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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

侏儒

作者:埃梅
「別擔心,」老瑪麗說,「到時候一切都會順當的,您一定會像雅尼多先生、巴塔拉克先生那樣,成為一名大演員。您也許又會變回去,重新成為矮人,那也不錯,儘管您現在的模樣更英俊。等您重新變成矮人之後,您就再睡在這張小床上,老瑪麗再天天晚上給您蓋被子。」
馬戲班巡迴演出已近尾聲,他們一站一站演下來,一直要演到巴黎為止。到里昂的時候,馬戲班舉行盛大演出:一個日場、二個晚場。這幾場演出,矮丑照例登台,表演了他的拿手好戲,並沒有看出他有絲毫的反常現象。他身著彩服,由蛇人攙扶,粉墨登場。那蛇人像一根細長的杆子,矮丑仰面望去,看不見他的頂部。兩個寶貝,一高一矮,高的高得超眾,矮的矮得出奇,觀眾一見便哄堂大笑。蛇人跨一步,矮人就得連走六七步。來到場子中央站定,蛇人瓮聲瓮氣地說:「我有點乏了。」觀眾的笑聲剛落,矮丑就操著女孩一樣的細嗓門答道:「好極了,菲弗爾蘭先生,您乏了,我才高興呢。」這句話又逗大家笑得直不起腰來,一個個捧腹揉胸,說道:「真是一對活寶,叫人笑破肚皮……尤其是那個矮丑……豆大的一點個兒……聽聽他那副細嗓門……」矮丑時不時朝黑壓壓的觀眾瞥一眼,只見最後幾排座影影綽綽,隱沒在昏暗中。場內喧嘩也好,盯著看他也好,他全不在乎,既無憂慮之心,也無快活之感。他登台表演,不像其他演員,從不提心弔膽,也不嗓子眼發緊。小丑巴塔拉克就不行,他為了吸引觀眾,非得拿出平生本領,使盡全身解數才行,矮丑可用不著這一套。大象托比登台,就憑它是大象;同樣,矮丑就憑他是矮丑,根本用不著去迎合觀眾。節目一演完,他跑跑顛顛地退場,蛇人一把將他拎起來,滑稽的動作又贏得全場一片掌聲。羅瓦亞爾把他接過來,用大衣一裹,領他來到班主巴納布恩先生面前。班主根據對他表演的滿意程度賞給他一兩塊糖。
「別聽他胡扯,」老闆對熱爾米娜小姐說。「他呀,一個銅子也沒有。他的話比巴塔拉克的還玄乎,巴塔拉克至少還會演小丑,有一套出色演技。」
「這麼說,」瓦朗丹說,「您的日子過得不大舒暢呀?」
看他那副天真無知的樣子,根本沒想到缺了什麼東西就不能生活,巴納布恩先生只得竭力開導他,向他解釋金錢能派什麼用途,一個正經人掙錢有多艱難,愛情的樂趣又該如何理解。瓦朗丹領悟得相當透徹,只是對愛情還不大死心。
「我長高了,」他嘆道,「可是,卻沒人理會。作一個美男子,如果誰都視而不見,那又有什麼意思呢?這個世界好像專門為矮人創造的。」他閑逛了一刻鐘,覺得市容異常單調。有生以來,他從沒有感到這樣孤獨過。路上行人寥寥,街巷冰清鬼冷,暗淡無光。他想到巴納布恩馬戲場上這時燈火通明,悔不該跑了出來。他走進一家咖啡館,聊以排遣孤獨之感;照他過去看見蛇人的樣子,他到櫃檯上要了一杯啤酒。老闆瞧了瞧掛鐘,打了個呵欠,隨口問了一句:「怎麼,您沒去看馬戲?」
「長得還真快。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可能長成個巨人,湊湊合合上得了台。不過,這也很難說。眼下嘛,小夥子再躺在這張床上,顯然不行了,只能將就坐坐吧。還有,他的衣裳已經不合身,總不能讓他失了體面。勞駕,瑪麗,到我衣櫃里去找找,把那套栗色條紋的灰禮服拿給他,因為我的肚子發了福,去年就扔在那兒不|穿了。」到了晚上八點鐘,瓦朗丹明白病痛已告結束。他身高一米七五,儼然成了一個英俊的青年。老瑪麗左瞧右瞧看不夠,合著手掌,誇他漂亮的小鬍子,誇他標緻的絡腮鬍子,說給他那漂亮的小臉蛋增添不少光彩,還誇他肩寬背闊,體態豐|滿,穿上巴納布恩先生那套禮服,真是人也精神,衣裳也挺括。
「情況不妙,」巴納布恩先生答道。「大夫剛才來過,已經把他送醫院了。」
「走幾步看看,小矮子……喲,我是說瓦朗丹先生。走兩步讓我瞧瞧read.99csw.com……嘖嘖,身材多好!多有風度!腰身、肩膀真勻稱!耍雜技的雅尼多先生,就夠漂亮的了,可是照我看,跟您一比就差遠了。想當年,巴納布恩先生二十五歲的時候,也不見得有您這樣瀟洒英俊。」聽到這些恭維話,瓦朗丹心裏自然美滋滋的,可是他並沒有用心聽,因為,令他驚喜交集的事情還多著呢!就拿他身邊的東西來說,那本大畫冊啦,那盞風燈啦,那隻盛滿水的桶啦,從前他都覺得死沉死沉的,現在用手掂掂,幾乎沒什麼分量了。他感到渾身上下全是勁,就是在車裡使不上;周圍的東西全變小了,不值得他動手擺弄。矮丑頭腦里與想象中的所有概念、所有見解,也都起了同樣的變化;昨天他還覺得腦子裡很充實,現在卻發覺不夠用了;每當他要開口講話,總像缺了點什麼似的。這時他認認真真地思考起來,再加上老瑪麗在一旁解釋,結果他無時無刻不發現新鮮東西,不禁連聲驚嘆。不過,有的時候,一種捉摸不定的直感,也會把他引向歧路,儘管他已揣想到有些不對頭。例如,當瑪麗走過來,要把他的領帶弄弄正,瓦朗丹便一把抓住她的手,回憶起從前曾經多次聽到的話,此刻便滔滔不絕地背出來:「您怎麼能阻擋我愛慕您呢?您的明眸,宛如仲夏之夜一樣溫柔深邃;您俏皮的嘴唇莞爾一笑,比什麼都甜美;您的一舉一動,猶如鳥兒鼓翅一般輕捷。誰若是有造化,找到通向您心靈的秘密之路,那真是福中之福啊!不過,此人如果不是我,而是別人,那他就該遭我詛咒!」剛聽頭幾句,老瑪麗著實有點意外,隨後又一想,別人這樣向她表示敬慕,也未嘗不可,於是心安理得地領受了。她抿起俏皮的嘴唇微笑著,像撲騰翅膀要起飛的鳥兒,手捂住胸口嘆息說:「唉!瓦朗丹先生,您的智慧比身體長得還快。我想,凡是富於感情的人,對您這樣一片深情沒有不動心的。瓦朗丹先生,我可不願意落個狠心腸的名。況且,我的稟性也不這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多情少年卻哈哈大笑起來,瑪麗猛然醒悟,發現自己聽了幾句甜言蜜語,就信以為真了。
瓦朗丹瞧著熱爾米娜小姐在場上跑馬,只見她立在馬背上,向觀眾張開雙臂,用微笑回報掌聲。瓦朗丹心想,馬術女郎可一次也沒有向他微笑過。他這樣孤獨,不免感到厭倦與羞愧。馬戲班的大部分夥伴陸續上場了:巴塔拉克、雅尼多兄弟、繩技演員普麗茉維爾小姐、菲弗爾蘭,以及幾個日本演員。他們的每一場表演,都使他想起是他的一次失敗。
「瞧,她總是向我們微笑!」他和觀眾異口同聲地說。
「她還會像過去那樣,把您放在她的膝上。」
「愛情使我失去了理智,」瓦朗丹嘆息道。「唉!可敬可愛的馬術女郎啊!一見到您金黃的頭髮、溫柔的目光,一見到您的仙姿與神采,為什麼我的眼睛就迷離恍惚了呢?」熱爾米娜小姐覺得他的話很中聽,便專心一意地聽他講下去。瓦朗丹接著說:「我怎樣才能使您理解我的心意呢?我情願將一筆與您的美貌相稱的財富,奉獻到您的面前!」馬術女郎嫣然一笑;可是,就在這當兒,巴納布恩先生撞了進來,聽到了瓦朗丹的話。
「我今後還會交新的。」
每當熱爾米娜小姐縱馬上場,矮丑便跑到上場1:1,站在看台的旁邊。孩子們一見到他,便指著他嘻嘻笑著說:「看小矮人呀。」矮丑不放心地看看他們,當他斷定家長們沒有注意他時,他就朝孩子們扮幾個鬼臉,嚇嚇他們開開心。場上在表演馬術,只見熱爾米娜小姐在馬上左右翻騰,桃紅紗短裙滿場飛舞。明晃晃的舞檯燈光,女馬術師的翩翩彩翼,看得矮丑眼花繚亂;馬戲場內的嗡嗡嘈雜聲、熱鬧的氣氛,使他感到睏乏,上下眼皮直打架。於是,他回到一輛車上,瑪麗大媽給他脫掉衣裳,服侍他上床睡覺。
說罷,他走到女馬術師熱爾米娜身邊。熱爾米娜小姐在幕後正準備出場,她穿玫瑰色緊身褲,黑絲絨緊身衣,畢端畢正地坐在圓凳上read.99csw•com,生怕弄皺了桃紅色紗短裙和花領。女馬術師將矮丑抱到自己膝上,親親他的腦門,又撫弄撫弄他的頭髮,慢聲細語地同他閑嘮。平時,女馬術師身邊總圍著些男人,向她說些神秘莫測的話。這類逢場作戲,矮丑早已司空見慣,他甚至能把那些話重述一遍,笑容與眼神都摹仿得惟妙惟肖,可是,他始終弄不清這些話的意思,不免非常惱火。有一天晚上,矮丑坐在熱爾米娜小姐的雙膝上,旁邊只有巴塔拉克。巴塔拉克臉上塗著白粉,眼睛里射出異樣的光芒。矮丑見他要開口,便頑皮地搶在他前頭,悄悄地對女馬術師說,巴塔拉克在思念一個可愛的女人,想得晚上都睡不著覺。那個美人有一頭漂亮的金髮,腰間系一條桃紅紗短裙,活像一隻在晨光中飛舞的彩蝶。熱爾米娜小姐聽了放聲大笑。矮丑一賭氣,扭身走開,還裝模作樣把門狠狠一甩,而其實根本沒有門。
「還怎麼樣呢?……唉!瑪麗……瑪麗呀……您知道哇!不,我再也不願意當矮人了。」巴納布恩馬戲班到達巴黎的時候,瓦朗丹變成正常人已近一個月了。馬戲班在萬森城門附近搭了帳篷;從演出的第一天晚上起,一直座無虛席;巴納布恩先生放心不下,親自出馬監督演出。瓦朗丹站在後台,同穿號衣的僕人與準備出場的演員混在一起。他這時已經喪失了從事藝術生涯的一切希望。他最後一次嘗試,是跟朱里於斯學馴獸,結果同前幾次一樣,仍以失敗告終。他穩重得出奇,每次冒險鑽進獸籠,每次准得受傷。他身上缺乏那種防範危險、隨機應變的本能。勇敢也好,沉著也好,都頂替不了這種本能。朱里於斯先生責備瓦朗丹,說他在獅子面前太斯文。
「這沒什麼了不起……我要向您說,您太美啦。您這一頭金髮真漂亮;還有您這雙黑眼睛、鼻子、嘴唇……若是能親親您,我就太高興了。」熱爾米娜小姐皺了皺眉,把瓦朗丹嚇住了。
「瑪麗呀,」矮丑說,「疼得我受不了啦,身體就像斷成幾截,又好像巴納布恩先生的馬套著我,把我的手腳往四處硬拉。瑪麗,我到底怎麼啦?」
「您連個孩子都逗不樂。看得出來,您的思想舉動都過於刻板,不會出其不意,令觀眾驚訝。您這人循規蹈矩,事情是什麼樣的,您就怎麼去想;您怎麼想,您又去怎麼做。
「我可不是存心惹您生氣,」瓦朗丹說,「等您發話了,我才會吻您。您確實非常漂亮,臉蛋、脖頸、肩膀,沒有一處不美妙無雙。就拿胸脯來說,我敢斷言,誰也沒有注意的胸脯我卻注意啦!我覺得胸脯值得一看,您這胸脯……」瓦朗丹一味天真,竟伸手要去撫摸,萬萬沒想到他的這種行為,是駭人聽聞、常理不容的。熱爾米娜小姐怒氣沖沖地申斥道,對待一位有教養的人,不該這樣無禮;她人雖窮,卻是一個有自尊心的演員。說得瓦朗丹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幸好他想起一段情場老調,趕緊用來搪塞。這種老調,他從巴塔拉克嘴裏,還有雅尼多弟兄們的嘴裏,已經聽過百八十遍。
「並不是說,當小丑就不要常理了,恰恰相反;不過要運用得妙,專門用到觀眾意想不到的時候,就像突然扮個鬼臉啦,動動腳指頭啦。總而言之,一個人對這方面有了興趣,就會自然而然形成習慣。可是,像您這樣的人,要當小丑,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瓦朗丹無可奈何,只好聽從巴塔拉克的勸告,又跟兩個日本人學雜耍。到達儒瓦尼城的時候,他湊湊合合能耍上兩個木球,但心裏明白,往後休想再有長進了。再說,他對這玩意兒本來興趣就不大,覺得這樣做下去,就是弄虛作假,違反他衷心擁護的誠實原則。
「這話不錯,」巴納布恩先生答道,「然而,世界看上去很廣闊,其實不然,也許用不了多久,您就會有感受。」二人信步走著,迎頭碰見從車廂里出來的蛇人。蛇人生性憂鬱,他走到二人面前停下,見老闆身邊的人是個容光煥發的壯小夥子,只是冷冷地打量一眼。
「小矮人怎麼樣啦?」蛇人問道。
巴納布https://read.99csw.com恩先生趕緊把話岔開,把瓦朗丹拖走。等周圍沒有旁人,巴納布恩先生才對他說:「好吧,談談您的本事吧!本來還有點本事,可全讓您給糟蹋了,您還自鳴得意呢!這會兒您再上場試試,看看觀眾還買不買賬……哼!瞧您這一表人材!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您原先身高九十五公分,是我們馬戲班的光榮,現在卻變成這副模樣,一想起來怎不叫我惋惜!……說實在話,您追求追求姑娘倒是挺美的;她們呢,甚至不知道您是靠什麼活著的。這些您想過嗎?哪怕想五分鐘也好哇。」
「也可以說,他性命難保了。」瓦朗丹憋不住,快活地插了一句。
演出結束,瓦朗丹隨著觀眾的人流到了出口。他再也不憧憬藝術家的生涯,再也不渴望得到別人的讚賞。他反而因為成了芸芸眾生中間的一分子而覺得高興,用不著總是為自身操心了。巴納布恩先生望見他坐在觀眾席上,便久久地注視著他,散場時見他混雜在人群中,漸漸遠去,成了一個黑點,同周圍的點點人影一般無二。於是,巴納布恩先生對身旁的羅瓦亞爾先生說:「對啦,羅瓦亞爾先生,我還沒有告訴您呢……矮丑已經死了。」
「生活真美啊!」他說。「昨天晚上,我還沒有這種體會。個子稍微高一點看世界,它就顯得大多啦!……」
「那麼熱爾米娜小姐呢?」
「沒空去。您不是也沒去嗎?」
「瑪麗有點過獎了,」瓦朗丹說著臉紅了。
「我也一樣啊,」瓦朗丹接上說,「我也有一套出眾的本領呀,觀眾一見我上場,就掌聲不斷。」
馬戲場上,蛇人正表演他的拿手好戲,就像爬旗杆啦,鑽小圈啦,作柔術啦。看台上的讚歎聲一陣陣傳來,瓦朗丹聽著還頗有些羡慕。從前,他也曾博得觀眾的喜愛,而且,他希望今後還能博得觀眾的喜愛。他年富力強,聰明伶俐,如今又變成了完美無缺的人,觀眾怎能不格外欣賞呢?
「我叫瓦朗丹,」他對女馬術師說。
「我不是大夫,」瓦朗丹答道,「而是病人,是這裏的矮丑。」
「絕不可能,」巴納布恩先生答道。「她這個人相當精明,絕不會幹這種傻事。嗯!您若是個名演員嘛,興許還……」瓦朗丹為了贏得熱爾米娜小姐的愛情,再說他也懂得了在生活中,除了矮人或者大象,誰都得干點事情,於是他決心要當一個名演員。巴納布恩先生念他給馬戲班出過力,願意為他負擔學藝的經費。首先得選擇一種節目。空中飛人與雜技,這兩種無論哪一種對他都不合適,因為要學這種雜技,不僅要有特殊的天分,而且身體要求柔軟,有彈性,人到成年是學不到家的。瓦朗丹先跟巴塔拉克學演小丑;可是,學了幾個小時,巴塔拉克就好意勸他說,他在這方面搞不出名堂來。
「說得對,瓦朗丹先生。老瑪麗說得好,您確實變聰明了。」他倆走進馬戲班,逢人就得解釋一遍,說矮丑剛住進醫院,恐怕再難見到他的面了。大家都抹抹眼淚,說幾句傷心話。羅瓦亞爾先生、小丑巴塔拉克、雅尼多同他三個耍雜技的弟兄、走鋼絲演員普麗茉維爾小姐、幾位日本平衡師,以及巴納布恩大馬戲班的所有演員,無不惋惜失去了最好的朋友。連大象擺動長鼻子的樣子也都反常,看得出來它很難過。可是,誰也沒有理睬瓦朗丹,儘管巴納布恩先生把他介紹給大家,稱他為表弟,可是誰都好像沒看見他這個人似的。大家全是為了他而這樣悲傷,而他本人卻訕訕地站在一旁,彷彿成了局外人。瓦朗丹見無人理他,既感到意外,又覺得掃興,競怨恨起矮丑在大家心目中還佔著那麼重要的位置。
「哦,我叫瓦朗丹·杜朗東呀?」原先的矮丑問道。
後來他又改學別種雜技,也沒有做出突出的成績。他無論學什麼,都相當靈巧,可是又超不過一般水平。他想學騎馬,結果騎術照樣只比得上一名憲兵上尉;巴納布恩先生承認他騎馬騎得穩,但光憑這點還不夠,要想成為一名演員,還得具備超眾的才華才行。
「是啊,沒去,總得有人照看門面。」
「也從read.99csw.com來不用害怕我會坑害他,巴納布恩先生。」
巴納布恩馬戲班裡有一個矮子丑角,到他三十五歲這年,居然又開始長起個子來了。學者們為此大傷腦筋,因為他們早有定論:人一過二十五歲,絕不會再長身體。所以,他們千方百計要壓下這件事。
「那,您是演什麼的?」女馬術師問道。
「完啦,」他嘆道,「我永遠也上不了場了。巴納布恩馬戲班裡,再也沒有我的位置了。」他朝觀眾席瞥了一眼,發現不遠的地方有幾個被柱子擋住視線的空座。他走過去坐下來,暫時把苦惱置於腦後。周圍的觀眾邊看邊議論,讚揚馬術女郎姿勢優美,技藝高超。瓦朗丹忘記了身份,也從旁插話,評論起來,他成了觀眾的一員,不假思索地為演員鼓掌。
「因為您在長個子呢,小矮子。您別瞎鬧啦,大夫准有法子把您治好。以後,您還會照樣同蛇人搭檔,上場表演,您的老瑪麗還會照樣疼您愛您。」
瓦朗丹信步朝馬廄走去,看見熱爾米娜小姐坐在圓凳上,一個馬夫正給她的坐騎備鞍。見周圍沒人看見他,瓦朗丹便乘機端詳女馬術師,在她身上又發現了新的迷人之處。對小姐鮮艷的花領、紅黑相宜的服裝,他已經興趣不大,倒是她那苗條的身材、健美的雙腿、纖纖的脖頸,以及道不出名來的奧秘,更加吸引他的注意力,因為他還沒有領略性感的奇趣。就在昨天晚上,他還坐在熱爾米娜小姐的膝上,腦袋偎依著黑絲絨背心裏微微隆起的胸脯;想起那種情景,他不禁微微發抖。然而,他的記憶使他產生了錯覺,競以為貼在女馬術師胸口的,不是原先他那顆侏儒的頭,而是現在這顆蓄著美髯的英俊腦袋。不過,他仔細一想,他現在個頭太高,身體太重,恐怕再難坐在熱爾米娜小姐的膝上了。
「記得剛才見過您,先生。聽說您是巴納布恩先生的親戚……您看得出來,我這會兒,很傷心,因為剛才聽說,我的朋友小矮人住院了。」
「嗯!老弟呀,您發生的這種變化,確實很怪,究竟會有什麼後果,還很難說。可這會兒,您總悶在車裡也不是辦法,跟我出去透透氣吧。碰見什麼人,我就說您是我的親戚。」倘若沒有巴納布恩先生陪著,瓦朗丹準會愣頭愣腦,干出些古怪的事兒來,比如在馬戲場上跑幾圈,試一試他這雙新腿的功夫,或者亮一亮嗓子,喊幾聲,唱兩句。
「巴納布恩先生,您還不知道,他現在有多聰明!真讓人難以相信。」
「還怎麼樣呢?」
連連受挫,弄得瓦朗丹垂頭喪氣,連馬戲演出都不好意思看了。他覺得馬戲班所經過的城市,同他頭一回隻身闖出去閑逛的那座城市一樣,全都那麼暗淡陰森。倒是老瑪麗還能給他點安慰;到了晚上,瓦朗丹誰也不找,只求老瑪麗和他做伴。
「是,先生。」矮丑回答說。
「我嗎?」老闆不以為然地說,「我可是最幸福的人!這不是瞎吹牛……」老闆解釋他平時都幹些什麼。瓦朗丹則另有看法,但不敢冒昧講出來;他實在覺得,一個人如果無緣躋身於一個著名藝術家的團體,幸福也成了一件煩惱的事。瓦朗丹不懂規矩,沒有付賬就離開了咖啡館,回到巴納布恩馬戲班。
蛇人擦了擦眼淚,臨走說:
「他這一身栗色條紋的灰禮服,就是您的呀,難道都認不出來了?」瑪麗也說了一句。
「他是我最要好的夥伴。他的個頭那麼小,根本就容不下半點壞心眼。先生,他脾氣溫和,為人又厚道。每當他把小手放在我的手中,我倆一塊上場時,就別提我有多高興啦!」瓦朗丹聽了很受感動,本想告訴蛇人,他就是小矮人,依舊安然無恙。可是他怕這樣一講,要貶低自己,承認自己過去是個殘廢人。蛇人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哼兩聲走開了。巴納布恩先生對瓦朗丹說:「您原先有些好朋友……」
「靠什麼活著?」瓦朗丹重複說。
「我真是個老糊塗,」老瑪麗笑笑說,「瓦朗丹先生,您長進得太快啦!瞧,您已經拿我這個可憐老太婆開心了。」巴納布恩先生總是個大忙人,開場之後,他到這輛車上照了個面,乍一見九九藏書沒認出瓦朗丹,還以為是老瑪麗請來的大夫呢。「怎麼樣,大夫,您覺得他病情如何?」
「您若是個男的,願意做個矮子呢,還是願意像巴納布恩先生那樣,做個蓄著小鬍子的堂堂男子漢呢?」
「多神氣的小夥子!」他說,「難怪他穿上我的衣裳這樣合身。」
「照您看,熱爾米娜小姐肯嫁給我嗎?」
巴納布恩先生瞪圓了眼睛,還好,他這個人腦子轉得快。
「我也沒有十分把握,到底叫杜朗東還是叫杜朗達,要不就只是杜朗二字,也許叫杜瓦爾也難說。您姓什麼,我實在搞不清楚,反正您的名字叫瓦朗丹沒錯兒。」巴納布恩先生叮囑瑪麗,千萬不能讓這件事泄露出去。班主擔心這條消息一旦傳開,會在馬戲班演員中引起騷亂。戲班裡那些怪人,諸如長鬍子的女人啦,善織毛線的獨臂人啦,都可能要恐懼不安,生怕倒霉;或者會想人非非,產生僥倖心理,這樣就會誤了演出正事。於是,班主同瑪麗對好口徑,一致推說矮丑病重卧床,不能見人。臨下車,巴納布恩先生又量了一次病人的身高,就在說話這工夫,矮丑又長了四公分。
「您這個矮丑真出色,」巴納布恩先生說,「不過,作羅圈揖時要注意姿勢。」
「這很可能……可是朋友和朋友不一樣,蛇人是個靠得住的朋友,從不指望您報答他。」
「男人蓄起小鬍子,看起來是討人喜歡,」瑪麗答道。「不過,話又說回來,當個小矮人也不錯呀。」將近九點鐘的時候,小床已經容不下矮丑了,他只好蜷著身子,但即使這樣,床也不見得寬綽。瑪麗一連給他服了幾劑葯,一點兒效果也沒有。他的個頭兒眼看著見長,到達馬孔城的時候,已經長成一個翩翩少年了。她急忙把巴納布恩先生請來,班主見此情形,惋惜不迭,低聲勸慰道:「可憐的小夥子,您的飯碗算砸了。當初嘛,倒滿是個角兒的……」巴納布恩先生量量矮丑的身高,好傢夥,長了六十公分。班主無法掩飾內心的氣惱,說道:「實在派不上用場了。這麼個小夥子,除了身高一米六五,別無所長,請問,要他有什麼用呢?瑪麗,您說呢?這件事怪雖怪,可是沒有價值,我看沒法編成一個節目。若想編成節目,就得把變化的前前後後都表演、一番,這又怎麼辦得到?唉!他若是再長出一個腦袋,或者長出個大象鼻子,只要有點畸形的東西就成,我也不至於這樣為難了。可是,他不過是突然長高,說實在的,這叫我怎麼辦呢?而且,矮丑,今天晚上的節目還是麻煩事呢,找誰來替您呀?瞧,我還叫您矮丑,其實應該稱呼您的名字:瓦朗丹·杜朗東了。」
從里昂去馬孔的路上,約摸早晨八點鐘的光景,矮丑一覺醒來,發起高燒,嚷嚷頭疼得受不了。老瑪麗讓他吃了一服藥,問他腳涼不涼,還把手伸進被窩,摸摸到底怎麼樣。這一摸叫她大吃一驚:小矮人的腳居然頂到床欄杆了,可平時少說要差三十公分呢。瑪麗嚇壞了,急忙打開車窗,衝著風馳電掣般的車隊喊道:「老天爺啊!矮丑長個兒啦!停車呀!快點停車呀!」可是,隆隆的馬達聲蓋住了她的呼叫;再說,大家在車裡還睡得正香呢。沒有發生嚴重的意外事件,休想讓車隊停下。老瑪麗轉念心想算了吧,惹巴納布恩先生髮脾氣,可不是好玩的。因此,她眼看著矮丑繼續長個兒,矮丑又疼又怕,連聲叫喚,她在一旁也束手無策。矮丑有時問瑪麗是怎麼回事,說話的嗓音都起了變化,雖說還帶點童音,卻已向青春時期的喉音轉變。
「她還會親您的腦門。」
瓦朗丹沒有心思再繼續觀看演出,急著想出去見見世面,便舉足來到街上。他的身體脫離了侏儒的形體以後,頓覺有了力量,有了自由,心中慶幸不已,好不得意,逛起大街來,也昂首挺胸,神氣十足。然而好景不長,這種陶醉的心情轉瞬間便消逝了,因為過往行人並沒有特別注意他。他已經成為普通人,但不大理解自己的新處境,還繼續想著從前的情景:馬戲班每到一個城市演出,蛇人或老瑪麗只要帶他一上街,行人的目光便集中到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