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
他稍稍挪了挪，讓她過去。
「是啊，」桑茲太太答道。
社區里還有一個母親也是在家教育孩子。她叫瑪吉。瑪吉有輛小型貨車，勞埃德要開車上班，再說，多麗也沒學會開車，所以，她很高興瑪吉主動提出每周搭她去學校交作業，順便取回新的作業。當然，她們每次都帶上所有孩子全家出動。瑪吉有兩個男孩。大的對很多東西過敏，瑪吉不得不對他的飲食格外小心，於是只能在家輔導他的功課。這樣一來，連小傢伙也乾脆一起留在了家裡。他也願意和哥哥呆在一塊，再說，他本來就有哮喘病。
他一動不動，攔住她上樓的路。
多麗毫不猶豫地表示一切都好。那之後，她說話就小心多了。她意識到有些事她已經習以為常，可別人沒準理解不了。勞埃德看問題的方式有點另類；他天生就是那樣。她在醫院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那樣。護士長屬於做事古板生硬的那類人，他管她叫「催命鬼太太」，而從不稱呼她的真名「茨威格太太」。他說得語速極快，讓人幾乎聽不出來。他認為她厚此薄彼，而他不在受寵之列。如今在冰激凌廠里也有個傢伙被他盯上了，他管那人叫「攪屎棍路易」。那人的真名多麗不得而知。但這件事至少說明，惹他煩的不僅是女人。
「他還活著？」司機俯下身子，問道。
他問她路上好不好走，從米爾德梅過來坐些什麼車。
「你是不是想說什麼？我覺著你另有話說。」
事情的起因她記得一清二楚。她買的通心粉罐子上有個小坑，商家為此做了降價處理，她對自己出手迅速很是得意，以為自己幹得漂亮。可當他開始追問她為什麼買有瑕疵的食品時，她卻隻字未提這事。她隱約覺得，最好假裝沒看見。
然後他們有了薩沙。
「你說有件事只能當面說，是什麼事？」
「誰？你說瑪吉？」
「哦。」
「你真吃了？」瑪吉問道。
她說不知道。「你有這感覺？」
「可能吧。可能瘦了點。還有那衣服，那制服。我從沒見他穿過那樣的衣服。」
天堂是一種說法，並不准確，因為我從不相信天堂和地獄之類的說法。要在以前，我會當那是胡說八道。但現在我卻提起這個話題，你聽了一定奇怪。
剛開始的時候，我陷於迷亂癲狂之中。滿腦子狂風暴雨，一刻不停，我把頭往水泥牆上撞，指望獲得解脫，結束我的痛苦和生命。他們因此而懲罰我，用水澆，用繩子捆，然後把麻醉劑打進我的血管。我不是抱怨，因為我必須認識到，那樣做一無是處，和人們在所謂的現實世界里酗酒、胡鬧、犯罪沒什麼兩樣，都為了把痛苦的念頭趕走。那些人犯了事被抓起來關上幾天，但關得不夠長，他們還來不及從另一頭走出來。另一頭是什麼？不是徹底的瘋狂，就是絕對的安寧。
她頭都沒抬地隨口說道，好象呼吸局促的是她。司機俯下身子才聽清了她說的話。
「對，對。我忘了。你想過回去上學嗎？夜校什麼的？」
多麗確實覺得他瘋了。他喜歡夸夸其談，這老毛病在字裡行間中多少有所流露。她沒有回信。很多天過去了。又過去了很多星期。她還是那個想法，但那封信卻揮之不去，就像她心裏藏著的一個秘密。偶而，當她往浴室鏡子上噴清潔劑或整理床單的時候，心裏會湧起一股暖意。陽光明媚，鮮花盛開，烤麵包香氣撲鼻，一般都會令人身心愉悅。而近兩年來，多麗對這些從未留過心。準確地說，那種自發的感受幸福的能力還沒有在她身上蘇醒，但那種感覺已依稀歸來了。它和天氣、和鮮花無關。勞埃德說，孩子們生活在他們的異度空間里，這念頭帶來一股暖意，涌遍她的全身。想到孩子們，好久以來第一次沒有讓她感到痛苦。
勞埃德喜歡開玩笑，做事沉穩，在病人中頗有人緣。他長得肩寬體壯，言談舉止透著堅定、果斷，有時會被誤認為醫生。（他倒不是樂於被人誤會，相反，他覺得好多葯都是騙人的，不少醫生都是混蛋。）他皮膚紅潤敏感，頭髮金黃，雙目炯炯有神。
「一路真夠你折騰的。你喜歡住在一個大地方嗎？」
多麗上兩次去見他，都沒有告訴桑茲太太，這次也不想說。她每周一下午與桑茲太太見面，桑茲太太鼓勵她要好好生活下去，但也總是說，慢慢來，有些事急不得。她誇讚多麗做得很好，正一點點找回自我。
早春的清晨氣溫很低，地上還鋪著一層積雪。勞埃德坐在台階上，身上連件夾克都沒穿。
那些日子里，與勞埃德約會，向勞麗撒謊，一點兒沒有令多麗感到內疚，冥冥中彷彿是命運的安排、召喚。她感到，自己來到這世上，就是為了和他在一起，聆聽他的心聲。
實際上，她差點說，她哪來的生活？
「對她這種娘們，我太知道了。」
到第三趟車上，她找了個靠窗的座位。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她開始辨認各種標牌——廣告牌、路標。她不想讓腦子閑著，便玩起組詞遊戲：把隨便看見的某個詞拆開，然後儘可能多地組成新詞。比如，「咖啡」，可以拼成「咖啡因」，「嗎啡」，還有「咖喱」等新詞；「館」能組成「賓館」、「理髮館」、「博物館」，對了，「下館子」。出城的沿路到處是廣告牌、大型商場、停車場，甚至連房頂上都系著推銷商品的氣球，找幾個詞並不難。
情形慢慢變得糟糕起來。勞埃德雖然沒有明言禁止她們交往，卻對瑪吉越來越看不順眼。他振振有詞地把瑪吉小孩的過敏症和哮喘病都歸咎於瑪吉。他說，十有八九是當媽的過錯。那些當媽的，上了太多學，對孩子管得太寬。這種事在醫院里他見得多了。
孩子們躲在一進門那個房間的門口看著他們。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孩子們。
整個探視過程，她的心一直狂跳不已。她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快死了。她鬥爭半天才把視線移到他身上，把這個又黑又瘦、畏畏縮縮、拒人千里之外、動作僵硬失調的男人印入腦海。
從哪兒說起呢？
換到第二趟車上后，她開始變得神經質，心裏不住打鼓，生怕哪個女人和自己目的地一致。車上清一色的女人，大都穿戴整齊，或許是希望被當成去教堂做禮拜的吧。從打扮上看，上歲數的人去的教堂比較老派、正統，裙裝、長統襪、帽子是必須的裝束；年輕點的可能屬於相對開放的教派，褲裝、花頭巾、耳環、蓮蓬頭，全都隨意。細眼看去，某些著褲裝的女人其實年紀也不輕了。
「早上好，」他問候多麗，嗓門很響，禮貌中帶著挖苦。她回問了一句，假裝沒聽出他口氣不對。
「嗯。」
勞埃德認為孩子們該呆在家裡受教育，倒不是由於信教反對恐龍、穴居人、猴子變人之類的說法。他想要孩子們呆在父母身邊，在父母的小心呵護下被一步步領進社會。他反對把孩子們冷不丁拋進社會。「我就是覺得，孩子們是我的，」他說。「我是說，我們的，教育部管不著。」
電話響了，瑪吉接了起來。
一個晚上，多麗的母親突然死於血管栓塞。母親的很多女友都表示要接多麗去住，她在她們中一人家裡過了一段時間，心裏卻巴不得與她的新朋友勞埃德在一起。下個生日來臨之前，她懷孕了，然後他們就結了婚。勞埃德以前沒結過婚，卻至少有過兩個孩子。孩子們的下落他不清楚，這時候大概都該長成大人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人生哲學發生了變化，他現在嚮往婚姻和穩定的生活，反對節育。他和多麗生活在賽謝爾特半島上，近來卻覺得這裏低頭抬頭到處都ｈtｔpｓ://ｒeａｄ•９9ｃsｗ.ｃｏｍ是熟人，舊時夥伴啦，往日情人啦，陷在過去的生活里，令他不勝其煩。不久，他們從地圖上相中了一個叫米爾德梅的小鎮，兩人便從西到東來了個大搬家。他們沒有住到鎮上，而是在鄉下租了塊地方。勞埃德在一家冰淇淋廠找了個活。他們還開墾出一片花園。勞埃德在園藝上是把好手，不僅如此，做木工活、擺弄燒劈柴的火爐、修車，沒有一樣拿不起來的。
「車不能再等了，」司機說道。「我們已經晚點了。」
「你找老太婆？啊，我這就讓她來接。她正在搓衣板上跟我的褲子較勁呢。是這麼回事，我就這一條工裝褲。反正，我覺得她忙點好。」
瑪吉笑起來。「他沒事啥樣，我哪兒知道。聽上去沒喝醉。」
「活見鬼，這王八孩子，瞧他乾的好事？」
「那，到底是什麼？」
「他平常也不喝酒。我們家裡連咖啡都沒有。」
「他從前不是當過護工嗎？」
「那好，那好。要是需要我，需要聊聊的話，你知道怎麼找我。」
「哪種娘們？」
註釋：
任誰都看得見，他說。我們可能全都中毒。你想什麼呢？還是你本來就想毒死我們？你打算拿孩子們試驗，還是拿我開刀？
薩沙一歲半的時候，芭芭拉·安出生了，等到芭芭拉·安長到兩歲，他們又有了迪米特里。薩沙的名字是他們兩個一齊起的。之後，他們達成協議，生男孩名字歸他起，女孩則由她。
她就是想讓他明白，到底誰是瘋子？
「她幹嘛要拆散我們？」
多麗，如果你已耐心讀到這裏，有件特別的事我想告訴你，但我不想寫下來。如果有天你會再來這，我也許會當面告訴你。別以為我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如果時光可以倒轉，我願改變一切，可是我什麼都改不了。
好吧。你這一刻腦子裡在想什麼？你在想，哎，這個人果真瘋了。或者，那是個夢，他連做夢都分不清，他混淆了夢境和現實。可我想告訴你，我沒糊塗，我知道，他們還在。不是說他們還活著，因為活著意味著他們還在我們這個空間里。我不是這意思。事實上，我相信他們已經不在這個空間里了。但他們確實還在，肯定有一個異度空間，也許那樣的異度空間數不勝數，但我敢肯定的是，我可以進入到他們在的那個空間。大概這段時間都是我一個人過，所能做的就是想事，想來想去，能想的就是這些事。所以，在我經歷了這些痛苦和孤獨之後，某個神明把這種能力賜給了我。依照這個世界的邏輯，我最不配。
你可以叫他瘋子，可他說的就沒一點道理？他要真是從另一頭走出來了呢？有誰敢說，一個人在做了這樣一件事、走過這樣一段路之後，他的幻覺不會另有深意？
桑茲太太嘆了口氣。
那些日子里，她們從來不談勞埃德的事。多麗盡量不去想他，即便想到，她也只有一個念頭，他是個投錯胎的孽種。
我把這封信寄到你上班的地方，我記著呢，還有你住的小鎮的名字。你看，我的腦子在某些方面還轉得很靈呢。
回到認識自我。所謂認識，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認識了自我，我認識了窮凶極惡的自我，我認識到我作惡多端。世界當我是一個惡魔，我不想爭辯，儘管我完全可以順便提一句，有些人對城市狂轟濫炸，殺人如麻，卻不會被大眾當作惡魔，獎章、榮譽倒是雪片似地飛來，只有針對少數人的行為才駭人聽聞、窮凶極惡。我不是找借口，這些不過是我觀察到的現象。
「他看上去變了個人？」
「那你一般都干點什麼？」
她的心不免提了起來，有些事她還不能面對，如果他說還愛她，她當真應付不來。她現在還聽不得「愛」這個字。
「是他，你都聽到了。」她說。
那個星期快結束的時候，她在班上收到一個大信封。信是通過旅館轉寄給她的。信封里裝著厚厚幾頁信紙，正反兩面都寫著字。她開始沒想到信是他寫的，她不知從哪兒得到的印象，看守所不允許在押犯寫信。當然，他不是一個普通在押犯。他不是一個罪犯。他只是犯罪型精神失常的病人。
第二天一早，瑪吉開車送她回家。瑪吉的丈夫還沒出門去上班，就留在家裡看孩子。
他果真言中。至少在勞埃德看來，不如此才怪呢。有天晚上大約10點，多麗真就坐在瑪吉的廚房裡，一邊擤鼻涕一邊抹眼淚，旁邊放著一杯花草茶。她敲門的時候，聽到瑪吉的丈夫說：「見鬼，誰這麼晚？」——她是隔著門縫聽到的。他不認得多麗。她連忙道歉：「真對不起，這麼晚來打攪——」，而他眉毛挑著，嘴唇抿著，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瑪吉走了過來。
「多麗，我以為你休假還沒回來呢，這麼快就回來啦？」
「是這樣，」他答道。
「那你怎麼沒來電話約下次見面的時間呢？」
從男孩的頭顱下面、耳朵旁邊滲出粉紅色泡沫。根本不像鮮血，更像是做草莓醬時撇出來的沫子。
除了勞埃德，現在還有誰記得孩子們的名字，他們眼睛的顏色？桑茲太太不得不提到他們的時候，幾乎從未稱他們為孩子們，而是「你的家人」，所有人被打包成了一體。
「勞埃德，我什麼都沒跟她說。我不該出走，對不起。我就是需要透口氣。」
「你看上去很漂亮。」他黯然答道。
他搖搖頭，如果她說了不著他愛聽的話，比如「放屁」這類不雅的粗口，他就會這樣。
「我是說，我覺得不告訴他而自己偷偷吃藥不成體統。他翻抽屜就是鬧著玩的。」
與此同時，她的心裏升起另一個念頭：在這個世界上，或許此時此刻她該與之相守的正是勞埃德。如果連聽他訴說都做不到，她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用，她還來這世上幹嗎？這話她好象對什麼人說過，也許是桑茲太太。
信上既無日期，也無「親愛的多麗」式的開頭，而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多麗想當然地認為這是一封宗教傳單。
現在的情形和那時不同，不一樣了。
「你從什麼時候成醫學專家了？」
「那不一樣。」
「下次吧，下次。有時候我就是說不下去。不是不想說，就是卡住了，幹了。」
「他看上去好象丟了魂似的，」她說。「他們是不是給他吃了什麼葯？」
三個星期後，她收到一個電話。是桑茲太太親自打來的，而不是她辦公室的某個工作人員。
「我其實一直希望你這麼做，」她說。「換了我，大概也會這麼做。」
所有嬉皮都是婊子，他說。
他說：「是啊。」
「有些病生下就有的，你不能事事都說成是當媽的錯。」多麗隨口的一句話惹了大禍。
「我是不是看上去變了個人？」他問。
司機一腳急剎車，乘客們往前趔趄了一下，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一刻，多麗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他怎麼會飛起來？那小夥子，沒準還是個孩子，一定是伏在方向盤上打起了瞌睡。他怎麼會飛出卡車，那麼優雅地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貝菲爾德南大約一英里，21號公路上，馬路東側。」
「那就別現在開始喝了。來杯茶吧，很能幫人放鬆。山莓甘菊茶。又是為了孩子？」
「你敢。你狗屁不是。」
「你上次問我，見到他心裏什麼感覺。你是這麼問我來著？」
「電話里他啥樣？沒事吧？」
多麗總是坐在辦公桌前的一張直背椅里。沙發上矇著鮮花圖案的座套，配了靠墊，她卻從來不坐。桑茲太太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桌子一側，這樣，她們說起話來中間不會隔著障礙。
今天晚上，她剛想故伎重演，卻念頭一轉，狠心改變了主意。她穿上外套衝出門，聽到他在後面喊：「別來這套。你等著瞧！」
肯定。
千萬別以九九藏書為我瘋了。我不敢告訴你，就是擔心你有這個想法。我曾經是個瘋子，但相信我，我已經擺脫了自己過去的瘋狂，就像狗熊脫毛，或者，我該說像蛇蛻皮。我知道，如果我沒有完成我的蛻變，我不可能獲得這個能力，重新見到薩沙、芭芭拉·安和迪米特里。現在，我真希望你也能見到他們，如果說配不配的話，你比我配上100倍。你活在這個世界里，比我陷得深得多，見到孩子們可能不太容易，但至少我可以把那裡的情況——真相——傳遞給你。你知道我見到他們了，希望能讓你心裏好過一點。
她以為下次見面他們一定會談及這封信，於是她反覆讀了好多遍，卻想不出該做什麼感言。其實，她真想說的是，他心中想的不可能在紙上寫明白。可再見面的時候，他好象從來沒寫過那封信。她搜腸刮肚地找話說，最後告訴他一個過了氣的民歌手那個星期住過旅館。他對歌手生平比她還了解，讓她有點意外。原來，他有台電視，或者說可以隨時看電視，他看了一些節目，當然，新聞每日必看。這下，他們可談的東西多了些。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問他。
這是她第三次去所里了。前兩次，他拒不見面。如果這次他還不肯見她，她就打算放棄了。即便見了，一段時間內她也可能不再來了。她不想把事情做過頭了。她心裏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這個避難所是勞埃德給她的。對，就是那個罪大惡極的人，那個與世隔絕的瘋子。
「你自己覺得不一樣了嗎？」他問。「像換了個人？」
多麗朝緊閉的房門方向神經質地點了下頭，咕噥道：「她。」
「我明白。我明白。」桑茲太太邊說邊用胳膊肘把擺在桌上的面巾盒向前推了推。多麗用不著面巾，她眼裡沒有眼淚，胃裡卻翻江倒海。
不去。
多麗鬧不清那能不能叫談了。她問了一些稀鬆平常的問題。感覺怎麼樣？（還行。）吃得飽嗎？（差不離。）要想散步的話，有地兒去嗎？（有，但有人看著。那大概算個散步的地兒吧。大概可以管那叫散步吧。）她說：「你該呼吸點新鮮空氣。」
「勞埃德，求你了？」她說道。
「你不能上去，」他說。
「車前面躺著個人，」司機向乘客們解釋。他試圖把話說得響亮而平靜，但他的聲音因受了驚嚇而帶著顫音。
沒有呼吸。
「你怎麼了？孩子們呢？」
她不知道多麗已經開始用奶瓶餵食了。他確實好象更喜歡奶嘴，一改成乳|頭，他就哭鬧個沒完，且越鬧越凶。到三個月大，他已經完全靠奶瓶餵食。這時候，再也瞞不住勞埃德了。她告訴他自己奶水幹了，只好給他奶瓶餵食。勞埃德不由分說，抓住她的乳|房，擠了這邊擠那邊，好不容易弄出幾滴顏色難看的乳汁。他罵她是個騙子。他們動了手。他說她跟她媽一個德行，都是婊子。
「活見鬼，」他一邊穿過公路一邊說，聲音又氣又惱。
依鑒定結果，他屬於精神失常，應免於刑事責任。他是犯罪型精神失常——須遞交安全機構進行看管。
後來，就好像知道多麗接下去要問似的，勞埃德告訴她有個心理醫生隔段時間就來一次。
瑪吉著急往回趕，於是一邊在院子里將車調了個頭，一邊說，「再見。有事給我打電話。」
她是凱富賓館的一名客房服務員，職責就是打掃衛生間、鋪床、吸塵、擦鏡子。她喜歡這工作，忙起來讓她沒工夫胡思亂想，晚上累得倒頭便睡。有些和她一起幹活的人喜歡添油加醋，把工作說得又臟又累，讓你聽得頭皮發麻。多麗自己倒很少碰上亂得跟豬窩似的房間。這些比她年長的女人都慫恿她往上爬，勸她趁著年輕漂亮學點技能，找個坐辦公室的事。但她對現狀心滿意足。她不想跟人打交道。
「不是上個星期。」
7年前，多麗16歲，每天下學后都到醫院探望母親。她母親剛做了個脊柱手術，正在恢復。醫生說病情嚴重，但不至於危及生命。勞埃德是名護理員。他雖比多麗的母親年輕幾歲，卻和她一樣，是個老嬉皮。一有空，他就過來和她閑扯，聊起陳年舊事，他們去過的音樂會、遊行示威，他們認識的那些憤怒青年，還有闔葯后神志恍惚的臭事。
「那好吧。」
但她的手指拂過他細嫩的脖頸時感到了脈搏的跳動。
她告訴他，確實想過，但就是想想，沒認真找過學校。她說，現在的活還行。
她常常做夢。有一次，她夢見自己看到孩子們躺在地上后跑出屋子，勞埃德突然開懷大笑，象從前那樣，然後她又聽見薩沙在她背後笑。半天她才回過神來，原來他們合起來跟她開了個玩笑。這感覺真美妙。
人們為求解脫而四處尋覓。搞得頭暈腦脹（臉上掛相）。生活亂如麻，人人痛苦不堪。他們的傷痛都刻在臉上。他們困惑迷茫，行色匆匆。他們忙著購物、洗衣、美髮，還得賺錢，得按時領取福利補貼。這是窮人的忙，富人也忙，忙著想法花錢。那也不容易。他們得建最好的房子，冷熱水得用金制水龍頭。他們得開奧迪，得用神效牙刷，得裝各種神奇玩意，然後得裝防盜器，得防著謀殺。不論窮人富人，靈魂都不得安寧。我差點把「neither」（不論）寫成「neighbor」（鄰居），我這是怎麼了？我這兒哪兒來的鄰居。這兒的人至少免去了好多困惑。他們知道自己有多少家當，這點家當永遠不會變，吃飯用不著自己採買、自己下廚，吃什麼也用不著自己操心。在這兒，選擇被剝奪了。
那件事之後，她把頭髮剪了，做了漂染，又用髮膠把頭髮直豎起來。她身材瘦了許多，名字也改用了中名「弗勒」。他們給她找的這個差事，工作地點在一個小鎮上，離她原來的住處相去甚遠。
「你聽見了嗎？這人說他可以呆在這，看著他，」司機說。「救護車馬上就到。」
他在電梯里吻了多麗，說她是沙漠里的玫瑰。然後又自嘲地說：「這話沒一點新意吧？」
「顯老了？」
「是嗎？」多麗答道。
她告訴他已經不住那兒了，又把現在住的地方、路上要換的三趟車一一說給他聽。
她坐在司機旁的前排座位上。從擋風玻璃望出去，視野開闊。因而車上除了司機，只有她一個人，唯一的一名乘客，目睹了那一幕。星期日清晨，高速公路上空空蕩蕩，一輛小型敞篷卡車突然從小路上沖了出來，速度不減，搖搖晃晃地在他們面前畫了會龍，然後一頭栽進溝里。更怪異的事情接著發生了：卡車司機騰空飛起，即如一道閃電轉瞬即逝，又似一抹雲彩慢慢飄過，姿態即笨拙又飄逸。他的身體飛過高速公路，摔在人行橫道邊的碎石路肩上。
他的呼吸微弱但執著，胸口溫順地起伏著。堅持，堅持住。
「我當時一下子說不清，得想想。」
「是嘛？我怎麼說不得？」
多麗俯下身子蜷在他的身旁，將手輕放在他的胸口上。沒有起伏。她又將耳朵湊上去。他的襯衫是新熨的，還帶著那股味道。
安寧。我尋到了安寧，神志還算正常。我猜，你一邊讀一邊想，接下去我就該談到上帝、耶穌，再不然會提到佛，你以為是宗教令我洗心革面。不是。不是「閉上眼，在某種至尊力量的引領下心靈升華」那回事。那些力量我不太懂。我所做的是認識自我。認識自我該是條戒律吧，在哪兒出現過，可能是聖經。從這點看，我大概算得皈依基督教了吧。「我也嘗試正視自我」這句話好象也出自聖經，所以我試了。它沒有解釋要正視哪個自我，是善的自我還是惡的自我，所以不能作為道德勸誡的指南。而且，認識自我也和我們所知的約束行為的道德不搭界。但行為不是眼下我所read.99csw.com關心的問題，他們已對我做出了正確審判，我是一個不能約束自己行為的人，所以他們把我關在這裏。
「嗯，」多麗一邊說，一邊心裏盤算該說去了哪裡。
這件事她沒向桑茲太太說起。桑茲太太會問她，拐彎抹角地：怕什麼？怕自己還是怕他？而多麗不是害怕。
他說，也許上次和她見面的時候就染上了，所以有點悶悶不樂。
「但這次他出來了？出來見你了？」
然後，多麗覺得自己很無聊，憑什麼在乎瑪吉怎麼想。瑪吉是個外人，甚至連個知心姐妹都算不上。重要的是勞埃德和多麗兩人，還有他們的家。這話是勞埃德說的，他說得對。他們之間的紐帶扯不斷，這一點旁人理解不了，也不關旁人的事。只要多麗忠於這個家庭，就萬事大吉。
我說不出「原諒」兩個字，她在腦子裡對桑茲太太說道。我永遠說不出口，永遠不會原諒。
她讓他別說瘋話。
「得了，沒事。」瑪吉安慰她，口氣卻有點生硬。「你想來杯紅酒嗎？」
「不是。」
迪米特里還在嬰兒床里，身子側向一邊。芭芭拉·安躺在床邊的地板上，她自己下的床還是被拖了出來，不得而知。薩沙倒在廚房門口——他曾試圖逃跑。他是唯一有傷的，在喉嚨上。其他兩個孩子是用枕頭解決的。
「我在一個汽車旅館里打掃房間，我告訴過你。」她說道。
當她意識到自己腦子裡的想法時，本該馬上下車。她甚至可以象另外那幾個婦女一樣，在大門那兒下車，然後沿著馬路往上走。她可以走到街對面去等返程車。或許有人這麼干過。本來打算探望但又改了主意。可能一直都有人這麼干。
如果你一直讀到這裏還沒把信撕碎的話，你一定想知道，孩子們怎麼樣。他們很好。很快樂，也很乖巧。他們好象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情。他們好象比原來長大了一點，但很難說。他們好象比以前懂事了。就是這樣。迪米特里學會說話了，以前可不行。他們呆的房間有幾分眼熟。象我們的房子，但大得多、好得多。我問他們，誰在照顧他們，他們就笑我，嘰嘰喳喳說了些什麼，好象是說他們自己能照顧自己。我覺得這話是薩沙說的。有時候他們說話不是一個人在說，至少我分不清，但他們的身份都很分明，絕不會混，而且，個個興高采烈。
「我說請行嗎？請讓我上去。」
「可能吧。」
桑茲太太和他們當中某些人不一樣。她不苗條，也不漂亮，做事慢條斯理。年紀也不算太老。她和多麗的母親差不多歲數，但看樣子不像是當過嬉皮。她頭髮灰白，減成短髮，某側臉頰上長了一塊胎記。她穿平底鞋、花上衣和寬腳褲。她的上衣即便花花綠綠，也讓人看不出她對穿著有多在意，倒更像是有人曾提醒她注意打扮，她便聽話地到商店挑了幾件自覺差不離的衣服。好在她和藹可親，又總是辦事公允、一絲不苟，那些花枝招展的衣服雖嫌唐突冒犯、不合時宜，卻也不那麼惹人嫌了。
多麗要乘三趟車才能到達所里：先坐到金卡丁，倒車去倫敦①，再在倫敦換乘市郊車。她周日早晨9點出發，中間倒車等車，直到下午兩點才走完100餘英里的路。上車坐，下車還坐，她倒也不在意。平常工作，坐著的機會不多。
「我也說不清。真沒什麼。」
「最好別上去。」
他說不想干擾她的生活。
「這很自然，」桑茲太太說。
「每對夫婦都有這時候，」瑪吉說。
「其實，前兩次我根本沒見著他，」多麗說。「他不肯出來見我。」
司機在打電話。
於是，她又坐上了通往看守所的汽車。她想起母親剛剛去世的那些日子，她住在母親的朋友家，到了晚上她編個謊話，偷偷跑出去和勞埃德約會。她還記得那朋友的名字——勞麗，她母親的朋友。
誰給了她這個避難所？不是桑茲太太，這點顯而易見。也不是在紙巾伸手可及的辦公桌邊度過的時光。
「都好。」
「你自作自受。」他說。
「我讀了不少書。算是反省吧。自我反省。」
摩托車手介面到，「沒事。我在這兒看著。」
悶悶不樂。這些日子，她與會說這種詞的人少有瓜葛，它聽起來那麼陌生。但他過去張口閉口就是這類詞。當然，那時她從沒覺著有什麼不對勁，象今天這樣。
多麗從她和勞埃德住的那條碎石小路拐上高速公路，一路摸黑走到瑪吉家。一聽到有車過來，她就躲到溝里，為此耽擱了不少時間。有車經過，她便瞟上一眼，生怕勞埃德跟來。她不想被他發現，還沒到時候，她要嚇一嚇他，直到他回心轉意。以前，她干過這事，又哭又嚎，甚至把頭往地板上撞，嘴裏翻來覆去地念叨：「不是真的，沒這回事，沒這回事。」經這麼一嚇，勞埃德果真回心轉意。最後他會軟下來，會說：「好了，好了。我信你。親愛的，別哭了。為孩子們想想。我信你，真的。別鬧了。」
「勞埃德，孩子們呢？」
「沒有，」她答道。
自那件事之後，只要念頭一轉到孩子們的身上，她就得立即把它連根拔掉，如同拔除扎在喉嚨上的刺。他們的名字她避之唯恐不及，旁的孩子若湊巧和其中一個名字有點象，她都受不了。就連小孩子說笑、尖叫、在旅館游泳池邊跑來跑去，她都得立即關上耳朵，如同關上一道門，把那些聲音擋在外面。現在不同了，她有了一個避難所，只要一發現苗頭不對，她就躲到裡邊去。
「我只是到瑪吉那兒呆了一個晚上。我根本就想回來的。我沒打算丟下誰不管。」
多麗有點擔心，怕自己搞不來，後來發現，教育部的教學大綱和課程計劃都可以從當地學校拿到。薩沙是個聰明孩子，差不多自己學會了閱讀，另外兩個還太小，學不了太多東西。到晚上和周末，勞埃德就給薩沙上課，根據孩子提出的問題，教他相應的地理、太陽系、動物冬眠的知識，還有汽車原理。沒多久，薩沙的學習就超過了學校的課程安排，但多麗還是取回課程計劃，督促薩沙按時完成習題作業，這樣，在法律方面也不會惹上麻煩。
「不是？」
「也不是。」多麗咬住上唇，思索到底有什麼不同。他一直在發獃。她以前從沒見過他象那樣發獃。他似乎連該不該在她對面坐下都拿不準。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幹嘛不坐？」而他說，「行嗎？」
「你看起來是不一樣了，」她小心地回答。「我呢？」
上次她就告訴過他住哪、倒幾趟車、在哪兒上班。
「你最好別上去。」
「你不去倫敦了？」
想改頭換面，哪兒那麼容易。留個雞冠似的髮型，這想法太蠢了。
安靜，安靜，她想對他們說。在她看來，必須保持肅靜，男孩身體之外的一切都得凝神屏氣，他才能守住自己的呼吸。
他回道，瘋的不是他。除了瘋女人，天底下誰會給家人買毒藥？
「純粹為了……」她想說，信了之後，她便可以用意念詛咒勞埃德，讓他在地獄里受盡煎熬，被火燒成干，但她說不出口，因為這種話實在很蠢。但象以前一樣，話吞回去悶在肚子里，猶如榔頭似得錘打著她。
後來就越來越糟。他想知道她和瑪吉兩人都說些什麼。
「我不是說你。我不是說你說不得。我是說，他們難道不能生下來就——」
「出來了。但我幾乎認不出他了。」
有一次瑪吉問她：「你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嗎？我是說你的婚姻？你幸福嗎？」
「好的，」她說。「也許是不是時候。」
「我要是信那些鬼話，」多麗指的是小冊子上印的內容。
如果他還不能呼吸，她就得給他做人工呼吸。她捏住鼻孔，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雙唇緊貼在九九藏書他的嘴上，呼氣。兩個深呼吸，檢查一下。兩個深呼吸，再檢查。說話的是另外一個男人，不是司機。一個騎摩托車的人看見出事就停了下來。「要不要把毯子墊在他的頭下面？」她堅決地搖了搖頭。她記得不能搬動傷者，以免傷到他的脊髓。她對準他的嘴，按壓他還帶著熱氣的有彈性的胸部，呼氣、停下來，再呼氣再停下來。她的臉頰感覺到一絲熱氣。
但是，等等。發生了那件事之後，我不是一樣被拋棄了嗎？知情人都躲著我。我的出現總是引起尷尬。
瑪吉接過她的外套，又遞給給她一卷手紙，讓她擦乾鼻涕眼淚。「先別忙著告訴我。你先冷靜一下。」
「在。她沒事。就是需要冷靜一下。好。好的，我明天一早送她回家。不麻煩。晚安。」
「三個星期前了。天已經熱起來了。這件外套薄點，其實也用不著了。根本用不著穿外套了。」
她心裏有東西在融化，但極力抗拒那種感覺。
「是誰把這東西給你的？」桑茲太太問。
多麗衝出房門，跌跌撞撞地繞著院子轉圈，雙臂交叉緊護在胸前，彷彿人被撕開了兩半，箍住肚子可以不讓自己散架。瑪吉翻回來的時候看到了這幅場景。上路后，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就把車掉了個頭。第一眼看見多麗，她以為多麗挨了丈夫的窩心拳或被踢了肚子。多麗的厲聲尖叫令她毛骨悚然。而此時勞埃德還坐在台階上，一聲不吭，他彬彬有禮地為瑪吉讓出路來。瑪吉進屋，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她報了警。
時間長了，多麗和瑪吉慢慢養成了去學校取完作業后一起上超市購物的習慣。然後，她們有時候會買上蒂姆霍頓咖啡店的咖啡帶孩子們去河邊公園。她們坐在長凳上聊天，薩沙就和瑪吉的孩子們在周圍追著跑或吊在攀爬架上耍，芭芭拉·安盪鞦韆，迪米特里在一邊玩沙子。天氣冷的話，她們就坐在車裡聊，話題多是關於孩子、做飯，但一來二去，多麗了解到瑪吉在參加驗光師培訓之前曾遊歷歐洲，而瑪吉也知道了多麗年輕時結婚的情形。多麗還告訴瑪吉，開始時動不動就懷上了，現在卻怎麼都懷不上，勞埃德為此變得疑神疑鬼，懷疑她在偷偷服用避孕藥，還翻她的抽屜。
沒過多久，他們和好如初。可只要迪米特里有點什麼事，哭鬧個沒完啦，得了感冒啦，或被大孩子們的寵物兔子嚇得哇哇叫啦，要不就是長到哥哥、姐姐會自己走路的年齡，他卻還抓住凳子不撒手啦，多麗沒用母乳喂孩子的事就又被翻了出來。
「謝謝你來看我。對我是莫大的心理安慰。但你別把它當成負擔。我是說，你想來再來。別勉強。如果有別的事，或者不太想來——我是想說，你能來，即便就一次，對我都是獎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剛與多麗接觸的時候，桑茲太太不會說這話。就是一年前，她也會謹慎得多。她了解多麗當時的心情，多麗絕不相信有誰能設身處地為她著想，但凡是活著的人。現在，多麗明白，別人低聲下氣做出這種表示，是對她的體貼。桑茲太太看得出來。
司機說了句什麼，但她顧不上抬頭。有熱氣，肯定沒錯。從男孩嘴裏呼出了一口氣。她張開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上，由於自己的顫抖，她一開始根本辨不清他的胸口是否在起伏。
醫生說，她的情緒已經穩定。出院以後，社會工作者將她帶到這個新地方，交由桑茲太太接管。桑茲太太給她安排了住處，找了工作，並約定每周和她懇談一次。瑪吉想來看望，但多麗最怕見的就是她。桑茲太太告訴多麗，這是正常反應，以免勾起往事。她安慰多麗說，瑪吉會理解的。
多麗第一次去桑茲太太辦公室的時候，有個女人塞給她一本小冊子。封面上印著燙金的十字架，和一組由金色、紫色字母拼成的文字：「當失去親人令你痛不欲生……」內頁里有一幅色彩柔和的耶穌畫像，幾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多麗瞥了一眼就合上了。
天堂是有的。
瑪吉的丈夫一臉不高興地自己先去睡了，多麗在邊上不住嘴地道歉：「對不起，真對不起，半夜三更闖進來。」
「哦，還沒呢。」
在這兒，我們的思想所得就是我們的全部所得。
沒有，她答，也沒什麼，沒什麼別的。
多麗敢肯定這些人沒有勞埃德想得那麼差勁，但和他頂嘴沒用。是男人就愛搞笑，或許同樣，是男人就得有死對頭。有時候，勞埃德確實愛拿他的死對頭搞笑，也時不時調侃自己。多麗只要不自己先多嘴，跟著笑笑也不會招來訓斥。
「你們走吧，」多麗答道。「等他們來了，我就搭車到鎮上，晚上再坐你的車回去。」
我看見他們了，還和他們說了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
多麗覺得，只有這一次，他說話有點他自己的影子。
「你是個詩人，自己還不知道，」她這樣說出於禮貌。
多麗手裡纂著那本手冊，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瑟瑟發抖。桑茲太太費力地把小冊子從她手裡抽出來。
他嘆了口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不習慣跟人聊天了。」
多麗跟著司機下了車，彷彿沒聽見他說的話，或享有某種特權。他沒有責怪她。
就為這，多麗不打算向她透露半點。
「上班容易點。」
「飛過公路，掉溝里了。我們會儘快上路。現在請大家呆在車上別動。」
所以當多麗決定再去探視的時候，她覺得還是不向桑茲太太提及此事為妙。不論發生什麼事，她都該彙報。雖然一向來也沒多少事可說，但也不能一聲不吭就走。所以她給桑茲太太打電話取消了約會。她說自己要去度個假。夏天就要來了，這時候去度假稀鬆平常。她說和一個朋友一起去。
他看看她，卻沒答話。他抿嘴笑了笑。
瑪吉的頭髮已經花白，剪得緊貼頭皮。她高個，平胸，一天到晚樂呵呵的，對什麼事都很有主見。勞埃德管她叫「女同志」，當然是背著她。他一邊在電話上和瑪吉開玩笑，一邊向多麗努嘴，示意是「女同志」。多麗倒沒特別在意，他管很多女性都叫「女同志」。她只是擔心，他的玩笑會不會讓瑪吉覺得過分親熱、唐突或耽誤工夫。
桑茲太太默不作聲，她世故通達，明白此時不該插話。
這句話刻進了多麗的腦子裡。她決定探望他，或許就是要還事情以本來面目。讓他了解那晚發生的事，並承認他錯怪了她。
在第一趟車上，她的心情還算平靜，車走一路，她看了一路風景。她在海邊長大，那裡春天總是如期而至，但在這兒，冬夏之間幾乎沒有過渡。一個月前才下過雪，可現在已經熱得可以打赤膊。田裡的片片水窪明晃晃得刺眼，陽光從枯枝之間直瀉而下。
然後，他們停下來，好像往下不知該說什麼了。
「你不喜歡？」
「那好，保重。」
「你一倒霉，他們就來籠絡你，」說完，多麗意識到她媽說過這話，當時幾個女人到醫院來探望，試圖向她媽傳播福音。「他們以為，你只要跪下祈禱，就會萬事大吉。」
他感冒了。他也不知道怎麼就得了感冒。
她點了點頭。她的指尖又觸到了他的脈搏。粉紅色的嚇人泡沫已經不再往出涌。或許那不是什麼要緊的物質。不是從腦子裡流出來的。
「你肯定？」他問。
「哦，」瑪吉應道。
多麗想，如果桑茲太太讀了這封信，不定她會怎麼說怎麼想。桑茲太太當然會小心從事。她不會直截了當端出她的判斷：他瘋了。但她會謹慎地充滿善意地引導多麗得出這樣的結論。也可以說，她不是引導多麗，而是撥開多麗心頭的迷霧，讓多麗自己得出結論，好象多麗壓根就是這麼想的。她會拔除多麗腦子裡那些危險的邪念——這話會是桑茲太太嘴裏說出來的。
桑茲太太讓多麗九-九-藏-書自己拿主意，決定是否繼續探望勞埃德。
有段時間，多麗見什麼都往嘴裏塞，泥塊、草，後來，連床單、毛巾、自己的衣服都不放過，彷彿這些東西堵在那兒，就能抑制住湧上來的哀號，就能按下腦子裡浮現的畫面。醫院定時給她打上一針，令她安靜，效果明顯。實際上，她變得非常安靜，儘管她的癥狀不屬於強直性昏厥。
她答說明白，她覺著自己明白。
「我昨晚打電話那會兒，」勞埃德說，「那會兒，事都幹完了。」
他確實是在呼吸。空氣通道被打開了。他在自己呼吸。他在呼吸。
「哎，」她說，「哪兒有那麼容易。」
那時候，多麗看著自己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心裏謝天謝地。勞埃德說，那是因為她孩子要的早，瑪吉拖到將近更年期才生孩子，自食其果。他有點言過其實，但她確實等到挺晚才要的孩子。她是個驗光師，和丈夫本來是合伙人，生意穩當后她抽身出來，在鄉下買了房子，他們這才正式成了家。
她差點問他是不是交到朋友。那口吻就像問小孩子學校怎麼樣，如果孩子去學校上學的話。
「別傻了。」
她告訴瑪吉，又和勞埃德為過去一點破事吵起來，她煩透了，就想跑出來躲個清靜。她會沒事的，他們會沒事的，她讓瑪吉放心。
她沒有打退堂鼓。見到他陌生而頹廢的樣子，或許對她更好。他那副模樣，讓人沒法再責怪他。他已經走了人樣，就像夢裡的人。
小夥子背部著地，四肢展開，就像有人在雪地上壓出天使的形狀。他的身體四周卻是碎石，不是白雪。他的眼睛半閉著。他是那麼年輕，個子竄得挺高，可連鬍子還沒長出來。他可能還沒拿到駕照。
「想來片麵包嗎？」
我在自我中認識到了自己的惡。這是我獲得安慰的秘密。我是說，我認識到了自己極致的惡。它或許比別人的極惡更加歹毒，但實際上，我不該考慮這個問題，或對它耿耿於懷。沒有借口。我得到了安寧。我真是一個惡魔？世界是這樣說的，如果都這麼說，那我就是吧。但是我要說，所謂世界，對我來說，沒什麼真實意義。我就是我這個自我，不可能成為別的自我。我可以狡辯說，我當時處於瘋狂狀態，但那有什麼意思呢？瘋狂。理智。我就是我。我當時不可能是另一個我，現在也不可能變成另一個我。
「門兒都沒有。」多麗跟著說。
是，是。
多麗自己也解釋不清，她見的不象是他，簡直是幽靈。他面無血色，身上鬆鬆跨跨地套著灰不溜湫的衣服，走路悄無聲響，腳上或許是雙拖鞋。感覺上他的頭髮掉了些。以前他可是一頭金黃的濃密捲髮。過去的他，肩膀寬厚、鎖骨深陷，她喜歡依偎在他懷裡。可一切好象都已不在。
「就蓋在他身上吧，」她沖那個拿著毯子的人說。「別讓他凍著。」
多麗一驚，忙說她哪敢。
「我不喝酒。」
多麗平靜些了，卻也不打算把事情和盤托出，她不想讓瑪吉知道她本人和這事大有干係。她更不想對瑪吉解釋勞埃德的所作所為。雖然兩人的關係讓她疲憊不堪，他畢竟還是這世上她最親的親人，而且，她有種預感，假如她膽敢把他的臭事說與別人，假如她膽敢公然背叛他，她就完了。
「我告訴他，他在浪費時間，」勞埃德說。「我知道的不比他少。」
「你知道，我不會替你做主。你見了他，心裏感覺怎麼樣？好還是不好？」
「我怎麼知道？她就巴不得。你等著瞧。她早晚要哄得你跑到她那兒訴苦，說我是個混蛋。」
她不想吵架。
「我知道這些車軲轆話讓人膩味得要死，」她說。「但理兒不差。」
「是你叫我不許頂嘴，要不就滾出去。我就出去了。」
「上個星期你穿的不是這件外套。」
桑茲太太的態度不好捉摸，但她頻頻點頭，似乎表示她感到滿意，或贊成多麗這麼做。
「沒關係，我只是想看看你回來了沒有。都好吧？」
和她一起幹活的人都不知道她的經歷。也可能知道而不提。報紙上登過她的照片，用的是他給她和三個孩子一起拍的那張。照片上，她懷裡抱著新生兒迪米特里，兩邊分別是望著鏡頭的芭芭拉·安和薩沙。那時她有一頭波浪式的褐色長發，自來卷，顏色也是天生的，很討他喜歡。她臉上是溫婉、嬌羞的神情，卻不是本性的自然流露，多半是因為她這模樣讓他高興。
多麗的打扮自成一派。工作這一年半載，她沒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上班穿工服，下班就是一身牛仔服。她早就捨去化妝的麻煩了，那時不化，因為他不許，現在沒他管了，她也不化。她一頭直立的金髮和瘦削的素麵不太協調，可她全不以為意。
「我想過了，這件事讓我心裏不好過。所以再沒去。」
他後來對警察說：「我這麼做，是免得他們難過。」報紙把他的話登了出來。
她不希望他用那種方式對待瑪吉。有時候她覺著苗頭有點不對。他要是禁止她搭瑪吉的車去學校和購物，就太不方便了。更可怕的是由此引起的尷尬。她將不得不編造愚蠢的借口來解釋。但瑪吉一準猜得出來，至少她能一眼識破多麗在撒謊，可能會以為多麗處境十分糟糕，儘管實際情況沒那麼糟。瑪吉看問題，自有她一針見血的一套，誰都別想糊弄她。
他回答說，她不該提這事。他拿不準現在是不是說這事的時候。
那我就乾脆說：我看見孩子們了。
多麗，自你走了之後，我的腦子裡總是你的影子，我不該讓你失望。當你坐在我對面的時候，我的情緒會有些激動，但面上可能看不出來。在你面前，我無權表白，我們兩人中顯然你更有權表白自己的感受，而你一向自制力很強。所以，我收回以前說過的話，因為我前思後想，還是覺得寫出來比說更容易一些。
難過什麼？
「小心你的嘴。敢說我傻。」
她想起了以前學到的方法。是勞埃德教她的方法，以防備哪個孩子在他不在的時候出事。舌頭。如果舌頭頂在喉嚨上，可能哽住呼吸。她一隻手按住男孩的前額，另一隻手的兩個手指抵住下顎。前額向下，下顎向上，略微仰起他的頭，使空氣流通。
他說道，「從頭到腳。」
然後她說，「可你還是告訴我吧。如果我出去后就被車撞了，那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你也再沒機會告訴我了。」
「我知道。」
「鬼才信。兩個娘們湊在一輛車裡，沒說什麼。我可頭次聽說。她就巴不得把我們拆散。」
「就她那種。」
「你上班了？」
迪米特里是兄妹中唯一一個得疝氣的。多麗懷疑是自己奶水不足或不夠濃。要麼是過濃了？總之有點不對頭。勞埃德請來了母乳協會的一名工作人員。那位女士告訴多麗，無論如何不能給嬰兒用奶瓶輔助餵食。她說，事情只要一開頭，就一發不可收拾，過不了多久，他對母乳就會一口不沾了。照她的說法，那可是大禍臨頭。
「我說不清。」
「也許為了讓他安定下來吧。不過，我不知道。你們談了什麼嗎？」
這個念頭悄然進入她的大腦，縈繞不去。
聽到自己嘴裏冒出「死」這個字，她感到尷尬，好在沒有為它道歉，那樣反而越抹越黑。
她沒提勞埃德的事，也沒問多麗是不是又去探望他了。當然，多麗確曾說過，他們不打算再見了。但桑茲太太的第六感一般很准，對發生的事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但她也懂得什麼時候該隱忍不發，她知道有時候一味地追問，不會得到結果。如果她當真問起來，多麗也不知自己會如何作答：是撒個謊，還是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原委。事實上，下一個周日，就是他坑坑吃吃告訴她來不來都沒關係之後，她又去了。
「假如他們知道媽媽丟下他們離家出走，肯定會難過。」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