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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福之行

罕福之行

作者:威廉·薩洛揚
「要是你在哪本書上看到,有個人愛上了一個女孩子,娶她為妻,那個做書的準是說的一個少不更事的傢伙,他萬萬沒想到娶了個長舌婦,直到九十七歲,一隻腳已經伸進墳墓了,還是改不了插嘴的脾氣。」
「轉念一想,」我的伯伯索拉伯說,「兩個傻子,傻上加傻,也許不大好,儘管米飯不至於煮成泔水。我提議派阿拉木。也許是該派他去。他應該受罰。」
他只是彈他的,唱他的,似乎忘記了我們的肚子還是空空如也,過了很久,他忽然從地板上一躍而起,說,「阿拉木,我要吃飯。」
我的伯伯不肯說是與不是。
我做了一鍋飯,又咸又稀,可是我的叔叔卓爾基說,「阿拉木,這個飯真好。」
「今天,」我的叔叔卓爾基哼了一聲。
就是這樣,我奉命充當我的叔叔卓爾基罕福之行的伴當。
「他犯了什麼過,應該受這個重罰?」我的祖父說。
「有時候啊咸,」他說。「有時候啊稀。有時候啊挺美。這是不是該派到罕福去的孩子?」
「不能讓他爸爸知道,」她說,「我有錢。」
「我想該派這個孩子去,」他說,「可是你們要是有意見也儘管發表。做的太咸還比做成泔水好些。松不松呢,孩子?」
「我的手背就要往你嘴上來了,」我的祖父說。「你讓這個孩子自己說話。他鼻子底下長著嘴呢。你會做不會,孩子?要是你在哪本書上看到,說有個孩了回答老人的話頗有道理,那個做書的大概是個猶太人,一味的言過其實。你能做出來像個飯不像泔水嗎?」
「你們大家發表意見,」他說。「把一個大傻瓜跟一個小傻瓜,一個家門出來的,加在一處,這件事情聰明不聰明?有什麼好處沒有?你們發表意見,讓我來考慮。」
他拿起一朵玫瑰花來聞聞。
個個人都對我看。
「是的,」我的伯伯索拉伯說。
「工作,」我說。「你今天要開始做工,你該知道。」
「沒有工作?」我說。
「今年沒事了,謝天謝地,」他說。
我的祖父一回家就咆哮起來。
他背靠著牆,想。
「我想這是最合適的辦法,」我的伯伯索拉伯說。「傻瓜配傻瓜。大的做工,小的看家,做飯。」
「我知道,」我的祖父說。「提起米飯來,你有點兒局促不安https://read.99csw.com。是哪點兒不對?我最愛人說老實話。大著膽子說出來。只要你說的是實話,誰也不能再說你什麼。你到底是為什麼局促不安?」
「西瓜季過了,」我的叔叔卓爾基說。「你信我的話,西瓜季過了。」
「這是應該派了去跟卓爾基的孩子,」我的伯伯索拉伯說。
我的堂兄發斯克從地下爬起,站到老頭子跟前,老頭子掙眉努目看著他,捻捻他的大鬍鬚,咳了聲嗽,一隻手摩著那孩了的臉。他的手不差什麼把發斯克的腦袋全部都蓋住。發斯克不動。
「還是指我學你的祥子說話?」我說。
「我不要他成天價唱歌,」我的祖父咆哮著說。「萬事都得有個界限。要是你在哪本書上看到,說是一個父親愛他的傻瓜兒子過於他的聰明兒子,那個做書的準是沒有結過婚。」
只有他和我兩個人笑。別人不敢笑。我的祖父交代過他們,他們要是不能像他那麼笑,就不必笑。只有我是伽洛格蘭家能像他一樣笑法兒的一個。
我們在鎮上走了一轉,找個可住的房子,要有個爐灶,有煤氣管道,有自來水。我們不一定要有電氣設備,我們要煤氣跟自來水。我們看了六七處房子,後來找到一處,我的叔叔卓爾基喜歡,我們當天晚上就搬了進去。這所房子有十一間屋子,有一個煤氣爐,一個自來水帶水槽,有一間屋子裡面有一張床跟一個睡倚。別的屋子全是空的。我的叔叔卓爾基點上一支蠟燭,拿出他的琴,地板上一坐,彈起琴來,一面彈著一面唱著。很好聽。一會兒悲傷,一會兒快樂,總之是好聽。
「咱們想想看,」我的祖父說。
「咱們幹什麼呢?」我說。「作工的季節才開頭兒呢。」
「你現在說這個話,」我的祖母說,「過三天你又要愁悶起來。我又要看見你走來走去像一隻大蟲。這隻有我一個人看見。看見了,只有我一個人好笑。」
「我做過米飯的,」發斯克說。「做出來像個飯。」
「你會做米飯嗎?」我的祖父說。
「你是一個女人,」我的祖父說。「要是你看到哪本書,密行小字幾百面,說女人比男子聰明,那做書的準是忘記了他的老婆,在那兒說夢話。讓他去走一趟。」
「西瓜季過了,」九*九*藏*書他說。「讚美上帝,西瓜收割完了。」
「西瓜怎麼樣?」我說。
「沒有工作,謝謝我們天上的父,」他說。
「我會做飯,」我說。
「我一定照你的話做,」我說。
我的祖母走進廚房,一刻兒托著一個茶盤出來,上面放著三大杯水。我的祖父一杯又一杯喝完,這才又迴轉身對著大家,臉上做出許多想心事的樣子。
「他自己知道哪一件,」我的伯伯索拉伯說。
「他故意這麼說罷了,」我說。「他不願意讓你臉上下不來。他故意這麼說,因為他知道你不會把你的心放在你的工作上。」
我想起我做過的許多事情,我笑了起來。我的祖父聽我笑了一陣,他也笑了起來。
「堵住你的嘴,」我的祖父說。「把嘴堵上,要不然我的手背就來了。」
「沒有這個話,」我說。
我的祖父慢慢兒的回過頭來,對我的祖母看了看。
「哪一件事情?」他說。「說給這個孩子,要他招認哪一樁罪案?好像不止一樁呢。」
「為什麼沒有?」我說。
他無可奈何似的走出那所空房子。我四下里尋找一把掃帚。沒有掃帚,我就走出大門,在門前的台階兒上坐下。白天里,這個地方好像很不錯。那個街上只有四所房子。正對大門,隔兩條街,露出教堂的尖頂。我在台階兒上坐了有一個鐘頭。我的叔叔卓爾基打街那頭過來,騎著腳踏車,左一扭,右一拐,一臉的快活。
「等一等兒,」他說。
「是的,」我的伯伯索拉伯說。「只有他該去。」
「這無非是因為你已經不是年輕人,」我的祖母說。「因此上你要咆哮如雷。」
「讓我想想看,」他說。「卓爾基是咱們家裡的一個傻子。你又是個傻子。讓兩個傻子一路,這件事情聰明不聰明?」他回過頭來看看大家。
我走進廚房去喝三四杯涼水,解一解頭天晚上那餐飯吃出來的口渴。我回到客廳里的時候,老人家已經躺在睡椅上酣睡,一臉的笑,他的兒子卓爾基在唱著讚美上帝的歌篇,用他的多愁而好聽的嗓子。
一年夏天,我的多愁的叔叔卓爾基又該收拾收拾他的腳踏車到二十七英裡外的罕福鎮去一趟,那兒好像有個做工的機會。派我陪了他同去,雖然最初有派我的堂兄發斯克之說。
「擱的鹽夠嗎?」我的九_九_藏_書祖父說。「你要是撒謊,記住我的手。」
「廢話,」我的祖父說。「要是你在哪本書上看到,說唱歌的人是快樂的人,那做書的是個夢想者,活上一千年也不會成個商人。讓他去走一趟。二十七英里到罕福。這段路程足夠讓他醒一醒。」
「阿拉木·伽洛格蘭,」我的祖父說,「說給我聽,你做了什麼事情?」
「做飯他會的,」我的祖母說。「至少會做米飯。」
「我想就派他去也使得,」我的祖父說。「多喝點兒水于腸胃有益。就派發斯克·伽洛格蘭這個孩子去吧?還是派誰?」
「你現在說這個話,」我的祖母說,「你等一個星期看。等到你又想聽聽音樂的時候再說。」
「有時候啊咸,」我說。「有時候啊稀。有時候啊挺美。」
「不帶一個錢回去,」我說。
「那就定規了,」我的祖父說。「現在咱們來看,派誰跟他去?看哪個淘氣的孩子該得罰他跟卓爾基去罕福?要是你們在哪本書上看到,說旅行對於年輕人是個有趣味的經驗,那個做書的準是個八十九十的老頭子,他在年輕時曾經坐著牛車出門兩英里。咱們罰誰去?發斯克?是不是該派發斯克?孩子,你到我眼前來。」
「爺爺要我去,我就去,」發斯克說。
「哪一件事情?」我說。
我的祖父回過頭來,望著我的伯伯索拉伯。
「不是他還有誰呢?」我的祖母說。「你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
我們的差使是住在罕福住到工作完畢,就是等到西瓜收完。
他滾下了腳踏車,跌進一窩玫瑰花。
人走了只剩我們兩個。我的祖父說,「把你的伯伯索拉伯說話的樣子學給我看。」
在院子里,在杏樹底下,我的叔叔卓爾基又彈起琴唱起歌來了。我的祖父站住,一動也不動,聽他唱。他在睡倚上坐了下來,脫了他的靴。臉上又做起怪樣子來。
他不去追究我跟我的伯伯索拉伯開玩笑的經過。要是我會做飯,就要我跟卓爾基到罕福去。如此而已。我當然要去,不管那個說旅行對於年輕人是個有趣味的經驗的人究竟是何許人。傻瓜也罷,騙子也罷,我要去。
發斯克遲疑了一下。
「他的人跟他的琴,」我的祖父說,「全給我滾蛋。要是你在哪本書上看到,一個人成天價坐在一棵樹底下彈琴https://read.99csw.com唱歌,你相信我的話,那做書的準是個不通世故的傢伙。錢,要緊的是錢。讓他太陽底下去出一身汗。他的人跟他的琴。」
「太咸了點兒,」發斯克說。「弄得我們喝了一天又一晚的水,太咸了點兒。」
我的祖父回過身來看看大家。他的臉上又做起怪樣子來。
「西瓜季過了,」他說。
「讚美上帝,」我的叔叔卓爾基說,「整個的西瓜季都過了。那些又大又熟的西瓜全都收割了。」
「他做工了沒有,」我的祖母說。
我的叔叔跳跳蹦蹦的進了屋子。我還沒有能拿準主意拿他怎麼樣,他已經彈起琴唱起歌來了。好聽得很,我簡直迷住了,也不想站起來去趕他出去了。我就坐在台階兒上靜靜兒的聽著。
第二天天沒大亮,我們就出發了。我坐在腳踏車橫檔上,我的叔叔坐在車座上,我坐累了就跳下來步行,過了一會兒,我的叔叔卓爾基跳下來步行,我騎上去。到太陽下山才到了罕福鎮。
她對我看了看,又說,「阿拉木啊。」
我學那樣子說了,我的祖父暴雷也似的笑了起來。
「咸嗎?稀嗎?還是怎麼樣?」我的祖父說。
「沒有,」我說。「他彈了一個月的琴,唱了一個月的歌。」
我把錢拿給他。
「你做了什麼事情了,孩子?」他說。
我們在那所房子里住了一個月,然後回家。第一個看見我們的是我的祖母。
「你的爸爸要打碎你的腦袋,」我說。
「西瓜,」他說。
天亮的時候,小鳥們把我們叫起。
我抬腿要走。我的祖父一把抓住我的脖子。
「阿拉木?」我的祖父說。「你說的是那個愛打哈哈兒的孩子嗎?你說的是那個高聲大笑的阿拉木·伽洛格蘭嗎?」
「誰說的?」我說。
「來三大杯水,」我的祖父對我的祖母說。
「不必多說廢話,」我的祖父說。「只要老實話。飯太咸。那自然得成天成晚的喝水了。這種飯我們都吃過的。別因為你喝了一天一晚的水,就當是你是第一個亞美尼亞人喝過一天一晚的水。你只該說,飯太咸。無須告訴我喝水不喝水。我知道。你只要說飯做咸了,讓我來決定該不該派你去。」
「已經回來了嗎?」他說。「一個西瓜季這麼快就過去了嗎?他掙的錢呢?」
「松的,」發斯克說。
「你會做米飯,孩九-九-藏-書子?」我的祖父說。「四碗水,一碗米,一茶匙鹽。懂得訣竅的做出來的是飯,不懂訣竅的做出來的是泔水,你懂得這個訣竅不懂?」
「你說的是阿拉木嗎?」他說。「阿拉木·伽洛格蘭?」
她撩起她的衣服,在她褲子口袋裡掏出一些錢,放在我的手裡。
「完了,」他說。「咱們在這個房子里住上一個月,這就回家。咱們已經付了六塊錢房租。買米的錢也還夠。咱們在這兒做一個月的夢,這就回家去。」
「阿拉木·伽洛格蘭,」我的祖父說。
「田主自己說的,」我的叔叔卓爾基說。
「這個話也對,」我的祖父說。「咱們想想看。大的做工,小的看家,做飯。你會不會做飯,孩子?」
「你的飯做的怎麼樣?」她說。
誰也不作聲。
他看看那朵玫瑰花,笑著。
「也罷,」我的祖父說。「就是這麼著。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老頭子臉上做個怪樣子,想了一想。
「他回家的時候,」她說,「把這個錢交給他。」
「有時候咸,」我說,「有時候稀。有時候挺美。可是他沒有做工。」
「沒有錢,」我說。
「什麼?」我說。
「米飯他會做的,」我的祖母說。
我站起身來,走到我的祖父跟前。他把一隻大手放在我的臉上,摩擎我的臉。我知道他沒有生氣。
「無工可做,」他說。「沒有工作,謝天謝地。」
「你跟卓爾基叔叔到罕福去一趟吧?」我的祖父說。
「帶兩個壯健的身子回去,」他說。「讚美上帝,他今年讓瓜熟得這麼早。」
「到罕福去,」我的祖父說。「跟著卓爾基傻瓜去,做些鹹的,做些稀的,做些好吃的。」
一家之中有卓爾基這麼一個傻瓜,也不能怨天尤人,可是埋怨雖不必埋怨,一年裡頭能有個機會把他忘記一陣子也好。要是他能離開家,到罕福鎮西瓜田裡找個事兒混一兩個月,那就大家會都合適。卓爾基可以掙點錢,家裡也可以清靜些。主要的目的還是要讓家裡清靜些。
「是指我逢人便說你瘋瘋癲癲這件事嗎?」我說。
我的祖父四下里看看他的兒女跟孫兒孫女。
「我要他騎腳踏車去罕福,」他說。「你們看怎麼樣?」
「你們倆早就該回來了。他這幾天暴躁得一隻大蟲似的。把錢拿給我。」
「他自已知道,」我的伯伯索拉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