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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身份

作者:莫里亞克
「我打斷她的話,辯解說這隻不過是一個計劃,提出來徵求她們同意的。我這樣決定,僅僅想到她們將來在耶穌修道院能過上舒適而寧靜的生活。我們的目的是希望保證她們度過幸福的晚年……
「重感情固然很體面,可是不該用別人的錢講感情呀。我打算跟奧古斯特說清楚,既然他有錢雇得起車將愛瑪運往朗格瓦朗,那我們以後就不給他錢了;這年月誰家過日子都挺艱難。」
埃克托把報紙重新折好。他的頭頂已經緋紅,這在他是極度焦慮的標誌。
對這個問題,本堂神甫給我出了一個主意。我本想略過不談,可是這位傑出的教士在我面前並不掩飾要給你寫信的意圖,所以我還是把厄多克西的荒唐行為告訴你為好。你也知道,這位我們尊敬的神甫指導厄多克西的神修,厄多克西對他盲目信賴。為什麼家庭中只有她一個人拒絕接受拉·法斯勒里神甫的指導呢?這種性格我一直想改變而沒有做到,這裏又一次表現出來了。
「『噢,不是這個意思,媽媽!』我申明。
①法國南部一小城,距尼斯不遠,為法國陶瓷業中心。
「怎麼樣?很精彩,是不是?你不認為這很了不起嗎?」奧古斯特一邊反覆說著這幾句話,一邊把這封珍貴的信件放回抽屜內。
「『我徵得神甫的同意,盡量不使這件事張揚出去。即使在教區中傳開了,也不應當讓你們受到指責,我可憐的孩子們。噢!不能授人話柄,說杜普魯伊家的貴婦人被一個外來女子趕出了家門,說她們作為受人愛戴、人人聽取意見的典範和導師,卻被她們的兒子和兄弟關進了養老院,而沒有她們,哪有他的今天……別申辯,我知道這不是你的原意。但不幸人家就會這麼說的。你別擔心,我自會把事情挽救過來……』
埃克托·貝拉德不再聽他說話已經有一會兒了。他忐忑不安地想到奧爾唐絲,她缺乏耐心,大概已經著急了。他看了看表,自己就餐的時間快到,不能再耽擱了。這個奧古斯特樣子陰森可怕,別人都直朝他們看……埃克託付清賬單,攙起表兄弟的胳膊,把他拉到門外,小老頭現在一聲不吭,顯出酒醉飯飽后的遲鈍神態。走到披掛著黑紗的家門前,埃克托往他手中塞了一張鈔票:「拿著吧,遇見奧爾唐絲的時候,別跟她提起。這是你月例之外的。」
「已經回來啦!你沒上墓地去?」
「『這麼安靜,我看不會有什麼好事!未婚夫妻不說話兒,別人心裏就要想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不錯,這是有氣無力地說的。然而周圍的器物似乎都聽見了這句不得體的招供。靠背上矇著杜普魯伊夫人所謂「防油布」的第二帝國式樣的安樂椅,壁爐上方亨利四世童年的肖像,鑲在蠅屎覆蓋的金色鏡框內的「卡比埃」和「史密斯」,配著巨大燈罩的檯燈,鋼琴上死者的照片,所有這些器物都憤慨地凝視著杜普魯伊家最後的子孫。他半卧在破得只剩下些絲絲的小地毯上,強忍飢餓直到暈倒。
「對不起!既然他有錢雇汽車運送愛瑪,他就什麼都不用我們破費啦。」
從打開的報紙後邊傳來企求和解的聲音:「只剩下奧古斯特啦……我知道他確切的歲數。唉!他跟我是同年:六十六歲啦……他再不會讓我們花多少錢啦……」
「嗯,若是真像人家要我們相信的那樣美妙,你就不會忘記了。圍繞這事,編了多少瞎話!我呀,我也就差一點……就差兩個指頭……(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凝視著失去的樂園)米歇爾和我打算佔用厄多克西的房間,因為自從姐姐死後,愛瑪就睡在媽媽的身邊。正是這房子的事引起了我的不幸。兩個人——尤其是媽媽!——都以能向親友誇耀我們有一間房可以出借而感到非常自豪,這時她們就不斷地跟我嘮叨:『你一結婚,我們就再也沒有房間可以出借啦……』我母親還添上一句:『這房子住兩家人是不適宜的,我們要丟臉啦。』
「米歇爾對我不斷嘀咕:『你母親對咱們打什麼主意呢?』每逢她這樣問,我都責怪她。我願意相信我已經得救。不錯,我享受了十五天滿懷希望的幸福日子……哈利·莫庫迪納談到要給我一份固定薪金,無疑相當微薄,但可以幫助我負擔兩份房租。
「可是她繼續往下說,語調既溫和又可怕:『苦難的時刻……我早就感到快來了。今兒我和你姐姐誠心誠意宣布我們的決心……』
「得啦,奧古斯特,你總不見得要我相信,你的生活中除此以外沒有別的……」
他的聲調是那樣勉強,致使埃克托生平第一次懷疑他的表兄弟在講反話,他心想:「他怨恨死了……」然而不對,奧古斯特又哭哭啼啼地說:「埃克托,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母親的各種理由,我完全理解了。不久我就得到安慰,掙到一些錢……也就剛夠我們家三個婦女和我不至於餓死!她們的線手套織補又織補,真可憐!可是她們總算有手套,就是到花園去也要戴上手套。鋼琴賣掉了,顯然是為了排除那種意圖,在《莎巴皇后》中的詠嘆調里,厄多克西的嗓音也不再震響窗玻璃了。她們倆是慈善家,將我們自己急需的麵包券和煤炭券送給窮人。媽媽希望厄多克西進『神聖家族修道院』,那裡不帶財產也可以接納。我想她說不定最終會說服厄多克西的,這位了不起的婦女,具有無窮的力量,凡是她認為能夠增進天主的最大榮耀和對她自己有利的事,都能使別人照辦。但是在這個問題上她又一次受到那個本堂神甫的阻撓。他也許沒讀過《路程》,卻自認為接受了某些啟示,能分辨得出什麼才是真正的天職。
「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只不過問了一句:『我要雇車將愛瑪的遺體運往朗克瓦朗?』他點了點頭……顯得很不自在……」
「本堂神甫在這方面雖然佔了上風,我母親卻在另一方面擊敗了他。厄多克西近三十歲時,患了可怕的憂鬱症,經常read.99csw.com發作,沒有丈夫的女子所受的罪,我們這些男人完全不懂,你相信嗎?我們周圍有的是殉難者,大家卻不知道。在我們彼此樓上樓下生活著的這所小房子里,沒有哪一滴淚水、哪一聲嘆息沒有見證人。我青年時代,哪一樣沒聽見過啊!我還記得透過隔牆偶然聽到的一幕:『你真不害臊!』我母親沖厄多克西嚷,『人家都以為你是個挺虔誠的丫頭,簡直連禽獸都不如!有這樣本能的時候,應當瞞著人。規矩的姑娘連自己都不肯承認的。在下層人家,還情有可原。可你是杜普魯伊家的一位小姐!何況,』她換了另一種近乎婉轉的口氣說,『我完全可以告訴你,我是深知底細才這麼說的:感謝上天吧,讓你免掉這種可怕的義務、可恥的墮落、可怕的懲罰。像我這麼卑微的人,不便妄評天意,可是讓上流社會的人作出這樣卑鄙下賤的舉動,想必原罪是多麼深重了。』
一盞大理石底座的煤油燈冒著黑煙。綠色的燈罩上裝飾著彩條和花邊。五十年來什麼都未挪動過位置。壁爐正上方是亨利四世童年的肖像。柱子上掛著懷裡摟著公雞的愛神。獨腳小圓桌上放著瓦洛里斯出品的彩瓷花瓶,瓶上描一隻打著粉紅領結的鳳凰。鋼琴上堆滿了照片,鑲在烙花的鏡框內。照片顏色褪得那麼淡,面目已分辨不清。杜普魯伊舅父一向喜愛藝術,牆上掛滿名畫。「他們有一張卡比埃呢,」客人們懷著妒意說,「他們還有一張史密斯……既然急需用錢,他們很可能把那張卡比埃賣掉的。」
「當然,排場大了些……不過應當理解奧古斯特的心情:他的父親、母親、姐姐厄多克西都葬在朗格瓦朗。愛瑪是他們家最後一個人,不能孤零零地送到公墓去……」
這下觸到了要害。貝拉德太太搖搖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可是因此就花一大筆錢雇一輛汽車……必要的話,我們也可以把我家的墓園借給他們嘛!那裡也只剩下兩個位置了,這倒也是真的。」
「『我保留我那份傢具。』愛瑪插嘴說。
「七月的一個傍晚,我發現母親心情異常激動。據她說,她收到一封匿名信,但她無論如何不願給我看。儘管她聲稱這種信應當付之一炬,不值得重視,但我無需使用暴力就從她手中將信奪了過來……噢,我並不以為這封信就是她本人寫的……但很可能她作了必要的安排,讓別人寫了這封信並投寄出來……誰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細節我就不說了,我可以告訴你,這封信是一篇長篇報告,說我的未婚妻去年在亞琛跟一個有婦之夫私通,據說這事曾鬧得滿城風雨,因此她才不顧一切想要嫁給隨便什麼男人。寫信人還保證,可以將米歇爾一封信的抄本寄給我們,使我們再不會有絲毫懷疑……」
「『他們在摟著親嘴吧?』愛瑪問道。
奧爾唐絲·貝拉德對她丈夫的問話只聳聳肩膀作為回答。她將短粗的胳膊向上一抬,扔掉矇著黑紗的帽子。丈夫一觀察,就明白她正怒氣衝天呢。
就在我們結婚的翌日,你可憐的父親帶我去拜訪約翰·卡斯坦和哈利·莫庫迪納兩家。只是由於還不起他們的人情,我們才不得不謝絕任何禮遇。這種如此持重的態度遠沒有損害我們,反而使我們獲得這些先生的好感,如今就看你願不願意受益了。你知道哈利·莫庫迪納在他的公司里為你保留著一個位置,無疑是低微的,但這是進身的階梯,而且能保證我們大家過上跟我們身份相稱的生活。你的前程已經在握,就在本城這家最著名的公司中。你可以立即領取薪水,在十分有限的範圍內補償你的家庭為你大量付出的開支和耗費的精力。在這樣的時候,你卻去覬覦什麼教育家、公務員的職位,老實說,我理解不了。假若你不是我的奧古斯特,對你考慮問題是否周密,能否正確作出判斷我真會發生懷疑了。
「你指的什麼?」
「真的嗎?」
「幾個星期之後,氣沖沖的母親告訴我,那個本堂神甫自稱替厄多克西找到了一個丈夫。你的父母從不知道這件事,因為我母親有意不讓這樁家醜外揚——你想,對象就是本堂神甫的侄兒,他父親是郵局的職員,本人在一家糧店裡做普通的會計員。我媽媽怎麼怒不可遏,你是可以想像的。可是厄多克西非要嫁他不可。就在我們坐的這間客廳內,有多少次吵得不可開交啊!一直持續到本堂神甫去世。此後厄多克西落到單獨自衛的地步,逐漸隱忍了。我們瞧著她一點一點地憔悴下去。她瘦得臉都快沒了,只剩下那雙大眼睛,你還記得嗎?她在慈善會裡打發日子,照顧小姑娘們。她對孩子有一種近乎肉感的渴求。末了她的病暴發出來。不得不將她一側乳|房切除,後來另一側也切除了。那位打短工的女工有一個幾個月的嬰兒,早晨送來請厄多克西看管。她死前幾天的情景,我還歷歷在目:她將小娃娃緊緊地摟在動過手術的胸前。她的卧室就在這間客廳上面。星期二我下班回來,為了躲開客人,便藏到她房內。厄多克西和我,我們透過地板聽著那些貴婦人們饒舌。」
「她們的眼睛並沒從織物上抬起。兩個髮髻有規律的動作使我非常氣惱。有時她們深深地嘆上一口氣,我覺得這樣還不如又哭又鬧來得痛快些。
註釋:
我將你的歸期定在下星期二。你一回來,我們將立即作出決定。就哈利·莫庫迪納說來,你進他們公司是不成問題的。他有意——這是不難解釋的——給我們莫大的榮幸。你不參加他的公司而想另有高就(尤其是想當中學教師),這種念頭他大概根本想不到。我了解這個大好人,他對自己的判斷絕不動搖:你如果不這樣做,在他看來那就是自毀前程,你將被認為是……
「不錯,可是即使那些年,也得每年給他們一筆錢哪!……」
「『我們會躲開的,孩子,我們知道怎樣銷聲匿跡。read.99csw•com
「你替我表示歉意了嗎?我同一個經紀人早就訂有約會,你說了吧?」
「上墓地去?啊!對,我是想上墓地!我看見教堂門前停著一輛柩車,還以為是別人下葬呢。哪知道,這正是為可憐的愛瑪準備的。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奧古斯特要把他姐姐的遺體運到朗格瓦朗去,埋在他們家族的墓園裡。他花錢倒挺大方!這未免有點兒讓人難以置信。多少年來靠我們生活的人……誰不知道如今雇靈車花銷多大——你不認為這太過分了嗎?」她以充滿威脅的口氣補上一句。
埃克托問:
「傍晚時分,我抽空去看看奧古斯特……好弄清楚雇車的事。」他急忙補充說。
埃克托反覆說著:「我就來,我馬上就來……」他的手有點兒哆嗦。他眼前,彷彿有兩個形象重疊在同一張底片上:先是奧古斯特老頭的卧室,一隻外來的貓倒斃在那張凌亂的床上;接著是在木頭陽台上,一個正在休假的小夥子,在燦爛的陽光下光著上身,交叉雙臂,每隻手裡握著一個啞鈴,他便是小杜普魯伊……奧爾唐絲將聽筒掛好,說道:「可我們給了他必需的錢,不至於餓死呀……嘿,該花的就得花,」她毅然決然補充說,「我們把他的遺體運到朗格瓦朗去。這樣,首先可以堵住那些惡人的嘴,其次杜普魯伊一家也能得到團圓。這可憐的奧古斯特,倘若他事先知道能跟他母親、厄多克西、愛瑪永遠相聚在一起,他不定會怎麼高興呢!」
黑紗還懸挂在門上。真怪,奧爾唐絲對這些黑紗倒絲毫未加指責。大概在她看來,這屬於必不可少的一類。自己屬於這個家族,這個家族也從來沒有背棄他們。為了光耀門楣,即使再窮,這筆錢也是該花的。
「媽媽對我的抵抗甚感不安,就想出主意上莫庫迪納家去哭訴……你記得哈利·莫庫迪納吧?可惜他不是新教徒出身,這使他有點兒見外于上流社會……但他在老年時擺出某種說教的架勢……他派人把我叫到他的書房裡,我還記得他那條訓誡:『你一定要為你父母增光。』
不錯,她代他表示了歉意。可是奧古斯特·杜普魯伊對他表兄弟沒有前來好像十分驚訝……倘若埃克托失約不去出售穀物,他倒會認為是理所當然的。
「『傢具我不要了,留給你們吧。剛才我跪在拉·法斯勒里神甫面前,想得到一點支持的力量,我對他也是這麼說的。他真是可親可敬的人,對啦,真正可愛——可敬,』她強調說,『剝奪全部財產的時候到了……』
「你想想看,剛才我真怕是來催繳車費的!你來了,真好……這是一個莫大的損失……噢,當然啰,愛瑪體力大大衰退,可是她常常頭腦很清醒。她懺悔過了……孩童般純潔的懺悔,杜洛神甫就是這麼說的,他感動得熱淚盈眶……我完全是為了她才活在世上的。」他眼淚汪汪地補充說。
房屋門戶緊閉。鈴聲在屋內響了很久。埃克托擔心他的表兄弟還未從朗格瓦朗回來。可是樓下百葉窗打開了一條縫。他聽見一聲驚呼和拉開門閂的聲音,轉眼間,奧古斯特已經將他抱在懷裡了。他感到對方堅硬的鬍子刺在他的臉頰上,這個小老頭在哽咽,在哭泣,卻沒有眼淚。屋中冰冷,散發出一股貓屎貓尿的味道。狹窄的過道盡頭,有一扇鑲著雙色玻璃的門通向花園,把園內的景色染成紅藍兩色。他彷彿聽見杜普魯伊舅母在喊:「孩子們,去玩吧。別碰那狗,它臭得嗆人。」
這回,埃克托再也不懷疑了:酒醉飯飽的奧古斯特不再掩飾他對先母的宿怨。那少女已經跳下高腳凳,回到自動遊藝機旁邊那堆小夥子中間。他們對她擠擠搡搡;她假裝生氣,又咯咯地笑。奧古斯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突然,他悄聲問道:「那事真像人說的那樣愜意嗎?」
「得啦!奧爾唐絲,你沒想到嗎?我們的表親首先得保持自己的身份。否則別人會恥笑我們的。」
「當時已近五月末,天氣十分炎熱。我母親和愛瑪坐在花園裡,埋頭做活計。從過道里,我就瞥見她們倆的髮髻隨著毛衣針的節奏而有規律地起伏。見面后,我預期的爭吵並沒有發生。她們像往常一樣將前額伸給我親吻。高大的牆上爬滿灰濛濛的、近乎黑色的常春藤,白晝的暑氣就積聚在這四堵牆之間。蚊子不時向我襲擊,不知由於什麼特殊的天賦,她們倆卻堅持說沒有感到叮咬。說了一陣閑話之後,媽媽用最溫和的口氣告訴我:『孩子,米歇爾跟我談過了。』
突然,他的兩條胳膊垂下來,倒在矇著黑綢布的大靠椅上——半個世紀期間,杜普魯伊夫人就坐在這把椅子上堅持每星期二接待賓客。埃克托慌了手腳,趕緊摟住奧古斯特,讓他平卧在地毯上,可是沒法使這個彎腰曲背的老木偶恢復神志。他跑到隔壁卧室去搜尋,那裡瀰漫著一股惡濁的臭氣:床鋪凌亂,一隻外來的貓躺在灰溜溜的褥單上呼呼大睡。埃克托想找一瓶酒精或花露水,但一無所獲。廚房內也一無所有:連一片麵包渣、一塊白糖都沒有。咖啡壺底還剩下一點兒黑糊糊的液體,這就是他的全部發現了。
「『可是,媽媽,不是這個意思!』
他看著埃克托湊近燈光,用心辨認稍微有些褪色的字跡,筆跡工整,如出修女之手:親愛的孩子,讀了你的來信,我在上帝面前默禱,乞求他在這個緊要關頭給我啟示。你的兩個姐姐十分敏感,我總是想方設法不讓她們傷心,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儘管如此,我認為把貝拉德姑母設想的計劃告訴她們,仍然是我的責任。這個計劃如此奇異,如此出人意料,我不願作出任何評價。兩個親愛的孩子淌了許多淚水,我也情不自禁地陪著飲泣。這些慷慨的人兒,一舉一動都表現出英勇豪邁的氣質;她們考慮了要求她們作出的犧牲,都心甘情願地接受了。我的奧古斯特,我告訴你這些,你不會感到吃驚的。是的,她們決心去工作了。她們擔任本教區各慈善機構的會read.99csw.com長和副會長職務,又是得力的成員,可以說她們的地位在整個聖菲洛曼是獨一無二的。至於我家的社會關係,其數量之多和門第之高就不在話下了。現在她們欣然同意放棄這種地位,準備犧牲這一切,她們惟一憂慮的是怕這樣做可能會對不起那些信任她們的人,因此她們決意等上帝的意志一旦顯現清楚就堅決執行。親愛的孩子,她們的感情,我完全能夠理解,我跟她們一樣為你現世的前程和來世的得救而擔憂。我懂得年輕人的自私心理,看到你在這種場合下表現出的自私自利也就不足為奇。

「你可憐的母親的話,還縈迴在我的耳際:『厄多克西有女低音歌唱家絕妙的嗓音,字正腔圓。愛瑪的鋼琴彈得恰到好處。我們會給她們找到學生的;首先是咱們這個家族的孩子……在你畢業之前她們倆便可以此為生……』我讓她說服了。你母親一心只顧疼我。她口授一封信,要我記下來給家裡人寄去,告訴她們這個美妙的計劃;她要我做的是什麼事,連她自己也意料不到……啊,那封信!剛才我正在整理信件,你就來了,真巧!我找到了媽媽這封精彩的書簡。這麼剛強的女人,如今再也沒有了。已經絕種了。你應該念一念這封信,很精彩,是不是?」

「他還暗示說:既然一個年輕人對於子女孝順父母這個天經地義的法則如此不放在眼裡,他就有義務不再支持這個人的前程。這些暗示,自然又使上面那一套很有教養的言辭增加了許多分量。
埃克托瞪大了眼睛望著這個忍飢挨餓的人。世界上有人忍飢挨餓,他不是不知道,然而他還從未親眼見過,一個如此有失資產階級身份的不光彩例證就出在他自己的家族中,他不禁看呆了。
「我也訂過婚……」奧古斯特忽然說,「你感到奇怪嗎?噢,就是我領到八千法郎的傭金,把鋼琴也贖回來了那一年……米歇爾·杜·米哈依,你不記得了吧?當然,臉蛋兒不算漂亮……可是身材像個女神。莫庫迪納一家正給她找人家……她馬上同意了……只是必須同媽媽和愛瑪一起生活。出乎意外,媽媽沒有反對,你相信嗎?她只是隱瞞了自己的計謀。當時,縮短訂婚期,儘快結婚,才是上策。媽媽卻跟我說:『你掙的錢太少,不夠再養活一口人,還不算跟著出生的孩子們……可上帝會賜給的。』我不知道上帝會不會賜給我孩子……總而言之,媽媽先發制人了……」
「快進客廳吧……對對,我就去生火。管它!難得生一次,下不為例。你來了,我真不知道多高興!真想不到這樣的日子還會給我帶來一絲歡樂!噢,火沒生著以前,先別脫大衣!」
「不管怎麼樣,教堂舉行儀式時,你沒向奧古斯特提出這個問題吧?」
「要乾酪嗎?」
「我悄悄地下樓,氣憤之下,不慎把這個場面告訴了米歇爾。她一面啜泣,一面聲明說,跟我的兩位『聖女』生活在一起,她絕對忍受不了(好像哈利·莫庫迪納也稱呼她們為『聖女』)。她認為我是懦夫。我當時也怒不可遏,她終於逼我許下一個諾言。我一旦恢復了冷靜,想起來就渾身發抖。這項承諾不是別的,而是要發動一場宮廷政變,強迫我母親和姐姐住到耶穌修道院的養老院去,這種養老院費用相當昂貴,而且常常客滿。在米歇爾看來,這一措施十分平常,她有一個姨婆就隱居在修道院中。她自告奮勇去將這個決定通知我母親和姐姐。儘管我確信她會運用一切必要的委婉言詞,這一天我還是在焦慮不安之中度過,儘可能推遲我回家的時間。
埃克托愣住了,聳了聳肩膀,肥厚的嘴唇撅了起來。於是奧古斯特發瘋一般地追逼著:「嗯?坦白吧!你得承認,這並沒有什麼了不得。」
我們三個人一致沉浸在為他人犧牲的喜悅之中,度過了一個既悲哀又興奮的傍晚;可是當我獨自一人度過漫長的不眠之夜的時候,問題的另一方面就顯示出來。我想到對我們家族應盡的責任。這個永遠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們的父親臨死前向我一再叮囑過:「親愛的妻子,不管將來怎樣,不管遇到什麼不幸,你們要保持身份,不要玷辱門楣。切記杜普魯伊這個姓氏給予你們的恩惠。」門第!姓氏的榮譽!我們總算維持住了,儘管債務累累,儘管窮困,那是我並不為之臉紅的。
小老頭把手從埃克托的掌握中抽出來,說道:「我為家庭什麼都犧牲了……那時我以為,我希望不會看見它消亡的命運。可是她們三個都去世啦,一個接著一個,先是厄多克西,接著是媽媽,最後是愛瑪。當然,我可以自|慰的是,她們靠了我,生前一直能保持身份。有時她們也挨餓,然而從未失格。是啊,這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因為我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你記得吧,埃克托,現在只有你能回憶起這些往事了……我曾經是一個好學生,出類拔萃的學生!今天我完全可以這樣說而毫無誇耀的意思,你還記得修辭班的法布爾老師吧,他要我投考巴黎高等師範學校文科……我肯定能考上的……可是這樣一來,讀書的時間太長,家庭負擔不起。爸爸還留下了債務。你父母給我們的補助只夠買麵包吃:連女佣人在內,總共有五口人要養活呢。莫庫迪納提供給我一個推銷員的職位,也就是大家所謂的做掮客。我沒有立即讓步。你還記得那年暑假吧,那時我非得下定決心不可。在我的祖母、你的外祖母家中,那個有陽台的房間……(埃克托瞧著面前的小老頭;他似乎又聞到那個房間中特製的窗帘布的味道;陽台是松木的,晶瑩的樹脂還如珍珠般掛在上面)我哭了整整一個晚上,你沒忘掉吧?你母親待我真好!她為我能繼續升學想出的辦法,你還記得嗎?」
「你知道,奧古斯特帶著那種驚愕的神情一九九藏書再地說:『他沒有來?他不能來?』」
埃克托自己吃飯的時間未到,他還有工夫去看看一個餓鬼坐在豐盛的肉食麵前的有趣情景。他幫奧古斯特穿上大衣。幸虧,大街上很清靜。在這個居民區,他們也不用擔心遇到什麼很「體面」的人。而且埃克托一向以慈善出名,即使有人碰見他們,他們也很容易找到託辭說:「這是我照顧的一個可憐的老人……」
……
本堂神甫對我們的說教根本不能損害我和愛瑪的信念:他一定會向你重複這些話。對於厄多克西來說,他的圍攻奏效了。這個可憐的神甫不懂得,出去工作會降低婦女的身份,一個出去工作的女人將受到社會的鄙視。神甫自己的母親出去打短工,一個姐姐是女裁縫,他怎麼能理解這些呢?我不能責怪他。這種事是學不來的。只有出身高貴的人才領會得到,如此而已!
「他跟我說:『親愛的杜普魯伊,你竟然膽敢將你可敬的母親和你高貴的姐姐關到養老院去。問題不在於她們是否能夠生活得相當舒適。不,問題在於這樣做符合不符合你父親的遺願,他要自己的家族不辱沒門第。你以為你先父在天之靈看見他兒子竟然干出這等排擠勾當,會表示同意嗎?』
「嘿,我要是處在他們的地位,就會自覺一點,拒絕接受這筆遺贈;我寧可辭掉傭人。」
收音機里突然響起爵士樂曲。奧古斯特·杜普魯伊繼續往下講,他的眼睛發獃,骯髒而憔悴的兩隻手平放在大理石桌面上;可是聲音嘈雜,埃克托已聽不清他的話,只是看見小老頭的兩片薄嘴唇在翕動。猶如突然躥起的火苗半夜時分將房間照亮片刻,仇恨的閃光也使這張乾瘦的面孔一度激動起來。他已經壓低了嗓門。他在嘰嘰咕咕說些什麼心腹話兒呢?埃克托始終聽不見,因為爵士音樂正鬧得震天價響。終於,有人擰了一下收音機的開關,奧古斯特的聲音又變得清晰了。
孩子,跟你說什麼好呢?我整整一夜沒合眼,焦慮不安,最後我終於想通了。我懂得了你所能遭遇的最大不幸,莫過於你的兩個姐姐去當音樂教師和鋼琴教員。這很可能使我畢生的心血付諸東流,因為家道衰落了,所謂受益者,反過來也會變成其受害者。
他回到客廳的時候,病人已經蘇醒,用胳膊肘支著抬起上身。埃克托讓他喝了幾口咖啡,問他是不是由於頭暈,或者心臟不好。小老頭使勁搖頭,表情又頑強又固執,直到他的眼神碰見跪在身旁的埃克托的目光,他的面容才鬆弛下來:「老實跟你講吧,我只告訴你……你一個人。」
爐火點不著。來客要他表兄弟放手算了;可是奧古斯特跪在壁爐前面,非要把火生著不可。於是埃克托看見,他的兩隻薄薄半筒靴上還沾著墓地的泥土,臀部兩塊骨頭的稜角從磨得發亮的褲子里顯現出來。終於冒出一絲微弱的火苗。小老頭站起身來。
這時埃克托囁嚅道:「我本來應該……」她反駁說:「你瘋了!既然我到場了,就行了!我!」
埃克托提醒說,有好多年,奧古斯特替莫庫迪納公司跑外,也掙了一些錢。
「……我家有一個小樓梯通往女僕住的閣樓。有一天,媽媽在樓梯口撞見我,自那以後,我們家就只雇白天幹活的女佣人了……可我那時節卻賺錢很多,生活過得寬裕……嘿,這不是很可笑嗎?危機是隨著我可憐的媽媽去世而來的。一旦她離開我們,我就任何買賣也做不成啦;賣酒虧本,使我一貧如洗……愛瑪說,媽媽給我們爭取到了這一特權完全是為我們好,也許是我太自由放任了……無論如何,我們連吃飽的自由也沒有了……」
「我出來時,米歇爾正等著我,我們倆垂頭喪氣地到公園的小島上坐下。世界上各個街心公園的各種鐵椅子,彷彿在那裡找到了永久棲身的地方。
奧古斯特·杜普魯伊停住不說了。他不再望表兄弟,而是瞅著爐火,將半掩在破袖口內的雙手伸向火苗——也許並不是為了保護面孔不受炭火的炙烤,而是為了擋住一種幻想:他在用顫抖的雙手遮蓋地獄般的平庸生活,為這烏有而犧牲的年華。

「我餓。」
「『勇敢些,女兒,放棄一切,都給他們吧,應該這樣做。』
他一言不答。倘若他向妻子承認,在少年時代,奧古斯特跟他本是形影不離的,她一定會訕笑的。她要麼不相信他的話,要麼就會看不起他。這時,五十年前的往事重新浮上他的腦海。他彷彿又見到他外祖母杜普魯伊家的鄉村別墅的那個房間,在木頭陽台上,有個小夥子光著上身,兩臂交叉在胸前,每隻手裡握著一個啞鈴,他便是奧古斯特。時間是他們高中畢業會考後的那個夏天。那個房間朝南,下面種著大片向日葵和石竹。
「『你聽著,』米歇爾突然說,『我有主意了……』
「有一天,我趿著拖鞋,離開客廳回卧室去尋一塊手帕。我母親和愛瑪趴在地下,耳朵貼在地板上,正好讓我撞見。儘管房門半開著,她們沒聽見我的腳步聲。
「這是他們的權利:我母親給了他們一份遺贈嘛!」
埃克托用手摸了摸腦門,做了個含含糊糊的手勢,說道:「我記不得了。」
「他這筆錢一定得向人家借……誰願意拿自己的錢冒險,誰活該,我才不想聽呢。當然,我不會讓奧古斯特斷絕生活來源,可是這筆喪葬費,那是沒門兒。直到最後,杜普魯伊家還想炫耀自己。這些貴婦人一點都不肯節省,照舊維持一個女僕,每周一次招待日,你記得吧?」
奧古斯特住在城外大馬路附近一個凄苦的居民區,離墓地不遠。墓地內高大的陵墓與周圍小職員和教師黯淡度日的平房比較一下,相差無幾。埃克托·貝拉德一般不願意到那裡去。從他童年時代起,這兒的街道連一塊鋪路石也沒換過。他想起往年元旦去看望杜普魯伊舅母的情形。他認出了這堵牆,門鈴下醫生的名牌,花園內腐爛的氣息:這個居民區是那樣read.99csw.com死氣沉沉,已經沒有任何時代的痕迹了。
奧古斯特洋洋得意:
「她的想法是我們將房子放棄,留給兩位聖女,我們自己到城內隨便什麼地方去住:她不怕貧困,她會幫助我工作。她的信心感染了我。當天晚上,我一回家就直奔客廳,向媽媽宣告她勝利了。她絲毫未露出高興的神情。相反,我們要住在一個見不得人的住所,也許是一間連傢具出租的公寓,而她將不得不向她的熟人隱瞞我們的地址,一想到這些似乎就使她愁眉苦臉。於是從第二天起,她退讓了。她擁抱了未來的媳婦,管她叫『女兒』。看見她如此冷靜,如此輕鬆,我不由得害怕。自童年起,我就學會了提防她的某種不尋常的目光。整個這一時期,她不再為窮人編織東西;雖然無所事事,她的眼睛卻睜得滾圓,而又茫然,好像母雞趴在自己孵的蛋上那樣無限滿足。
在燈火通明的咖啡店內,奧古斯特眨巴著眼睛。他瞧著粉紅色的烤牛肉片、小白麵包、半瓶美多克酒,那神態活像街心公園中提心弔膽的貓。老太太們用舊紙包了食品送給貓吃,貓也不敢上前。終於他下定了決心,突然狼吞虎咽起來。酒吧間里,電車司機們在熱烈爭論賽馬的結果,年紀更輕一些的小夥子們圍著一架自動遊藝機吵吵嚷嚷。
「可是,奧爾唐絲,你沒再說什麼吧?……」
接著,又以苦惱的口吻說道:
「沒有,我只不過簡單地『啊』了一聲,當然用的是某種聲調……」
「我還未付殯儀費……可花銷最大的是額外的小費,到處要給錢;我最後一個銅板給了掘墓人……」
「埃克托,你說,人們沒有過分誇大其辭吧?」
二月的一個早晨,警察局打電話給埃克托·貝拉德先生,說有個名叫奧古斯特·杜普魯伊的人,他的鄰居聽到貓叫,好像還聞到一股可疑的氣味,便去報警。鎖匠把門打開,人已經死了三天了。檢驗屍體的結果表明不需要另行調查,是由於極度貧困,是正常死亡。
「米哈依一家住在郊區。我下班回來,只能在自己家中與未婚妻見面。我要求媽媽把客廳讓給我們作為見面的地方。可是按照杜普魯伊家的社交禮節,進客廳從來用不著敲門。我們在客廳時,愛瑪或母親不斷扭動門把手,把門打開一條縫,又砰地把門關上,受驚似的說一聲『對不起』!可是,另一方面,在杜普魯伊家,未婚夫妻在卧房裡相見也不成體統……

當然,奧古斯特很想要些乾酪,但這是預防以後挨餓的,暫時他是吃飽了。他偷偷摸摸地伸出一隻手,藏起一些剩餘的食品。一個少女坐在高腳凳上,臀部突出,使他看得出神。他的顴骨微微泛起紅暈。
說罷他趕緊溜了。儘管身體肥胖,他幾乎是跑著回家的。這時,小老頭鑽進冰冷的房屋——多年以來,杜普魯伊家的貴婦人就在這裏保持了她們的身份——隨手關上了他這座墳墓的門。
記不得,埃克托一點也記不起來了。爐火已衰,燈油用完,燈芯已燒焦。糊牆紙上的巨大曼陀羅花圖案無限反覆,只有布滿蠅屎的金色畫框將其截斷;亨利四世童年的肖像在糊牆紙上投下暗影。有半個世紀的時光,每逢星期二,這些物品都靜觀著那些老婦人來給杜普魯伊夫人的「招待日」湊熱鬧;現在它們又注視著這個小老頭,他為儘可能長久地維持這種每周一次的盛會而放棄了升入巴黎高等師範學校的機會。

「她們的心靈這樣高貴,我抬不起頭來,我感到無地自容,突然,我豎起耳朵,在我母親的嗓音里有一種輕微的噓噓聲,幾乎不易覺察,但我從童年起就分辨得出,這聲音意味著危險的到來。
埃克托·貝拉德默不作聲,但奧爾唐絲有意找彆扭:「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嗎?」她一個勁地追問,「對,我明明看出你不贊成我的意見。」
奧古斯特的視線始終不離那少女,下巴向前一努:「喏,那個……」他囁嚅著說。
「我跟她說,這樣我就放心了,我等候她進行調停。不久她斡旋的結果就見分曉:這件事情到處傳開,家中座無虛席。整整一個星期家裡都像星期二招待日那樣擠滿了人。我那兩位受害者,為整個教區向她們表示的同情所陶醉,寬宏大量地替我辯護,這種高貴的姿態使我的行徑越發顯得卑劣。我母親堅持要我在星期天的大彌撒不要露面,因為露面了無異於置公眾輿論于不顧。她再三說:『眾怒難犯啊!』據說有些貴婦人決意要與我面對面談談我的行為。必須等待必要的時間讓人們的頭腦冷靜下來。『輿論沸騰了啊。』媽媽嘆氣說。可是米歇爾卻說她知道聖菲洛曼的神職人員都暗自慶幸,偷偷唱感恩讚美詩,感謝上天使他們擺脫了最可憎的傳教女人。傍晚,我少不得在屋子周圍徘徊,窺伺最後一個來訪的客人離開,害怕受到當眾侮辱。我約米歇爾在街心公園幽會。要沒有她,我也許會讓步的;她是一個倔強的姑娘,不願意認輸。
於是他有氣無力地說:
本堂神甫可能會給我們想出許多辦法,但我不抱任何幻想。倒不是因為這位教士缺乏熱忱,而是虔誠畢竟不能代替一切。你知道他出身於平民最底層:根本無法接近整個上流社會。去年冬天,拉·法斯勒里神甫熱心借給我一批期刊雜誌,其中有一部名叫《路程》的小說。我讀這本小說時,就不斷地想到他。小說中生動地描寫了風俗人情,也有寡廉鮮恥的場面,也許作者對這些是採取否定的態度,但對道德卻不無危險;過幾年等你到了無需害怕這種描寫的年齡時,你也可以讀讀這本書獲得教益。
奧古斯特已經站起來倚在牆上。埃克托想出一個主意:「你能挪動幾步嗎?剛才我在大馬路和聖熱奈街的拐角處看見一家咖啡店,咱們上那兒去吧。我記得玻璃門上寫著『冷餐』字樣,你可以吃點東西恢復恢復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