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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與陰影

太陽與陰影

作者:路伊吉·皮蘭德婁
「只好勉為其難了,」他喃喃說道。
「我說過了,天黑之前我們不會走的!」因勃羅說。
「當然不走,當然不走!」一連串表示同意的回聲。
不行!他必須悄悄地,不動聲息地跳下馬車,無須叫它停下,也無須讓車夫看見。他得等到馬車上陡坡的時候,便跳到田野上去、然後跑呀、跑呀,也像遠處的大海那樣,遠遠的離去。
「信……那封信……」
「可現在正是時候!」因勃羅叫道:「好好游一陣子,胃口會大好的,然後我們直接上金獅酒店去,那裡有好酒好菜,上那兒去享受一番吧!」
明天警官會找上門來說,「修納,丟失了兩仟七百里拉。」
一會兒,因勃羅游回池子里,四處看看,見不著他的朋友。難道他先走了不成?他正想爬上池梯進去更衣室看看,突然看見修納在他面前從水裡冒了出來,擤擤作響,滿臉漲紅。
寬敞的山峪下面,冷清而昏幽的月光撒滿四周。高高的山丘矗立在前面,尖削而黑黝,它的背後是一片銀色的天空襯著。
當他們走過小區近郊的房屋時,他的心胸一下子開闊起來,村莊像一片金色的麥浪在浮動蕩漾,到處是杏紅樹和橄欖樹在扭擺輕舞。
兩匹馬拉著這架門窗關緊著的馬車,馬兒低著頭艱辛地走著,每走一步就點—下頭,那搖來晃去的鈴兒似乎就在計算著馬車的速度和馬兒的辛苦。
在他右邊,他看到一個農婦帶著三個孩子正從角豆樹後面走出來,—時間他凝望著那株低矮的大樹想道:「真像母雞在保護小雞。」他向那株樹揮揮手表示告別,他此時的心思就是要向一切東西作最後告別,絲毫沒有悔恨,好像他此時此刻所感到的快樂可以用來回報給這一切東西似的。
「撲嗵!」他含混不清地使勁說道。

3

「就用兩隻指頭,警官先生。」
「噢,對,說得對,」修納說著皺了一下眉頭,用手摸摸他朋友的肩膀,似乎要摔倒的樣子,「對,你說得對。得想想我跑這裏來為的就是那件事……真的,我的確該走了。」
他知道他的妻子和女佣人在中午之前是不會來收拾房間的。
「我不想聽任何借口,」對方爭辯道,「今天是假日,我們該快活快活一下,我要你留在這兒,我又重新干起屠夫這行當了。你沒聽說嗎?我的妻子,那個可憐的女人,只會一天到晚地哭呀,笑呀……『什麼事,親愛的,什麼事?』『我要我媽!我要我爸!』『噢,你就是為了這事才哭的嗎?傻女人,去找你媽,去找你爸吧。他們會給你一些粥吃,甚至給你—些好東西……』告訴我,你是我的老師,我這樣做行嗎?」
不,已經留下一封信了。他把它放在哪兒?就在他床頭桌的抽屜里,對了,就在那裡!

4

可是因勃羅把他的手拉住,說:
他們從餐桌旁站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四點了,車夫就在餐館的外面等著。
坐在座位子的車夫也笑了起來,因勃羅於是大聲叫道:「笨蛋,你還坐在那裡幹嗎?滾!剛才我個是叫你去把馬卸下嗎?」
他聽到隔壁更衣室有人在敲牆板,因勃羅出聲問道:「準備好了嗎?我已經換好泳衣了,提尼諾這雙腿夠棒的!」
「不過,如果你能放棄那件事……」因勃羅說。
修納轉悠了一下,舉起一隻手指頭,在眼前晃了晃,兩眼狡猾地眨了眨,對他說;「你不了解我。」
修納站了起來,「我正要換衣服哩。」
因勃羅臉上皺了一下,想道:「老了!老了!修納怎麼可能……再怎麼說,他怎麼可能喝醉的呢?」
「我,怎麼樣?」修納過一會兒說,望著海面遠處的淺灘。「為了兩仟七佰里拉?」
馬車不斷地往前走著,緩慢又顛簸。
「說來也是,我的老師!我終於明白你的意思了!付吧,就付吧,我們好上路。」
在這條環繞舊市城牆的長街上,樹葉枝椏相互交織成一道精緻的綠色拱廊,月亮時不時從枝縫裡出其不意地露出臉來,似乎正在告訴人們,—個巨漢會在這read.99csw.com種非常的時刻從這險象叢生的黑暗中冒出來。
游泳池的水不深,修納蹲了下去,一隻手抓住一根柱子,另一隻手輕輕地拍打著水面,似乎是在對池水說:「老實點!老實點!」
這些人的情景使他傷心,他突然想邀他們上車來與他同行。「讓我們一道歡樂吧!—道歡樂!一道投身大海,全車光是一些絕望的傢伙!來,來吧,夥計們!上車吧,上車!生活是美好的,我們不該為眼前的這一切而煩惱。」

2

「到中午還有三個多小時……」
「是的,沒錯,警官先生,是我拿走了。」
他上路了,在金獅酒店門的又見到了因勃羅,此人立即對他做出了一個令人難忘的手勢。
一夜濃睡的痕迹還殘留在他的鼻孔和眼睛里。
「怎麼樣,怎麼樣?什麼事情跑這個鄉巴佬的鬼地方來的?」

5

漸漸地,夜色越來越濃,他閉上眼睛,似乎這樣可以使自己假睡—陣子。然而,相反地他卻睜大眼睛,在車廂的昏暗中注視著前面一直在格格作響的車窗。
「唷,我快要死了。」
「別這樣想,」因勃羅插話說,「倒是你最好想想早上你說的那件操心的小事。」
「喂,」因勃羅喊道,做了一下手勢,似乎是在問他的朋友身體受得了嗎。他盯住他一會兒,又問道:「你是在憋氣或者是身體不舒服?」
「我該把信放在哪兒?」
安靜了。只聽到一個聲音。是誰在唱歌吧?而那月亮卻……是車夫在唱歌,單調而乏味;那兩匹疲乏的瘦馬卻掙扎著拉動這輛黑色的馬車,沿著月光流瀉下來的白茫茫土路慢慢地走去。
他用手使勁地拍一下額頭,想起馬車正在樓下等他,於是急忙沖了出去。
他開始脫換衣服。當他從馬甲的口袋裡掏出懷錶小心地藏在一隻鞋子里時,特意看了一下時間,此時將近九點半,不由想道:「我贏得了—個小時。」他開始爬下濕漉漉的扶梯,覺得涼颼颼的。
提諾·因勃羅異詫地看著他。
「放這個地方他們比較容易發現。」
「要我陪你去嗎?」因勃羅問。
在他的左右兩側,到處可以看到一些瘸腿的乞丐,他們正坐在碎石堆上,他們有的是來自海邊村莊要去山頂城鎮的,有的是從山下要去海邊的,為的是乞討一個硬幣或者一塊某個特別日子要嘗給他們的麵包。
他轉過身來,朝幽暗的長街窺視著,鬼蜮般的月光搖曳閃動,似乎有人在溜達……噝噝噝……他繼續走著,雙手放到背後緊握著。
「非常感謝,再見羅,朋友們!我寧願沒有輓歌,這些悅耳的鈴聲和車窗玻璃的震聲我就足夠了。」
「我要游出去一陣子。」
「馬車來了沒有?」
「可不能用毒藥呀,」他又說:「太折騰了,人畢竟是懦夫,會大叫救命的,倘若有人救我,怎麼辦?不,不,還是投海好些。我胸前的勳章,還有掛在脖子上的秤砣,然後——撲嗵—聲!不過我可是—個大肚皮的,老兄,到時候會成為一個加里波的分子的浮屍,一種新的鯨魚品種!來吧,修納,告訴我,海里有些什麼東西?有小魚,修納,它們可是餓極了,正像你在陸地上的那幾個小孫子一樣,也像天上的小鳥一樣。」
「別走開!……」因勃羅氣勢洶洶地說,滿臉通紅,一手拉住修納,另—手還守著—只空瓶子。
「麵條加蛤醬,然後——咯、咯、咯——再來一瓶好酒!特地留給我的,我老婆的一位親戚送的,上帝保佑她!我另外還藏了一小桶,你等著瞧!」
突然之間,他腦海里閃現出一件事情來,叫他驚慌,隨著便用顫抖的右手開始搓著額頭。
他想把它放在枕頭底下,這正是他最後一次把腦袋擱著的地方。
「什麼?噢,那酒喝得……你想的是這件事嗎?」修納說,「瞧,我買了幾條鯡魚。親愛的提諾,親你一下,萬分感謝。」
餐廳里聚起了二十來個修納和因勃羅的朋友,其他客人也參加到他們中間來,湊在一張長長的餐桌周圍,read.99csw.com宴席開頭的時候顯得十分歡樂,後來漸漸地就嘈什喧鬧起來了,他們笑呀、叫呀、碰杯呀、打諢呀,簡直就是—片大混亂。
「是的,我租來的。」
「不,我得先付,」修納堅持道,「我得先付才行。你知道,如果我在這個諸多『梁上君子』的鎮里多呆一會兒,恐怕我沒走兩步連靯跟也會被偷走。」
他們一走出村外,路便變得陡起來。
「要上車了嗎?」他問。
他看到信上寫著:「給尼科里諾。」
「停下,」過了一會兒他又喊了一聲,幾乎無法聽清,眼帘便慢慢地垂了下來。
悄悄地……兩千七百里拉,他從煙草倉庫里偷走了兩千七百里拉,就這樣他犯下了……噝噝噝……貪污罪。
修納也漲紅了臉,任由他的朋友拖著。他笑了笑,沒說話,受這樣的保護,不由使他快活得像個小孩。
「不,」修納陰兀地再次說:「我得走了,我喝醉了,也吃飽了,現在……再見,提諾,我真的不能放棄它。」
「為什麼?」
他從床上爬起來找鞋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了昨晚他把鞋子放在門外讓女佣人擦亮。似乎他應當鄭重其事地穿著亮鐙的鞋子到另—個世界里去。
「怕水嗎?」
他想明天就設法找—輛馬車出發,早上七點鐘,乘著清晨的涼意,他要上路了。一個小時左右就可以到達海邊,八點半一到——再見羅,修納。
「不,」他止住打嗝,說道:「我很好。一切都過去了,走吧,去換衣服!」
「為了你,尼科里諾!」修納在心中接著對他兒子說:「為了你我偷竊了!不過別以為我後悔了。有了四個孩子,天呀,四個在街上的小混混。而你老婆,尼科里諾,她幹什麼來的?什麼也不幹,光會笑,光會一再懷孕。四加一等於五,這個該死的女人!老是生、生、生,生出—群小修納來增加這個城市的人口!既然貧窮使你得不到任何滿足,只好一直生崽子了,我的兒!明天那條吃掉你老爸的魚也許就得用來喂你和你那幾個崽子們。但願海港那些漁船天天給我的小孫子們帶些魚去吧!」
「不,唉、唉,你想陪我去?那未免太好笑了。不,謝謝,親愛的提諾,謝謝,我得自己走,我喝醉了,也吃飽了,現在……再見吧,唔?」
「老天爺,付錢與死亡,千萬別趕前。」
望著如水月光那麼令人心曠神怡,修納感到內心十分平靜,他把手放在門上,下巴墊在手上,一邊望著車外,一邊等待著。
他覺得自己好像正從夢中不知不覺地醒過來,同時感到渾身乏力,連手指頭都懶得動彈—下。他的四肢軟綿綿的,腦袋十分沉重,於是他懶洋洋地挪一挪位置,腦袋耷拉下來,然後把腿靠在前面的座位上,左手插|進褲袋裡去。
「有點小事,」修納問答,勉強的笑一笑。
「太好了,車夫,把馬解下!親愛的修納,你再不舒服我也不能讓你走,你的眼睛看起來有點迷糊,嘴唇那麼蒼白,是不是頭疼了?我可以把你的病除掉,不管你患什麼病,我都可以把你醫好!」
他站了起來,漁船滿帆而來,正在拐彎轉向,他趕緊到市場去,正趕上魚兒上市。
「絕對不行!」修納大聲說,「我,去游泳?這難道是我非要不可的嗎,老兄?」
「管它爆開的……」修納說,喘著粗氣,像個溺水的,眼球從眼眶裡凸了出來。
「喂,你瘋了嗎?看你在於些什麼?你不懂得這樣干會使脖子的血管爆開嗎?」
將近六點的時候,聚會終於結束了,在上汽船作客之後,修納對因勃羅說:「親愛的提諾,該回去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
「太好了!」因勃羅看到修納站立起來的時候渾身淌水,不由叫喊起來。
兩個星期來,他老是自個兒嘟嚷著這些古怪的話,而且還扮出一些妙俏的姿態與動作來,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都拿他的奇怪又好笑的動作與談話尋開心,他們像隱沒在樹縫裡的月亮那樣,時不時會在他的自言自語中冒出來。
「警察會在星期天跑來?沒事先打個招呼?為什麼?」
「你能游嗎?」
這個建議立刻被暴風雨般的掌聲所通過。
九九藏書「你嗆水了嗎?」
「是的,我可是看見你了。」
「我會快去的!我會儘快去的!再見,提諾!」
走到半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謝謝,提諾,我的好朋友,」修納說,這個年輕人對他表示的熱情使他很受感動。「瞧,我確實有件十分緊急的事要力,然後得馬上趕回去。還有,我說不準,警察可能今天會突然出人意料地跑來的。」
然而,他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在熙攘擁擠、喧叫嘈什的人群中,他買到幾尾鯡魚,魚兒還活著,一直在扭動甩尾。可是……魚要放在哪裡呢?花幾分錢買個小籃子,裏面再墊些海草,然後——「別擔心,修納先生,到城裡的時候它們還會活著的。」
「你們也來吧!上車吧!我可不敢收你們一個子兒!」
第二天早晨,女佣人準時在七點鐘叫醒他,他對昨晚一夜好睡感到驚奇。
黑暗籠罩著四周的景物,—切都靜寂得像在闃無人跡的地方那樣,荒涼孤寂得連最輕微的聲音也聽不到,此時此地剔起了修納的情緒,儘管這時候他還殘酒未醒,而且海上日落的壯觀還在使他感到眼花繚亂。
修納輕輕地搖了搖,嘴唇上露出一絲哀傷的微笑。他把錢給了車夫,轉過身來向因勃羅問道:「想帶我去哪兒?記住,只能半個小時。」
「下去,下到水裡去!」因勃羅大聲嚷著,他已下到水裡,雙手正捧著水威脅要朝他潑去。
不,不。修納痛苦得發抖,他想叫馬車停下,然而停下之後該怎麼辦呢?跳出馬車嗎?他把左手從褲袋裡抽了出來,用大拇指和食指捏捏下唇,看看有什麼反應,此時,他覺得別的指頭好像有什麼揉碎的東西,他張開那隻手,伸出車窗外,藉著月光看清手掌,不由使他大吃一驚。毒藥!他忘了好久以前就放在口袋裡的毒藥。他眨了眨眼睛,一下子就把毒藥塞進嘴裏,然後吞了下去,接著他又迅速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些小塊塊來,放進嘴裏吞下去。他感到空朦、暈眩,他的胸口、肚子正在慢慢地綻開,他感到正在緩緩地氣短,於是他把頭伸出車窗外面。
這樣的游泳,真夠好笑的了,他穿著短褲,蹲下去手扶著柱子,盡量和水保持平衡。
他不失冷靜地想象著自己走出了馬車,正要到曠野去作漫無目地的躑踽,當他在山谷中逛盪的時候,聽到遠處有幾聲狗叫,想必是衝著他來的。
然而,他確確實實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只要蒙受天恩,就是死得其所。」
「這傢伙真行呀!」因勃羅叫道,「喂,走啊,去換衣服吧,今天水夠冷的,肚子也餓了。說實話,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他通過一個在藥劑行里的幫手弄到一小包砒霜,並且把毒藥藏在衣袋裡帶去教堂做懺悔。
「總有一天,也許,我會告訴你的,喂,車夫,把馬套好,我不想再碰見熟人了。」
「來吧!」因勃羅一把拖將修納的手臂說,「在中央大廳那裡,你可以要到你想要的東西。」
「別開玩笑了,車錢已經付了,得等我們到天黑,我不想再聽到你說不了,我來安排今天的活動,行嗎?我帶了挎包,本想去游泳,跟我一道去吧。」
他走開了。
「你拿走的?這怎麼可能呢!……」
「不,我只會狗爬。」
「來了,先生,就在樓下等你。」

1

「誰都沒權利偷竊,這點我知道,但是必須看到這一點,如果你有四孩子哭著要麵包,而你手中正好拿著這該死的錢,上帝呀,你是否就有權利這樣做呢?誠然,社會沒有給你這種權利,可是作為父親,在這種情況下,你就有權利去偷竊。對於這四個天真無辜的孩子,我遠遠不只是一個父親。倘若我死了,他們怎麼辦?叫他們滿街求乞?不,警官先生,我相信你也會像我這樣哭的。不過,警官先生,如果你的心也像這裏的石頭那麼樣硬,那就把我帶到法官面前,我倒想看看他們是否忍心判我有罪。我會就此失業嗎?警官先生,我可以另找職業。別誤會,我才不會自己跳下去的!瞧那些漁船!我要買它一公斤的大鯡https://read.99csw.com魚,然後回家去和我的小崽子們一起享用!」
修納對這個熱情得令人無法拒絕的年輕人只好聽從了。一會兒,進入了更衣室,他啪地一聲坐在板凳上,腦袋懶洋洋地靠著牆板,全身在顫抖,臉上現出一種幾乎是憤怒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那位船長跟我比兄弟還親!是個三十來歲的小夥子,長一綹漂亮的鬍子,人很肝膽。他有些甜酒,不信你們……」
他把留給兒子的信放在床上的枕頭底下,這時候兒子應該看到了。此時此刻,全家都在為他的死去而哭泣。全城此時此刻一定也在為他的自殺而議論紛紛。至於警官,肯定早就來光顧了。修納想,「他們可能會給他鑰匙,而他一定會發現現金本子上已經空中如也。丟人、涉嫌、可悲、可笑、監獄。」
車夫一次次地發出又長又單調的吆喝聲來驅趕這兩頭骨瘦嶙嶙的可憐畜生。
在海邊村莊那裡,幾乎無人不認識修納。他一走出馬車就聽到有人叫道:「老朋友修納!」一下子他就被人抱住,是他的一位叫提諾·因勃羅的年輕朋友,接著他的雙頰給重重地吻了兩下,他的肩膀也給拍—下。
馬車艱難地在泥土路上前進著,路越來越陡了,路上一行行的大車來來回回。他以前從未注意過那些拉車的驢子掛滿飾物,這時候他才注意到了,似乎這些驢子身上裝飾的五顏六色的飾物和色帶是為了歡迎他的。
這筆錢對他來說微不足道,簡直是滄海一粟。
「噢不,親愛的先生,請你原諒。我可是十分介意的,喂,倘若你同意,明天,鄙人修納將乘車到海邊去。在下將自己投身大海,胸前會掛上兩枚1860年的勳章,脖子上會像鳥的肩羽那樣纏著十公斤重的秤砣。死亡可不是件好事,不知它會把你帶到哪裡去,不過修納已經活夠了六十二年的窩囊日子,死也不能進監獄。」
「我要留給誰呢?」
「我死不了嗎?」
「你現在好些了吧?」
「這馬車聽你使喚嗎?」
他頭頂上的樹葉全在瑟瑟作響,聽起來像是在互相低聲又肯定地叫著他的名字:「修納……維納。」這些樹葉似乎與他多年相識,深知他在這個時刻孤獨一人在這條陡峭的長街上躑踽的原因。它們不斷地偷偷低聲細說他的事情,他幹了些什麼……噝噝噝……修納!修納呀!
什麼!難道他真的喝醉了嗎?
當他走到衣櫥前時,再次感到詫異,因為他想拿他短期外出時常常穿的上衣,好把他那件稍微新一點的「進城時才穿的上衣」留下來。
「不然我跟馬車在這裏等你回來,好讓我們說再見。快去!」
「有一點。」
「在憋氣,」修納悶聲悶氣地回話,雙手又理了理濕漉漉的頭髮。
說穿了,他現在內心裡似乎還不太相信自己會很快就了結此生。睡覺……鞋子……上衣……嗨,瞧!他此時正在洗臉,正對著鏡子像往常一樣細心地打著領結。
馬車丁當響地穿過市區,(那個笨蛋車夫居然在馬身上系些鈴子,似乎要到鄉下去賽會,)此時修納在清新的晨風中,那油然而來的喜劇情緒一下子讓他清醒過來,他想象著本市樂隊的音樂家們,頭帶羽絨帽子迎風飄顫,正緊追在他後面,他們對他叫著,向他作手勢,要他停下來或跑慢點,因為他們正準備為他奏一曲輓歌,然而由於他們只顧在他們後面拚命地追,也就無法為他奏輓歌了。
「怎麼?難道我在開玩笑不成?」
「真可以小聚一番,不過不行!你叫我笑死了,我沒帶游泳褲,也沒帶浴衣,你看是吧,我還是很注意體統的。」
太陽正下山,岸邊的海水是那麼清澄、碧綠,海面閃爍著一片巨大的金色亮光,一直展伸到無垠的天邊。天空像在燃燒似的,在這—片亮光之中,掠過波光熠熠海面的空氣叫人感到格外清新。
「夠勇敢吧?」修納說,雙手理理頭臉。
隨著,他朝海港的長岸走去,西岸這裏還沒建碼頭,只是用一塊塊的石頭壘起來,海水在這些石頭之間拍擊著,伴隨著陣陣的深邃漣漪,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的雙腳有點不聽使喚,然而,他還是在這塊石頭與那塊石頭之間跳來跳去,時不時地指read.99csw.com望自己滑下去,或者是摔斷一支脛骨,或許無意之中掉進海里去。他喘著氣,噴著鼻息,然後搖了搖頭,想把鼻尖上的—種無名的感覺去掉。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否來自流汗,或者是流淚,也許是由於海浪拍擊石頭噴濺到鼻子上引起的。當他爬到石堆頂上時,他突然坐了下去,然後拿掉帽子,閉起雙眼和嘴巴,接著他鼓起胸脯,似乎準備把自己體內的氣鼓得滿滿的就跳下去,連同積聚在他內心的苦惱,絕望和憤慨統統一去了之。
提諾·因勃羅跳上一張椅子,提出一個建議,要大家都到停泊在港口的那艘英國汽船上去。
「噢,真是這樣嗎?好呀,修納!你拿走這筆錢就像在擤鼻涕那樣嗎,呃?好啊,我可得祝賀你啦,不過,如果你不介意,請跟我上局子去一趟。」
「等一下,」修納趕緊說,說著從上衣內口袋裡拿出錢包來,「我得先付他車錢。」
「不,不!」輪到修納大嚷了,一接觸到流動明凈的海水,一種叫人感到慌亂和退縮的困惑使他渾身發顫又發熱。「喂,我想上來!別開玩笑了……我受不了……唷,水好冷呀!」他說著,用腳尖在水面上劃了划。隨著,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一下子把整個身子投入了水裡。
這個想法,認為魚負有特殊使命的想法,此時正湧現在他的腦海里。幾天前,他還一直被另一個主意困擾著:「毒藥!毒藥!最好的死法!一小粒就足以了結此生!」
「再見,露莎。告訴他們天黑之前我不會回來。」
「哎,是的!」修納答道,「你想要他們事先跟你打招呼嗎?他們只會在你最不留心的時候突然搞你一下。」
「不,聽著,」修納答道,用腳踢踢地面,像頭驢子,「我說不,就是不。我以後會去游泳的,倘若需要的話。」
修納開始打嗝,聲音像火雞在叫。
他抬起眼睛望著天空,下巴仍然墊在手上,接著又看看黑黝的山丘和山峪,似乎想看清世間還有多少東西要留給別人,而留給他自己的卻什麼也沒有了。再過一會兒,他就再也看不見聽不到什麼了……難道時間停滯不前了嗎?否則他怎麼連一丁點兒疼痛都沒感覺到呢?
他竭力克制自己,以免在車夫面前露出此行的真正目的,他對剛才想邀全部乞丐上車同行的想法,不覺又笑了起來,似乎他們真的就在他身邊,然而,一路上每當他看到另一些乞丐時,又會自言自語地重複剛才那些想邀他們上車的話。
突然間,好像這個念頭使他引起了等待已久的感覺似的,他縮回身子,用一隻手來擠壓肚子。不,他依然沒感覺到什麼,然而……他伸手摸摸額頭,啊!全是冷汗!對死亡的恐懼,對冰冷的感覺,他一下子癱軟了,面對著無邊無涯的陰森恐怖,無可抗拒和步步進逼的死亡,他渾身戰慄顫抖,他在車廂里扭動掙扎,隨即拿起一塊坐墊緊緊地咬住,以遏住他最初感到腸肚劇痛而發出的尖叫。
「停下!」他艱難地喊了一聲。
山峪底下響起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蟋蟀叫聲,使人感受到彷彿月亮也在發出輕輕的抖動聲,這聲音就迴響在一條平靜無形的小河潺潺流著水面上。
「呸!還是瞧瞧吧,」他終於說了,喘了一陣子氣之後,睜開眼睛來。
「天呀!……老天,」他終於叫了出來,突然感到沮喪。
他似乎真的被人發現了,於是這個人停了下來,伸出手拍拍胸膛,叫道:「是我!就是我,我就是修納!」
他還沒把話說完,就轉過身來四處看看,似乎在對他即將永別的一切東西說聲再見。他把床頭那個因年長月久而發黃的象牙十字架擦了擦,然後脫下帽子跪了下去。
「就來,喂,露莎,我的鞋!慢點,我得先開門。」
他沿著大街邊走邊構思要留下的遺書。寫給誰呢?給他妻子這可憐的老太婆?或者寫給兒子?還是哪個朋友?不,他跟朋友沒什麼好說的!哪個朋友曾經幫助過他?老實說,他也從來沒要任何人幫忙過,也正是這樣,他早就料到誰也不會可憐他。這就是證明:兩個星期來,城裡人人都只看著他像只無頭小雞到處轉悠,就沒有一個會攔住他問聲:「修納,你出什麼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