絲的家。瑪麗對到車道上迎接她的埃洛依絲解釋說,一切都極為順利,在她找出梅里克大道之前,她一直清楚地記得路線。埃洛依絲說:「梅里特大道,乖乖。」她提醒瑪麗·珍妮她以前曾兩次找到過這所房子。瑪麗·珍妮只是含糊其詞地抱怨著什麼,大概是她那盒科里內克斯牌的擦面紙,然後又奔回到她那輛活動頂棚的汽車旁。埃洛依絲翻起了駝絨外衣的領子,轉身背對著風等著。瑪麗·珍妮很快就回來了,拿著一張擦面紙擦著。她那樣子仍顯得有些煩亂,臉色甚至可以說很難看。埃洛依絲樂呵呵地說那該死的午飯全都燒糊了——牛雜碎等所有的東西——但瑪麗·珍妮說反正她在路上吃過了。兩個人朝房子走去,埃洛依絲問瑪麗·珍妮怎麼正巧這天休息。瑪麗·珍妮說不是整天休息,只是因為韋因博格先生得了疝氣,呆在拉契蒙特的家裡,她只好每天下午把他的郵件送去,再按他的口述,寫幾封回信。她問埃洛依絲:「說真的,疝氣到底是什麼?」埃洛依絲把煙扔在她腳下的污雪上說,她也說不清,不過瑪麗·珍妮用不著太擔心她會得這種病。瑪麗·珍妮唔了一聲,兩個姑娘進了屋。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吉米·吉美里諾被壓死的事。」
埃洛依絲兩隻手裡各端著一杯剛剛兌好的酒站住了。她伸出兩個食指像兩個槍口一樣,說道,「誰都別動,我已經把這個鬼地方包圍了。」
「我夠不著。」瑪麗·珍妮說。
「為什麼,能告訴我嗎?」
「別管它,別管它,」埃洛依絲說。「反正我討厭死這個鬼地毯了。我再給你拿一杯。」
埃洛依絲把手絹拿開,坐了起來。「把腳伸過來,」她說。「先坐下,快……不是那兒——這兒。我的天!」
「什麼算不得什麼?」
「L·曼寧·萬斯。聽說過這人嗎?」
「米吉,」萊莫娜揉著鼻子說。「米吉·米基拉諾。」
「瑪麗·珍妮問你話呢,萊莫娜,」埃洛依絲說。
孩子猛吸了一口氣,醒了。她睜大了眼睛,但立刻又眯起來。「媽媽?」
「吉米是誰?」瑪麗·珍妮問埃洛依絲。
埃洛依絲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問,「吉米哪兒去了?」
「太妙了,」瑪麗·珍妮對埃洛依絲說。
「應該說請給我這個好嗎?好吧。別到街上玩,聽見沒有?」
「說吧。」瑪麗·珍妮說。
埃洛依絲仍然仰面躺在地板上,正在用手絹擦read.99csw.com著。她用手絹擋著嘴,吩咐萊莫娜,「去告訴格萊絲把你的套靴脫了。你知道你是不能進這——」
埃洛依絲劃了一根火柴。「阿吉姆·塔米羅夫。」
「嗯,你去拿酒來怎樣?瓶子也拿來……我不想上那兒去。整個這塊鬼地方都是一股桔子汁味。」
她搖晃著彎下身去,塞好萊莫娜床上的毯子。萊莫娜此時還在醒著,她在哭,一直在哭。淚流滿面的埃洛依絲親了親她的嘴,撩開蓋在她眼睛上的頭髮,然後走出屋去。
瑪麗·珍妮把她的煙盒遞了過去,嘴裏說道,「噢,我太想見見她了。她現在長得像誰?」
「還有呢?」
「我的話你明明聽見了,」埃洛依絲說。「你為什麼睡得那麼靠邊?」
她沒過兩分鐘就回來了,萊莫娜跑在她的前面,萊莫娜盡量用整個腳掌著地,讓解開帶子的套靴發出儘可能大的聲響。
「有,」萊莫娜說著,還不停地摳著鼻子。
「是萊莫娜回來了,」埃洛依絲鼻子出氣哼哼著說。「幫我個忙。你到廚房去告訴那傢伙早點讓她吃飯,行嗎?」
她伸出手摸了摸萊莫娜的前額。「你有點發燒。去告訴格萊絲你要在樓上吃飯。然後你就馬上去上床睡覺。我過會兒就來。好了,現在去吧。把這些帶著。」
「外面真是冰冷冰冷的,」她說著轉過頭來。「天哪,這麼快呀。你沒放點蘇打水嗎?」
「不喝了,真的,埃爾。我這會兒應該在拉契蒙特才是。我是說韋因博格先生待人非常好,我不願意——」
瑪麗·珍妮顯得很快樂,看樣子她被這些事情吸引住了。她咬了咬下嘴唇,然後又放開,問道,「他這個名字是哪兒來的?」
「噢,天啊!我不知道。他告訴我他喜歡簡·奧斯丁。他跟我說她的書對他無比重要。這都是他的原話。結婚後我才發現她的書他連一本也沒讀過。你知道他最喜歡的作家是誰?」
瑪麗·珍妮拿過一支煙遞給埃洛依絲。
「吉米·吉美里諾?天曉得。」
「沒。」
「不過,」埃洛依絲說。「其實是紅色的。」她平伸著躺在睡椅上,兩條瘦瘦的,然而又很秀氣的腿搭在一起。
「不。」
「噢,她剛從歐洲回來。她丈夫也不知是駐紮在德國還是在哪兒,她和他在一起。她說他們有一所四十七間屋子的房子,只和另外一對夫婦同住,還有大約十個用人。她自己的馬原是希特勒的,還有他們的馬夫原是個希特勒的什麼私人騎術教練。噢,對了,然後她開始跟我說她是怎樣差點被一個有色人種的士兵強|奸了。她在洛德·泰勒公司的大樓的正廳里就開始說給我聽。你是知道傑克遜這個人的。她說這個人是她丈夫的司機,有天早上開車帶她去市場還是什麼地方。她說她當時嚇壞了,甚至都沒——」
「她不讓我給她脫靴子,」瑪麗·珍妮說。
「什麼?」
「她在廁所呢。」萊莫娜說。
「他被壓死了。我看見斯基珀叼著一根骨頭,他不——」
「不了,真的不了,埃爾。我是說外面冰凍厲害極了。我車裡幾乎什麼防凍劑也沒有。我是說如果我不——」
「不,我只是說——」
七點過五分,電話鈴響了。埃洛依絲從窗座上起來,在黑暗裡摸索鞋子,沒找到。她穿著長筒襪,邁著沉穩的、近乎沉重的步子,朝電話走去。鈴聲並沒有把趴在躺椅上睡覺的瑪麗·珍妮吵醒。
瑪麗·珍妮一人留在屋裡無所事事,便站起身走到窗前,撩開了窗帘,手腕搭在窗框上,覺得有砂子硌,便抽回手,用另一隻手把砂子撣掉,然後挺直了身子站著。窗外,可以看到半融化的污雪又開始上凍了。瑪麗·珍妮放下窗帘,朝那把藍椅子走回去,當她經過兩個裝得滿滿的書櫃時,對那些書的名字連瞥都沒瞥一眼。她坐下來,打開手提包,用小鏡子照照牙齒。又閉上嘴,用舌頭使勁舔了舔上邊的門牙,然後又照了照鏡子。
「什麼?」
「把這個給我吧?」萊莫娜說著,從煙灰缸里拿起一根燃過的火柴棍兒。
「我說恐怕他不能在這裏過夜,我不開旅館。」
格萊絲出現在飯廳的亮光里,但她沒往前走。「那位女士走了?」她說。
「我不喜歡親別人。」
瑪麗·珍妮把枕在手臂上的下巴往前移了移。
「誰哭了?」埃洛依絲說。
「可你聽我說,」瑪麗·珍妮說。「難道你連沃爾特被打死的事都不準備告訴他嗎?我是說他不會妒忌的,不會的,如果他知道沃爾特被——你明白。人死了也就是全完了。」
萊莫娜閉上了眼睛。
「不可怕。」
萊莫娜緊靠床邊躺著,右半邊屁股已出了床沿。她的眼鏡整齊地折著,腿朝下放在一個唐老鴨式的小床頭柜上。
「還有呢?」
「真的呀?」瑪麗·珍妮很感興趣地說。她往前傾了傾身。「你有九*九*藏*書個男朋友嗎,萊莫娜?」
埃洛依絲打了個呵欠,搖了搖頭。「這條街上一個小男孩也沒有。根本就沒小孩。別人都管我叫多產的范妮——」
「他把他的劍落在外面了。」
埃洛依絲提高了嗓門尖叫起來。「你給我睡到床中間去,快點。」
「再見,」萊莫娜說。「走吧,吉米!」
「兩個都和我們一起上心理學。」
萊莫娜嚇壞了,只是抬頭看著埃洛依絲。
埃洛依絲走到開關前,啪地一聲把燈關上了。但在門口,她站了很長時間。然後在黑暗中,突然向床頭櫃狂奔過去,膝蓋撞到了床腿上也沒覺得疼。她拿起了萊莫娜的眼鏡,雙手將它握得緊緊地,貼向自己的面頰,眼淚順著臉流了下來,打濕了鏡片。「可憐的維格利大叔,」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最後,她把眼鏡鏡片朝下放在了床頭柜上。
「噢,對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她在嫁給那個福蘭克·亨克的頭天晚上染的頭髮。你還記得他嗎?」
「他們會以為每當有一個男的挨近你,你就得招一輩子口供。我這不是開玩笑。噢,你可以告訴他們一些事。但決不能老老實實地。我是說決不能老老實實地。如果你告訴他們你過去認識一個漂亮的小夥子,你就要同時加上一句,說他太漂亮了。如果你告訴他們你認識一個風趣的小夥子,你就要說他簡直是一個自作聰明的人,或是一個聰明的傢伙。如果你不這樣,他們一有機會就會拿這個可憐的小夥子來取笑你。」埃洛依絲停頓下來,一邊喝著杯里的酒;一邊想著。「噢,」她說,「他們會一本正經地聽著。他們甚至會顯得聰明得不得了。可你別被蒙住。相信我。要是你相信他們聰明,那你就會倒霉。記住我的話。」
「他在這兒。」
「誰不能說?」
「我的天,」埃洛依絲說道,兩隻手裡拿著空杯子。「我就沒有一個神聖的鬼玩意兒可戴的。如果路易的媽媽死的話——啊哈——她可能會給我留點標著她姓名頭一個字母的舊碎冰錐之類的東西。」
「不用,你瞧,這還剩下一多半呢!」瑪麗·珍妮舉起了杯子。
「他被壓著了,」瑪麗·珍妮說。「這不太慘了嗎?」
「那……電話在哪兒?」
「我答應。你去吧。我這會兒不想去那個鬼廚房。」
「為什麼?就因為他根本一點兒也不開竅。就因為這,」埃洛依絲說。「另外,聽我說,幹事業的姑娘。假如你再次結婚的話,任何事也不要對你丈夫說,聽到了嗎?」
「讓它凍去。去打電話,說你死了,」埃洛依絲說。「給我。」
「他沒媽媽,也沒爸爸。」
萊莫娜不撓了。
「我也沒聽說過。誰都沒聽說過。他寫了一本書,講四個男的在阿拉斯加餓死了。路易不記得書名了。但這就是他讀過的最好看的一本書了。我的主!他滿可以照直說,說他喜歡這本書,因為它講的是四個傢伙在愛斯基摩人的圓頂雪屋裡還是什麼地方餓死的事,他甚至連這點誠實都沒有,還不得不說這書寫得很美。」
瑪麗·珍妮往後一仰,大笑起來。「妙極了。」她說著又恢復了原來喝酒的姿勢。
「把頭伸過來,」埃洛依絲說。
「她不戴眼鏡能看見嗎?我是說如果她晚上起來上廁所什麼的?」
瑪麗·珍妮咯咯地笑了起來。「你真太可怕了,」她說。
「哈!」埃洛依絲說。
「是啊,他能那樣逗我發笑,」埃洛依絲說。「他和我講話時能讓我發笑,打電話時能讓我發笑,甚至他寫的信也能讓我發笑。而最妙的是,他並不是故意要顯得那麼滑稽。他本來就是那麼滑稽。」她把頭稍稍轉向瑪麗·珍妮。「嘿,給我扔根煙過來?」
「滑稽。只是,你為什麼不找時間和路易談談他?」
「嗯,他把手擱在了我的肚子上。你知道。反正,他突然說我的肚子太漂亮了,他真想會有一個軍官走過來命令他把另一隻手從窗子里伸出去。他說他想做公正的事。然後他又把手拿開,並告訴列車員要把胸挺起來。他對他說,如果有什麼事他不能容忍的話,那就是一個男子漢不顯出為自己的制服而驕傲的神氣。這個列車員只對他說去睡你的覺吧。」埃洛依絲沉思了一會兒說,「並不是他說了什麼,而是他如何說的,這你明白。」
「嗯?」
「萊莫娜!」
瑪麗·珍妮站了起來,打了個趔趄,又重新站穩,走出了屋子。
「沒有雀斑。」
萊莫娜慢慢地邁著大步子走出了屋子。
「是,」一個小孩的聲音答道。
她踉踉蹌蹌地下了樓梯,驚醒了瑪麗·珍妮。
「平庸。天啊!他就像沒洗過澡的貝拉·盧戈西。」
埃洛依絲端著酒走上前來。她把瑪麗·珍妮的杯子很不穩當地放在杯托上,而把自己的留在手裡。接著,她又平伸著身子躺在了睡椅上。「你猜她九九藏書在那裡幹什麼呢?」她說。「她在那兒讀《長袍》呢,她那個大黑屁股正坐在椅子上。我拿冰塊盒的時候,盒子掉到地上了。她還惱火地抬起了頭看著。」
「傑克遜。她正——」
「現在睡覺,」埃洛依絲喘粗氣說。「閉上眼睛……聽見沒有,閉上眼睛。」
瑪麗·珍妮笑著把鏡子放到一邊。
「他不會跟你說話的,」埃洛依絲說。「萊莫娜,給瑪麗·珍妮說說吉米。」
「吉米,」萊莫娜說。
「萊莫娜,」埃洛依絲喊著,她雙眼閉著,「到廚房去,讓格萊絲把你的套靴脫了。」
「太太?」
「我聽說是金黃色的,」瑪麗·珍妮重複道。她坐在一張藍色的椅子上。「那個人——他叫什麼來著?——又打賭又發誓,說是金黃色的。」
「吉米又要出去了。」
「你就想想吧,我整天都得受這一套。吉米和她一起吃飯,一起洗澡,一起睡覺。她睡在床的緊邊上,生怕滾過去把他壓著了。」
「跟你說,沒錯,這不會是的,」埃洛依絲說。她想了片刻,然後說,「至少,你還有個工作。我是說至少你——」
「有一把劍。」
「誰?」瑪麗·珍妮說。「他是誰?」
瑪麗·珍妮咯咯地笑著。她面對著埃洛依絲,趴在睡椅上,下巴枕在扶手上,杯子放在地板上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噢,我的天,她的男朋友。她上哪兒,他就也上哪兒。她做什麼,他就也做什麼,全是胡鬧。」
「他有一雙綠眼睛和一頭黑髮。」
「那呀,」瑪麗·珍妮說。「那算不得什麼。我是說那算不得什麼。」
格萊絲打開了飯廳里的燈,埃洛依絲一驚。她坐著沒動,對格萊絲說,「你最好八點再開飯,格萊絲。溫格勒先生回來地晚些。」
「西爾林格,」瑪麗·珍妮點燃了自己的一支煙,提醒她說。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是怎麼被打死的?我發誓對誰也不說。真的,告訴我吧。」
「站著別動,」埃洛依絲說。
「不,我不會說!我說了我不會告訴任何——」
瑪麗·珍妮又轉過來看著萊莫娜。「噢,我知道了。吉米只是一個假設中的小男孩。太妙了。」瑪麗·珍妮親熱地往前傾了傾身。
「噢,這倒是個不一般的名字。吉米在哪兒?能告訴我嗎,萊莫娜?」
「噢,多情的姑娘!你這可憐的、天真幼稚的幹事業的姑娘,」埃洛依絲說。「他會更糟。他會成為一個盜屍鬼。你聽我說,他只知道我和一個叫沃爾特的曾在一起呆過——一個愛說俏皮話的美國兵。我怎麼也不會告訴他沃爾特被打死了。再怎麼著我也不會說。如果我要說的話——可我是不會說的——但如果我要說的話,我就跟他說沃爾特是在戰鬥中被打死的。」
「吉米?噢,我喜歡吉米這個名字!吉米什麼,萊莫娜?」
「因為什麼?萊莫娜,我不喜歡——」
瑪麗·珍妮又仰面大笑起來,而埃洛依絲則已經走進了廚房。
「誰?」
「路易。她長得像路易。他媽媽來的時候,他們三人就像三胞胎一樣。」埃洛依絲也不站起身,伸著手去移煙桌那頭放著的一摞煙灰缸。她夠到了最上邊的一個,拿來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需要的是一隻西班牙長毛狗什麼的,」她說。「一個像我的人。」
二十分鐘后,她們在起居室里一邊聊著天,一邊喝著她們的第一杯摻了蘇打水的威士忌酒。她們談話的方式很獨特,也許這種方式僅限於大學同宿舍之間。而在她們之間則有著更牢固的紐帶;兩個人誰也沒念完大學。埃洛依絲二年級只念了一半就離開了大學,那是在1942年,當她同一個士兵在宿舍三層的電梯里被人抓住的一個星期以後的事。瑪麗·珍妮則在同年,而且幾乎是同一個月離開了同一個班,去和一個駐紮在佛羅里達州傑克遜威爾市的航空軍校學員結了婚,那個小夥子來自密西西比州迪爾城,瘦瘦的,滿腦子想著航空。他同瑪麗·珍妮結婚的三個月中,有兩個月是在監獄里度過的,因為他用刀子捅了一個憲兵。
瑪麗·珍妮搖搖頭。
「這麼說他太美了,」瑪麗·珍妮說,她坐在椅子上,身子傾得更向前了。「萊莫娜,告訴我,你進來的時候,吉米也脫掉他的套靴嗎?」
「你丈夫?他在哪?」
「我看見斯基珀叼著一根骨頭,」萊莫娜告訴埃洛依絲。
「我不明白,」瑪麗·珍妮對快要喝完酒的埃洛依絲說。
「嗯,那幹嘛和他結婚?」瑪麗·珍妮說。
「阿吉姆·塔米羅夫。電影里的。他總是說,『你開了個大大的玩笑——哈?』他太可愛了。……這屋裡沒有一個鬼枕頭我能用。你看見誰了?」
「她的眼睛現在怎樣了?」瑪麗·珍妮問。「我是說她的眼睛沒怎麼往壞發展吧?」
「別開玩笑了,」埃洛依絲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