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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鱗帽·艷史

魚鱗帽·艷史

作者:帕維奇
「朋友,要當妖鬼,你的身子骨還嫌單薄些,」阿耳卡契指出,並想打趣地推交談者一下,就在這一瞬間,他發現那人的一隻肩膀上,像剛才在河上那樣,有隻黃蝴蝶顫動翅膀停在那兒,像是一灘月光。
⑩厄洛斯是希臘宗教中的性|欲神和同性相戀神。荷馬史詩中稱他為「四肢放蕩和損害心靈」者。赫西俄德則認為他是諸神中最古和最有權力的神,為原始混沌之子。還有人認為他是性|愛和美麗女神阿芙若狄蒂之子。在雅典,他和阿芙若狄蒂供奉于同一神廟,有性器官的標記。
「意思是,帝國鑄幣廠工人。」
又是一把鰥夫鑰匙,他一邊想,一邊朝前走去,把鑰匙加在胳肢窩裡。可沒隔一會兒,他便覺得往前走的不是他一人,有個人亦步亦趨地緊跟在他身後。他掉過頭去一看,只見是個姑娘,頭髮呈烏鴉翅膀的顏色,挽在頭上,又高又大,像座神壇。她手裡提著一隻鳥籠。鳥籠是空的,然而籠子的一根根柵條確叮咚作響,煞像豎琴的琴弦。
「別碰它,它不會危害你的。」陌生人說,「人家告訴我,它已經伴隨我多年。人人都看得見它,惟獨我看不見。」
「要是你這幾天去集市的話,務必買下向你兜售的第一件東西。此後的事兒,由我來辦。」
「我已經有三天像死了一樣。」
第二天,他取出骰子來玩。美喀伊娜一次也沒猜出多少點,沒有贏過一局。為了安慰她,他饋贈給她一個大項圈,項圈上掛著他所有鑰匙中最漂亮的一把鑰匙。她把項圈戴到脖子上,動手做起女紅來。
⑤均為多瑙河的古希臘名字。
「這會兒,」她悄聲說,「你先去我父親那兒,可事後別忘了我,大家都願意跟他呆在一起,卻把我給忘了……」
天黑前,他把這句拉丁文的話譯成希臘文,於是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論有你還是沒有你,我都活不下去。」他大為震悚。這句用馬賽克嵌成的話正是對他而發的,講的是他的命。
時值秋天,悲風習習,寒從中來。他凝望著眼前的蕭蕭落葉,諦聽著身後樹葉飄落的簌簌聲,此情此景,好不凄清。他重又站在十字路口,重又向赫加特,向月亮女神祈求保佑:「我害怕在我心中失去的荒蕪的花園,我不知道通至這些荒原的道路。飛集到花園中的鳥不是我挑選的,我的記憶愈來愈老,它在往昔中愈沉愈深,而我又沒有鉤沉的權利……」
「北方是什麼意思?」阿耳卡契問。
阿耳卡契高興得大叫一聲,連忙分開帳篷般的頭髮,看到頭髮下邊是他的女兒弗拉吉拉。
他常常去拿蘇斯城郊的河邊,等下午四時風起,颳得河水停留片刻。他站在岸邊對河傷逝,以致頭痛欲裂,不一會兒河灣和沼澤便發出陣陣屍臭。他把一枚鐫有美喀伊娜像的銀幣掰為兩半,以供美喀伊娜在陰間花費,因為凡在陽間分裂的錢幣,到了陰間便會合攏。這樣一來,美喀伊娜死後也能得知阿耳卡契依舊在等她。
「Cras,cras,semper cras……」她悄聲說道,央求他教她穿男裝。他們相互脫下對方的衣裳,又相互給對方穿上衣裳,他給她穿上他的男裝,而她給他穿上她的女裝。然後她把他的兩隻腳擱到她雙肩上,把她自己的臉伏在他肚子上。
「很簡單,以便凈化自身。只有在自己的夜晚你才能凈化自身。」
「這傢伙別說用馬刀,就是用發硬了的麵包皮,也能把我這樣英勇善戰的人攔腰斬斷的,」阿耳卡契在逃命時想到。
蝴蝶出現后沒幾天,就有一個人來找阿耳卡契,交給他一球紅羊毛。這事發生在春天的一個深夜,可以聽到不遠的地方有個女奴在教一隻學舌鳥說話。那鳥看來不怎麼聰敏,不但學得挺吃力,而且常常鬧錯。
他倆並卧在木鑰匙下,默默地不再交談。阿耳卡契的思想已遠遠離開她,神遊於一千三百五十六海里之外。他在帕特莫斯島海濱,同一個發似白翎的小夥子洗海水浴。
「這是什麼?!」他詫異地問。
朝暾初上,帝國釋奴阿耳卡契揀了一處曬得著太陽的地方坐了下來,把一頂用魚鱗做成的帽子推到前額上,開始用他的早餐。早餐是油橄欖加葡萄酒,他一邊吃,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小公貓在近處的樹陰下追逐幾隻蝴蝶,望著坐在他對面的那位老者。老者一刻不停地喝醋,咀嚼辣得像一捧火似的紅辣椒,用以提神,辣椒就掛在他脖子上,有一大串。老者雖然裹著披風,他那根碩大的陽物仍赫然可辨,活像一條包在泥沙里的蛇。阿耳卡契竭力回憶老者的名字,可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不知道拿他的心怎麼辦。
⑪古羅馬銀輔幣的讀音。
當陌生人躺在他身下開心得像豬一般哼哼直叫的時候,阿耳卡契想從他的頭髮和衣服上嗅到美喀伊娜的氣息。他鐵了心,只要能和她重逢,哪怕只是有一丁點兒可能重逢的跡象,他也一定趕往攸克辛海,甚至天涯海角。然而那個陌生人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美喀伊娜的痕迹。他身上什麼氣味都有,就是沒有美喀伊娜的氣味。阿耳卡契沒找到他要找的東西,而那陌生人卻央求他繼續已開始的事兒。阿耳卡契一把將他推開,他怨恨地說:「難道你認不出我了?我正是美喀伊娜!蠻子砍掉了我的夫君,就是說那小女孩的父親伊皮克的頭顱。我便下到這兒的冥國,就是在這兒伊斯特爾河口——瞧,我們的船正駛過這地方。我求冥神還我夫君的頭顱……他還給了我。換下我的頭顱。我回到陽世我女兒身旁時,我肩上扛的是我戀人的頭顱。也就是說,我肩上扛的是伊皮克的頭顱。而我的頭顱留在冥國了……」
「心靈是什麼?」他問。
「幹什麼?」他問。他覺得她身上的汗味挺熟悉,什麼時候聞到過。
「你說什麼?」
「那把鎖還得去找。不過人家告訴我,這把鑰匙什麼鎖都能打開,可我沒試過。」
只要一擠出空來,阿耳卡契就上集市去聽聽人們都在說些什麼,並且到處打聽有誰見到過一把木鑰匙,誰碰見過一個頭髮非常之長,頭髮顏色像烏鴉的翅膀的姑娘,為了尋訪美喀伊娜,他在大街小巷和廣場上耐著性子去聽形形色|色講故事人的海吹神聊。有的人情節編得十分精彩,卻不善於鋪衍陳述。另一些人恰恰相反,什麼也不會編造,卻能把聽來的事繪聲繪色地複述出來。第三種人連前兩種人的本領都沒有,卻善於以訛傳訛,在眾多沒有口才而本身卻是街談巷議的話柄的人中,有一個戴著頂魚鱗帽的人。正是這人告訴阿耳卡契,他在攸克辛海海濱一座神壇的牆上看到過一把巨大的木鑰匙。
有天夜裡,他嚇醒了過來。是美喀伊娜託夢給他,向他詢問:「我倆共同生活了多少年?」
就在這當兒,發生了一件阿耳卡契本人無法看到的事。在他左肩上出現了一隻嬌小的蝴蝶。蝴蝶像狗一樣跟隨著他,寸步不離,可是阿耳卡契本人卻看不到它:恰恰是他本人看不到這隻蝴蝶。然而他的女兒弗拉吉拉卻看得見。
美喀伊娜即已作古,阿耳卡契的尋訪便自行告終。
「思鬼者見鬼,」她用這話收尾,把帽子還給了他。她已返身離去,又回過頭來,問他:「你這頂魚鱗帽是打哪兒弄來的?你知道魚是什麼嗎?」
「我知道,」阿耳卡契回答她說,「我也在渡船上碰到了個女妖,好不容易才從她死死纏住我的頭髮中掙脫出來。她搶走了我的魚鱗帽。這頂帽子這會兒正戴在你頭上。」
「我在渡船上也碰到了妖鬼,」阿耳卡契回答說,他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兩個旅人認出了對方,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一聽到這句話,阿耳卡契頓感他周圍的時光正以令人頭暈目眩的速度在擴張,他也正以同樣的速度離開他自身。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告別了他居住至今的密迪安那城,撂下他那幢終年秋意濃重、有一口水井的房子和他豢養的那隻會擲骰子,而且每戰必贏的猴子,聽任它們自生自滅。他行色匆匆,以致未及詢問他的師父究竟叫什麼名字。他隨身只帶了兩件東西,一件是一包鑰匙,一件是老者饋贈給他的魚鱗帽。
⑨辛吉杜奴姆是古克爾特人村落,後為羅馬帝國要塞,位於今南斯拉夫首都貝爾格萊德,遺址考古發掘所獲,藏於貝爾格萊德國家博物館。
「這都是給我們的家穿戴的,」她解釋說。「我想給我們的家縫製最名貴、最豪華的服飾……我知道你很快就會撂下我走掉。趁你眼下還在這兒,把我們的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比誰家都強……」
他元氣大振,心情也愉快了不少,眼九九藏書中突然出現了身邊的親人,他注意到了妻子,發覺她幾乎變得認不出來了,隨即又奔上樓去看女兒。
「這是什麼?」阿耳卡契問小販。
可阿耳卡契卻把師父的話丟在腦後,直到晚上,還沒記起過一次。於是老者斬釘截鐵地說:「誰接到請柬去出席公羊的婚筵,誰就交了好運……」
他的手也伸進了阿耳卡契的披風。一邊在那裡摸索,一邊喃喃地說:「我有兩隻腳,而且都是左腳……我要像馴服野馬那樣把縫道爾馴服……」
「可我要的是美喀伊娜,而不是神!神是什麼?」
她打量了他一眼。但見他肚子上赫然橫著一大條白晃晃、滑溜溜、張開魚鰓的鱒魚。
⑯南斯拉夫地名。
「inter os et offam multa accidere possunt,」阿耳卡契在一盞陶制燭台上讀到這麼一句話,燭台上還塑有一女一男,女的睡在男的身上,那男的,也就說那情哥兒把兩隻腳擱在女的雙肩上,而女的則把臉伏在男的肚子上。阿耳卡契將其從拉丁文譯成希臘文,弄明白了這句題跋的意思是:「一旦把東西放入口中,就禍福難料了。」

3

翌日清晨,美喀伊娜問他在她夢中都看到了些什麼。這個夢與他毫無關係。他就是這麼告訴她的。此後,他打開鳥籠,放走了所有的夢。也放走了她的夢。
當她在那裡編辮子並把辮子盤在頭上的時候,他靠了一把錐子和一小塊炭,在一塊陶制的破瓦片上畫下了她的頭像。肖像上她的頭髮被頭盔緊緊的箍著。
「你要去維彌納佶烏姆城,只能由水路回到對岸。得等到明天傍晚才有渡船來,因為我們來時乘的那條船已經給押回去了。Cras,cras,simper cras……」
此後,他倆去滾水泉,暢飲了滾水,那是知識之水,又去觀看了城堡大門,凡穿過這扇大門的人,四十天後必死,還去參觀了銅打穀場,打穀場上有十匹馬在脫粒。他在懸岩下同女伴告別,這座巨岩懸在半空中已達千年,因為所羅門王下令惡鬼們把它托住。岸邊還有一座懸岩,終年流水不斷,而且永遠會流下去,哪怕把這座懸岩遷往別處。
作為回答,阿耳卡契把那塊碎瓦片翻過來,畫了一幅她的全身像,她手裡拿著根橄欖枝。
⑭拉丁文,意為:「鑄幣廠廠長。」
她微微一笑,動手梳理頭髮。
「那人是誰?」
「『familia monetalis』是什麼意思?」

7

6

「對。」
她莞爾一笑,對他說:
來人自己也什麼都不知道。他是受朋友之託,他朋友得知他要去維彌納佶烏姆城,就求他代勞……
「誰知道。我想它是光明和愛情的精靈,由它來決定我的心靈之形,換句話說,我的魔鬼是女魔……它的名字叫厄洛斯。在每個男人的肩上都有個女魔在盤旋,而在每個女人的肩上,都有個男魔在盤旋。這便是欲魔。人家告訴我說,哪怕我在作坊里幹活,我的蝴蝶也盤繞著我,飛來飛去。」
美喀伊娜的夢竟是兩根古怪的線,噹噹有聲地浮遊于空中。後來飛來了一隻小箱子。小箱子自動開啟,於是阿耳卡契看到箱子內蓋上印有一排排金字和數字,然而他不識這些字。
⑱古希臘傳說中的大西洋上的大島,后因地震沉沒,是為「大西洲之謎」。
於是阿耳卡契賣掉了僅剩的兩把鑰匙中的一把,睡了一大覺,于次日傍晚重渡達努維沃斯河。恐懼在他的骨骼中定居了下來,他的頭上抖動著女人的青絲。
⑧希臘宗教的冥間女神。有三張臉。被認為掌管鬼魂和離奇恐怖事物。人們每月一次在十字路口(一般認為鬼魂逗留於十字路口)以狗肉向她獻祭,稱「赫加特晚餐」,以祈求其保護。對其崇拜,一直延續到中世紀。
「像是把鑰匙吧,」那販子回答。
「你怎麼啦,病了?」他著急地問。
「你也帶上魚鱗帽,把你獻給美喀伊娜的神。」
「那你為什麼釘我的梢?」
「真正是:一旦把東西放入口中,就禍福難料了,」他想到。這不就是美喀伊娜擅長燒的那道菜嗎。
㉑拉丁文,意為:血晶。
整整兩天,他問遍了所有的人,什麼也沒打聽出來。第三天上,有個人告訴他說,那個買下鑰匙的人上了渡船。還說,跟他一起的還有個姑娘。他急忙朝河邊走去,可是半道上停了下來,因為他看到有一大幫人正慌慌張張朝他跑來。在達奴維渥斯河的彼岸,有好幾群蠻子擁向河邊,打算渡過河來。可以看清他們的臉,他們的馬匹,狗和他們擄掠來的婦女。大家都知道蠻子是不知征戰為何物的。他們是烏合之眾,搶點兒東西,燒點兒房子,捕獵點兒野獸,殺點兒人,一路上抓點兒女人,同她們睡上一覺。他們隨時隨地地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向他們開戰是徒勞的。他們到處見孔就鑽,跟泛濫的河水一模一樣。對付他們只有一個辦法:遠遠避開他們,等他們走了再回來。
他倆同棲一洞的最初幾天,他就發現要是他好聲好氣地跟美喀伊娜講話,她就漂亮得好似天仙下凡;要是對她粗聲粗氣,她立時變醜。姑娘剛把鳥籠在窯洞門口掛好,就唱起歌來。她的歌喉沒有顫音,卻瞬息萬變,從最輕微的聲音一下子拔高到最洪亮的聲音,從慢板一下子變為快板,從高音部一下子轉到低音部。還有一件事也使他驚詫莫名,那就是她做得一手好菜,簡直可以跟某個人媲美。他把這個看法告訴了她,她回答說:「這某個人就是俄底修斯……每個女人都必須有一樣菜做得特別好,這是『她』的菜,她的看家本領,而且獨此一家,別無分出。每樣菜都擁有它自己的歌。譬如說吧,用葡萄酒加土茴香做澆汁的魚子醬,你是嗜之如命的,這道菜最愛聽魚之歌,只消一聽這之歌,這道菜就更加其味無窮了。」
春天過去了,夏天到了,草地散發出明日清晨的氣息,連莊稼地也散發出明日白晝的氣息。阿耳卡契動身去集市購買達爾達乾酪。他還沒找到出售乾酪的,就有一個販子迎上前來向他兜售一件他見所未見的工藝品。這是用整塊木頭削成的木人,塗有顏色,模樣是個青年,兩手大張,顯得很古怪。
「明天,明天,永遠是明天,我的孩子。人生一世,總是為了『明天』二字……至於我,我明天可不去維彌納佶烏姆城。」
⑲公元69—96年的羅馬王朝。
「我原以為你對這種事不會感興趣。你的行當是——製作和打造鑰匙或者硬幣,這兩件東西的生命是可以持續到明天或者新帝登基的。我這就來教會你別的本領。未來,你必須自己去預見。為了預見未來,不必往眼睛里擦土茴香、芹菜等等蔬菜的毒汁。明天會是什麼樣子沒,你可以在別人的夢裡獲悉。」
於是阿耳卡契決定立即採取措施。他申請另做一種硬幣模子。
「我是奴隸。我屬於所謂『familia monetalis』這個階層。」
⑮古希臘神話中化身女人的惡魔,專司蠱惑男子致死。
有天傍晚,他走進窯洞,只見滿屋子都是烏鴉翅膀顏色的頭髮,連旮旮旯旯里都是,美喀伊娜跪在地上,解開來梳理的髮辮好似帳篷罩在她頭上,而她的雙手則攏成貝殼狀,伸向掛在牆上的木鑰匙。
「維彌納佶烏姆城在河的哪一邊?」
就在這時,他們看到對岸有名騎手,跨在一匹牡馬之上,驅馬下水,然後飛馬躍上泊在河中的渡船。他沒有下馬,駕著渡船朝著手持利劍站在河邊的阿耳卡契衝來。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水流怎樣把渡船上的孤身騎士向此岸送來。後來,大家又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騎士手持出鞘的馬刀,平放在坐騎頭上。阿耳卡契明白了,那騎士是渡過河來放火的,因為刀背上燃著七支蠟燭。一靠到羅馬岸邊,那騎士便不慌不忙下得船來,用馬刺刺了坐騎一下,朝擁在岸邊的人馳來,https://read.99csw.com七支蠟燭依舊立在刀背上,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豬油氣味。那蠻子衝到手持利劍,嚴陣以待的阿耳卡契跟前,大吼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馬刀從七支蠟燭下抽出,凌空將每支蠟燭一劈為二,隨即又迅捷地接住蠟燭,七支蠟燭的火焰竟沒有一支熄掉。
「合攏的掌心裏全是被我們遺忘的字。」她含笑說道。她的雙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阿耳卡契肩上那隻顫動著翅膀、好似一灘月光的蝴蝶。
「人睡著后做夢,」她說,「就意味著在另一種生活中醒了過來。」
他又勞累又灰心喪氣,可他還是跟其他來神壇的人一起,把神壇里的供品搬至爐火上,然後坐到一張木桌旁,等用齋飯。最先端來的是盞點有燈芯的四底座油燈。后又端來一缽麥飯,飯里插著七根外纏羊毛的筷子。臨了端來一隻碗,盛有用葡萄酒加土茴香做澆汁的魚子醬。他立刻憑氣味認出了這道菜。
阿耳卡契已經把一隻狀似六葉草的干硬了的麥餅啃下了肚,忽見一個渾身濕透、蓬頭垢面、嚇得膽戰心驚的人步履蹣跚地走進酒館,在他旁邊坐下。那人的披風裡,晃動著第三隻乳|房,就長在左乳的上方。
其中銅幣六枚,銀幣一枚。硬幣上都刻有鑄造此幣的城市名。
剛一交秋,阿耳卡契便發話說:
「Cras,cras,semper cras,」這是他聽到的回答。
是厄姆普莎,他驚恐地想。女妖狠狠的扇了他一耳光,而他則把尚未消耗盡的男子漢的力氣全都使出來,把她給佔有了。事後,他一把將她推入近岸的濁水之中,自己則撒腿朝離碼頭不遠的小酒館跑去。
「Cras,cras,semper cras!」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我剛才在河上碰到妖鬼,他把我擲進了河裡!」陌生人激動地高聲說道。
阿耳卡契等到美喀伊娜的整整一群賓士的夢尚未折回西方歸巢,連忙用一個吻奪走了她未及做完的一個夢。她淚流滿面地醒了過來,然而他已經把鹵獲物盜走,這下子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切。
他前往達奴維渥斯河的岸邊,步入當年渡船上那件事後同美喀伊娜邂逅的小酒館。
「我還巴不得窮呢,」她回答。
「Cras,cras,semper cras,」他重複說。
他把當年用錐子和木炭畫上美喀伊娜頭像的那塊破陶瓦放在面前,將頭像臨摹到模子上。於是在帝國各地便流通了一種斯托皮城鍛鑄的銅幣,銅幣上有個女人體,其臉部是美喀伊娜的像。這個女人是和睦(Concordia)、幸福(Fortuna)和富裕(Abundantia)的化身。

2

「在我跟你登上渡船的那邊。」
阿耳卡契早已學會用希臘文閱讀,現在正在攻讀拉丁文。他身上的披風非常之薄,好似用古拿蘇斯河的流水作襯裡的,而他的年紀卻非常之輕,所以他履歷中做噩夢的日子加起來才達一年之數,男相好只有兩個,女相好僅一人而已。他才思敏捷,學習如有神助,輕而易舉就學會了書寫,隨後又輕而易舉學會了閱讀。啟蒙那會兒,他臨摹字母,對這些字母的意思卻一概不知,可現在他已經能按音節拼讀了。他見到什麼就拼讀什麼,無一疏漏。他先是拼讀刻在燭台上的題字,諸如「Agili」、「Atimeti」、「Fortis」和「Lucivus」之類,繼而好似掙脫了桎梏,遨遊于無涯無際的大海,已無字不能拼讀;他閱讀用以裝點石門坎、三角供桌、屋宇和寺院的大牆、墓碑、銅燭台、劍、寶石戒指和手杖的題字或銘文;閱讀寫在古門框、古窗框、古印章、牆壁、圓柱、桌椅、半圓形露天劇場、帝座、盾牌、洗臉池、浴池、托盤、窗幔、衣褶、玻璃杯、劇院座位的大理石雕飾、旗幟、碟底、箱籠、鎖子甲、圓形頸飾、名人半身雕像、梳子、皮帶扣等等上面的文字。以及研缽和銅鍋內的銘文;還讀發簪和刀刃上、日晷和花瓶上、褲帶和頭盔上、黃沙和流水中、飛鳥的軌跡和自己的夢中的題詞。然而他最愛讀的是鎖和鑰匙上的銘文。
「我幹嗎要花心思去猜哪個夜晚是我的?」
「我可不是釘你的梢。你買下了木鑰匙也就買下了我。木鑰匙到哪裡,我必須跟到哪裡,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不敢離開它一步。我的名字叫美喀伊娜。不用害怕我。我不會礙你的事。」
「這麼說,我走錯了路,上的不是該上的岸。」
此時阿耳卡契已經娶妻並生下一女,取名弗拉吉拉。阿耳卡契娶妻純屬偶然。有天夜裡,在一條窄巷中,有個要去辦件急事的姑娘匆匆地打他身旁超過,扭動著屁股在他面前趕路。他按照希臘人的習慣,擰了她屁股一把。那姑娘撂下拿在手裡、用以存放七魂六魄的小枕頭,操起手來,扇了調戲她的人一耳光。阿耳卡契頓時幻覺出美喀伊娜在渡船上扇他的那記難以忘懷的耳光,等不及弄清對方是不是美喀伊娜,就把她按倒在地,讓她懷上了弗拉吉拉。自此他們一家三口便落戶維彌納佶烏姆城。阿耳卡契正式當了幣坯澆鑄作坊的工人。這可不是什麼招人喜歡的行當,因為偽幣製造者也往往採用這種方法。再說,硬幣上的肖像又模糊不清。阿耳卡契不喜歡這個活兒……於是他未加思索,就離家出走,順河而下,去攸克辛海尋訪美喀伊娜。
「Cras,cras,semper cras,」他照舊重複說,同時微微地笑著。他領阿耳卡契去見鑄幣廠的一位師傅,給那人看了阿耳卡契這個小夥子所造出來的一把鑰匙。廠里接納了這個新手,分配他軋剪打造銅幣用的銅坯。

「別人的夢也罷,別人的未來也罷,都是可以盜走和偷走的。我這就來教你怎麼竊取別人的夢。你如果願意,也可以把我的夢偷走。盜夢必須趁患病的時候,最好是行竊者和被竊者都生病。你做到睡者身旁,等他沉入夢鄉,立刻吻他雙唇,把吻連同他剛做到一半的夢,像狐狸叼走母雞那樣,抓過來就走。我把盜來的夢統通關在鳥籠里。什麼時候我心情好,就把這些個夢像鳥一樣放出籠去,讓它們各奔前程。鳥籠里既有男人的夢,也有女人的夢。你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們在……可你的夢,我不把它們關進籠子。我把它們珍藏在海貝里……」
一踏進女兒的房間,他目瞪口呆了。滿屋子都是烏鴉翅膀顏色的頭髮,連旮旮旯旯都是。在頭髮織成的帳篷下,他看到了一個跪著的女人的胴體,她把雙手攏成貝殼狀,伸向前方。她頭上戴著魚鱗帽,而在她前面的牆上赫然掛著一把木鑰匙。
阿耳卡契久已覺得自己老了十歲,然而實際上卻並未見老,他彷彿駐足於未來,在等待著自己和理應追上他的歲月。他在脖子上掛了一大串辣得像一捧火似的紅辣椒,用於進行一種特地設想出來的操練。他打算把每一個念頭,待它稍一露頭,就連根剷除。他用剛剛生出的念頭去剷除一剎那前所生出的念頭,好似將兩塊磚頭對撞。漸漸地,面對自己的感情器官,他已落得手無寸鐵。該由氣味,形狀,聲音和觸覺來剷除他的念頭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還沒有見過他。只是聽到過他的聲音。他在你的夢中用一種古怪的聲音呼喊,那聲音不是你的,那聲音叫我心驚肉跳。幾天前的夜裡,我跟你正在做|愛,忽然響起了這人的聲音。一到夜裡,他就從你的肉體里呼喚我上他那兒去。我愛的是他,而不是你。但是你如果同我分手,你就會失去你自己,比失去我還要快。」
「丘比特的兒子,母親是猶太女子。」
阿耳卡契時不時能弄到一把久已棄之不用的鑰匙,亦即所謂的鰥夫型鑰匙,也就是說它已經和自己的鎖孔各奔東西。他總是給這類鑰匙澆鑄或打造新柄,柄的樣式或取星形,或取玫瑰形,或取人臉的形狀。他尤其喜歡給這類鑰匙改鑄一個硬幣狀的柄,硬幣正面鐫有菲力浦·阿拉布大帝的頭像,反面的頭像則可分辨出是個婦人,下題:「Abundantia」或者「Fortuna」
弗拉吉拉在他的目光下,慢慢地捯開羊毛球,一球羊毛統統捯光后,阿耳卡契看到了七枚硬幣,這是美喀伊娜自己藏在羊毛球里的。這七枚硬幣正是他鍛鑄的,正是他把他生死不渝地愛著的那個女人的容顏鐫刻在這七枚羅馬帝國的硬幣九九藏書上的。
他柔腸寸斷,悲痛欲絕。有天傍晚,他預感到美喀伊娜所說的「他的夜晚」已經來到。這是令他凈化的夜。他馬上悟出該怎麼運用這個夜晚。
見到這一情景,阿耳卡契和所有在岸邊的人撒腿就逃,逃了足足三天三夜,終算逃進了維彌納佶烏姆城。
他一再問她,怎樣才能得知夢的啟示,怎樣才能預見未來,可是美喀伊娜不肯詳談。她的回答十分簡短,而且難以猜度,比如:「你去聽聽我鳥籠里的聲音吧。」
「死在什麼地方?」阿耳卡契問。
整條渡船上僅他一人。他用兩眼仔細察看了一遍,船上一個人也沒有。悅耳的寂靜籠罩了萬匯河。他聽到好幾條巨大的鯰魚跳到岸上去吃草,還聽到他雙耳在鳴響,左耳聲音抵啞,右耳則又尖又細,他引吭高唱,藉以壯膽。眼看著就要靠岸了,他忽然察覺跟他的嗓子一起,還有一條嗓子也在無聲的唱著同一支歌,那條嗓子就在他身後。他不敢回過頭去看,緊張的左手已感覺不到右手的存在,驀地里他大吼一聲,決定搶先下手。身後那個不知為何物的物體非但沒有懼色,反而暴怒地做出反擊,用它的長發,像角鬥士的網罩那樣,將他纏住。兩人都摔倒在船底,這時阿耳卡契感覺出了壓在他身下的是個女妖。
然而阿耳卡契根據女伴的指點,並未找到他要找的神壇。路人告訴他,神壇築在地下。他一踏進地下神壇,就看到牆上掛著把木鑰匙。可這把鑰匙比阿耳卡契去維彌納佶烏姆城之前賣掉的那把要大得多。他向先是在路上碰到,後來方知是神壇中的女役打聽,她們當中有沒有一個叫美喀伊娜的姑娘。女役回答他說,這裏沒有這個人,說他千里迢迢尋訪這個姑娘是白費心機,倘若這位姑娘起了神聖誓願的話。還告訴他,他可在這裏吃頓齋飯。
她沒有停下針線活,教誨他說:
阿耳卡契心想,人的名字真是跟跳蚤一模一樣。他把橄欖核吐掉,回過頭來做正事。他在向老者學習識字念書。
他打牆上取下木鑰匙,拿到集市上去賣了。回到家門口,發現美喀伊娜為他倆的家所縫製的衣服都已穿在他倆小小的窯洞上。他喊她,沒有人回答。阿耳卡契扯下這些衣服,走進屋裡,不見一個人影,卻見那個掛有鑰匙的項圈撂在床上。阿耳卡契曉得大事不好,拔腿就往集市跑去,可是他沒找到那個買下木鑰匙的人。
「不,我打造nummi mixti。這是維彌納佶烏姆城中最令人憎惡的鑄幣方法。」
㉓拉丁文,意為:希臘的海倫娜。
阿耳卡契回到維彌納佶烏姆城,發現鑄幣廠已經關門。鑄幣廠已停止鑄幣。是羅馬皇帝戈爾里安登基后的次年將其封閉的。等了一年,未見鑄幣廠開工,阿耳卡契便攜帶妻女前往斯托皮城,由自己來模壓硬幣。到斯托皮城后,他改用虎鉗制幣。虎鉗一邊為硬幣正面模型,一邊為反面。他先把銅坯準備好,裁剪好,然後將其燒到可鍛的狀態。這時,他把一塊塊燒紅了的幣坯放到虎鉗里,將鉗合上捶打。銅幣就製成了。
已經深夜了,從岸上傳來喑啞的吠聲,這是狗在夢裡邊叫,沒張開嘴。阿耳卡契置身於悲痛之中,一如置身於海船之中,而置身於海船又好似置身於麻風病院。他思忖:人的心靈猶如餐桌上的菜肴,有涼的,有熱的,有加辣的,有做成稀湯的,比如菜豆湯,有白菜燉兔肉式的,也有蜜糖型的……而他的心靈此刻更像稀湯。就在這一刻,他夢見了美喀伊娜,她摟著他,使他又成為男子漢,並打他身上取走了少許男人的種子。
㉒巴勒斯坦北部歷史區。按《聖經·福音書》的說法,加利利是耶穌基督佈道的主要地區。
她又莞爾一笑,加補說:
阿耳卡契剛把一個連殼煮的雞蛋吃下肚去,忽見一個渾身濕透、沾滿污泥的姑娘走進店來。她在他身旁緊靠著爐火的地方坐下,動手烘乾頭髮。姑娘說:「我在渡船上碰到了妖鬼。差點一命嗚呼。他把我推到河裡。」
「一旦把東西放入口中,就禍福難料了,」他用雙唇從她兩隻乳|頭上吸出兩枚狀似麥粒的小小的沙礫時,不由得想起這句話。據此,他知道她久已不諧魚水之歡了。他撲到她身上,美喀伊娜頓時感覺到他身軀的延長部分已插入她身子,在她心口下膨脹和喘息。他甩掉飽含油橄欖和葡萄酒的種子之後,翻身下來,仰睡著說:「永恆而骯髒的心靈吞食著肉體。」
阿耳卡契覺得好笑,因為籠子里空空如也。然而從籠子里的確時不時傳出哀號聲,或者雜有錚錚作響的金屬聲的笑聲,或者交歡時的呻|吟聲,或者風聲,或者濤聲。然而所有這些聲音都沒有回答他關於未來的問題。臨了,美喀伊娜終於說出下面一席話:「在每一個夢的夢底,都非常非常深地深藏著做夢人的死亡。因此深沉的夢,我們一醒過來,就忘得乾乾淨淨,這是因為人的過去與未來都活于神秘之中。兩者一離開神秘,不管怎樣都必死亡。我們的未來,是我們所不解的異邦語言。未來乃是有待我們去開拓的廣袤的大陸。也許,未來就象是大西洲。那邊不流通我們的貨幣。連我們的觀念也分文不值。每當我們笑或者哭時,未來便可看見我們。而在其它情況下,未來就不認識我們了……記住我這句話:倘若我看到未來,決不等於說,我會構築這個未來!我講給你聽一個秘密,未來之可憎絲毫不亞於過去,雖說我同未來過從甚密,我可並不老是站在它一邊的……《聖經》上說:『只有地與海有禍了,因為魔鬼知道自己的時候不多,就氣忿忿地下到你們那裡去了。』」
②均是拉丁文,疑為人名。
「阿耳卡契,我不愛你」,她一邊說,一邊擺弄著橄欖枝,「我愛另外一個人。」
阿耳卡契笑了笑,買下了鑰匙。
然而這是他一廂情願。他發出去的信息好似泥牛入海。鐫有美喀伊娜頭像的硬幣起初由斯托皮城,後來由維彌納佶烏姆城發行至帝國各地,都勞而無功。年復一年,美喀伊娜音信全無。
「你是什麼人?」
阿耳卡契在河邊耽擱了一整天,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遲遲不採取行動。臨了,他終於決定渡河去對岸尋找美喀伊娜,哪怕到蠻子中間去找也在所不惜。雖然他已得悉弗拉維王朝第四軍團已棄守這片河灘地,他還是用賣木鑰匙得來的錢買了把劍。然後他走到岸邊,準備渡河。然而擺渡船停在對岸。未及逃跑的旅人都站在他身旁齊膝深的污泥里。大家都望著北方。
「女人的夢是怎麼樣的?」
阿耳卡契朝北走去,兩隻耳朵先後捕捉著陽光,一邊走,一邊心想:每個城市都被它自己的季節所主宰。一踏上由塞薩莉亞通至達奴維渥斯河灘地的大路,他立即虔誠地祈求道路和十字路口的女保護神赫加特保佑。他喃喃自語道:「炊煙裊裊,鳥鳴不絕,可以聽到最早解凍的那幾朵雪花融化的聲音。雪花在我眼中變為淚花,我闔上眼皮,把目光穿過冰冷的淚珠投向你。風把道路塗黑,樹榦一根接一根靠攏來,或像一頭頭口渴難熬,舉步維艱地向水塘走去的猛獸……」
他屈指一算,兩人同床共枕了一百年整。然而嚇著他的並非這件事。嚇著他的是,他猛然醒悟,他久已不住在維彌納佶烏姆城,而是住在斯皮托城。要是現在美喀伊娜突然想找他,就找不著他了。她不知道他居住在什麼地方。
阿耳卡契望著蝴蝶,伸出手去抓它,可是蝴蝶不肯就範。
阿耳卡契感到為難,他是金屬製品的行家,他立刻判斷出戒指是不值一文的贗品,由陌生人捏在手心裏隨身帶來的,那人裝作在沙土裡拾到這枚戒指,向輕信者騙取金錢。這使他很難過,因為像這樣的騙子手,如果真是美喀伊娜的丈夫的話,美喀伊娜就是適人不淑了。
隨後,她指著掛在地下神壇中的木鑰匙,說:「木鑰匙的標誌是——魚,所以現在美喀伊娜頭上,跟我們所有人一樣,帶著魚鱗帽。她再也不是美喀伊娜了,再也不是你的新娘了。如今她的新郎是——神,神就是萬人之上的皇帝,就是開啟未來的鑰匙……我並不知道你的美喀伊娜現在在什麼地方,」她加補說,「然而我知道,她所聽到的定是你所聽不到的……她能看到的定是你所看不到的。她看得非常之遠,比任何女人都看得遠,比你們男人也看得遠。她能看到未來。你要把你的美喀九_九_藏_書伊娜當作寓言故事中的無花果去想,當無花果的樹枝覆滿綠葉時,你知道嗎,夏天快到了。」
那人把嘴巴嘻開到耳根,笑著說:「沒準兒,也許知道,可是誰講得清呢?要是你跟我親熱點兒,狠狠的疼疼我,不定我會告訴你!」

9

然而就在這苦不堪言的時刻,阿耳卡契遇見了一樁快活的事,重新堅定了他尋訪鑄幣廠的決心。他遙遙望見遠處有一座城池,好不開心,不料人家告訴他,這是辛吉杜奴姆城,他走錯了方向,偏到了西方,要去維彌納佶烏姆城,得往東拐。阿耳卡契聽到這話,並不喪氣。他好像壓根兒沒有聽懂。因為立在十字路口的一尊青銅半身雕像把他給迷住了,他觀賞著這尊銅像,沉醉在美色之中。
「要當妖鬼,你的身子骨可是過於單薄了。」
③(?—249)公元244年起為羅馬皇帝,曾擊退波斯人和哥特人的進攻,248年4月6日舉行隆重慶典,紀念羅馬建立一千周年。
「要當女妖,你這一身蠻力可是太不相稱了。」
這幢由原木蓋成的小屋的店堂活脫是個牲口棚。爐灶四周擠滿了用木頭削成的、塗上各種顏色的乳豬、兔子、鵝、公雞和童子雞,於是這位剛踏進店堂的顧客,一眼就看出了此店會供應給他什麼吃食。

10

⑥羅馬古城名,位於姆拉瓦河注入多瑙河的入口處,在今南斯拉夫城市科斯多拉茨附近。公元前86年即有史載。
「那我呢?我該怎樣?」
阿耳卡契一聽說維彌納佶烏姆城的鑄幣廠復工,立即舉家遷回該城。廠里讓他製作一種頌揚圖拉真的皇后的銀幣,銀幣上的Herenia Etruscilla的像實際上取的是美喀伊娜的相貌和髮型。
阿耳卡契卻孤身一人,坐上渡船,冒著黑暗和濃霧向前劃去。劃了將近三分之一路程時,他感到自己活像一條狗,渾身都在脫毛,繼而情慾勃發,臨了,他腦袋瓜上長出了別人的頭髮,而且顯然是女人的頭髮。渡船行至一半路程,霧開月出,他看到船角落裡有個黑黢黢的人影,一隻黃蝴蝶像是一束月光,在人影上邊飛來飛去。阿耳卡契一聲斷喝,把妖鬼推入河心。他聽到撲通撲通的拍水聲,便使出吃奶力氣把渡船划至對岸,拔腿就向不遠處一家半夜裡還有燈光的小酒館跑去。
「你難道沒有看出來?接連兩個夜裡,我都夢見有樣東西打我枕頭旁晃過,你夢見什麼?」
他把木鑰匙掛在他用最後一點兒錢租下的一間小窯洞的牆上,讓美喀伊娜也進了洞,此洞之深,你若把一缽水放在裡邊,擱上三天也幹不了,人的念頭在洞內也一樣,怎麼也忘不了。
一大清早,他吃完作為早餐的葡萄酒和油橄欖之後,覺得不必急於去維彌納佶烏姆城。他對徒步跋涉厭倦了。他想在昨晚上岸的地方呆上一陣,在大河之畔歇息一段時間。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地說:「何不在赤足的幽靈、櫻桃樹和綠葉沙沙作響的幼樹林中,用未洗過的器皿抿一口月光呢。」
她悶悶不樂。他發覺后,便把她抱在膝上,給她講硬幣的知識解悶。他拿起塊銀幣,上邊鐫有一頭獅子,他說,這表明這種錢在弗拉維王朝第四軍團駐屯的辛古杜奴姆城一帶流通。他講給她聽,硬幣上哪裡標有鑄造此幣的年代,從哪兒可以看出鑄造地和由哪個鑄幣廠發行——是Siscia,stobi,還是Viminacium。
①流經今南斯拉夫城市尼什的尼薩瓦河的古稱。
在維彌納佶烏姆城,他碰到了那個渡船上的老相識,就是那個奴隸,他肩上依舊飛旋著那隻黃蝴蝶。
「維彌納佶烏姆城?」
「這把鑰匙能打開什麼樣的鎖?」
於是神告示他,在人的體內,汗液衰老得最快,心靈衰老得最慢。他的心靈至少比他的肉體年輕十歲。他已經五十歲,可他的心靈仍然只有四十歲左右。對肉體來說早已死亡的人,對心靈來說卻還活著。可不,他的心靈至今還「不知道」美喀伊娜已不復人世!於是阿耳卡契突然把美喀伊娜當作活人看待。
「倘若你想未卜先知,你就不要先去看你做的男人夢。誰想獲得開啟未來的鑰匙,就必須學會既能看到女人夢,也能看到男人夢。而且還要學會區別這兩種夢。」

1

他終於聞到了河水的腥味,後來又聽到了達奴維渥斯河撕裂黑夜的兇猛的咆哮,聲若巨雷,渡口雖泊有渡船,但渡工早已離去。據說,每到夜裡,只消渡船剛一離岸,妖鬼就會把渡河人置於死地。
有一回,老師瞥了一眼門生的製品,對他說:「要是你朝北方走,走上很久很久,便可到達一條河的河灘地,這條河的名字叫達奴維渥斯或者伊斯特爾。到了那裡,你就可以找到維彌納佶烏姆城,進了城,你就可以找到帝國鑄幣廠,就可以見識到鑄幣廠是怎麼打造硬幣的了。」
⑬拉丁文,意為:「明天,明天,永遠是明天。」
「過去,我們生活得匆匆忙忙,因而對我們來說時光的流逝是緩慢的,這是因為我們超越了時光。現在我們生活是優哉游哉,於是我們的時光流逝得越來越快……美喀伊娜,咱倆遊手好閒得夠了!收拾行裝,明天咱們就去維彌納佶烏姆城。」
他則搶白說:
這時,已與他交談過兩次的神壇女役走到他身旁。她頭上戴著魚鱗帽。她告訴他說:「當心,別在這棵樹下睡著。誰要是在這棵樹下睡著,七十年也醒不過來。還有,你也不用再為你的美喀伊娜擔心。要是她跟神的兒子走了,那她就有福了,因為她成了神的新娘。」
「這人是誰?」阿耳卡契繼續刨根究底。
他掰開她雙手,看到掌心中捧著一隻會唱歌的海貝。他滾燙的皮膚碰到了她冰冷的手指,他就再也離不開她了。
早晨醒來,他心情輕鬆多了,他想,誰知道呢,興許她此刻正在遠離此處的什麼地方,用這些種子培植我倆的孩子。
地上鋪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肥大的出奇。有用紅羊毛縫製的披風,又濕桂皮色的裙子;有嫩青苔色的衣服,還有燒燙了的蛋白石色或者冷卻了的血液色的各種服飾。裙子顯然不是供美喀伊娜自己穿的。因為尺寸非常之大。
阿耳卡契挺喜歡這活兒,因此幹得非常勤奮。他的老相識死後,廠里便讓他接替死者打造鍍銀的青銅幣。這種貨幣就叫做:nummi mixti。
⑳古羅馬供奉爐火女神威斯塔的女祭司。女祭司皆由皇帝以大祭司身份親自從十歲處|女中選出。十年學藝,十年供職,十年傳授技藝。四十歲之前嚴格持守貞節,犯者活埋處死。四十歲后還俗出嫁。
他在神壇碰見的那個男人和小姑娘已坐在他的海船之中。阿耳卡契心想,可以從他們那裡打聽到美喀伊娜的下落,所以對他們乘他船未置一辭。他撫摸著小姑娘的腦袋,想悄悄地聞聞她的掌心,看有沒有美喀伊娜的汗味和香油味。可萬萬沒有料到小姑娘竟會摸他披風裡的那活兒,而且立刻把身子挺得直直的。
「合攏的掌心裏全是被我們遺忘的字,」她還來不及把這句話講完,他已把她滿頭青絲的真面目全部攝入眼中。她把合成貝殼狀的兩隻手掌舉到他耳旁,他聽到掌心裏有希臘文的字句、克爾特人的詩篇和猶太會堂的讚美詩。

4

「它為什麼要跟著你?」
他像發了瘋似的一躍而起,飛也似地跑去找剛才告訴他神壇里沒有美喀伊娜其人的女役,苦苦央求讓他去見他尋找的人。後來他明白他再怎麼央求也是白費,便高聲叫喚美喀伊娜的名字,扯開嗓門唱魚之歌,終於精疲力竭,癱倒在一棵樹的樹陰下,可是雙手還牢牢捧著那碗澆汁。
「不知道。」
阿耳卡契按慣例在銀幣邊上刻下鑄幣地點。那麼美喀伊娜一看到銀幣上是自己的像,就明白這是阿耳卡契鑄造的,她要是突然間想同他重拾舊好,便知道上哪兒去找他了。
他倆上岸后,阿耳卡契的女旅伴指給他看一座懸岩,說在那下邊可以https://read.99csw.com睡覺,做夢。
「這是一球羊毛,美喀伊娜捎給你的,」來人說,「這是她唯一的遺物。她在十天前死了。」
「Procurator monetae派我出來辦件事,我十二天後回去銷差……」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她感覺到由於她的目光,由於她雙腿的動作,由於她頭髮的芳香,他體內的種子在蘇醒,在增多。後來,她感覺到了他的種子怎樣在她體內沸騰,好讓她懷上一個女性胎兒。他責怪她說:「別在碟子里剩下吃的,這會叫我們變成窮光蛋的!」
⑰希臘神話中的伊塔刻王,以聰明、多才、堅毅著稱。
陌生人又在哄騙他。
「你鑄造塞斯特齊銀幣?」
美喀伊娜端詳著刻在一枚銅幣上的公牛——這是克勞狄王朝第七軍團貨幣的標誌,——陷入了沉思,她想到:獅子是太陽神的居所,而公牛則是維納斯的住處,漸漸的她睡著了。
於是她教會了他唱魚之歌。她經常用親吻把他吻醒,鑿鑿有據地告訴他,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夜:「不但女人,男人也是一樣,每個月都有自己的夜晚。換句話說並非天天的夜晚都是你的,你自己必須從所有的夜晚仲猜度出哪一個是屬於你的。然後你還得悟出怎樣利用這個夜晚才對:用於愛還是用於恨,用於行竊還是用於仰望星空,用於復讎還是用於睡眠治療。你盡可隨心所欲地使用你的一個夜晚,可是你要明白,每個月只有兩個夜晚屬於你,而你能以正確利用的只可能是其中的一個。要是你利用錯了,哪怕是無意之中錯了,此後也必會大病一場……」
他恨她,恨得無以復加。是她害得他終生不幸,害得他拋卻差使,害得他家園破碎。由於這恨,有天早晨他猛然覺得自己好似霍然病愈一般,好似大夢初醒一般,壓在心頭的悲痛已經不翼而飛。
阿耳卡契朝美喀伊娜脖子上那個掛有鑰匙的項圈睨了一眼。青銅發黑了。
「你就是渡船上的哪個女妖!」他忽然說道。「據說,你們妖魔鬼怪能夢見未來。未來是什麼?」
父親掰開女兒合攏的手掌。掌心中有一球紅羊毛。
「要是他倆是美喀伊娜的丈夫和女兒,那可怎麼辦?」他問自己。小姑娘望著他,她的笑容顯得比她的年齡要老相得多。阿耳卡契正想跟父女倆招呼,那陌生男人忽然大叫道:「快看!」隨即傴下身去,打阿耳卡契腳旁的沙土裡撿起一隻鑲有大寶石的戒指。

8

阿耳卡契想起自從他把他那隻猴子留在密迪安那城之後,他還沒擲過一回骰子,於是決定把這姑娘收在身邊,說不定能派得上用場,跟他一塊兒擲擲骰子玩。
表面上看,他對這樣的生活心滿意足。可是他妻子發現,她夫君往往進入夢鄉之後,忽然間頭髮全部變白,可一兩分鐘后又恢復到本來的顏色。這是衰老的短陣發作,是目前尚埋於心底的恐夜症的一過性萌發。
他攜帶妻女回到密迪安那城,只覺得他的心靈已經失重,既不能像擲出去的石塊一般墜落在地,也不能如投出去的梭標那樣飛入空中。
就在這一刻,阿耳卡契感覺到陌生人的一隻鐵爪在撫摸他的肩膀,那人問他為什麼要糾纏他女兒。阿耳卡契窘得不知所措,可還是訥訥地問:「好心人,你知道美喀伊娜在哪兒嗎?」
④拉丁文,前者意為富裕,後者意為幸福。
伊人已去,而景物依舊,店堂內仍然陳列著木鴨、木雞、木兔、木蛋、木山鶉、木乳豬,以表示這都是酒館能以供應的菜肴,他獃獃地看了它們半天,沒能得到絲毫慰藉。憂傷好似病魔一般鍥而不捨地跟隨著他,於是阿耳卡契拋棄了鑄幣廠的差使。
神壇的朝拜者驚異地望著他。他發現朝拜者中有個男人帶著個小姑娘,那小姑娘的面相跟美喀伊娜十分相像。他猛然想到,他們很可能也是來見美喀伊娜的。
「木頭鑰匙?!」阿耳卡契大為詫異,仔細查看起小木人來。木人張開的雙手原來是鑰匙柄,而交叉的雙腳則是一頭——「小獸」,也就是鑰匙插入鎖孔的那個部位。木人身上有四個孔眼,兩個手掌心中各有一個,兩隻交叉的腳掌中有一個,還有一個在肋骨之間。
「這是個好心人,我跟他一起拾到了寶石戒指!」陌生人給小姑娘解釋說,然後掉過頭來對阿耳卡契講:「讓咱倆平分拾物吧!你收起這枚戒指,因為是打你的腳邊拾到的,你呢,謝我一個銀幣。」
「打哪陣子起,維納斯變成了個大老爺們?」阿耳卡契氣呼呼地搶白了她一句,便起身去找他那條海船,準備回家。
於是女祭司把寶石的來歷講給他聽。這種「極品寶石」是神的一滴滴血。威斯塔女神的女祭司把這種寶石代代相傳已有三百年。每逢各地神壇舉行儀式,便把這種寶石含在口中誦經。因此有些寶石被磨去許多,變得很小,而有些寶石由於使用較少,就較為大些。最名貴的一枚小紅寶石現藏於巴勒斯坦的一座神壇中。宗教傳說稱,這枚寶石屬於一個名叫馬格大利娜的女祭司。馬格大利娜早已死在加利利,但是她在遠渡重洋去異邦之前,已把她含在口中誦經的寶石託付給了她的同胞……聽完寶石的來歷后,阿耳卡契向女郎打聽牆上掛有一把木鑰匙的神壇在什麼地方,她回答說,她知道這座神壇,海船駛去的方向正是這座神壇的所在地。
這是因為阿耳卡契有一種隱秘的癖好:他喜歡漂亮的鑰匙。只消弄到一把鑰匙,不論是用以打開箱子或城門的,還是用以開啟古老的掛鎖或神殿的,阿耳卡契都會偷偷地用一團蠟壓出這把鑰匙的模子,然後用金屬照式照樣再澆鑄出一把來。他喜歡擺弄金屬溶液,而且手藝高超。他一接觸金屬溶液,立刻就會想起他在一個大礦場上度過的童年,人們在那個礦場上鑄造有拉丁文Aeliana Pincensia字樣的硬幣。
⑫拉丁文,意為:質地不純的錢幣。
「要是你走上一條路之後,太陽先曬熱你一隻耳朵,後來又曬熱你另一隻耳朵,那麼你去的那個方向就叫北方。」
「不幹什麼。」
「神——是愛!」
「Procurator monetae是什麼人?」
「如此說來,今晚是你的夜晚?」阿耳卡契猜中了,立刻不再去聽美喀伊娜講的話。

5

「你聽說過克里特島上的迷宮嗎?心靈和肉體就是迷宮,」她輕聲說道,「因為迷宮是有心靈和肉體的。迷宮的眾牆便是——肉體,通至中央或不通至中央的小徑是——心靈。進——是生,出——是死。一旦眾牆傾圮,留下的只有通至中央或不通至中央的小徑……」
註釋:
「你在縫些什麼?」阿耳卡契冷不丁問。
他駕著一艘雙尾海船,唱著魚之歌,向前航去。一個素昧平生的女郎,帶著一頂魚鱗帽,來到了她跟前。看來,是歌聲吸引她來的。他看到她的雙乳上長著碩大的乳|頭,而且像指頭那樣戴著戒指。乳汁好似藍色的淚珠,穿過戒指潸然而下。他想把女郎摟入懷裡,可她推開他,告訴他說,她不可開戒,因為血不許她與人交歡。他以為她是指女人的信水,可她解釋說,她是威斯塔女神的女祭司,她身上有神的血。「Sangreal,」她加補說,從嘴裏掏出一顆鮮紅的小寶石。
一路上,他見到不少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景象。一棵棵樹上弔滿死屍,像是累累果實。其中每一個人的死也可能在他身上再現。死神步步窺伺著他。他得出結論,人活在世上,不管怎麼個活法,哪怕一生詳盡榮華富貴,可要是死得這麼可怖,要是這麼久才能咽氣,寧肯不要來到世上。他又累又怕,把他收藏的鑰匙一把接一把賣掉,因為他覺得這些個鑰匙越來越沉了。而旅途卻越來越長。
⑦系希臘歷史地區,位於希臘中部。
「你去哪裡?」
那人沒有回答。
「念頭不過是心靈的調料而已,」他總結說,於是重又照青年時代那樣,拼讀所有的題銘。他好像在尋找什麼。而且終於找到了。他在一個浴場上讀到如下一句用馬賽克鑲嵌成的話:「Sic ego non sine te ,nec tecum vivere poss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