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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巒

山巒

作者:筱敏
到囚徒那裡去!女性的愛,其最本質的激|情是母性。於是她們一夜之間成長為山巒。就讓病弱者和受難者靠在她們肩頭吧,她們的臂彎里,不是有一種浴血的喬木在生長么?
當她們以永訣的傷慟吻別熟睡的幼子,以微笑排開威嚇和阻撓,任由恐怖和厄運箭矢一樣穿過她們身心,孑然跋涉數千俄里,來到她們的丈夫身邊的時候,愛情,還僅僅是一個花朝月夕的字眼嗎?
「十二月黨人」的領袖們被誅殺,剩下的百余名青年戴著鐐銬要到「野獸比人多」的西伯利亞去了。從現在起,他們是囚徒——「如果不能做一個公民,那就做一個囚徒吧!」奇怪的https://read.99csw.com是,連他們的妻子、戀人和姐妹們也打起了做「囚徒」的主意。特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格利戈里耶芙娜·穆拉維約娃,伊萬諾芙娜·達夫多娃……還有法國姑娘尤米拉·列丹久,加米拉·唐狄。俄羅斯歷史將牢記並感謝她們。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亞囚徒》、涅克拉索夫的《俄羅斯婦女》皆謳歌了這些偉大女性。
不渝的愛情和友誼,向來是俄羅斯女性對文學和理想事業最寶貴的精神饋贈。
那一年的冬天,日照極短,樞密院廣場的落日慘紅,如同一環火漆,永不啟封地封存九*九*藏*書了輕盈的過去。從此,她們站到悲慘和苦難之中了。
如果沒有經歷過苦難,如果沒有用自己的肌膚,觸摸過岩壁的鋒利和土地的粗糲,我們憑什麼確知自己的存在呢?如果沒有一座靈魂可以攀登的峰巒,如果沒有掙扎和重負,只聽憑一生混同於眾多的輕塵,隨水而逝,隨風而舞。我們憑什麼識別自己的名字呢?面對昏蒙了數百年的天空那一線皎白的邊幕,那一線由她們的丈夫們的英勇而劃開的皎白的邊幕,選擇難道是必要的嗎?
這些年輕的女性,這些在乳母的童謠里和莊園的玫瑰花叢中長大的女性,這些曾在宮廷的盛大舞會上流光溢彩的https://read.99csw•com女性,這些從降生之日起,就被血緣免除了饑饉、憂患和苦難的女性。歌劇院中不曾演過,噩夢中也不曾見過,那些屬於曠古和另一世界的悲劇,突然集中在一個流血的日子里,利刃一樣直刺人體內。生活因此斷裂。狂瀉的淚水,突然就把她們衝到春季的彼岸了。
像踏過彼得堡街角的積雪,她們踏過沙皇那紙特許改嫁的諭令,在「棄權書」上,簽署她們從此成為高貴的標誌的姓名:放棄貴族稱號、放棄財產、放棄農奴管理權,甚至放棄重新返回故鄉的權利;難道那一切是人的真正的權利嗎?那些虛榮的玩具曾經掏空了多少生命?在目睹了男read.99csw.com人們英勇的佩劍刺穿天幕,流瀉出一線自由的顏色之後,她們就從庸常走向一種崇高的義務。怎麼可以忍辱屈膝,把青春重新攪拌入豪奢的腐朽和華貴的空洞呢?
百余名十二月黨人帶著鐐銬到西伯利亞去了,並將在苦役和囚禁之下終其一生。他們的罪證是對祖國的憂慮和摯愛,對奴隸的關注與同情。在那條被他們的歌聲和鐐銬敲擊過的驛道上,那條漫長的,永無終了的,直插入蠻荒和苦難的驛道上,遠遠地追蹤而來的,是他們年輕的妻子。
俄國十二月黨人起義,被歷史稱之為貴族革命。那是一個極其黑暗極其齷齪的時代,除了匍匐于王權靴下的草芥,任何生命都不能https://read•99csw.com生長。然而,恰恰是窒息生命的統治,使自由成為一種焦灼的渴望;恰恰是腐質土的堆積,迫使一種名叫崇高的生物直立起來,以流血的方式,不顧一切地生長。一群心懷使命感的貴族青年站到了起義隊伍的前列,並且沿著這條因自由的火把而延伸的道路,走到了絞刑架下或者西伯利亞礦坑的底層,要理解這種崇高的生命必須有同樣崇高的心靈。一位政客說:歐洲有個鞋匠想當貴族,他起來造反這理所當然,而我們的貴族鬧革命,難道是想當鞋匠?這樣一種無恥的「幽默」,除了表明其軀殼能增長腐質土的堆積,其靈魂卑賤地受著王權專制的役使之外,難道可以給予崇高的生命些許蝕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