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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扁舟

海上扁舟

作者:斯蒂芬·克萊恩
至於記者自已,他太累了,無法從根本上搞清楚這樁事。他極力強制自己動腦思索,但腦子此刻完全接受肌肉的支配,而肌肉說它們並不在乎。他只是想到:假若他被淹死,那將是個恥辱。
船尾有一股長長的、喧噪的嗖嗖聲,一道閃爍的磷光,宛如藍色的火焰,在那黑黝黝的海面劃出一道窪溝。簡直像是一把巨刃劃出的。
「為什麼?他觸犯你什麼了?」
船長在船頭悶然一笑,這笑聲把詼諧、輕蔑和悲愴融為一體,一股腦兒地全給表露出來了。「夥計們,你們以為我們現在就有很大指望啦?」他說。
隨即,他們匆匆交換了住址和叮囑。至於談到感想,那可是充滿勃然大怒。這些感想成可歸納如下:「假使我要淹死——假使我要淹死——假使我要淹死的話,七位瘋狂的海神啊,為什麼又讓我漂泊這麼遠,眼巴巴地凝視著沙灘和樹木呢?我給帶到這兒來,難道僅僅為了在我正要細嚼人生的神聖乳酪時,就把我的鼻子扯掉嗎?簡直是荒謬絕倫。假如命運女神這個老蠢婆子只會來這—套,那就應該奪掉她司掌人類命運的權利。她是個連白己的意圖都搞不清的老太婆。假使她決定要淹死我,她為何不在一開始就下手,省得我吃這麼多苦頭呢?整個事情都是荒謬的。……但是,不,她不會存心要淹死我的。她不敢淹死我。她淹不死我。搏鬥了這麼久,不可能。」隨後,那人也許會情不自禁地對雲朵揮揮拳。「好吧,就淹死我好啦,不過,聽我怎麼詛咒你吧!」
「是,船長。」廚子興緻勃勃地答道。
「好極了,風往岸上吹,」廚子說。「要不然,我們會漂到哪兒去呢?一點指望也沒有。」
他想:「我要淹死了嗎?這可能嗎?可能嗎?可能嗎?」也許,一個人應該把自己的死看作自然界的最終現象。
此刻湧來的巨浪更可怕了。它們好像隨時都要爆發,把小船打翻在喧騰的浪花之中。浪濤開始發言之前,總要先發出一陣長長的隆隆聲。凡是不習慣於海上生活的人,都不會斷言那小船能及時地攀上那些峻峭的浪峰。海岸仍然很遠。加油工是個機靈的衝浪船夫。「各位,」他急促地說,「船維持不了三分鐘了,我們離岸太遠,沒法游水。船長,我是不是再把船劃到海上去?」
乘著一葉扁舟在海上過夜,這夜是漫長的。黑暗終於籠罩下來,南面海上升起的一抹亮光變成了純金色。北面地平線上,露出一道新的亮光,一道細小的談藍色的微光,映照在大海的邊緣上。這兩道亮光構成了宇宙的裝飾。此外,除了海浪,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那三人聽了都默默不語,只是嗯嗯呃呃地支吾了兩聲。他們覺得,在這當兒表示任何異常的樂觀,那是幼稚而愚矗的,可是,他們心裏對情態無疑都感到樂觀。在這種時刻,年輕人的思想是頑固的。另一方面,從倫理的觀點來說,他們的處境絕對不允許公然表示絕望。因此,他們只好沉默不語。
小船隨波逐浪恣意狂歡之際,浪花偶爾衝過船幫,把酣睡的人重新澆個透濕,但卻打不破他們的酣夢。狂風和海水兇狠地鞭笞在他們身上,就如同鞭苔在木乃伊身上一樣。
後來,記者向船底說話了。「比利!」一個縮作一團的身子慢騰騰地伸展開了。「比利,你換換我好嗎?」
「當然好。」加油工說。
「噢,現在沒有關係啦。」
本來,船隻失事也算不了什麼。只要人們受過專門訓練,並在身強力壯的時候遭受船難,那就會有較少的人淹死在海上。這船上的四個人,在登上小船之前,已有兩天兩夜沒怎麼合眼了,而當初在沉船的甲板上到處亂爬的過程中,因為心情緊張,也忘了飽餐一頓。
記者低聲請示船長。他不肯定船長是否醒著,儘管這位鐵人似乎總是醒著。「船長,我把船向北邊亮處劃去,好嗎?」
船長在小船被一個巨浪顛起之後,在船頭謹慎地抬起身子,說他看到了蚊子灣的燈塔。廚子馬上說他也看到了。那當兒,記者正划著槳,為了某種原因,他也想看看燈塔,可他背對著遠岸,而海浪又氣勢洶洶,他一時沒有機會轉過頭去。不過,最後湧來一陣浪頭,比別的浪頭較為緩和,等他顛到浪頂,他趕忙向西方的地平線瞥了一眼。
「鎮定些。」船長說。大家都沉默著。他們將眼睛由岸上轉向卷浪,等待著。船滑上水坡,朝洶湧的浪頂一跳,便跳了過去,朝著那長長的浪背旋了下去。船上灌進了些水,廚子便往外舀著。
船長在船頭的水罐上動了—下,坐直了身子。「好長的夜啊,」他對記者說。他望了望海岸。「那些救護員可真能磨蹭啊。」
北邊的亮光神秘地消失了,不過船長倒很清醒,記者就靠他指引航向。
不過,他的話音有點不對,引起了三人的深思,於是加油工說:「是的!如果風向不變的話。」
船長以同樣低沉的聲音答道:「好的。保持在左弦兩度左右。」
「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的話,七位瘋狂的海神啊,為什麼又讓我漂泊這麼遠,眼巴巴地凝視著沙灘和樹木呢?」
「你看見那條鯊魚在游來游去嗎?」
忙碌的加油工點頭表示贊同。
「那倒是。」記者說。
「啊,我說呀,那裡根本沒有什麼救護站。那只是一輛避寒勝地的旅館專車,拉來一些旅客觀看我們給活活淹死。」
「是的,看見了。那是個大傢伙,的確很大。」
受傷的船長躺在船頭,此刻陷入極度的沮喪與冷漠之中。如果事情不顧人意,出現商行倒閉、軍隊敗北、船隻沉沒等情況,即使最有勇氣、最有耐性的人,也會產生這種心情,至少暫時如此。一個身為一船之長的人,不論他指揮了一天還是十年。他的心深深地紮根于船上的—筋一骨。更何況,這位船長頭腦中還留著如此嚴酷的景象:晨曦朦朧中,海上漂著七張翻轉的面孔,後來又見到一根中桅的斷桿,上面還綴著一隻白球,在隨波沖盪、越來越往下沉,最後沉下去了。此後,他的聲音就變得有點奇怪了,雖說還很鎮定,但卻帶著深沉的哀傷,帶著一種口舌和淚水所無法表達的特性。
「不,」加油工說。「見鬼去吧!」
「沒有,他們沒有。」記者說。
低洼陸地的上空,塗上了一抹似隱若現的黃色。海上的陰影逐漸加深。風裡透著寒冷,那些人索索顫抖起來。
小船灌進這許多水,喝醉酒似地搖來晃去,向海里偎依得更緊了。
「啊,這下我們可好啦!這下我們可好啦!再過半個鐘頭就有船到這兒來救我們了。」
在他掙扎著向船長和小船游去的時候,他不禁在想:一個人完全筋疲力竭的時候,索性淹死了倒是個解除痛苦的好辦法——停止敵對行動,伴隨很大程度的解脫。他很樂意如此,因為一時之間,他腦子裡主要懼怕那暫時的痛苦。他不願受苦。
「現在他停住了。瞧!他正面對著我們呢!」
一個向海巨浪的浪脊突然轟的一聲崩潰了,長長的白色卷浪咆哮著向小船衝來。
「唔,」廚子說,「我剛才想起了火腿三明治,以及——」
「八成是這麼回事。瞧!那兒有人揮著一面小黑旗。他站在汽車的踏板上。那另外兩個人也來了。他們正在一起說活。瞧那拿旗子的傢伙。也許他不在揮動!」
假如沒有什麼具體的東西可以嘲罵,他所感到的,也許是希望面前九九藏書有個化身,讓他好好祈求一番,屈下一膝,合上雙掌,說:「是的,我很愛我自己。」
記者一碰著寒冷而舒適的海水,捲縮在廚子的救生帶旁,便沉沉睡著了,儘管他的牙齒還在演奏著各式各樣的流行歌曲。這一覺睡得太甜了,僅僅過了片刻工夫,他便聽見一個聲音呼喚他的名字,那聲調表明說話人己筋疲力竭到最後關頭。「你換換我好嗎?」
轉眼間,小船也打記者左邊漂過去了,船長用—只手扒著船脊。要不是因為小船在做著非凡的競技運動,船長看上去就會像是—個人抬起月身子,越過本欄觀望—樣。記者感到驚異,船長居然還能抓住船。
海岸朦朧了。揮大衣的人漸漸沒入暮色之中,那署色也同樣吞噬了汽車和人群。浪花咆哮著衝上船弦時,那幾個航海人縮瑟著,咒罵著,就如同在給他們打火印似的。
加油工和記者的計劃是:一個人划船,一直劃到不能再划的時候,然後把另一個人從船底的水榻上喚醒。
於是,划槳的加油工掉轉船頭。徑往岸上劃去。猛然間,大家的肌肉繃緊了,心裏也思索開了。
大海的狂暴肆虐已經止息了,海浪湧來也不咆哮了。划船人的職責就是把握住船頭的方向,使小船不給大浪掀翻,浪頭衝過時不至於灌著水。黑色的浪頭默默無聲,黑暗中很難辨清。常常不等划船人察覺,浪頭險些打到船上。
廚子把一條救生帶綁在身上,以便獲得那個笨拙的軟木裝置所能提供的一點點熱量。每當他停止划船,牙齒咯咯亂響地倒下睡覺時,那樣子幾乎像個火爐一樣。
「沒有,現在沒有!不過,剛才在揮。」
先前那股輕鬆愉快的心情完全消失了。他們的頭腦變敏銳了,很容易想象出無能、盲目以及膽怯的種種表現。前面就是人煙稠密的陸地的岸邊,可是那兒卻了無人跡,真叫他們悲愴至極。
「瞧他跑那樣子!」

「天呀!」一個人說,聲音里流露出不虔誠的味道,「但願我們不要總在這兒胡鬧!但願我們不用成夜地在這兒拚命掙扎!」
「我跟你講,那是條救生艇。」
「不對!是輛汽車。我看得清清楚楚。懂嗎?是一輛大型旅館專車。」
「哩,好啦,」船長安慰他的夥計們說,「我們會安全到岸的。」
「算啦,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沒到那兒呢。」加油工在船尾說。
「不,絕對——,那是——那是輛汽車。」
當小船顛下浪窪向更深的水面衝去時,船上一片沉寂。接著,有人憂鬱地說:「無論如何,他們現在一定從岸上看見我們了。」
海灘上似乎立刻擠滿了人,男人們帶著毛毯、衣物和水瓶,女人們帶著咖啡壺以及她們視為神聖的種種藥品。陸地對海上來客的歡迎是熱烈而慷慨的,但是,一個靜默的、水淋淋的形體被慢慢地抬上海灘,陸地對他的歡迎只能是另外一種友好接待,給他提供一個陰森森的墳基。
記者被拋到海水僅僅齊腰的地方,可是他當時的處境使他站不住片刻。每個浪頭都把他打成一團,回頭浪又推著他。
「他一定以為我們喜歡看他那樣干呢。他幹嗎不住手呢?真是無聊透了。」
「是,船長。」廚子回答。
「有個什麼東西來到海灘上。」
「稍許向北轉一轉,船長。」加油工說。
「舀水,廚子!舀水!」船長說。
遠方的沙丘上,立著許多黑黝黝的小屋,一架高高的白色風車聳立在小屋上方。沙灘上,不見人,不見狗,也不見自行車。那些小屋可能是個荒村。幾個航海者仔細察看著海岸。他們在船上開了個會。「看來,」船長說,「假使沒人來救援,我們最好馬上衝浪搶灘。我們要是在這兒再呆下去,就會折騰得無力自救。」其他人都默然贊同這個道理。小船向岸邊劃去。記者懷疑是否真沒人上過那高聳的風塔,是否他們那時真沒向海上瞭望過。那塔是個龐然大物,背對著那些芸芸螻蟻巍然屹立。在記者看來,它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自然——風中的自然,人類想象中的自然——在個人奮鬥中是多麼安之若素。在他看來,那時自然並不殘酷,也不仁慈,也不狡黠,也不睿智。但她卻是冷漠的,絕對冷漠的。說起來也許不無道理,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受到宇宙冷漠的影響,應該看出自己生命中的無數缺點,把它們在頭腦中痛苦地回味一番,然後希望能再有個機會。到那時,就在他對自己處於墳墓邊緣而又木然不知的時候,他對是非的界限卻似乎清楚得出奇。他明白,假如他再得到一個機會,他就會糾正自己的言行,就會在介紹的場合,或是茶會上,表現得更妥當、更出色一點。
「假如他就是示意要我們再次衝浪搶灘,或是划到岸上等候,或是向北,或是向南,或是滾開——那倒多少還有些道理。可是,你們瞧他。他只是站在那兒,把他的大衣像車輪子似地轉個不停。這個蠢蛋!」
「是,船長。」記者游去的時候,看見船長潛下水,離開了小船。隨即,記者演出了他航程中的—個小小的奇迹。一個大浪捲來,輕巧神奇地把他從船上整個兒拋了過去,拋到船那邊很遠的地方。即使在這時,記者也覺得那是健身運動中的一個壯舉,是大海的一個真正的奇迹。一條傾覆在拍岸浪中的小船,可不是游泳人耍著玩的東西。
「他在向我們揮手呢!」
這當兒,加油工在划船,繼而是記者在划,接著又是加油工在划。他們臉色灰白,向前彎首身子,一次次輪換著,機械地划著那沉甸甸的槳。燈塔的形影已經從南面的地平線上消失了,但是最後出現了一顆暗淡的星星,正由海上升起。西方那片條紋斑斑的橘黃色在吞沒萬物的黑暗中消褪了,東邊的海上黑糊糊的。陸地不見了,只有那低沉而陰鬱的拍岸濤聲還表示著它的存在。

在這大海上建立起來的微妙的手足之情,很難用筆墨加以形容。誰也沒說情況如此。誰也沒提起過這種手足之情。然而,船中確實存在著這種友情,因而使每個人感到溫暖。他們是船長、加油工、廚子和記者,四個人結成了朋友——超乎尋常地、更為奇妙地牢牢聯結在一起的朋友。受傷的船長靠在船頭的水罐子上,說起話來總是低聲細語,平心靜氣的,別看他船上的三個人是雜湊在一起的,他決不可能指揮比他們更心甘情願、更欣然從命的船員了。他們不只是認識到如何最有利於共同的安全。這其中的確有一種屬於個人的、發自肺腑的特質。除了對船長的忠誠,還存在著這般的友誼。就拿記者來說,他—向所受的教育是用冷服看人,此刻甚至認為這種友誼是他平生最美好的經歷。然而,誰也沒有說過情況如此。誰也沒有提起過這種友情。
廚子正在舀水。「是的!如果我們搶灘時不遇上倒霉的話。」
「是嗎?」船長問。
「其他小船還不可能有到岸報告這次失事的,」加油工低聲說,「不然,救生船早就出來救我們了。」
「那不是旗子吧?那是他的大衣。啊,肯定是他的大衣。」
這裏沒有倉促的言語,沒有蒼白的面孔,沒有顯然的激動。他們只是注視著海岸。「大家記住,」船長說,「跳水的時候,要跳得離船遠些。」
「啊,肯定是條九*九*藏*書船。」
「真是一幫子烏合之眾。瞧!那不是條船嗎?」
淺水處,加油工面孔朝下地躺著。他的額頭抵著沙灘,每逢浪頭的間隙,便從海水中顯露出來。
「噢,有的,他們有的。」廚子說。
海岸似乎也很誘人,可是記者知道距離很遠,他便慢悠悠地游著。那條救生帶壓在他身子底下,有時他旋下一道浪坡,就像坐在一個小雪橇上。
由於這些原因,以及其他種種原因,加油工和記者此刻都不喜歡划船。記者天真地想:既然世人如此神志清醒。為何還有人把划船視為賞心樂事呢?划船可不是樂事,而是窮凶極惡的懲罰。即令神志不清的怪人,也決不會得出別的結論,只能把划船看作是對肌肉的恐怖,對脊背的犯罪。記者向船上的人概要講述了他對划船的樂趣的看法,面色疲倦的加油工十分贊同地笑了笑。順便插—句,加油工在沉船之前,曾在輪船的機房裡值過兩次班。
「是,船長。」廚子仰過身,用槳划著,像條獨木舟似地向前行駛。
「他還在走。他跑起來了。他是上那座房子那兒。」
「喂,諸位,」船長說,「船肯定要沉沒。我們所能做到的,就是儘可能把船向岸邊划,等它沉沒的時候,趕緊跳水,向岸上游去。現在保持鎮靜,等船確實要沉的時候再跳。」
「嗯,」廚子說,「我看離蚊子灣燈塔不遠處,也許不是收容所,說不定是個救護站。」
記者並不了解以後發生的全部情況。他一安然別岸,便倒下了,整個身子一股腦兒栽在沙灘上,他彷彿是從屋頂下摔下來的,但他謝天謝地聽到這砰的一聲。
後來,記者一定是操作失靈了,因為驟然聽到一陣隆隆的濤聲。接著,一個浪頭隨著一聲咆哮,嘩地衝進船里。綁著救生帶的廚子居然未被漂起,真是個奇迹。他仍然睡著,舊加油工坐起來了,眼睛一眨一眨的,身子讓那新襲來的寒氣凍得索素髮抖。
「我真想抓住揮大衣的那個笨蛋。為了求求好運,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頓。」
「他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鬧著玩的。」
潮水、風和海浪衝著小船向北旋轉。「奇怪,他們沒看見我們。」那幾個人說。
「又來了些人。」
「肯定是救生船。」

遠處的海灘似乎比海低些,必須仔細查看,才能看出那個小小的黑色身影。船長見水上漂著一根棍子,他們便朝那兒劃去。說來也巧,船上正好有條浴巾。船長把浴巾綁在棍子上,揮了起來。划船人不敢抬頭,因此只好發問。
「水手們。」廚子說。
「收容所里沒有水手,」記者說。「據我了解,收容所只是為海上遇難的人準備衣服和乾糧的地方。他們沒有水手。」
「看見了,的確看見了!他走來了。」
「啊,他騎著自行車。現在他碰上另外那個人了。他們倆都在向我們揮手。瞧啊!」
海岸有一種固定不動的特性,記者在混亂的海面上對此感到奇怪。
「是的,」廚子答道。「奇怪,他們沒看見我們!」
「唉,我要是能弄懂那些信號是什麼意思就好了。你們認為他是什麼意思呢?」
「奇怪,他們還沒看見我們。」
「噢,非常對不起,比利。」記者愧疚地說。
小船從每一個浪峰栽下的時候,疾風鑽透了那幾個沒戴帽子的人的頭髮,而船尾撲通一聲又顛下去的時候,浪花又濺過他們身旁。這些波浪,每個浪峰都是一座小山,那些人可以利用呆在峰頂的瞬間,眺望一下浩瀚喧囂的大海,只見海面熠熠發光,被風吹得支離破碎。放蕩不羈的大海演出這場遊戲。也許是絢麗多姿的,也許是光彩奪目的,到處閃耀著翠綠色、白色和琥珀色的光芒。
「到船這兒!」船長叫道。
記者划槳的時候,船長給他喝了點摻水的威土忌,鎮住了他的冷顫。「假如我終究上了岸,有誰給我看一張槳的照片……」
「比利!……比利,你換換我好嗎?」
慢慢地,陸地由海上隱隱浮現了,顯得十分優美。風又來了,由東北風變成東南風。最後,一個新的聲音傳進船上人的耳朵。那是驚濤拍岸發出的低沉隆隆聲。「這下子我們無法抵達燈塔了,」船長說。「把船頭稍許向北轉一轉,比利。」
「舀水,廚子,」船長沉著地說。
「我懷疑他能堅持多久。他自打看見我們,就一直在揮大衣。他是個白痴。他們為什麼不找人放條船出來呢?一條漁船——一條大漁船——可以安然無恙地駕到這裏。他為什麼不採取行動呢?」
「在那兒!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他現在在幹什麼?」
突然,又是一陣嗖嗖聲,又是一道長長的藍色閃光。這次,響聲和閃光來自小船旁邊,差不多用一把槳就能夠得著。記者見到一個巨大的鰭,像影子似地掠過水中,濺起水晶般的浪花,留下一道長長的、燦爛的尾跡。
他浮出水面的時候,除了喧囂的濤聲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意識到。後來,他見到了海里的同伴。加油工一馬當先。他游得很有勁,速度很快。在記者左邊,廚子那白色的軟木背鼓鼓囊囊地凸在水上。後邊,船長用只好手攀在仰面朝天的船脊上。
「可以,划吧!」船長說。
然而,他確實不願單獨面對那個傢伙。他希望有位同伴偶然醒來,陪著他面對那傢伙。但是,船長一動不動地俯卧在水罐上,加油工和廚子在船底睡得正酣。
「奇怪,他們沒看見我們。」
其間,燈塔在慢慢變大。現在幾乎顯出顏色了,看上去猶如天邊的一個小小的灰影。划船的人常常情不自禁地轉過頭,真想瞧一眼那小小的灰影。

加油工在划漿。他側頭看著拍岸浪。「船長,」他說,「我想我最好掉轉方向,讓船頭對著海,然後倒著往岸邊划。」
「瞧!又來了一個人人!」
「我早知道你醒著就好了。」
「各位,下—個浪我們一定得跳水了,」加油工說。「注意跳得離船遠些。」
記者一面划船,一面向下望著腳下熟睡的兩個人。一隻胳臂摟著加油工的肩膀,兩人破衣爛衫,面色憔悴,就像大海的孩子——是對古時森林之子的一場滑稽模仿。
廚子將頭靠在一塊座板上,漠然望著面前的海水。他沉湎在其他的景象中。最後他終於說話了。「比利,」他如夢如痴地喃喃說道,「你最喜歡哪一種餡餅?」
「當然好。」加油工說。
「沒什麼,老兄。」加油工說,又倒下睡著了。
夜幕降臨時,白浪在月光中蕩來蕩去,風把大海的聲音傳給岸上的人,他們覺得他們現在能夠解釋這大海的聲音了。
廚子游過去了,漂在左邊更遠的地方。這時,只聽船長對他大聲減道:「仰過身來,廚子!仰過身來,用槳划!」
「在那兒?」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瞧!岸上有個人!」
每當一個人由划船的位子換到船底的位子時,他就感到渾身萎頓不堪,使他什麼事情也顧不得了,只知道要把一根手指晃幾下。寒冷的海水在船里蕩來蕩去,他就躺在水中。他的頭枕在座板上,幾乎碰著一個旋轉著的浪峰,有時一個狂濤巨浪打進船來,又把他澆個透濕。然而,這些事並沒使他煩惱。幾乎可以肯定,即使小船翻個個兒,他也會舒舒服服地滾到大洋上,好像他確信那是個柔軟的大墊九*九*藏*書子似的。
「哪兒?噢,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地方啦。不,那不是船。」
「的確,你說得不錯。是輛汽車,千真萬確。你們看他們用汽車幹什麼?說不定正在四處召集救生員吧?」
那是個漫長的下午。湖水改變了方向,硬把他們往南推,風浪卻將他們向北沖。遠在前方,海岸線、大海和天空形成一個巨角,那裡有些小點點,似乎表示岸上有個城鎮。
「廚子,」船長說,「在你所說的收容所附近,似乎連個活人的影子都沒有。」
「比利,把船再向南轉—轉,」他說。
「他又站著不動了。我想他在張望。……他又走了,向著那座房子。……現在又停住了。」
「假使我們不能都上岸,」船長說,「假使我們不能都上岸,我想你們幾位知道把我完蛋的消息送到什麼地方去吧?」
「你以前喜歡划船嗎,比利?」記者問。
船長比較有耐性,他萎頓不堪地趴在水罐子上,有時不得不對划槳人交代兩句。
他們一起坐在同一個座位上,一人劃一把槳。然後,加油工划起雙槳;隨後,記者划起雙槳;接著,是加油工;再接著,又是記者。他們划著,划著。這事最棘手的,是輪到靠在船尾的那個人划槳的時候。說實在話,從母雞屁股底下偷雞蛋,也比在那小船上換個座位來得容易。首先,船尾的人將手順著座板往前滑動,小心冀翼地挪動身子,猶如他是法國的細瓷一樣。然後,坐在划槳位子上的人將手順著另—面座板划動。一舉一動都得提心弔膽。當這兩人戰戰兢兢地擦身而過時,全船的人都警惕地注視著那滾滾而來的波濤,船長大聲減道:「注意!當心些!」

「噢,沒什麼,不過他剛才像是他媽的太得意了。」
「看見了嗎?」船長問。
「沒有,」記者慢吞吞地說,「什麼也沒看見。」
「他在向我們揮手嗎?」
「聖奧古斯丁吧?」
兩個人縮在船尾。在這小船上,間隔如此之大,以至於划船人可以把腳伸到同伴身子底下取點暖。同伴的腿確實伸得很遠,直通到划槳的座位底下,觸著了前面船長的腳。有時,縱使那疲憊不堪的划槳人竭盡全力,還是有個浪頭撲進船里,那是夜間的寒浪,冰冷的海水又把他們澆個透濕。一時間,他們把身子蜷作一團,呻|吟幾聲,然後又沉沉入睡了。其間,小船還在顛簸,船里的水在他們四周汩汩晃蕩。
「他們既然發現了我們,馬上就會放船來救我們的。」
一個義男軍士兵奄奄一息地躺在阿爾及爾,他從不認為這與他有何相干,也不覺得那有什麼可悲。那件事對他還及不上折斷一支鉛筆尖。
早在孩提時代,記者就了解有個義男軍士兵奄奄一息地躺在阿爾及爾這件事,但他從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得的。好多同學對他講過那位士兵的境況,但是他們的喋喋不休自然是毫無結果,使他完全無動於衷。
「餡餅?」加油工和記者忐忑不安地說。「去你的吧,還談這種事兒!」
廚子蹲在船底,雙眼瞅著那六英寸厚的船舷,他與這汪洋大海就這一舷之隔啊。他把袖子捋過肥胖的前臂,當他貓腰從船里往外舀水時,身上的背心因為沒有扣上,兩片襟子在蕩來蕩去。他不時說道:「天哪!好險啊!」他說這話時,眼睛總是向東凝視著那起伏不定的大海。
「不,是帶軲轆的。」
「—點不錯,是他的大衣。他脫下了大衣,正繞著頭揮動呢。你們看他揮呀!」
「當然好,比利。」
「你們覺得那些救護人員怎麼樣?難道他們不是好人?」
「是在揮手!真的!」
加油工在用兩把槳中的一把划著船,有時猛然抬起身子,閃開由船尾漩進的海水。那是一把細細的小槳,好像隨時都會啪的一聲折斷似的。
他覺得,冬天夜空一顆高懸的寒星,就是那化身對他說的話。此後,他便了解到自己處境的悲愴。
「我不知道。我想他是要讓我們往北去。—定是那邊什麼地方有個救護站。」
大海上有個特別不利的情況:當你成功地越過一個浪頭之後,你發現後邊又有一個浪頭接踵而來,一樣的氣勢洶洶,一樣的急不可待,非要想方設法把小船吞沒不可。在一條十英尺長的小船上,一個人可以了解大海如何善於興風作浪;而對於一般從未乘小船漂海的人來說,這是無法了解的。每逢—垛藍灰色的水牆湧來,船上的人便給擋得什麼也看不見,因而也就不難設想,這個浪頭是大海的最後一次爆發,是海水的最後一次逞凶。波濤的運動極為優雅,靜靜地盪來,只有浪脊在咆哮。
記者又睜開眼的時候,海和天都露出了魚肚白。後來,海水塗上了洋紅和金黃。黎明終於來臨,光輝燦爛,天空一片純藍,陽光在浪尖上燃燒著。
「哎,他還沒累呢。瞧他揮呀揮的。」
「『方向照舊』,船長。」聲音總是疲憊而低沉的。
「當然好,比利,」記者說,一面甩掉睡意,慢騰騰地撐起身子。兩人小心翼翼地換了個位置,加油工挨著廚子身旁,貼身躺在水泊中,似乎一下子就睡著了。
小船上的幾個人並沒談論這些事,但是,每個人無疑都在考慮這些事,而且默默不語的,各有所思。他們臉上難得有什麼表情,只是普通顯出疲憊水堪的樣子。言語只是用來談及船的事。
海鷗頂著風,向著灰茫、凄涼的東方斜飛而去。從東南方刮來一陣狂風,夾著漆黑的雲和磚紅色的雲,猶如房子失火冒煙似的。
最後,從每一個浪峰上,那顛簸著的小船上的幾個人終於看得見陸地了。即使燈塔變成天邊的一個豎影的時候,那陸地也僅僅像是海上的—條長長的黑影。當然,這影子比紙還薄。「我們一定是在新斯麥拿對面一帶了。」廚子說。原來,他以前常坐帆船沿這一帶海岸航行。「對啦,船長,我想他們大約在一年前就把那個救護站取消了。」
但是,他終於游到一個十分難游的地方。他並沒停下來問一問他陷進了什麼水流,但他卻在那兒停滯不前了。海岸就在眼前,猶如舞台上的一小塊布景。他望著那裡,憑藉他的眼睛了解那上面的每—個細枝末節。
然而,它現在卻成為一件富育人性的活生生的事情,奇妙地溜進他的心頭。它不再僅僅是某位詩人坐在爐邊品茗取暖,抒發悲懷的寫照;它已經成為現實——冷酷、悲袁、可怕的現實。
可是,那傢伙當時並沒離開小船。它圍著小船前後左右地竄來竄去,間隔或長成短,到處見到那長長的閃光,聽到那黑鰭的嗖嗖聲。那傢伙的速度與威力令人讚歎不己。它破水而過,猶如—枚巨大而尖利的炮彈。
棉絨似的海鷗飛來飛去。有時,它們棲息在海上,附近是一片片褐色的海藻,隨波漂蕩,宛如暴風中搭在繩子上的毛毯。鳥兒一群群輕鬆自在地棲息著,真叫小船上的某些人為之艷羡,因為憤怒的大海對於它們,就如同對於—千英里以外內陸上的一群松雞一樣無所謂。它們常常飛得很近,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盯著那幾個人。此時,那些鳥兒眼睛一眨不眨地審視著,顯得十分神秘,十分陰險,那幾個人嗔怒地轟趕它們,叫它們走開。一隻海鷗飛來,顯然是要落在船長的腦袋上。那鳥與小船平行飛著,也不兜圈子,只是像小雞似地斜著一跳一跳的。它的一雙黑眼睛渴望地盯著船長https://read.99csw.com的腦袋。「醜八怪,」加油工對那鳥說。「瞧你那樣子,就像用刀子刻成的。」廚子和記者惡狠狠地咒罵那海鷗。船長自然很想用粗纜繩的一端把鳥打跑,可他又不敢這麼做,因為小船已經滿載,任何類似用力的舉動都會把它搞翻。於是,船長用他張開的手,輕微小心地把海鷗揮開了。海鷗停止追擊之後,船長舒了口氣,因為他的頭髮不受騷擾了,其他人也舒了口氣,因為他們此刻覺得,那鳥不知怎麼那樣可怕,那樣不吉利。
終於,出現了一陣短暫的交談。
「看樣子,他想告訴我們向北去。那邊一定有個救護站。」
「船長,你看我們能劃到那兒嗎?」
「噢,我們決不會整夜呆在這兒!你不要擔心。他們已經看見我們了,不久就會來救我們的。」
這做加油工,憑著一連串奇迹般的快速動作,以及麻利穩健的駕船技術,終於從那激浪中掉轉船頭,又安然划回海上。
在慘淡的光線中,那幾個人的面孔準是灰白色的。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船尾,眼睛準是在奇怪地閃爍著。若是從戲院的樓廳上看去,這整個場面無疑是神奇而迷人的。但是,船上的人卻無暇來觀賞,即便有這閑暇,他們心裏還要想著別的事情。太陽冉冉地升上天空,他們知道是大白天了,因為海的顏色由藍灰色變成了碧綠,上面還夾帶著琥珀色的光道,而那浪花好似滾滾白雪。夜去晝來的過程,他們並不知曉。他們只是從滾滾而來的浪濤的顏色上察覺到這番變化。
霎時間,似乎連船長也打瞌睡了。記者覺著自己孤身漂流在這汪洋大海上。風由很上刮來,聲音比死亡降臨還要悲哀。
然而,下一個浪峰又轟然而至。洶湧澎湃的滔滔白浪絞住小船,把它旋得幾乎直立起來。水由四面八方湧進來。記者此刻正把手擱在船邊上,一見水打那兒湧進來時,他急忙縮回手指,好像不願把它們沾濕似的。
「但願有個帆就好了,」船長說。「不妨把我的大衣系在漿頭上試試,讓你們兩個有機會歇一歇。」於是,廚子和記者撐起桅杆,攤開入衣,加油工掌舵;小船裝好了帆,加快了前進速度。有時,加油工不得不猛地一劃,避免一陣海浪衝進船中,但是除此之外,小船一帆風順。
小船被一個個掀天的巨浪舉起,被兇惡的浪峰打得嘩嘩作響。它就這麼行進著。這種行進,在周圍沒有海藻的時候,船上的人是難以覺察的。那船彷彿只是一件小玩藝兒,顛簸搖晃,奇迹般地沒有翻個兒,任憑大洋恣意擺布。偶爾有一大片海水,好似白色的火焰,湧進船里。
不一會兒,他看見一個人沿海岸跑著。他以驚人的速度脫去衣服。大衣,褲子,襯衫,一件件都神奇地從他身上飛落下來。
到了另—個浪尖上,記者照船長的吩咐又看了看,這次他的目光在搖搖晃晃的地平線邊緣上,偶爾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靜止的東西。它恰似一個針尖。要找到一個如此微小的燈塔,那得有急切的目光才行。
在那期間,加油工和記者划著船。現在還在划著。
記者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位士兵。他躺在沙灘上,兩腳伸得直直的,一動不動。當他那蒼白的左于捂住胸口,企圖阻撓生命的消逝時,指縫裡透出了鮮血。在那遙遠的阿爾及爾,滿城都是低矮的四方建築,襯托著暗淡的天生,沐浴著落日的餘輝,記者划著槳,臆想著那位士兵的嘴唇在慢慢地翕動,心裏被一種深刻而完全與個人無關的頓悟所感動。他為那奄奄一息地躺在阿爾及爾的義勇軍戰士感到悲哀。
「那個拿大衣的白痴是什麼意思?他究竟在打什麼信號?」
那確實是一個沉寂的夜晚。除了划槳人以外,別人都無精打采地躺在船底。而那划槳人呢,他的眼睛只能看見那黑壓壓的巨浪,在一片極端不祥的沉默中席捲而過,只是浪峰上偶爾發出一陣低沉的吼聲。
後來,他看見那個一直在奔跑、脫衣,脫衣、奔跑的人一躍跳入水中。他將廚子拖上岸,然後向船長趟去,不想船長把他揮開,要他到記者那兒去。他赤|裸裸的——赤|裸裸得像冬天的樹木。然而他頭上有一個光環,像聖人似地煥發著光芒。他抓住記者的手,用力—拉,拽了很遠,然後瀟洒地一放。記者很懂得客套,說廠聲:「謝謝,老兄。」可是驀然間,那人叫道:「那是什麼?」他迅疾用手指指去。記者說:「快去。」
事實上,無論哪個方向,二十海里之內是沒有救生站的。然而那幾個人並不了解這情況,於是便對國家救護員的視力進行惡毒攻擊。四個人怒眉瞪眼地坐在小船上,編造起形容詞來都能創紀錄了。

洶湧的向岸巨浪把小船高高拋起,高得船上的人又能看見一片片白色的海水,朝傾斜的海灘上掠去。「我們不要靠岸太近。」船長說。每當哪個人能將注意力從巨浪上移開,他就把目光轉向海岸;而就在他如此凝視海岸的時候,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特質。記者觀察一下其他人,知道他們並不害怕,但是他們的整個眼神卻是隱匿不露的。
「是的,是帶軲轆的。嗯,那—定是救生船,他們把它放在車上沿著海岸拖呢。」
「唉,」船長終於說道,「我想我們得自己試試看了。假若我們在這兒呆得太久,等船沉之後,誰也沒有力氣游水了。」
第三陣浪向前湧來,巨大無比,怒不可遏。巨浪完全把小船吞噬了,幾乎在這同時,船上的人都滾進了海里。船底放著一條救生帶,記者滾下船時,用左手把它抱在胸前。
「那傢伙還在揮大衣呢。」
「慢慢划吧,夥計們,」船長說。「別把勁兒使光了。假使我們要衝浪搶灘的話,你們還得使出全身的力氣,因為我們肯定還得游上岸。慢慢來吧。」
「再看看,」船長說。他用手指著。「就在那個方向。」
他們的脊骨已經完全習慣於在船上保持平衡,現在駕馭起這條烈馬似的小船,就像耍馬戲的一樣熟練自如。記者以為自己渾身濕透了,可他偶然往大衣上口袋裡一摸,竟發現裏面有八支雪茄。其中四支被海水浸濕了,四支安然無恙。搜了一陣之後,有人找出三根干火柴。於是,四個漂流者便貿貿然地駕著小船,心想自己即將得救,眼裡閃耀著自信的光芒。他們一面抽著大雪茄,一面評判著世人的善與惡。每個人都喝了些水。
元月的水是冰冷的,記者當即發覺,這佛羅里達沿海的水比他原來預料的還要冷。他的腦袋儘管昏昏沉沉的,但這件事似乎頗為緊要,他當時不可能不注意到。水冷得可悲,冷得凄慘。不知怎麼地,這件事與他對自己處境的看法攪和在一起,混淆不清了,幾乎使人覺得有適當的理由可以流淚了。水是寒冷的。
「各位,」廚子帶著百般無奈的口吻說,「船漂得離岸太近了。我想你們哪一位最好再把它劃到海上去。」記者被叫醒了,聽見浪脊傾覆的轟鳴聲。
可是後來,也許是一陣浪頭把他卷出了這小小的致命的水流,因為他突然發覺他又能夠朝著海岸前進了。再後來,他又發現船長—只手扒著小船的龍骨,把臉由海岸那邊轉向他,呼喊著他的名字。「到船這兒!到船這兒!」
夜色更深了,他們把船更遠地往海上劃去。船長指揮廚子拿一把槳在船尾掌舵,使船始終面向大海。他read.99csw.com一旦聽見隆隆的拍岸濤聲,便要大聲叫喊。採取這個辦法,加油工和記者可以一道休息。「給他們個機會恢復一下吧,」船長說。那兩個人蜷縮下去,先是磕了幾陣牙,打了幾陣哆嗦,便又沉沉睡著了。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讓給廚子去陪伴另一條鯊魚,也許是那同一條鯊魚了。
「啊,看樣子像條船。」
遠處的燈塔高高聳立。「守塔人要是用望遠鏡隙望的話,現在應該能看見我們了,」船長說。「他會通知救護人員的。」
不時湧現一簇簇褐色的海藻,好像海島,好像小塊小塊的土地。顯然,海藻不在向任何方向移動。實際上,它們是靜止的。它們告訴船上的人,他們的小船正在朝陸地緩緩前進。
有首詩應和著記者情感的韻律,神秘地潛入記者的腦際。他甚至忘記他早已忘記這首詩,但它突然湧進他的心房:一個義勇軍士兵奄奄一息地躺在阿爾及爾,沒有女人的愛撫,沒有女人的淚珠;只有一位戰友立在他身旁,他拉起戰友的手,然後說:「我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故土。」
拍岸浪的轟鳴變模糊了,可是那聲調仍似雷鳴,聲勢浩大。當小船在洶湧澎湃的巨浪上顛簸時,那幾個人就坐著傾聽這轟鳴聲。「我們肯定要翻船。」每個人都這麼說。
記者側頭看看船長。船長的臉給遮住了,人似乎睡著了。他望望大海的孩子。他們當然是睡著了。因為得不到別人的同情,他便稍稍偏向一邊,向海里輕聲咒罵。
「方向照舊!方向照舊!」
他們游得離岸更近了——加油工、廚子和船長——後面漂著水罐,快活地在大海上跳躍著。
坐在這隻船上,簡宜就像坐在一隻狂蹦亂跳的野馬上,何況,野馬也不比那船小多少。那船騰躍,豎起,栽下,就和那野馬一樣。每逢浪頭打來,小船因此而顛起時,它好似一匹烈馬向高聳的柵欄撲去。那船如何攀越過一道道水牆,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況且,到了滔滔的白色浪脊上,通常還存在這樣的問題:浪花每次從浪峰上俯衝下來,小船就必須跟著再跳一次,而且是臨空一跳。接著,小船目空一切地撞上一個浪頭之後,便滑下一道長坡,風馳電掣,水花四濺,顛顛晃晃地來到了下一個威脅跟前。
廚子和記者在爭辯救護站與收容所有何區別,說起話來前言不搭后語。廚子說:「就在蚊子灣燈塔的北邊,有—個收容所,他們一看到我們,就會乘船來接我們。」
「是,再向南轉一轉,」加油工在船尾回道。
「不,他以為我們在打魚。只是向我們表示歡迎罷了。懂嗎?啊,咸利。」
船長搖搖頭。「離蚊子灣太近了。」
他們誰也不知道天空的顏色。幾雙眼睛平望出去,緊緊盯著洶湧而來的波濤。波濤是藍灰色的,只有浪脊上噴濺著白色的泡沫。他們幾個人全都知道這海的顏色。地平線窄了又寬,落了又起,邊緣上總是參差不齊,波浪看上去像巉岩一般尖削地向上搏擊。
一大片低沉的海岸展現在他們眼前。岸邊是些低矮的沙丘,項上長著黑黝黝的草木。拍岸浪的轟鳴聲清晰可聞。有時,一陣巨浪卷上海灘的時候,他們可以看見那白色的浪尖。一幢小屋在天邊顯出黑色的輪廓。南邊,纖細的燈塔將它小小的灰色塔身升高了。
假如記者是個野餐遊客,一見到那伺機以待的傢伙,定會感到膽戰心驚,可是眼下他並沒產生這種恐怖。他只是漠然地盯著大海,低聲咒罵。
在這陰沉的夜晚,不妨可以這樣說:有人會斷定那七位瘋狂的海神的確想把他淹死,盡瞥這很不公平,可惡之極。因為,要把一個如此艱苦奮鬥的人淹死,著實很不公平,可惡之極。那人會覺得這是最傷天害理的罪孽。自從大木船裝上彩色帆以來,照樣有人在海上淹死過,但是……當一個人意識到自然認為他並不重要,覺得就是把他除掉也不至於損害宇宙時,他起初希望用磚頭去砸那神殿,後來發現既沒磚頭,也沒神殿,便為之痛心疾首。自然的任何表示,只要看得見的,都準會遭到他的譏笑。

「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的話,七位瘋狂的海神啊,為什麼又讓我漂泊這麼遠,眼巴巴地凝視著沙灘和樹木呢?我給帶到這兒來,難道僅僅為了在我正要細嚼人生的神聖乳酪時,就把我的鼻子扯掉嗎?」
接著是一片沉寂,記者張著嘴喘氣,眼睛瞅著大海。
「好的,比利,」船長說。「倒著往岸邊划。」於是,加油工把船轉了過來。由於他坐在船尾,廚子和記者不得不側過頭去注視那孤寂、冷峻的海岸。
「我們還沒到那兒呢。」加油工在船尾說。
陸地慚漸打海上升起。由—條黑線變成一條黑線和一條白線——原來是樹木和沙灘。後來船長說,他能看出岸上有座房子。「那一定是收容所,」廚子說。「他們不久就會看見我們,出來搭救。」
「也許他們以為我們在這兒鬧著玩呢!也許他們以為我們在釣魚。也許他們以為我們是該死的傻瓜。」
於是,小船把船頭再次轉到順風方向,船上的人,除了划手之外,都在望著海岸逐漸變大。由於陸地在望,疑慮和恐懼從他們心裏消逝了。大家還在全神貫注地駕馭著小船,但卻無法壓抑心頭默默的喜悅之情。—個鐘頭之後,他們也許就抵岸了。
風漸漸停息了。廚子和記者現在不必做苦役般地高舉著漿。但是,海浪照舊向小船猛撲過來。小船停滯不前了,拚命地同海浪搏鬥著。加油工或是記者又接過槳。
漂浮在海上的這條小船,許多人家的浴盆都該比它大。那陣陣波濤無法無天、飛揚跋扈地翻得又高又急,每個浪頭都給小船的航行帶來問題。
「誰一看到我們?」記者問。
「他在跑呢。」
記者划著另一把槳。他注視著波浪,奇怪自已為何呆在這裏。
顯然,那個跟著小船伺機以待的傢伙等得不耐煩了,於是,嗖嗖的切水聲聽不見了,長長的尾跡光看不見了。北面的亮光依然在閃爍,可顯然沒有離小船更近一些。有時,記者的耳邊響起了隆隆的拍岸濤聲,他便將小船轉向海上,更加拚命地划著。在南邊,顯然有人在海灘上燃起了一堆營火。火又小又遠,實在看不見,不過它在背後懸崖上映著一抹閃爍不定的玫瑰色的反光,這在船上卻辨得出來。風更猛了,有時突然捲起一陣狂濤,猶如一頭美洲獅似的,接著就會見到浪脊進裂的閃光。
加油工奮力划著船,直劃得頭都垂下了,瞌睡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可他還是划著。後來,他碰了碰船底的一個人,喊了聲他的名字。「你換我一會兒,好嗎?」他恭謹地說。
記者仍然陷在那奇異的新敵手——一股水流——的控制之中。海岸像一幅畫兒似地展現在他的面前:白色的沙坡,綠色的峭壁,頂上有靜靜的小屋。海岸當時離他很近,但是他覺得自己像是立在畫廊里,觀看布列塔尼或是荷蘭的一幅風景畫。
加油工在划船,繼而是記者在划,接著又是加油工在划。這是件累人的差事。人的脊背所能承受的疼痛,要比醫生為—團官兵作通身檢查所記載下來的病痛還要多。脊背是個局部地區,但是卻可以成為不計其數的肌肉衝突、纏結、扭擰以及其他舒慰活動的場所。
「如果這風持續刮下去,船又不翻掉,我們也只能劃到那兒,」船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