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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倉老師

大倉老師

作者:木山捷平
開學那天,黃雀在空中啼叫,山上田野里的桃花含苞欲放,我的心激動得要跳出胸膛。開學典禮開始了,校長向我們介紹了新來的老師,他穿著一身制服,剪著小平頭。只見他一下子跳上領操台,開始講話。
校長講完后,大倉老師平靜地登上領操台,恭敬地行了個禮,全校學生的目光一下子都靜靜地落在他身上。「同學們,在這即將分別的時刻,我有很多話要說,但胸里發悶,什麼也說不出來。讓我唱一支歌,來作為我的告別詞吧!」
老闆娘想了想告訴我。四文錢!我的心一抖。然而想著妹妹的笑臉一閃一閃好象就在眼前。我把手伸進懷裡摸摸,便用剩下僅有的四文錢買了一瓶桔子水。
我在普通小學六年級畢業后,沒能上中學,便直接務農了。六年中,有五位老師教過我,大倉老師是其中的一個。
爸爸盯著傷口,好一會才問:
我一鼓勁站起來。
「咱」
老師拍拍我背上背的包袱,問。一時間我竟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心裏一陣發慌。這時不知誰在旁邊多嘴說:「市太買了瓶桔子水。」
可是,剎時,爸爸的嘴唇扭歪了,接著一陣怒氣衝天的訓斥聲向我襲來:「橘子水?那是我們窮人家吃的嗎?……退回去!……在學生手冊上儘是丙,這些事上倒下功夫。」
老師把這一個個詞大大地寫到黑板上。我也舉起了手,但卻沒有被叫到,心裏很不是滋味。教室又靜下來,沒有人再舉手了。
意想不到,第二天早上到學校一看,我的畫竟寫著「甲」,同另外四五個人的畫一起掛在教室后牆的畫架上。我象做夢一樣,和同學們一起看著畫著我妹妹的畫,心裏突突直跳。突然聽到後邊有人嚷:「那是什麼呀?還象個人的臉嗎?」
不久我們踏上了歸途。大家的勁頭遠不如來的時候,三三倆倆,隊形散亂了。走到岔路口的小丘時,突然背後傳來一個聲音:「這裡是什麼」
同學們都情不自禁地驚呼起來。過了二、三十秒,有人喊道:「誰?揍他!揍他!」
大倉老師又環視了一下教室,這時我突然把右手高高地舉起來:「還有,老師!」
九_九_藏_書同學們忿怒的叫喊聲中,我看著自己妹妹的臉被撕成兩瓣,心裏不由湧起一股怒火,也不及多想,便操起一塊桌子蓋板,拚命地向逃奔門口的春美追去。
我一看,原來是山本醫生的第二個兒子山本春美。山本醫生是我們村裡最有錢的人家。春美一、二年級時都是班長。可到了三年級,連個副班長也沒當上,成了小白丁。這大約是大倉老師沒有偏向的緣故,至少我們同學間是這樣評論的。春美再不能藉著班長的職權,狐假虎威說我們隊站得不齊,穿鞋踩我們的光腳板(全校只有春美一個人穿鞋)了。就憑這一點,大家別提有多高興了。
「呵!——」
晚上,我從後門進了家。媽媽一看見妹妹額頭上的螞蟥草,便馬上叫起來:「噯呀!這是什麼啦?」
我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正在猶豫著,啪!頭頂上響了一聲,爸爸的大手掌已經飛落到我的頭上,然後便是罵聲。
「這是什麼傷?」
我們穿上最乾淨的衣服,帶上裝著飯糰的飯盒,腳上是紙帶子的草鞋。一大早便跟著大倉老師出發了。
漫長的暑假結束了。九月一日舉行了第二學期的開學典禮。儀式結束后校長又一次登上領操台宣布說:「這次根據需要,大倉老師將調到北木島去任教。」
揮帽依依別諸君朝夕相處情難分。
「桔子水。」
「俺!」
不知不覺,村裡插完秧,課程也開始減少,期末到了。五十個學生挨個被叫到老師的講桌前,領學生手冊。我惴惴不安地在自己書桌下偷偷打開手冊,呵!打完架一直使我不安的操行不是清清楚楚地寫著「甲」嗎?圖畫也是甲,別的科目都是乙,只有算術是丙。但我還是高興得不行。甚至叫我疑心是不是大倉老師偏向我呢?有個相好的同學要和我交換著看看,我沒答應,把手冊急忙塞進書包。我決心,下個學期要取得更好的成績。
「是長著犄角的牛嗎?哼!」
我真沒想到會落得這麼個下場。一定是爸爸把桔子水誤認為葡萄酒、香檳酒之類極花錢的東西。後來由母親說情好九-九-藏-書容易才解了圍。我心裏難受極了,發獃地看著兩個妹妹。她倆把我買回來的桔子水倒在碗里,一面喝,一面偷偷地瞧著父親。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公元1912年。二年級期末,我的學習成績很不好,學生手冊上除了音樂、圖畫、體操和操行是乙以外,剩下都是丙。班主任把爸爸叫去,逼著要讓我留級。爸爸再三苦苦哀求,我才上了三年級。
大約過了一星期或十多天吧,識字課上,我們學《我的一家》這一課。老師問「你們知道的單詞中,哪些是用來稱呼自己的呢」
兩三天後的下午,風吹著教室窗外櫻花的綠葉颯颯作響。我們上圖畫課。大倉老師讓我們在這堂課上畫人的臉,老師的、朋友的、家裡人的都可以。我把圖畫紙鋪在桌上,眼前馬上浮現出妹妹的臉龐,便用鉛筆開始描輪廓。好長好長的時間,又是擦又是改,好不容易才畫出了個大概。然後,我又戰戰兢兢地在額頭的部位畫上個傷口。我端詳了很久,總覺得有些不足,不能使我滿意。想來想去便又在傷處添上一片螞蟥草的葉子。畫好之後就開始塗色。我從鉛筆盒裡取出彩色鉛筆,把臉塗成黃色,把頭髮染黑,螞蟥草的葉子是綠色,我又思索了一會,在葉子邊上塗了一些紅色,算是血。這麼一來,好象畫得還不錯。我跟著大家的後面把畫交給老師。老師看著問道:「這是誰呀?」
不久,四月過去,進入五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春遊。三年級的春遊每年都定在笠崗。笠崗是一個小鎮,離我們村有二里(約十五華里)多遠,面向內海。
「余」
簡短的致詞,后他鞠了一躬,輕快地跳下來。
「老師!」「老師!」「老師!」,大倉老師指名叫同學回答。
村裡的麥穗黃了。一天雨後,我背著小妹妹登上後山,去找水晶玩。山裡的灌木林中,白色的梔子花散發出濃郁的芳香,布滿石塊的山谷被上游的雨水沖涮得格外清新。妹妹不知什麼時候在背上睡著了,腦袋一晃一晃,挺礙手腳的。可我還是興沖沖不顧山路的崎嶇小跑起來。跑著跑著突然腳在紅土路上一滑,摔https://read•99csw.com了一跤。我一躍身剛站起來,妹妹便在背上拖長了腔哭起來。整個山谷一片哭聲,我忙不迭地哄她:「啊啊,啊啊,別哭了,啊——」
「敝人」
大倉老師的課開始了。我下定決心:今年要好好學習。但是從放學回家,一直到晚上,我都要背著小妹妹,有時還要領著大妹妹,哄她們玩。晚上還要在昏暗的油燈下糊紙口袋。家裡是沒法子溫習功課的,只好在教室里拚命。我給自己規定:向前看,不溜號,用心聽。
「記住了。」
這時我看到春美用手分開人群,向門口逃去。
我倆得了赦令,深深地鞠了一躬,跑出了充滿西服呢料氣味的教員室。出了教員室,春美又虛張聲勢地揉了揉後腦勺的包說:「你等著!」嘖了一下舌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們爬上城山的山頂,在一塊寬闊的地上,面對著大海,打開飯盒,開始吃飯。
我一聽便付錢買了一瓶。打開淡綠色細長頸瓶子的瓶塞,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直衝鼻子,我仰起頭,嘴對著瓶口,白色的泡沫在瓶底跳動,喉嚨咕嚕咕嚕地發著響聲,一會便喝完了。
「我第一節課上在大家面前已經說過,現在再沒有什麼說的了。」
「記住了嗎?」
「自己」
「記住了?那好,回去吧!」
春美買了些粘米做的點心,分給幾個平時相好的和身強力壯的同學。於是,一些平時背地裡說他壞話的孩子也湊上去奉承起來。春美聽了奉承,似乎很高興,便也爽快地分一些給他們。我瞥了他們一眼,從懷裡掏出爸媽好不容易才給我的汗淥淥的十文銅錢,和別人一樣買了二文錢的糖塊。我含著糖塊又進入另一家小店子,在那裡買了一文錢紙炮。當我站到第三個小店子的櫃檯前時,突然感到渴得厲害,便問門牙塗得黑黑的老闆娘:「那瓶桔子水要多少錢?」
歌子唱跑調了,恐怕全國也找不出比這更糟糕的歌手了。但是老師認真的表情止住了同學們的失笑聲,不由得使人心裏發緊。我仔細看去,大倉老師果然用一隻手揮著帽子,竭盡全力在唱著。
聲音不高,卻很有力。說罷便緊繃起厚嘴唇https://read.99csw.com。教室里一片寂靜,連一聲咳嗽都沒有。剛才還嘲笑我的五十名同學,現在好像都站在我這一邊。然而這種突變反而使我感到憎惡。
聽那語氣,似乎是要強迫大倉老師接受他的意見。老師盯著春美的臉沉默了一會答道:「現在不是在討論可不可以用這個詞。」
我忍不住喊起來。我從沒喝過這樣好的東西。這時,我眼前猛地浮現起妹妹的臉龐。今天早上,妹妹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的路上,央求我說「哥哥,去笠崗給我買些好吃的呵。」我尋思了一會,便小聲問道:「大媽桔子水連瓶賣嗎」
我不由得一下子脹紅了臉,可是大倉老師再沒說什麼,大步向前面趕去。
大倉老師根本沒理會春美,若無其事地在黑板上添上一個格外大的「俺」字。於是春美又一次站起來,臉色發青,撅著薄薄的嘴唇說:「老師,不是說不可以用『俺』這個詞嗎?」
老師一字一字用力說完,便唱起了一首用當時流行歌曲改編的歌來:
清楚地大聲回答后,剛坐下,教室里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在這諷刺般的笑聲中,我頭一次感到自己竟這麼傻。然而說出去的話是收不回來的,我脹紅臉正低頭坐在那裡,突然有人站起來表示異議:「老師,川本老師說過,『俺』這樣的話是下等人講的,不能用。」
「嗯,這裏怎麼了?」
「剛碰傷的。」
「呵,真甜!」
「我」
這聲音穿過人群從牆角傳出來。緊接著一個人撲上去,一隻拳頭打在畫架子上,啦嚓一聲,我小妹妹的臉撕開了,斜著耷拉下來。
我看著父親炫耀地答道。
「噢?連瓶算你四文錢好了。」
妹妹正等我等得著急,便和媽媽走過來。剛一打開包袱,桔子水就從裏面滾出來。這時,正在外面搓繩子的爸爸突然問道:「什麼東西?」
我解開袋子把妹妹放在地上一看,妹妹用小手捂著的額頭上面有一塊指甲大小的傷痕。一點點血星從傷口裡滲出來。我突然想起山上的田裡有一種叫螞蟥草的野草,聽說被螞蟥叮了的時候,貼上一片馬上就會好。我跑著去找。回來后,用唾沫把青青的草葉貼到妹妹的腦門上。
學生中read.99csw.com馬上響起一片嘖嘖的讚歎聲。我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開場白。同學們驚訝地互相看著,暗裡開始喜歡這個年輕的老師。更何況校長還補充道:這位新老師要做我們三年級的班主任。
好一陣,妹妹才止住了哭,可是卻告訴我:「痛呵!痛呵!」
同學們有的左右搖著頭,有的低頭去想,一會兒便爭先恐後地舉起了手。
師生之誼銘我心。
「其它的沒有了嗎?」
到達笠崗時已近中午。我們橫穿過鎮子,城山就呈現在面前。
「三文。」
「我的小妹妹。」
途中,我們歇了幾次,到家已經是黃昏。我一頭闖進房門得意洋洋地喊:「看哪!給你們買的禮物!」說罷把包著桔子水的包袱扔到炕上。
從此轉任去北木,
我的心緊張地怦怦直跳,五十名同學的眼光一下子落到我身上,老師靜靜地叫到我的名字:「市太」。
就這樣,朝夕盼望的春遊一結束,對於春遊的嚮往便也拋到了九霄雲外。而我又興緻勃勃地上學了。大倉老師的課是那麼有趣,又不拘謹,連我這樣生來就討厭上學的人,也開始感覺到上學的樂趣。
這天放學后,我和春美被叫到老師的辦公室,罰站在角落裡。我感到被大倉老師批評是件很難過的事。老師靠著桌子一聲不響地在乾著什麼,時間不算很長,可對我象是非常非常慢。
「吾輩」
我倆一起點頭:「是。」
我覺得這樣糟糕的畫,別人要笑的,連忙回到座位,收起東西跑出教室。
「我就是剛才介紹的大倉,名字叫大倉,可家裡既沒有大倉庫,也沒有小倉庫,只有一間小板棚似的草房。家裡很窮,是吃大麥飯長大的,不久前剛從學校畢業,今年二十二歲,還沒成家,請大家和我交朋友。」
這是說誰的畫呢?我抬起頭去看貼在牆上的畫。
飯後是自由活動。空地的一角有三、四間賣茶水和零食的小鋪子,五十名同學一窩蜂地湧進去。
過了一會,老師用下巴招呼我倆過去。我們並排站在老師的桌前。我猛地感到一陣眼花,兩腳使勁站穩。老師笑著說:「怎麼樣,想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