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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客

麥客

作者:邵振國
「誰!誰會送你個驢日的哩!」
「老哥,甭嫌氣,屋裡窄狹,這裡有棚棚,有麥草,那達還有間看場的小房,炕小沒席,鋪些草,能睡下兩個人。」
「哎,甭甭甭,緊著割麥,緊著割麥,我看麥黃得勁大了……」
說著,他鐮刀一所走出院門,水香那深汪汪的眼睛直盯著他的背影……早上在千陽咋就挑上了他?是見他可憐著,還是看出他老實、能幹著?最初見他蹴在街口上,大眼睛尋著僱主,抑不住自己多打量了他一會兒;後來,商店門開了,她走進去隨便轉轉,一抬頭,又見到了他。他手裡拿著雙41碼的膠鞋,抬起腳,在那磨掉了後跟的麻鞋底子上比試了半天,口裡小聲嘟囔著「五個元,五個元……」末了把鞋放在了櫃檯上。再後來,見他扒在拖拉機旁哀求那個人,不知咋,自己心上忽地湧上來一股子苦味,不由得喊出了聲。對,是可憐他,可是,苦焦人多哩,為啥自己單就可憐他?忽地一下,水香臉漲得通紅通紅。她覺出,好象自己「相中」的不是個麥客,而是個別的啥,於是她狠狠地罵自己:「你壞,不要臉,媳婦家生邪念!」
老奶奶也愣了一會,可一看順昌那老實相,卻又不禁說:「對對,咱屋裡寬展,隨便住,走,走。」說著拽起順昌那曬脫了皮的膀子走進西廂房。
星星閃著,炊煙繞著,一個搖轆轤,一個接水,水嘩嘩地響……吃罷飯,順昌把鐮刃子一片片地磨完,便打開行裝往院牆根里一鋪,準備過夜子。正要躺身,老奶奶叫著過來:「我的娃,快拾起、快拾起,我早就把那間草房騰好了,去睡去!」
「你……想來不?」
他漸漸俯著身,喘著氣;泥土味,麥草香,和那汗味,人體的味混合一氣;麥草嘁嘁喳喳的,輕得聽不見聲似的,「哥,晚上……到東屋裡……」
半天,媳婦家這樣喊一聲。
順昌一見這種,不覺臉紅了,好象他真的對它動過心思似的。水香留意了他的神色,忙說:「我媽不會給鍾上弦,上個弦都得叫我干哩!」
「哦,哦,我的好娃,這心疼哩!水香——,快端飯來!」扭頭一看,只見水香早就端著飯站在一旁,不知想些啥……拖拉機突突突地一到南川,等候已久的各家主事的便吵嚷開來:「我定了三個」「我要兩個」「我要個小伙」……加上大隊廣播喇叭里「大花臉」正唱著的一板「亂彈」,真是包穀散飯摻黃米,「攪」作一「團」。
「我借給你些錢,你去說好不?」
「他哥,早些睡吧,明天早起咱早些走。」
「『送的』?嘿嘿,賊骨頭,誰把你教下的,還……還會編、編謊!」他強抑住傷心的淚水,一把從行裝上抽出那條棍,忽起身一棍打落了兒手上的鞋。
順昌揚起那張秀氣的臉,央求著說:「爸爸,爸爸!」他這樣稱呼著對方。「你把我要下吧,我跟我你一道……」
「不,我還是走,跟我爸說好的,在下一站會面哩!……」
「你們吳家河今年糧食咋相?」圈臉胡也關切地、為他排解地問道。
吳河東往老槐樹那邊一看,一個70開外的老者躺著身,頭枕在樹根子上,像頭累倒了的牛。沒了牙的嘴裏咕弄著啥吃什,一動彈抽起滿臉的皺褶,麻鬍子一撅一撅的。
他哭號著俯下身去打開乾糧袋,老者急忙跌搶上去,一把攥住了袋子口,是吳河東硬掰開老者的手,從袋子里摸出一聲饃饃,又從那饃縫裡抽出了那塊亮鋥鋥的表。
「我……33歲。」
「噢……」順昌感激地望著老人家,不自在地坐在炕沿上,粗手摩挲著沿邊那磨光了的橫木。「奶奶……」
老者一聲高過一聲,張根發無奈吞沒了聲氣。老者轉對大家說:「走吧,大家走吧!」
這下麥客們放心了,吳河東也將一個饃饃掰碎曬在了陽坡里。等它一干,好存起來。忽然,他想起了順昌娃。娃這時吃晌午了沒?娃,你在哪達哩?……晌午,一頓「油潑面」,連吃四碗。末了見水香又端上了饃饃,順昌不過意地忙說:「唉,對了對了,還沒做活計哩……」
順昌忽地臉紅了,咋也說不出口。
「這是我那『白貨什』的房,他走親戚去了,轉去、耍去了,割罷麥,他就耍回來了……」
順昌想是自己應該在院外獃著,聽到叫,躊躇了半會,這才學著主人也把那雙麻鞋使勁跺了跺,沒想後跟沒底兒,腳板跺了個生疼。
可是,最初當媽的是把她當「童養媳」買來的,後來見她出落得那樣,卻又不落忍,一心認她做親女兒。再後來,眼看著娃一天天大了,要出門做人家的人了,當媽的半生辛苦、一點盼頭全都要化為烏有了,咋辦,老人心一硬:「娃,跟你哥成婚吧!」
「嘿嘿,咱這表防水、防震,就防不下個土?全鋼的,那『鋼』在外面擋著,土鑽不著進去!嘿嘿嘿……」
……
順昌自小懂得爹媽的苦辛,10來歲就跑幾十里路,去關山採藥、砍毛竹、打柴,賣些錢一股交到媽的手裡。娃頭一遭進山,見大山望不到頂、摸不著路,滿世界樹木黑壓壓的,咳嗽一聲迴音森森,嚇得頭皮子發麻,兩腿發軟。可到後來,什麼大黃、枸杞、五味子都尋見了。
一雙乾枯的手戰戰抖抖地舉著錢伸了過來。
可是說來說是,誰知道他的心事呢!
我吳河東年年割麥能掙幾個元?啥時間……不,再不能讓娃等了,最遲正月里完婚!不行我就拆間房,四牆留下,梁櫞子門窗一賣,又我個百十元;過兩天回去麥一割,我也照他媽那相種薦蕎麥,吃蕎麥過冬把麥全賣掉,又是個百十元,湊個七八百看他宋家成不,單不成,我就跟「背鍋」結親家!他說他那女子要得少……「『親家爸』!你慢坦些,小心老腿掙斷著!呵呵呵……」背鍋老站在另一塊麥地里,一邊活動著蹲麻了的腿,一邊開著玩笑喊道,「咋,把我背鍋的工錢你想一個人掙上去哩?」
小伙身材勻稱,滿臉秀氣,大眼珠靈透地閃著。白褂子上印滿汗鹼,黑褲子打著補丁,一雙麻鞋磨掉了後跟,可他卻渾身精神。
……
「老奶奶。」
杈放下了,卻又挑起擔、擔起桶。這時,正蹲在一旁洗臉的順昌扔下毛巾,兩步跨上來:「掌柜的,讓我去!」
「我說甭打岔、甭打岔么!我端著水正往出走哩,一個那漂亮的女子走進來,那身上香噴噴兒的,臉上白著——、白著——」
「那是從哪達來的?」
水香一怔,見媽媽站在上房石台階上說:「你呆愣著咋,咋不去招呼人家?」
「噢,噢。」
麥客跟場,可說是庄浪人的「祖傳」。爹這相,娃也這相,習慣了,咋也改不下。一年不出來,總覺得有件啥事沒做,全年不得坦然。出來閑心不操,一天三頓飯「掌柜的」管,要饃有饃,要湯有湯。可話說回來,那三頓飯不是個好吃的!太陽曬得肩胛子上戳下一層皮,晚上在哪個草窩窩、樹蔭蔭、牛棚馬圈裡一睡,乏得像死驢一樣不知道動彈;曬倒沒啥,單怕天爺變臉,剛跌個雨星星,就像石頭砸在了心上:「害死嘍,害死嘍!麥割不成嘍!」不割麥,掌柜的把飯一停,只得打開乾糧袋子吃炒麵,或吃平時攢下的干饃饃。這些都沒啥,最怕跟不上場。這兩年麥客子多,掌柜的少,來一個僱主,蜂一樣地圍住,步子稍遲就跟不上了。再說人多不值價,早先一畝三五元掙哩,現時,掌柜的胸脯一挺:「一畝一元二,誰去哩!」麥客照樣跟上走。過一半天,一畝幾角,或是光管飯,看看再沒僱主,眼見這達的麥快倒完了,「走,日他媽,肚子吃飽就行!」……說時,天已大亮了,趕集、賣當的都來了,這條街漸漸紅火起來。那些麥客早已坐起身,一邊搔著昨夜蚊子咬下的腿,一邊瞅著推車挑擔南來北往的人們,看其中有沒有「掌柜的」。
當年,吳河東就當過「當場的」,胸脯一拍天價響。可有一次,當他雙臂一揮,舉起石磙子的時候,並沒把對方嚇倒,幾個贖買來的惡漢忽地擁上來把他壓倒在地,打得再也沒爬起。https://read.99csw.com到現在,左腿還有些跛。吳河東牙一咬說:「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咱走著看!等到你到老子的門上當麥客的時候再看,球!」……「三十年」過去了,吳河東還是個麥客子,這些趕集賣當的、過路的、來尋短工的,都像是比他高著一頭,那眼勢一瞥一瞥的,不屑一顧地從他面前走過……是的,誰把麥客子放在眼裡哩?提起來都說:那些,10人有9個賊,見啥偷啥。飯館里吃飯,把碗偷走,一雙竹筷子也不放過;搭車哩,一眼看見了剎車繩,解下來跳車就跑……所以,每年一到過麥客的時候,家家提防,門戶緊閉,生怕自家丟床被子少只雞的。
「不是買的,是……」
一個背鍋(羅鍋)老漢,一個圈臉胡,還有一個40開外的中年人一起來到地頭。一眼望去,張根發的麥齊茬茬的一片,厚實得不進鐮,穗粗芒壯,上面能鋪張席讓人睡覺!
「捆子往上,往中間背松活,腰躬低……」說時走到山口下面。突然嘣地一聲,順昌的捆繩吃不住勁掙斷了,捆子落在地上,幾個管林人過來撿查,踢了一腳,嘩啦一聲捆心裏露出幾根胳腕粗的杉木。頓時吳河東驚呆了。林管人二話不說,上前揪起順昌娃的脖領就打,吳河東兩步拐上前去:「慢打,要打打我,我是他爸……」
「老哥,接住——」
包產的第二年,努力幹了,麥子卻又曬薄了。順昌媽一著急,硬是把僅存的百十斤蕎麥一股潑上,種了個二茬。庄浪這達一年一熟,伏里種糜種蕎只是冒撞哩,收了收些子,不收賠把籽種。下種10天,滴雨不見,吳河東一看那苗,完了!頓時火冒三丈,回到屋裡照準他媽一頓痛打,「老子說不種、不種,你個騷驢日的就是不聽,白把個200斤蕎麥撇掉,過冬吃啥?剝你的皮吃肉哩嗎?!」可是沒到「處暑」,蕎麥單單旺了上來,「秋分」剛過,紅花子下面便是沉甸甸的黑顆粒。「昌娃,走!跟媽收蕎麥去!」她抑不住滿臉的喜,撲到地里一連三天,拔了捆,捆了背,背回來曬,曬罷了打……待到蕎麥裝滿了大倉小囤的時間,她卻累倒在炕頭上。
水香像是有滿肚的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只把那深汪汪的眼睛望了過去。突然,一股頑強的力,在她身上衝撞起來:「哥……」
「看你割得慢!」
悄悄地把這屋收拾一遍,桌子抹凈,把那鬧鐘、暖壺、茶杯……還有那盞結過花的油燈,一一擺了擺。
「那……不怕。」
順昌娃心軟,眼圈早已濕漉漉的了,不過燈暗,看不亮清。
順昌雙膝跪下,一把接住棍,說:「爸,真的是人送下的!」
「奶奶……嫂哇?」
正在這時,只聽一個輕盈、脆亮的女聲喊道:「臨游,誰去?山地,到那達看了地再估價!」
她說罷愣了一會兒,取下挎在胳膊肘上的布包,打開,那是幾個饃饃和一雙新新的41碼的膠鞋。
張根發推開他,望著吳河東走過來:「老哥,昨天割麥,你……你在我邊里哩!」
吳河東像是從夢中漸漸醒來,不禁老淚縱橫了。那渾濁的淚眼,似乎才看清老者的面容:「老爸,……嗚,嗚……」
「哈哈哈……」麥客們抑不住大笑起來。
「呵呵呵……」圈臉胡半卧在地石上笑著,一個飽嗝打上了嗓。「我看外面逛還美,這不,小卧車都坐得一個勁的!呵呵呵……唉,是哪達都比咱庄浪強,你看人家川里人吃的啥么穿的啥!」
「那,那咋行!嘿嘿,嫂子耍笑人哩!」
順昌跟著那媳婦家的腳步,踏著山間的小路。誰也不多說話。繡花鞋,像兩隻黑蝴蝶撲撲地擦著地面飛;麻鞋露著腳後跟,像兩片子連枷板,嗵嗵地砸得地面響……「跟上!」
吳河東躺在麥垛根里,身上搭著那件針麻線密的破棉襖。傷腿一陣酸痛,他將棉襖往下拉了拉。
說著,她從衣袋裡掏出了剛才那隻鬧鐘,放回原處。
吳河東望著兒子那神色,兩眼漸漸地落在那雙鞋上,渾身嗖地一個冷戰。
「嗯——?你咋買這麼貴的鞋哩!」
兒子叫吳順昌,對爹媽可說是「順」哩。這會,儘管他心裏急得火燒火燎,但還是一屁股坐在了石台階上。
順昌那張秀氣的臉一愣,嘴巴尷尬地往腮邊咧了咧。
眼前浮現出一個人,拐腿,大頭,數數都數不到10上。但他也是一個人,一個身心殘了的可憐人,咋能去傷害他,良心哩!「哥……」麥草嘁嘁喳喳的,輕得聽不見聲,他握著她的手,握著,握著,嗅到一股濃郁的泥土味、麥草味、汗味、人體的味……不知不覺,發出撥動門閂的響聲,星光從門縫射入,照見一雙顫慄的手,呵!這是做呵,做啥哩!門緊閉了。順昌不知自己啥時站在了門前,他那壯實的身子痛苦地貼在門上。不覺眼前又映出那位老人的面容……從地里回來,老奶奶炒了四在盤菜,還斟上了酒,「娃明早就走了,好好吃一回!」順昌拿不起那筷,揀不動那菜,因為他握了水香的手,覺得對不住奶奶,沒臉領這份情。「娃,吃吧,愣著咋?」
順昌知道這是不放心自己,但他卻沒有半點怪怨老人家的,反倒覺得自己使人家作難,過意不去。跟了一路場,見得多了,能讓咱住到屋裡,就把咱當人得很哩……正在思想,吱呀一聲門響,水香走進屋來,她一手抱著一把新新的花皮暖壺,一手拿著兩隻精細的瓷茶杯。
她轉過臉來,獃滯地望著為他擦亮的桌,為他涼下的茶,為他鋪開的被……突然一聲,「我也是庄浪人,」使她回想起很遠、很遠的事……她是庄浪人,是的。親娘生下她就歿了,那是一九五八年,接著鬧災荒,庄浪養不住她,把女兒換了糧食。這個庄浪兒,從記事到現在不知道自己的親娘老子是誰。一問這個媽,她老人家便落著淚說:
「哎,你再甭犟,我水香娃說話算話哩!好好吃,好好吃……」
地上,一堆堆麥捆整齊地擺著,不多的一些未及打捆的麥散落著;兩把鐮刀撇在旁邊,東一隻、西一個,但相距不遠,不摸,燙手……「哥!你喝水——」
「娃他媽——,送茶水來——!」
「我媽叫我水香,說自打有了我,井裡的水都香甜開了……」
吳河東扭過臉望了望掌柜的那滿臉神氣,輕輕一嘆,唉,我要是有塊表就用不著拆房嘍!……晌午割麥,太陽正毒。但麥干不傷鐮,割得快,唯怕太陽不毒哩!
吳河東奔回家,抱起妻子已是泣不成聲了。
水香站在前面小徑上。她背著光,只見一個黑黑的影。
「水香!」
庄浪是甘肅的一個縣,關山腳下,方圓幾百里。別看庄浪地大,可人稠,天爺又年年不作臉,十有九旱,一畝打上200就算是破天荒。包產後,聽說有不少地方打五六百的,可也有部分山地沒水少肥,說是有水也不敢澆,庄浪的土地怪著哩,一澆就結板,把苗活活地給箍死。哎,就是這麼個勢,一人一畝多地,種上算得了,閑下時間跟場走!
燈芯更跳了起來,她從鬢上摘下只卡子,一邊挑著那燈花一邊說:「問問怕啥!」
抬頭一看,那位累倒了牛似的老者,竟挺著腔子蹣跚過來。
「他?還能割起個麥?……你沒來過臨游?」
此時,他那兩隻渾濁的眼睛里深埋著憂慮,直盯盯地瞅著街上的行人:炒麵沫子狼藉在布滿黑胡茬的下巴上,瘦凸的喉嚨骨一上一下,不禁自語道:「唉,早先還有個『當場的』,如今各顧各嘍!……」
「爸!你不會靈透些,只是個坐下等,等到啥時辰去!剛剛,汽車站那達,水川的一個隊長來著,一下要走了四五十個……」
張家女人把那隻笸籮又端了來。饃饃、青菜就地一擺,一盆麵湯,勺子往裡一放,說:「哥哥們,快吃,飯不好,只管吃飽,喝的在盆里,自己盛。」
鐮把、草帽就在眼前,她摘下來匆匆走出門。
順昌聽得出她是在說謊,但一片感激堆在臉上。麥客子吃百家飯,哪家水甜,心上嘗來。雖說掌柜的待人都好,可他九_九_藏_書真正嘗到被人看起、信過、當人的甘甜滋味還是頭一遭。它喚醒了他那麻木了的自尊感,細細品嘗還有些苦澀,就象久不吃糖,一下吃多了就會覺得苦一樣,不禁心上針刺似的痛,但他卻又覺得像有隻手在那痛處撫摸著、撫摸著。他由不得抬起兩眼直直地望著水香。這時,她好象才發現她那張臉長得這麼俊秀,這麼溫和、善良;特別是那對眼睛,像是兩汪水,深得望不到底,亮得照見人……水香一陣羞窘,垂落眼瞼望著那盞燈。燈芯結了個花,撲撲地跳著,跳著。
燈一下撥亮了,照著她那紅撲撲的臉,把她那丰韻的身影映印在牆壁上。
「……」
「就說著!」背鍋老又接過話茬:「你看這家掌柜的,新瓦房齊整整地蓋了一院,怕把他孫子、重孫子的住處都有了!」
「噢,掌柜哥咋不能做活計?」
「噢,所以叫咱『四個老漢』割麥哩?」
順昌親親地叫了老人一聲。一邊在大拇指上試著鐮刃,一邊說:「麥黃得勁大些不怕,我割得快,我給你搶著割!」
臨游這個地方,滿山樹木綠綠的,山泉汩汩地流。雖說畝產不高,可人少地多,風調雨順,常有吃不完的糧食。但是,讓誰到這達來安家,保准誰都搖頭。因為這達水土更怪,10家有9戶人「拐」著哩,患一種大骨節病,瘸腿、大頭、矬身子。這種病又多患于男人,所以家庭勞動多數得靠女人。外地人說笑話呢:唉,那男人自家上不了炕,得讓女人抱上去。爸爸見兒子不乖,惡狠狠地罵著:「你再搗蛋,甭看我把你沒治,哼,等你媽回來把我抱上炕,看把你治不死!」也有個「身強力壯」的,敢拍著腔子說:「嘿,我這兩條腿,甭看短,那天從這達到那達20里路,沒夠我三天走!」
「老人家還沒睡么?」吳河東問候道。
中得人頭一扭,手不停鐮地說:
中年人咋那麼不心,這次又是他用胳膊肘把說話的捅了捅,向樹邊努了努。
一根牡丹煙落在吳河東的腳下。
順昌總這樣應一聲,最多說一句「跟上著哩!」意思是你頭裡走。
「站住——!」
水香扭身走出屋,匆匆奔向東廂房。
「……」
窗幔輕輕地從手上滑落下去。
圈臉胡粗聲大嗓地一聲,一下子把麥客們都惹笑了。
「他……他媽……我打你,罵你,我不……不是個好東西!」
一家店鋪外面,一張小四方桌,幾條低板凳,圍坐著五六個人。桌上一盆湯,一碟兒鹽,幾雙濕筷子頭兒在那鹽里一蘸,放在那泡著干饃饃的碗里攪和起來。
「爸,爸……饒下,饒下……」
吳河東把行裝往地頭一撂,一邊給鐮把鑲刃子一邊瞅著那麥說:「掌柜的,這一畝怕過500嘍!……」
「你給老子丟臉,惹禍,我吳河東是賊?是賊!!我打你個賊骨頭!你為啥要偷哩!」
半晌,半晌。
「唉,唉……掌柜的,你咋在這達割?」
「嗯,是……」
「哦,他哥,快吃、快吃,甭餓壞身子,我給你端些水去……」
「哥——」又是一聲。
「爸,是……是別人送的!」
「……」順昌呆愣了,半晌才說,「唉,不不,我是哪達一倒就行,不,不……」
「你是啞巴嗎?兩人走路呢,咋一聲不喘?」
他說著,悄悄把褂子一脫,緊緊裹作一團放在腳下,繼續往前趕。
掌柜的走了。圈臉胡正要把饃饃往懷裡揣,中年人用胳膊肘把他一捅,向那邊努了努嘴。他手裡的饃又放回笸籮里。
「我知道該咋算!」
臨游就是這麼個地方,因而更短不了麥客子常去。聊起天,麥客們誇口說,臨游那地面,不是咱麥客子去,糧食就全都撇掉了!
「哦,甭叫我『奶奶』,我看上去老氣,其實才50幾歲,那是苦老了。我30几上有了水香,才覺得日子好過些了。」
可是你要想偷他一隻「雞」,給他割的地少算一畝,那可是打錯了算盤。他的腿就是尺,240步是一畝,24步是一分,一分也少不下。說是吳河東年輕的時候,扛活回來看見一隻老鷹把他家的一隻老母雞抓走了,氣得咬牙跺腳恨自己飛不上天。事過幾天還一個疙瘩堵在心上。後來他想了個法,跑到山坡上,脫了個凈光,把豬血往肚皮上一灑,豬下水往胸口上一擺,躺在地上閉住眼裝死,單等那刁鷹盤旋下來吃「死人」肉。果然刁鷹落下了,翅膀遮天蔽日,光那鷹鉤嘴就能把活人嚇死,可吳河東躺得坦坦的,一動不動。等那鷹跳上他的胸脯,正要啄他的眼的時候,突然,他大眼一睜,雙手一合,一把抓住了那刁鷹的脖頸。站起來把那豬下水一抖摟,笑著回了庄。滿莊子人都跑來看,吳河東一邊把鷹往死里打,一邊說:「我讓你這賊知道哩!我都是偷人的人,你還偷我的雞,我讓你偷!我讓你偷……」到了把個「大鵬」打咽了氣,剝下皮拿到收購站上一賣,又換回一隻肥嫩嫩的雞來……順昌知道老子的脾氣犟,看著僱主越來越少了,卻也不敢吱聲,一旁討了碗麵湯,默默地拌起炒麵來。
這達,是他倆割過的麥田;這達,是他倆走過的那條小路……「臨游,誰去……我只要一個!」……「跟上,你是啞巴嗎?」……「哥——」……他走著,像是又看見了水香,又聽到那聲聲呼喚;不禁停住腳步回身望去——莊子已看不見了,只是空空的山谷,間或幾聲破曉的鳥叫。
「你喝水不?」說著她提起暖壺。
屋裡沒啥家什,炕上一張席、一床被,地下一張桌,桌上擺著只鬧鐘滴滴嗒嗒地響。
順昌回到炕上,想起前前後後,不禁自語道:「妹子,你要亮清,我不能這麼做!但我……忘不了你,心上記著哩……」
水香扭過臉去,是那樣望著收割后的麥田,像是抱怨那麥倒得太快了似的。
吳河東真就不怕誤場?咋不怕,你看他那老長的頭髮,多久沒颳了,麥土落了寸把厚。別人幾把涼水往頭頂一撩,抽下鐮刃子噌噌幾下刮個凈光,又涼快,又舒坦。可他,聽老人有個說法:頭髮長了不能刮,一刮就「斷了」,搭不上場了。吳河東知道這是句迷信話,閑扯淡,可是你讓他刮頭他卻說啥也不刮。
「哦,飯做好了,在廚房裡呢,快吃,吃罷就趕緊割,我看麥都黃得勁大了。」
「沒有,夜個我把他的袋子翻過了,沒有,你讓他走,」老者說著轉向吳河東:「你走,你們走,走!」
水香也覺得自己快,雖說這塊地小些,可不一會兒就割完了,身子還覺不出乏,竟像有使不完的勁。她站起身,從腰裡解下汗巾,擦了擦紅撲撲的臉頰和那纖長的脖頸,目光不覺投向那邊。
「我、我吳河東是個賊,是個賊呀!嗚嗚嗚……」
「『不是買的』?」
她剛要出門,卻又折身回來,「哦,那達的被子,嗯,蓋上……」半會、半會,總是邁不出屋去,末了蹭到桌前,吃力地、為難地伸出了手,抓起那隻鬧鐘。昏黃的燈光照著她那張蒼老的臉,尷尬地笑了笑退出門去。
「在?……在哪!」
掌柜的拿起汗巾滿各處擦,塞到那「鬆緊」錶帶子裏面,「嘣」地一下,錶帶子斷了。
吳河東是個憋不住心事的人,加上同伴的幾句體貼話,便哽哽咽咽地說了起來……要說順昌媽,那個要強,世上少有。為了給昌娃攢那彩禮錢,一天沒黑沒亮地干,晚上不敢耗油,湊著月亮,毛竹割破了手,嘴上一吮,血水自己咽到肚裏。吳河東自瘸了腿以後,脾氣越來越躁,好話到他嘴裏都要變個味:「你這麼做啥!咱尋不起媳婦不會甭尋!」他媽臉一抬:「胡拐(說)些啥,媳婦不尋了,日子不過?」當初,大兒子順盛,就因為沒個百把元,娘一狠心把兒給了後山一家「倒插門」。兒遠了,日子淡了,當娘的一想起來心上總是苦巴巴的,覺得是自己對不住他爸,對不住娃。
水香的話,硬得像鐮碰麥稈,嚓嚓地響。
說時,水香已推開了西廂房的門。
「吃些不?給,炒麵,干饃饃,去,那面飯館子里要碗麵湯拌上、泡上吃!」
「那……」read.99csw.com
夜,靜悄悄的。他睜大眼睛望那密麻麻的星,像是在數數,一個、兩個……又像是在想事,這顆是我,那顆亮的是他媽,那顆隔得最遠的,是順昌娃……真的有使不完的勁!水香從地里回來,鐮把子一掛,又拾起木權,喊哩喀喳地把攤在院里的胡麻芥子挑成一推,靠在了院牆根里。媽媽踮著小腳,一股勁壓權:「唉,我的娃,你咋沒個乏的時候,快歇下、快歇下!」
他握住了它,心,怦怦地要衝出胸膛。
「唉——那沒有!」張根發搖著頭,又續了根牡丹煙。「你甭看『齊』,其實薄著哩,一天割個一畝半畝沒問題!快收拾,收拾好就下鐮!……噢,餓不?早飯的時辰過了,若不餓就等著吃『晌』!」
「成婚?!媽——,我是你的親女兒,親女兒呀!……」她哭了,媽也哭了,但她沒能覺出自己的眼睛濕,看到的卻是媽臉上的淚:「媽,你甭哭,甭落淚,娃咋個都能行……」
「……妹妹!」
老人連連眨巴著眼。
草帽下面,那張紅撲撲的小臉兒,偷偷地笑了,不覺,她更依近了他,依近了他……暮色籠罩著南川,籠罩著那棵露出樹根子來的老槐樹。
「唉,這時曬死哩,過一會兒吧!」
「那……」
陝西人愛吃「攪團」,張根發卻另有胃口。他不慌不忙地蹲在一旁,兩臂交叉,右手在左邊捏著根煙抽著,左手腕戴著塊新嶄嶄的表,在右邊閃著……麥割得咋相,不圖快可圖個乾淨;「圍腰」打得咋相,不在花而在個牢實,年輕娃子打的那捆,一提散脫了。娃子飯量大,大漢吃得終歸不那麼凶,好價,一頓七八碗……他眯縫著眼瞅著吳河東,掏出一包「紅牡丹」,錫紙沙沙的響。
「好,好得很!」
「哦,娃割麥乏壞了,睡吧,我去了……」
「我的娃,問這咋?」她不說話了,小眼珠滴溜溜地斜向「白貨什」哥哥,媽一下明白了,「我的娃呀……」抱起水香淚簌簌地流。
順昌把行裝放在院牆根里,解開布包,拿出兩把鐮刃子和一塊磨石,要了碗水蹲在一旁噌噌地磨起刃子來。
「掌柜的,兩天沒見送茶的,咋今個想起了?嘿嘿,耍笑的,甭見怪,你渴了我給咱進莊裡端去!」
麥客們默默的,想再說些啥,卻又想不起個啥來。那位累倒了的「牛」,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可誰也沒見他那雙眼,竟大大地睜著,睜著。
他們打開行裝,正準備就地過夜,張根發哼著「亂彈」走了過來。
吱呀一聲,院門推開了。年輕媳婦啪啪地跺了兩腳,把繡花鞋上的土抖落,先走了進去。
……她獃滯地望著窗幔上的格子影,像是數著她從14歲成婚到現在的日子。她,沒有愛過人,從來沒有,咋會愛上了他,她不知道,只記得最初罵自己的時候……是的,她的確認為自己壞,眼前她依舊這樣認為:我是個壞女人,壞女人啊!哥,你不來對著哩,對著哩,對著……她倒了下去,一股風掀動著窗幔上的格子影……天麻麻亮,順昌從炕上爬起。
他沒命地使著勁扎那捆子,嘣地一聲,「圍腰」扎斷了,撇掉,抓起股麥重新打一個。手嗦嗦得不聽使喚。這是咋,我吳河東咋,要死?老鬼!你真單要死,就找個沒人的地方死去!甭在這達丟人現世!但還是抑不住那紅絲絲的眼,往那裹作一團的褂子上瞟,瞟……水香的麥已經全都割倒了。最後一塊地在那深深的谷里,像一條卧蠶吐盡了它的絲,需要休息似的,靜靜地躺著。
「掌柜哥哩?」
吳河東大喝一聲,通地騰起身,一根棍挑起那乾糧袋子、破棉襖,連著那滴里當郎的鐮把子、爛草帽,三步兩步已蹦到了車上。
她經快地越過田埂,望著他的背影,他背後那割得乾淨利落的地。薦兒短,穗兒齊,捆子一般大。望著、望著,像是身上更添了勁似的,幾步上去,插在順昌的壠旁割了起來。
她不過意地半天扭不回身去。
他大步奔上前去,在五步開外又停下來。看清了,她那張臉,白得像窗戶紙一樣;她那身,新換了件青色的大襟襖,顯得那樣樸素、莊重……「我送送你……」
待順昌奔到跟前時,那掌柜的已數完車上的人頭,大手一揮說:「不要了,不要了,你聽見了沒!」
「說!」
「呵呵,我,我怕人家朝我這背鍋上搗給兩錘,呵呵呵……」背鍋老笑著又「言歸正傳」,「看,那就是人家的媳婦娃,快要上門了,『3000元』買下的!那娃心疼得沒個說!」
兩行淚,從順昌的臉頰上悄悄流下來。那鐮刀、草帽、乾糧袋慢慢從肩頭滑下,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一聲「妹妹」,奔上前,緊緊地把她摟抱在懷裡,在那失去了備色的臉上,唇上親著、親著;這時,一股流不出的淚,才從水香緊閉著的眼瞼里涌流出來……吳河東呆到天亮,和同伴一起背上行裝走出場院。經過庄口正準備上路,突然,一片急促地腳步聲、吵嚷聲在身後響起:「我的表肯定在他身上……」吳河東不覺加快了腳步。
杉子從吳河東的手上咣噹噹地掉在了地石上。
「快端上,端上唄!」
說著來到莊上。這庄兩面是山,中間是灘,大石頭怪崢崢地亂撇著,一股淺淺的水曲曲彎彎繞著灘石,野雀兒在上面跳來跳去。
「我啥時能給媽做活計?」
這晚,吳河東依舊躺在麥垛根里,睜大眼瞅著天上的星。
「噢。」
背鍋老向他身邊湊了湊說。甭看這一『湊』,它表示著麥客子相互間的關心、體貼,再有個啥哩,窮人沒別的表示頭。
他媽愈是這樣,好象愈是傷了吳河東那「大男子漢」的自尊心似的,動不動就把一腔火發給女人:「你一天光知道編你那竹席子草篩,兩頓飯都做不到世上,老子要你著做啥,滾球子!」可是打過罵過就又後悔,瘸著腿走到沒人處去掉淚。末了,把淚一擦,「球,男子漢,30年河東30年河西,咱往前走!」
他輕輕地拉,向著那堆未及打捆的麥。
說著吳河東抽出那幾根杉子放在一旁,末了的一根卻留在了手裡,他望著兒子,眼睛瞪得冒火,一瘸瘸地走過來:「誰叫你偷人家的材料?」
「扯你媽的淡,你咋不抱住哩!」
「娃,我就是你的親媽,親親個的,甭問了,甭聽外人瞎說……」問啥哩,襁褓里奶大了,一九五九年、一九六零年沒餓死,還不比親媽更親?「寡婦帶娃,連滾帶爬」,多少辛酸的日子是她老人家一個人「爬」過來的,記得自己剛會說話的時間,「媽,我幾歲?」
「嗯,」背鍋老抓著頂爛草帽拍著肚子,「吃兩嘴能行,不吃也能行,還,還覺不出餓得像是……咋相?」他說著轉向同伴,眉骨尷尬地聳著。
她咋不戀她?二十六七的人了,從來沒有一個女娃對他這麼親近過,這樣把他個窮杠子看起過:他沒有和誰多說過幾句話,沒能摸一下哪個女娃的手!而她,這麼個善良、溫柔、俊秀的女人,竟把他一句一聲「哥」地叫著哩,他咋不動情!剛才,咋不叫出那聲「妹」來!可是,可是她……她只能是個「嫂」呵!
「媽,晌午了,你不歇著?」
「……」吳河東那渾濁的老眼眨巴了兩下,又移向麥田,瘸腿一抬,三步兩步跨上前去,「嚓、嚓——」地割了起來。
「看你饞得那樣!」圈臉胡又插了一杠,「你可不過去搶著?」
「老哥,你咋心事稠稠的?」
「爸,是、是……是水香——」
迎面,一個壯實的小伙大步流星地走過來。
她慢慢伸出手,像是有些抖。
老者聲色俱厲地說:「表在哩,我賠你,是我偷上了!」
「唉,好得很,好得很!」
「在看場房裡放著哩!」
老者說著,臉上呈現出善良的微笑。
「哥,饃,餓了吃;鞋,路上穿……」
順昌接過麵條,一邊吃一邊卻眼盯著爸爸的傷腿,再往下又望見那雙腳板,忽地想起了那雙41碼的膠鞋,於是幾口把飯吃罷,從行裝里把它取了出來。
說著又把目光移向街上的行人。
這裡是陝西千陽縣城唯一的一條街,趕https://read.99csw.com集賣當全在這達。
只等他跟上來,她才齊著他的肩往前走,那雙「黑蝴蝶」也不那麼連緊了。小臉兒白裡透紅,轉向他:「夠你割的!我家三口,一人包10畝,你算多少?」
順昌嗚嗚地抑不住聲。
吳河東心碎了,通地一聲碗筷礅在了桌上。
他走出屋,想著等她們起來后說一聲再走,可見了水香咋說,說些啥!末了,只把那東屋望了望,行裝一挑走出院門。
當場的,早先也叫「霸場」。一個身強力壯,自以為有些「武藝」的漢子,從麥客子群里通地站起來,胸脯一拍:「這個場我當了!五個元一畝,沒五個元誰也別想雇,誰也不準跟!」誰要雇、要跟,就是一場好打。掌柜的被唬住了,只得抬高雇價。
麥客們驀地回頭,只見說話的是個年輕媳婦家,看上去二十四五,眉清目秀;中式小褂裹身,青麻布褲可腿,一雙帶袢兒、繡花兒黑布鞋緊腳,渾身上下乾淨利落。麥客們忽拉一下又湧向這邊,可她卻趕忙張口:「我只要一個!」
「你看臨游好不?」
「嗯不,你吃,你吃吧。」
「嗯……嫂,嫂子,問這做啥?」
順昌娃把頭一甩,兩隻秀氣的大眼竟直獃獃地發愣。記得前幾年,一次跟老子去西安割麥,老子一看那800里秦川黃黃的一片,麥厚得風都吹不動彈,兩眼笑得彎成了鐮刀。見掌柜的吝嗇,不肯多給,他「哼」地一聲躺在地止:「哎,路上走乏了,咱『歇馬三天』!」心說,看你不拿大價來抬我!結果第二天睜眼一看,那望不到邊的麥全都割倒了,順昌急得淚珠子直跌:「現在好了,好了吧!」可吳河東望了望那滿世界的麥捆子,又說:「哼,光這麥捆子往場里掮,也夠他狗日的掮幾天!甭急,咱再『歇馬三天』!」可是剛過頭晌,再一看,那800里地連一個麥捆子都沒了。「好我的爸哩!『麥熟一晌』都不懂,你還算是個老莊農!龍口裡奪食哩,誰家等你!頭晌看著麥還發綠呢,後晌那麥芒就都北起了,麥粒子直落……」
「不行,人夠了,多去了也白跑路!」
「還有你,你,你們四位跟我走!」
林管局有規定,進山一人收費五角;打柴只許打枯枝子,偷砍一根杉子罰款、坐班房。順昌生就老實,二十六七了不知道啥是個「偷」。可那天,和爹兩個在林子里一東一西忙到後晌,各背一大捆毛竹走下山來。吳河東看著娃呼嗤嗤地喘,像是比往常吃力,便問:「咋,身子不舒坦了?」
「嗯?咋……」
「咋,你不要?」
「嚓、嚓、嚓……」只聽鐮響,不見挪步:幾鐮就是一捆,幾捆就得換鐮,時近響午了,沒割下幾分地。吳河東那褪了色的麻黑褂子,像塊蒸籠里的布,熱氣一股股地往上冒。覺得那條傷腿有些酸痛,想坐下來歇緩一會,眼前卻立時望見了順昌媽那張臉。他媽在屋做啥著哩,還在劈那毛竹?竹皮子一莖莖地劈開,剝得一般薄厚、一般長短;水裡泡柔,編成席、編成篩……她愁倒了,苦倒了,可昌娃的婚事還是沒著落,就因為付不起彩禮,說下的媳婦又另嫁了……想到這,他瘸腿一蹲往前趕:麥,一片片地倒下了,倒下了……太陽已經偏過了,大隊的廣播喇叭又響起來,大花臉一板「亂彈」唱過之後,開始廣播本隊的稿子:「今年比去年更上一層樓,『責任制』越搞越紅火……」陝西腔,土語,高亢、洪亮。「『冒尖戶』王家、趙家、張家得獎不驕傲,幹勁更加高,他們……」
天上的星稠著,咋密密麻麻的,那顆最亮的咋尋不著了。他媽,你好著么?做活計不要沒黑沒亮的,心放坦然,春上我一準給娃辦事情,你等著。我快到回去的時間了。
「順昌,趕緊拾掇!」
她捧著,漸漸地抖動起來。
「昌娃,給,吃上!」
年邁蒼蒼的老者,竟抑不住那同情的淚珠撲簌簌地掉,張家女人也抽泣起來……七古歷五月十幾,麥客們陸續從陝西回到甘肅境內。
「掌柜的,你家包了多少地?」
「哦,我娃回來了,那是……」
「我知道,你又想娃呢?甭想了,娃二十六七了,還怕丟掉?餓下?他肯定尋上活計了,下個『場』,你兩個就『跟』到一達里了。」
「30畝?那怕我一個人割不倒,麥就黃過頭了!」
「老哥——,樹底下歇緩,吃『晌午』!來,都來!」
「走了一早晨路,多吃些!」水香勸著。順昌又拿起一個雪白的蒸饃,吃罷,嘴一抹便說:「掌柜的,我割去。」
「沒,沒啥……」
順昌忽地一怔,也像是失去了什麼似的,不由自已地走近她身邊。
「哦,還沒,我看看場,抽煙小心著火。」說著,他又瞅了瞅那口袋,剛才像是啥亮鋥鋥地一閃,又沒了,老眼不中用了,把星星望著地下,地下的望著天上,哎……吳河東不由得手索索的,忙說:「我,咋覺得餓了,想、想吃些!」
每年古歷四月,庄浪人便成群結隊來陝西割麥,一步跨到頂頭,一站站往回走。寶雞割罷,鳳祥的麥剛黃;千陽的麥倒了,隴縣的又跟上了。到了古歷五月,便離家門不遠了,回去割自家的麥還能跟上。
「……唉,跟他爸一樣,完著哩!」看得出,老人家滿肚子辛酸,她顫著手擦了根火柴,默默地點亮了一盞煤油燈。「我生了幾個都是『白貨什』,兩個沒活,丟下一個,還、還不如死了好,不是水香娃,我早就跟那『老鬼』一達『走』了……」
「沒吃好?粗飯,又沒個菜水……」
「跟你說甭叫『掌柜的』,你還叫,不會改改!」
說時,她那對兒深汪汪的眼睛跳過眾人,直望著站在拖拉機旁的順昌。
「娃三歲。」
說著她將搖曳在臉頰上的那縷青發往耳後一捋,深汪汪的眼睛斜瞅著他:「咋?怕是我不像個割麥的?」
「說是去供銷社灌煤油,就回來,娃先吃,先吃!」哎,手摸了就摸了罷,不是又太冷淡了水香妹子……他大口大口地吃著「年飯」,真的,庄浪人過年也沒吃這麼好。老奶奶把一沓錢票子點了又點,末了放在飯桌上,「給,娃,快收起,按20畝算,一畝三個元。」
水香沒有睡,呆坐在炕邊上,想去重新點亮那盞燈,卻又沒心思。屋裡黑黑的,只有窗子是亮的,把那一塊塊窗格子印在窗幔上。
「爸!爸……」
順昌割麥不算慢吧,別人用手割,他連腳都用上。割下的麥不見倒,隨著左手轉著圈兒地往回卷,剛捲成一大捆,鐮頭兒並腳尖一抱,刷地撂在一邊。可是,順昌往坡下那塊地一看,「咦?怪,掌柜的咋那麼快!」
這時,張家女人端著笸籮走來。望著麥客們的背影剛要招呼,見丈夫向她直搖手:「娃他媽,走,取我的鐮去,快呀!」
張根發站在樹蔭下聽著,望著自己的麥田,抑不住笑咧了嘴。
老奶奶手搭涼棚,虛眯著眼望來。媳婦家忙說:「是給咱割麥的。」
看來,他不會來了,她又一次撩起窗幔,望著西廂房……順昌躺在炕上,翻來覆去。
不知她啥時把那個「哥」前面的「他」字去掉了。她說著大步走到地頭,端起碗涼茶咕咚咚地自己先喝了下去,之後提著茶壺走了過來。
「噢,掌柜的,我不喝!」
太陽金燦燦的,照著綠蔥蔥的山。
吳河東又趕了幾鐮,才一屁股坐到麥地上。草帽子向上一抬,眼皮使勁眨巴著,擠掉眼角邊的汗珠子:扯淡,他的女子別再也是個背鍋……「掌柜的,割麥還戴著表,不怕土鑽給?!」那個中年人緊靠張根發那邊,他一邊給鐮換刃子,一邊望著掌柜的胳腕上的表說道。
「噢,我,我尋鐮把哩!」
「瞧,那是我家的地,」她站在山坡上指著前面說,「那裡,綠蔥蔥的那一塊,就是我家。」
「媽——」水香嬌滴滴地嗔怪地喊道。
「啊——?奶奶,不能這麼,不能……」
「爸,你這是做啥哩!」張根發喊叫著。
「咋?掌柜哥、掌柜嫂,又咋?」背鍋老笑著問。
吳河東緊緊摟著妻子,大手粗得像樹皮一樣,在她臉上、頭上撫摸著,撫摸著:「他媽https://read.99csw.com,甭怕,病咱治,媳婦咱娶,娶,咱好夫妻一道,30年河東……30年……」
「昌娃子,快!快——!」
突然,拖拉機突突地啟動了,順昌禁不住回頭喊了聲:「爸——……」
「他爸,兩口子過日子碗還不碰勺子?說這話哩……」他抽泣著把臉埋在丈夫的懷裡,「我擔心,我會……他爸,你要給娃說、說上個媳婦,嗚……嗚……」
他轉過身來,正要往前邁步,忽地怔呆住了。
他抽泣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順昌對著那雙眼不敢多看,眼皮一低,卻又落在被胸乳頂起的中式小褂上。
水香正在猶豫,順昌卻已奪過擔走到門口,她忙將那綹浮在臉頰上的髮絲往耳後一捋喊道:「哎哎,你知道井在哪達?」
「說!!」通地一棒打在兒的腿上。
他說著朝莊子那面大咧咧地邁開了步。麥客們驚動了,呵,掌柜的要讓咱進庄哩?上炕哩?雖然,土炕上一張席,家家都有,沒啥稀罕,可出門在外的班客子就以為那是「天堂」,最受活的地方。於是他們趕忙挑起行裝跟上走。不米,掌柜的繞過庄口,來到庄后的麥場上。
星光照著,忽聽一聲咳嗽,握袋子的手不覺一顫。抬頭一看,是那位老者,顫巍巍地站在跟前。他手裡拿把木杈,倒把子當拐杖。
吳河東半晌呆愣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是不由他竟慢慢放下肩上的乾糧袋,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喊道:「甭動彈!」
掌柜的走了,麥客們躺下了,漸漸拉開鼾了。
不知咋,吳河東那後背上卻一陣陣地涼,涼……汗珠子噼哩啪啦地掉著,鐮狠狠地砍,不怕把那麥砍倒后再傷著腿,傷著身子、心口子……吳河東趕出地頭,一捆捆地往回扎麥。扎,扎,不知咋,背著太陽發冷,迎著太陽還冷;渾濁的老眼使勁地眨,眨,不知擠出的是淚還是汗。
吳河東不禁那黑胡薦抖了起來,旱煙袋噙在嘴上顫著,火星子落在腳巴骨上,卻覺不出疼。
老人聽著那「噌、噌——」的磨鐮聲,又眯起眼:小伙肩膀頭圓圓的,一動彈那肌肉一鼓一鼓的,胸膛子挺著,兩條長腿叉著,腳跟有勁地蹬著地石,看那相就是個做活的!娃長得也心疼,臉圓圓個,鼻樑鼓鼓個,眼亮亮個……要是我的「白貨什」生成這相該多好!
他把那根棍挑著的行裝換了換肩,臉扭向坡下的一塊塊山地。那麥是薄,成色也就是個200來斤,一天割上三畝沒問題,這一畝的價……最少一個元給哩吧?哎,七八角也行哩,三七兩元一,三八兩元四……川地一天最多能割個一畝一二,算下來也差不多……順昌正琢磨著,揚臉往前一看,那媳婦家索性停住腳,扭過身直望著他。
「還有我哩!」
「呵呵呵……」
「唉,比往年好些……」
這裡是華亭的一個小鎮——安口。十字街口有塊路標,箭頭西指,寫著「庄浪150公里」。時有拉煤的卡車路經,揚起那摻著煤末的塵土,灰濛濛好久不散。把那黑色的粒子,灑向賣豬肚子羊腸的小攤,灑向涼粉兒、醪糟、一鍋子面……時已黃昏。
「對了!對了!我啥不懂,要你說!……」
順昌不怔,緊趕了幾鐮,忽停下又說:「到時候,工……咋算?」
吳河東例外地端著碗麵條,從店鋪里走出,一步一小心地看著碗,走到桌前。
「噢?噢……」
吳河東反倒邁不動步了,直到那三個麥客頭裡走了,他仍舊呆立在這達。這時,老者又返回原來的樣,善良地笑著,皺褶抽搐著,麻鬍子一撅一撅:「他哥,甭難過,我亮清你,我舊社會打了大半輩子短工,我知道,知道,我的娃錯怪了你,甭記恨,快走,快走,給,這是我攢下的幾個錢,你裝上……」
「哦……沒啥,裝了裝上些,沒啥,沒啥……」
「哎喲——,爸……」順昌娃哭嚎著倒在地上,有人攔擋不及,跟著幾棒又落了下去。
「那、那咋能行!那、那就一家一半著算吧。」
「哥,別走,幫我打場好不?」
吳河東望了望氣喘吁吁的兒子,仍舊坐在水泥台階上吃炒麵,待把那口乾炒麵咽下,這才一邊刮著碗底一邊說:「甭急,甭急,這達我夜個就觀看了,麥厚得很,廣得很,一時它割不完。」
他們是做啥的?「跟場」的。噢,庄浪的「麥客子」嘛!
「他哥,進屋裡住吧!」
末了,吳河東把那早已熄滅了的煙袋鍋一磕,咽了咽旱煙的苦味,說:「唉,我不配是個當爸的!」
幾個麥客吃罷飯,坐在樹下閑聊:聊,最能解乏。背鍋老咂著冒煙,一口比一口有味:「那天,打寶雞走到鳳祥,天麻麻個了,老腿些乎走斷,看好碰著一個在城裡工作的,像是個做官的『哎——,上車來!』我心想,『咋,沒偷沒搶,麥客子犯啥法抓哩?』噢,才是叫著給他屋裡割麥哩!『尕卧車』把我一捎么,屁股後面冒著煙就到了鄉里。嘿嘿,甭看我背鍋子,那有福之人不在忙,他們買得起班車票、過來得早能咋,還不是尋不上個掌柜的干扯淡!嘿嘿嘿……」
老者感情真摯,臉上依然是那樣善良地笑著,皺褶抽起,麻鬍子一撅一撅……星光照著東廂房那虛掩著的門,照著那靜悄悄的窗。
「我不吃!」
「那……」
麥田,像退潮似的,忽忽地倒了過去。太陽毒狠狠地曬著,曬著。
「進來,進來呀,站在門外面做啥?」
天還沒亮,只是東邊有些發白了。
他一邊厲聲喊著,一邊用力掰著順昌扒在車幫上的手。
「你幾歲?」
「咋?你算20畝,我算10畝還不行?」
第二天,吳河東還是讓娃自己穿上了這雙鞋,爺倆扛著棍,挑著行裝回家。快走,回到家還能跟了割麥……
麥客們圍成一堆,席地而坐,狼吞虎咽。
他忽地一軲轆翻起身,大手按在乾糧袋上。這咋枕著不合適,硬邦邦得硌人哩;哎,凈是些掰涼下的干饃饃么,咋不硌哩!他搓巴搓巴又躺下身去。不一會兒,覺得肚裏空蕩蕩的,怕是餓了,他又翻起身,打開乾糧袋。那袋子大著沒個底,怕能盛個幾百斤,白洋洋縫下的,現時著是塊油抹布,污垢垢得一片子黑。
「不,你好年年來……割麥!」
「頭一遭。」
還是那位像累倒的牛一樣的老者,不知他是掌柜家的啥,穿得比麥客好不了多少,吃飯也沒人叫他,該到睡覺的時候了,他還在這達躺著;從不多說話,即使說,也不那麼指手畫腳、動眉擠眼,就像這棵老樹,沒有風,它那枝兒葉子從不動彈……「那怕啥,看出,老人家是個不管事的。」背鍋老還是將聲音壓低了些,「這家四個娃,一股是城裡的幹部……」
「爸爸,要下吧,爸爸……」
正吃著,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停在了街口上。車上站起個人,扯嗓一聲:「南川里誰去?麥不算厚,一畝兩元二,去的上車!」
麥客子四人一同扭回身。圈臉胡和中年人忿忿地瞪著眼,背鍋老蔫笑著走上前;唯有吳河東臉上忡忡一怔,呆若木雞。
「爸,明早回家哩,把鞋換上!」
「他哥,渴了喝水!都給你放下。」
「嗯……咱庄浪苦焦,說不起……」
街,漸漸顯出了輪廓。那是啥,像是過去富戶人家門前的石獅子、石磙,黑糊糊的一堆?走近些看,一個個蜷腿躬腰,東倒西卧。
「走,老哥,尋個住處去!」
「我……我……」順昌舉著噙滿淚水的眼睛,望爹只見一個黑糊糊的影:「我……我媽吐、吐血了,我沒敢告、告訴你,我想攢些錢給、給媽治病哩,爸呀……」
「甭打岔吧!」背鍋老敲了敲煙袋,「言歸正傳」了:「早起,我磨鐮刀進莊子端水,見那屋裡大車、推車、自行車,啥都有哩,你沒見掌柜的戴的那表,怕是世上最好的表,新嶄嶄兒的,亮鋥鋥兒的。」
走進院來,只見這院整飭得利利落落,地掃得凈凈的,胡麻芥子攤曬在一邊,一個老奶奶坐在當中用棍撥拉著。
晚風輕輕地吹著那棵老槐樹,它那枝兒葉子,似乎擺動起來。
說著她倒了一杯水,涼在一邊。沉吟了半會兒,突然問道:「你26了,咋還不說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