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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模特

人性模特

作者:布魯諾·舒爾茨
沒人願意打理睡床。胡亂丟擲的睡衣和紛繁的夜夢擠作一團。深埋著的枕頭像是作好了從淺水區駛入星光黯淡的威尼斯小鎮的準備。從冷寂的曙光中,阿德拉為我們遞來了熱咖啡。藉著蠟燭的微光,我們懶洋洋地在涼意刺骨的小房間裏面穿衣著褲,玻璃窗的小格子屏幕上也在同步播放我們的穿衣畫面。那些清晨,好象一直有人進進出出房間,在抽屜和衣櫥中翻找著什麼,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到處都是阿德拉跂著拖鞋發出的劈劈啪啪的聲響。她點燃手提燈盞,從母親手中接過一串開店鋪門的鑰匙,朝房間門外濃稠的黑色中走去。母親穿衣的動作很吃力,燭架上面的蠟燭快要燃盡了。阿德拉已經消失在遠離房間的某處,也有可能在閣樓上面晾掛濕淋淋的衣褲,再大的喊叫聲也喚她不回。壁爐中黯淡渾濁的微火,正在舔舐黑漆漆的煙囪咽喉部位長在冰涼煤塊身上的猩紅色贅疣。蠟燭燒完了,漆黑的空氣席捲了房間。桌布上擱置著我們的腦袋,被一堆吃剩下的早餐包圍,只穿了一半衣服的身體又輕飄飄地墜入睡夢。我們的臉乘坐在夜的毛茸茸的胃上,在紙幣般卷皺的呼吸聲中駛往星光朦朧的虛空盡頭。阿德拉在洗衣板上來回搓洗的聲音,吵醒了我們。母親還沒穿好衣服。在她梳頭的時候,阿德拉都已經把午飯端進來了。一團遊盪在市政廣場上空不甚分明的東西平躺在赤金色的煙霧上飄向窗口,有股煙熏過的蜂蜜味。當這團紋路隱秘的琥珀狀什物消散后,光線駁雜的下午將揭開她的神秘面紗,意味著最美好時光的消逝。水銀狀的拂曉被摧毀,墜向虛空和灰暗,發酵膨脹的白晝一寸一寸地割據著它的地盤。我們在圓桌邊坐下來,僕人們搓著被凍得通紅的雙手,他們的陳詞濫調充斥著這個灰澀空洞的白晝——一個丟失了傳統的、沒有任何表情的星期二。一盤渾身上下淌滿滑溜溜肉汁的魚這時候被端上了桌子,並排躺在一起,像是從黃道十二宮趕過來一樣,我們突發奇想地把它們比作了這個白天的兩隻空蕩蕩的衣袖——一個沒有任何內容可往日曆本上填寫的無名星期二。我們如狼似虎般地用餐刀挑開了它們,這個白晝和我們一起無動於衷地接受著這片被撕扯得凌亂不堪的九九藏書現實。
像是出於仁慈,阿德拉對盤子中剩下的東西沒有表現出慾望,在黃昏來臨前的餘下幾小時中,在煎鍋裏面煮沸的油點子的噼里啪啦和中途加涼水進去后發出的畢畢剝剝聲響的合奏下,阿德拉又把它們翻來覆去炒了一遍。母親躺在沒有靠背的長藤椅上昏睡不醒。夜的幕布緩緩降下。波爾達和寶琳娜,兩個女紅,在外面縫製衣裙。一個行動遲緩、悶聲不響的婦人走進了房間,肩膀上扛著一個塑料女模特,女模特的頭上包著一塊頭巾,頭巾上綴飾著一顆欲顯其身份的黑色小木球。她把女模特豎立在門扉和壁爐之間的空地上,雙手叉腰,像個威風凜凜的女王,一聲不吭地監視著這兩個唯唯諾諾的女紅的一舉一動。她把不知道從哪裡帶來的滿肚子的怨忿與羞怒全發泄在她們身上,對她們的勞動橫加指責,大罵她們都是些沒用的廢物。彷彿為了給她熾熱、鼓脹的情緒降溫,她們匍匐著爬到她面前,試探性地問她往裙子的裁片綉幾條金色絲線上去,是否會顯得好看一些。對這個神祗般的女人,女紅們投入了極大耐心,卻沒起到任何作用。她高聲吆喝著把她們趕回到位置上繼續勞作,像《聖經》中那個從火中淬鍊的莫洛克邪神一樣凶神惡煞。女紅們把紗線從瘦削的木頭紡錘上一圈圈盤下來,大氣不敢出,再將它們分送到一旁高高隆起的絲、棉、麻或者毛線堆上;在叮叮噹噹的剪刀聲中,她們把從機車上紡出來的布裁成了五顏六色的片片塊塊;把縫紉機踏板踩得像風車一樣呼呼作響(腳上穿著廉價皮革製成的長統靴);身邊出現了幾座由顏色各異的布條和碎片壘成的小山丘,搖搖欲墜,彷彿孵出了一對鸚鵡,欲扒開外殼從裏面爬出。生鏽的剪刀一開一合,發出吱吱軋軋的叫聲,弧形的鉗夾像長在這些五顏六色的大鳥頭上的喙。
盤踞在小鎮上空的灰色陰霾,洇進了生活的每一條凹槽和縫隙。它們夥同盛開在晨光中的墨綠色地衣、日暮時分從古舊的窗台上滋長的寄生菌,綿延爬行到玻璃窗上——漫長的毛茸茸的冬日夜晚,成了它們繁殖的溫床。房間裏面掛滿了松垮的牆紙,把如遊牧部落般遷徙遊盪的環狀樓梯包藏在裡頭,每一天都在向後者妥協,騰九_九_藏_書挪出原本屬於它們的領空,在一幕滑稽逗樂、無休無止的雙簧戲中糾纏、撕咬,相持不下。
生活已經不是它原來的樣子,因此也不再有任何價值,一旦讓這個頗不尋常的人參與進去,所有的事物,都將退回到最基礎、簡單的存在形式,再按照它形而上的內核,原貌重組;它們開始了一個向源頭回溯的過程,卻也時常滑出軌道,突然拐向那些含混、危險、模稜兩可,我們通常稱之為「異端」或「邪教」的地帶。我們的邪教教主東倒西歪,像個催眠師一樣在叢中行走,用他可怕的魔法網羅萬象。我是否該覺得寶琳娜也是他的犧牲品?那些日子,寶琳娜變成了他的學生,成了他信仰的擁躉、實驗的模特。
這場由一大堆臆想碎片拼成的絢爛繽紛的表演,像一位行吟詩人或者江湖劍客掌舵的、從那個冬天冰涼的戰壕裏面溯流而上的獨木筏;這場針對凝滯腫脹的氣候和天氣,讓整座小鎮都目瞪口呆的戰役由他一手策劃,直到今天,我才理解一點這種瘋狂的舉動。拒絕了所有援助,不藉助我們一丁點力量,這個男人認定以個人意志和力量就可以守衛住那道日漸虧損的詩籬。他的腦袋像一間塞滿奇思妙想的磨坊,裝滿了功能各異、大小不一的小機械,在它們的聯合作用下,空癟的時間被磨掉了軟塌塌的外殼,散發出一如東方香料般醒神的香氣,也許只有魔術師才擁有這樣精湛的手藝,我們已傾向於視它為父親的本能被開掘后獲得的法力,把我們從日復一日的昏昏欲睡中拯救。阿德拉的蠻橫不屑和蓄意作梗沒有受到譴責,對她的表現,我們基本上感到滿意(潛伏在止如死水的表層生活下面的竊喜、我們曾渴望狂熱體驗的刺|激和驚悚),之後我們卻逃避了這場情感上的債務。可能,正是因為我們的臨陣脫逃,才讓在這場戰役中最終勝出的阿德拉感到精神疲憊,我們毫不客氣地把責任——父親趨於阿德拉高壓下的束手就擒——全推給了她。所有的不忠和背叛,也讓父親,這個一度風光無限的國王,不作任何反抗性質的表示就從王位上退下來。失去了十字劍陣的護衛,他向「敵人」拱手相讓那塊曾經煊赫一方的領土。而他卻選擇了放任自流,隱退到過道盡頭的空房間https://read.99csw•com裏面,把自己幽禁起來。
牆壁上的煤油燈盞在一天天衰老、枯萎,散發著濃烈的麝香味,已是窮途末路還在垂死掙扎。我們摸索著穿過日暮的房間,玻璃罩發出了叮叮噹噹的迴響。阿德拉放彩燭進去的舉動顯得徒勞。這些毫無用處的替代品,構成了一個像是從樹枝上面平伸出來懸吊在半空的搖搖欲墜的剛度過青春期的小花園,承載著對白茫茫往事的追憶。諾!嬌滴滴的嫩苞芽們都跑去哪裡了?從快速燃盡的奇形怪狀的穗狀燈芯上,一群長著翅膀的小東西,像是從炸酥油餅夾層裏面溢出的香氛,融匯了孔雀藍和鸚鵡綠等顏色,在空氣中勾勒、描畫出阿拉貝斯克舞姿迴環兜轉的曲線,鼓動雙翼,像一把把五光十色的小扇子,持續著一段曼妙的空中之旅。深陷在這股灰色的氣味中,那些叮叮咚咚的迴響和瞬間自燃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但必然存在有人會願意拿把音質清脆的豎笛或者火石去勘探一番這片濃度極高的陰霾的可能性。
父親在小單間里遊盪的一個夜晚,適逢阿德拉不在家,他意外地闖進了這個黃昏的秘密基地。一會兒,他就站在了隔壁房間黑漆漆的門口,手中提著一盞馬燈,像個吞了迷|葯、著了魔的田園詩人,強抑著從體內上涌的興奮,酡紅的臉頰像倚在窗帘豐|滿的胸脯上微喘的夜色一樣柔情蜜意。他戴上老花眼鏡,走下石階,向女孩們中間走去,手中的馬燈高舉過頭頂,試圖照亮她們。從門外吹來的風撩開了窗帘;女孩們謙恭地迎接父親的到來,微扭雙|臀,眨動著釉瓷般的眼球,塑膠鞋底摩擦地皮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裙子下面的長筒襪裏面灌滿了從室外湧入的冷風;凌亂的布片像長著翅膀的老鼠,朝虛掩的房門口蜂擁而去。這時候,我的父親正心無旁騖地凝視著這兩個鼻息濃重的少女,用一種遊離于現實以外的聲音低沉地說出「癱瘓」兩字,如果我沒聽錯的話,在他眾音混雜的喉結下方位置還跳出了「鸛」,或者「樹人」,聲調高了八度。
這次偶遇成為了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件的肇始,我父親試圖憑藉他性格中讓人著魔的那些地方,去感召這兩個女孩。他那猶如靈光乍現的演講持續了一整個晚上,作為回饋,兩個女孩答應了這位激九_九_藏_書情洋溢的學者診斷她們纖瘦病態身體的組織構造。在父親極為優雅的紳士風度的感染下,她們卸下了心理防備。盯著寶琳娜混濁的眼睛看了一通,把長筒襪褪到了她的膝蓋處,捏了捏她那構造精密的膝蓋骨,這時候我父親說話了:「主在造你們時,吹了多麼飽滿的一口氣啊,其存在的形式真讓人擊節。我說這話的目的,是要告訴你們的生活其實可以非常簡單而美好。但親愛的女士們,你們依然是自己靈魂的主控。對造物這一點,我有自己的看法,讓我們暫且撇開不談是否會對造物主產生不敬,在你們身體的鑄模被鍛造出來之前,我願意開玩笑般地建議他:請記住,形式大於內容。哦,不管缺失多少內容都不會平白無故地葬送掉這個世界!請對目的性多一點虔誠,少一些自命不凡吧,上帝紳士啊,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加精緻!」——父親大聲地演講。阿德拉已經站在餐廳門口,手上托著一盤夜間吃的小點心。這是自從那次偉大的戰役后,兩大敵國間的首次正面交鋒。我們,每一個經歷過那一刻的人,都體驗了巨大的惶恐。當目睹這個曾陷入過痛苦深淵的男人遭受新的羞辱,我們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和懊惱。父親從半跪在地的狀態站起身,像被打懵了一樣,臉陣陣發白,接著又開始變紫。從未有過的恥辱。但阿德拉的舉動讓我們覺得她並沒有心平氣和坐下來談判的念頭。她臉帶微笑地向父親走去,用手指在他的鼻翼上輕彈了幾下。寶琳娜和波爾達像是從這一訊號中得到暗示,歡欣地鼓起掌來,用腳跺地,挽著父親的胳膊,跳起了圓桌舞。多虧這兩個好心女孩,用一種形式簡單的快樂,及時撲滅了這場衝突的導火索。
我已經做好了出發前的準備,檢查行囊,不放進去那份極易挑起事端的異教教旨——在那些漫長的時日中,曾讓我父親深深著迷,並影響到他那一連串怪異的行為舉止。
這就是關於這場逗樂、奇怪演講的開場白——我的父親,像是從這兩個瘦小、天真聽眾的身上找回了自信——在那個寒意料峭的早冬,持續了好幾個禮拜。
那次鳥類學歷險是我父親的謝幕演出。
她們在裁切下的布條和碎料上踩來踩去,像在一座狂歡散盡后轟然坍塌的廢墟上面漫步,這個堆滿垃圾的read.99csw.com房間仿若剛辦完一場假面舞會。她們望著浮現在鏡子中的那個自己,不知道是誰發出了一聲毛骨悚然的冷笑,就像鏡子的表層被堅硬的手指甲刮到了癢處。她們的注意力、變魔術一樣敏捷的雙手,並沒有放在那些讓人生厭的裙子身上,堆在一旁的紛揚凌亂的布料和碎片引起了她們的興趣——把所有這些放浪形骸的斷片搜集起來,就可以在這座小鎮上空,變魔術一樣傾倒下去一場五顏六色的大雪。突然間,她們感覺很熱,在明知會遭老寡婦打罵的情況下還是選擇把窗戶推開,其實是想借外面的亮光看看身邊的那個人長什麼樣子,以此慰藉內心的煩躁與恐慌。她們被灼得通紅的臉頰像對河蚌殼一樣緩慢張開,在黑黢黢的夜色中遊盪的冷風掀開了窗帘,像只鼓風機——她們不謀而合地扒開了燙得快要被燒著的衣領,裸|露出雙肩和鎖骨,心裏面想著能夠裝上一對像蹲在櫥柜上的那隻禿鷲一樣的翅膀,飛出窗口,讓幽暗的冷風在體表面自由流動。哦,在她們的內心當中,對現實生活的索取是如此的少,卻完好如初地保存著大過於現實的幻想,並從那裡汲取一切——如今,她們只能把僅存的希望,寄托在這隻體內塞滿木屑的禿鷲身上——只要它吐出哪怕一兩個詞,她們就願意為這個哪怕永無實現之日的念頭繼續守望——為了這一刻的到來,她們已經等了很久。今夜,她們依然只能飲盡這份甘之如飴的凄楚,任憑守望的幸福感像顆跋涉了億萬年之久的小行星終於靠近了軌道,橫在中間的還有更為廣袤漆黑的夜空。滾燙的淚水衝擊著她們決堤的臉頰。
父親的故事到這裏就要告一段落了。他英氣逼人的形象也一天天地,從我們記憶的幕布上黯淡下去。
僕人的進餐,像莊嚴的儀式,臉上有一種日曆本似的工整和肅穆。房間裏面到處都是胡椒粉氣味。很快,他們就把最後一絲粘附在盛放著麵包片盤子上面的果醬掃蕩乾淨,好像又產生了要把這個禮拜餘下幾天的伙食全都蠶食乾淨的念頭,可此時,盤子上面只剩下他們的腦袋和像被煮熟的魚眼一樣突在外面的眼球了。經過合力,我們覺得這個星期二的內臟已被提前清空,盤中的剩餘物已經勾不起我們的興趣。
那幾個禮拜好象被稀奇古怪的睡眠和夢境給佔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