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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總比死亡更遠

愛情總比死亡更遠

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
參議員感興趣了。
納爾遜·法里納十二年來第一次沒有去拜見參議員。他躺在床上聽參議員演講,瞌睡中他聽見片言隻字;他住的是未經刨光的木板房,屋頂鋪蓋的是新鮮樹枝;房屋是他親手所建,就是這雙藥劑師的手曾經動刀肢解了自己的第一個妻子。判刑不久,他就逃出了卡耶拿監獄,在帕拉馬里博與一個漂亮又潑辣的黑姑娘一見鍾情,兩人登上一艘運載著天真村姑們的大船,後來出現在總督玫瑰園裡。納爾遜與黑姑娘生下一女。不久,黑姑娘患病去世,沒有像納爾遜第一個女人那樣被埋葬在菜園裡充當肥料,而是身體完好地葬在地方公墓里,碑上刻了她那荷蘭後裔的名字。女兒繼承了母親的膚色和身材,從父親那裡繼承了金黃色、吃驚的大眼睛。父親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養育了世界上最美麗的姑娘。
參議員說:「咱們當然不能拿紙鳥當飯吃。各位都明白:假如真有一天在這個羊糞圈裡長滿了花草樹木,假如真有一天水池裡出現了鯡魚,而不是現在的臭蛆,那麼無論你們還是我在這裏就沒有什麼好乾了。明白嗎?」
「忘掉鑰匙吧。」他說。「陪我睡一會兒。孤獨的時候,有人陪伴可真好。」
他是這樣開始的:「我們來到這裡是為了戰勝自然,推翻對自然世界的全部信仰。我們將不再是祖國的棄嬰,不再是饑寒交迫的孤兒,不再是我們自己土地上的囚徒。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將成為新人,成為偉大而幸福的人。」
於是,她把他摟在懷中,眼睛盯著玫瑰。參議員抱住她的細腰,面頰藏在她那山鳥般的腋窩下,他在恐懼面前退讓了。半年零十一天之後,他死的時候就會是這個姿勢,那時勞拉·法里納會公開這件醜聞,歪曲並抨擊這件醜聞;由於臨死時已失去她,他憤怒地哭個不停。
納爾遜·法里納在參議員奧內西莫·桑切斯第一次搞競選活動時就和他認識了;從那時起,納爾遜就懇求參議員幫助弄一張假身份證,以便擺脫追捕的危險。參議員和藹可親,但是堅持原則,拒絕了納爾遜的要求。納爾遜多年來都不肯死心,一有機會就用各種不同的手段重申自己的要求,但是,他每次得到的答覆都是否定的。因此,這一回,他躺在吊床上了,認定自己會活活爛死在這個炎熱的海盜窩裡。他聽到最後的https://read•99csw.com掌聲時,便探頭出去,越過柵欄的木樁上方,看見了鬧劇的背面:紙板建築的支柱,道具式的樹木支架,推動輪船活動的隱蔽魔術師們。納爾遜忿忿然地罵了一聲「呸」。
當夜,納爾遜給女兒穿上最漂亮的衣裳,吩咐她去見參議員。兩名手持步槍的武警,在一幢借來的住宅門口打盹,這時發覺勞拉來到眼前,便命她在門廳里惟一的椅子上坐下等候。
在街道上短暫的漫步中,參議員還有其他一些小小的表示。此外,他還給一個病人餵了一勺湯,這是為了一睹參議員的丰采,大家特別把病號連帶床鋪一起抬到街門口的。參議員走到最後一個街口時,透過柵欄,看見納爾遜·法里納躺在吊床上,一副灰頭土臉、萎靡不振的樣子,但是,參議員還是跟他打了招呼:「你好哇。」
參議員覺得舒服多了。他說:「咱倆都是白羊座。」然後,又笑著補充道:「這是孤獨的屬相。」
勞拉想開口說點什麼,但是呼吸急促,難以開口。為了幫助她,參議員讓姑娘躺在自己身邊,熄了燈,房間頓時陷入玫瑰的陰影之下。她已經決定聽從命運的慈悲。參議員慢慢地撫摸著她的全身,用手指尋找她的寶庫,但是,在他預期的地方卻碰上了一個鐵傢伙攔路。
他說:「真臭!政治空話。」
參議員注視著她身邊那六個骯髒、瘦弱的孩子,問道:「您丈夫是幹什麼的?」
他狠狠地下決心說:「雞|巴玩意兒!告訴你那個王八爹:他的事我給辦。」
參議員在演講之後,像往常那樣,在音樂和爆竹聲中,在村裡的街道上散步。村民們前堵后追,爭先恐後地向他講述著自己的苦難生活。參議員和顏悅色地傾聽著人們的訴說;他總能找到安慰大家的方式,而用不著困難地施恩。有位婦女爬上一家屋頂,身邊有六個年幼的子女,她聲音洪亮地壓倒人們嘈雜的說話聲和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喊道:「參議員,我的要求不多,僅僅要一頭從二十公裡外運水的毛驢。」
納爾遜用法語回答說:「我嘛,您是知道的。」
參議員沒有生氣。他沉默了好長時間,眼睛閉著;再次睜開時,他好像從最隱秘的本能深處回到了眼前。
「知道。」她說,口氣里有一絲猶豫。「我在里奧阿查見過。」
他對她說:「請九九藏書進。」
參議員奧內西莫·桑切斯遇上他一生最心愛的女人勞拉·法里納的時候,他距離死期還有半年零十一天。他認識勞拉的地點是在總督玫瑰園。那是個毫無價值的小村莊,一到天黑就充當遠洋走私集團的秘密船塢;而一到白天,面對炎熱和浩瀚的大海,它就像沙漠中最無用的死角;它偏僻之極,因此不會有人想到村裡會住著什麼可以改變別人命運的人物。甚至連「總督玫瑰園」這個名字都像是嘲諷,因為村裡惟一可見的一支玫瑰還恰恰讓參議員奧內西莫·桑切斯在他認識勞拉的下午給摘走了。
「這是什麼東西?」
參議員明白了。他瞅瞅打盹的武警,又仔細看看勞拉:她那驚人的美貌遠遠壓倒了他身上的病痛;於是,他得出結論:死神已替自己做出決定。
勞拉驚奇地站在房間門口,望著屋內的景象:幾千張鈔票在空中飄舞,好像蝴蝶一樣在飛翔。可是,參議員關閉了電扇,鈔票失去支持,紛紛落在房間的東西上。
在四年一度的競選活動中,總督玫瑰園是不能不去的一站。上午,喜劇團的幾輛大篷汽車就已經開進村裡。接著來到的是幾輛卡車,裏面裝著花錢租來的印第安人,那是為了給群眾集會充數從一些村莊里拉來的。快到十一點的時候,在音樂、鞭炮和隨行人員的歡呼聲中,草莓點心顏色的部長級轎車來到了。參議員奧內西莫·桑切斯在空調轎車裡心情愉快,不慌不忙,但是,車門一開,一團熱浪迎面撲來,他那絲綢的襯衫一下子就濕透了,彷彿被紫米粥浸泡過似的,他立刻覺得自己衰老了許多,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孤獨。實際上,他剛剛在世界上活了四十二年,早年畢業於德國哥廷根大學,獲得冶金工程師頭銜;他還堅持不懈地閱讀蹩腳翻譯的古希臘、羅馬的經典著作,雖然毫無成效。他娶了一個容顏亮麗的德國姑娘為妻,生下子女五人;家中人人歡喜快樂,而他是全家最幸福的人,直到三個月前醫生宣告下一個聖誕節他死期將至。
參議員在一張行軍床上坐下,一面說玫瑰,一面解開襯衫的紐扣。在他以為是心髒的肋骨上,有個海盜式的文身:一顆被箭射中的心。他把濕透的襯衫扔在地上。然後,他要求勞拉幫助他脫掉高幫皮鞋。
她說:「一把鎖。」
參議員攔住了她。
勞拉鬆了一口氣九-九-藏-書
在群眾大會準備工作結束之前,參議員有一個小時可以獨自在為他預訂的民宅里休息休息。上床前,他在飲用水裡插上一朵穿越沙漠時還保持鮮活的天然玫瑰花;中午,他吃了隨身攜帶的乾糧,以便避免吞下沒完沒了的炸羊肉;接著,在規定的時間之前,服下幾片止痛藥,為了趕在疼痛前面得到治療。隨後,他打開了距離吊床很近的電扇,脫|光衣裳,在玫瑰的陰影下躺了十五分鐘,為了不在打盹時思考死神的事情,他盡極大努力自由遐想。除去醫生之外,沒有人知道他死期已定,因此他決心獨自忍受這秘密的煎熬,絕對不改變生活方式,這不是出於高傲,而是因為羞恥。
片刻后,參議員的一名助手給那女人家中送去一頭運水的驢,那驢背上用火漆寫了一條競選標語,為的是讓人們永遠不要忘記:這是參議員的禮物。
他說:「那是一朵玫瑰。」
「胡鬧!」參議員叫道,憤怒之極,明知故問:「鑰匙在哪裡?」
女人的回答掀起人群里一陣狂笑的轟鳴。
群眾紛紛回頭看。一艘畫在紙上的遠洋輪船緩緩駛過住宅群的後面;輪船的高度超過了虛構城市的最高屋頂。只有參議員本人站在主席台才發現:這座虛構的城市,由於多次組裝和拆卸以及轉移地點,已經被風吹、雨打和日晒折磨得千瘡百孔了;它簡直與總督玫瑰園一樣的貧窮、陳舊和凄涼。
他說:「你還是個孩子啊。」
沒人吭聲。參議員一面說話,一面從台曆上撕下一頁紙片,用雙手摺疊成一隻蝴蝶。他毫無目的地藉助電扇的風力讓蝴蝶飛翔。蝴蝶在房間里盤旋,最後從半開的窗戶飛出去了。參議員在死神串通協助下克制著繼續說。
他昏昏欲睡地說:「那是摳不下來的。它是畫在牆上的。」
她說:「不對。到4月份,我就滿十九歲了。」
下午三點,他再度出現在群眾面前時,穩重、清潔,下身是亞麻長褲,上身是繡花襯衣,由於服下了止痛片而精神振作;他覺得完全控制住了自己隨心所欲的念頭。但是,死亡的侵蝕比他估計的要惡劣得多,因為他在登上主席台時感覺到,自己對那些爭先恐後與他握手的人們有著奇怪的蔑視態度,而且不像以往那樣同情成群結隊的赤腳印第安人。他們的腳板幾乎難以忍受破爛廣場上碎石子滾燙的燒炙。他揮揮手https://read.99csw•com,請大家停止鼓掌,那手勢里幾乎有憤怒的成分。他開始講話了,沒有表情,眼睛注視著熱氣升騰的大海。他聲音緩慢而深沉,有著靜水般的品質。但是,憑藉記憶背誦和多次重複的演說辭,從來沒有讓他有說真話的感覺,而是與馬可·奧勒留回憶錄第四卷的宿命論見解唱反調。
「哪一天生日?」
他說:「因此,我就不用再重複各位心中已經十分有數的事情了:讓我再次當選,你們比我賺的更多,因為我厭倦了這裏的髒水和臭人,我完全可以離開。而你們各位可是要依賴他們活著的啊。」
那女人幽默地回答說:「他本來是去阿魯巴島發財的,結果找到的卻是牙齒上鑲鑽石的洋女人。」
這是他雜技班子的老俗套。就在他講話的同時,下面的助手們向空中大量拋撒紙鳥,它們獲得了生命,在主席台上空盤旋飛舞,隨後向大海飛去。與此同時,另外一些人從大篷車裡搬出不少用毛氈製成葉子的舞台樹木,一一布置在群眾身後的硝石地面上。最後,他們組裝起一堵紙板牆,上面畫著有玻璃窗戶的紅磚住宅。於是,用紙板牆遮擋了真實生活里的破爛茅屋。
她在床前跪下。參議員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一面暗暗思量;就在她解開鞋帶的同時,他想:這樣的見面誰會運氣不好呢?
這時,他問:「告訴我:人們怎麼說我?」
勞拉看見紙蝴蝶從窗戶里飛了出來。看見紙蝴蝶的只有她一人,因為門廳里的武警已經懷抱著步槍在椅子上睡著了。紙蝴蝶飛了幾圈之後完全散開了,撞在牆上,貼住不動了。勞拉努力用指甲要把紙蝴蝶摳下來。後面房間里的掌聲吵醒了一個武警,他發覺了勞拉的無用嘗試。
「你在這裏幹什麼?」
納爾遜·法里納在吊床上翻了一個身,讓參議員清楚地看見了他那琥珀色目光中悲傷的神情。
「您樂意的話,我自己去拿鑰匙。」勞拉說道。
他微笑著說:「看見了吧。連狗屎也會飛呀。」
參議員嘆息道:「媽媽的,老天爺怎麼造出這麼一個尤|物來!」
「完全說真話?」
「沒有人喜歡咱們。」他嘆息說。
參議員緊張起來了。他氣哼哼地嘟囔道:「這個法國鬼子,烏龜王八蛋!」接著,他閉上眼睛,放鬆一下;黑暗中,心裏有個聲音提醒他說:「想想吧:無論你,還是別的什麼人,時間不長就會死read.99csw.com的;用不了多久,你們連名字都剩不下了。」這話令人不寒而慄。他等著寒戰過去。
「完全說真話!」
勞拉在學生用的板凳上坐下。她的皮膚光潔,顏色像原油那樣濃;頭髮猶如小馬鬃;大眼睛比陽光還明亮。參議員追隨著她的視線,最後落到了那朵被硝石弄髒的玫瑰上。
勞拉沒有注意他的話,因為不知道應該怎麼對付那雙高幫皮鞋。而參議員則不知道應該怎麼對付勞拉,因為他不習慣這種意外的戀情;再說,他也意識到這次會面的起因有些卑鄙。僅僅為了爭取時間在考慮考慮,他用雙腿夾住勞拉,雙手摟住她的細腰,然後仰面向床上倒下去。這時,他方才明白她連衣裙裏面沒有穿內衣,因為她身上散發出一種山鳥的暗香。但是,她心裏害怕,渾身緊張,一直在冒冷汗。
「這是我父親吩咐的。」她說。
她回答說:「我爸爸拿著呢。他告訴我,讓我對您說:您派個親信拿著您的親筆信,寫明保證解決他的問題,他就把鑰匙給您的親信。」
他的女兒勞拉聽見參議員問候的聲音,跑到院子里來了。她身穿一件鄉下人的家常便服,頭上用綵帶梳了一個髮髻,臉上搽了防晒霜。儘管她衣著邋遢,仍然可以看出那是個絕色佳人。參議員驚訝得喘不上氣來。
參議員拉長了演說的時間,引用了兩句拉丁文語錄,給下面弄虛作假的人們贏得了工夫。他許諾給人們弄來造雨的機器、可移動的高原牲畜養殖場、可以幫助蔬菜在硝石上生長、幫助三色堇種植在窗台上的幸福油。當他看見自己虛構的世界已經完工,便用手一指,大聲吼道:「女士們,先生們,看啊,那就是我們的生活!」
勞拉鼓起勇氣說:「好吧。大家說,您比別人都壞,因為您與眾不同。」
這時,參議員在後面的房間里與總督玫瑰園的主要人物開會:道出演講中隱藏的真話。出席會議的人物與沙漠里每個村莊開會的人們極其相似,以至於參議員本人都非常厭煩這些晚間會議了。房間里悶熱極了,他的衣裳完全浸泡在汗水裡,因此試圖讓嗡嗡叫的電扇熱風吹乾衣裳。
「11號。」她說。
開會的人們紛紛走出房間的時候,勞拉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了。參議員站在房間門口,手扶著門把,等到門廳里只剩下一個姑娘時,他才認出那是勞拉·法里納。
參議員決定:「好吧。我送你一頭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