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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機

照相機

作者:讓·菲利普·圖森
整個白天我都呆在家裡,讀了一會報,處理了一點郵件。黃昏時分,我又一次不經意地經過駕駛學校。我推門進去,那位年青女人看到我,以為我來她這兒登記。我不得不再次向她解釋道,準備文件的事正在辦。我已經複印了護照,正在考慮怎樣提供身份證的文件。她困惑地看了我一會,順帶提醒我不要忘了帶照片(對,對,我說,四張照片)。
第二天傍晚,帕斯卡爾和我在一家印度餐館里親密地一起吃飯。我是從旅遊廣告單上知道這家餐館地址的,我們住的旅館大堂里,陳列架上就有這些廣告單,我們回到房間里——這房間很寬敞,面朝公園——我坐在床頭櫃邊,開始打電話給餐館訂座位,膝蓋上放著廣告單,手裡還拿著一支鋼筆(請你把電視的聲音關小一點)。謝謝。晚上十點以前的座位都滿了,我感到這時間太晚了一點,但我還是訂了位子,心想如果改變主意的話就放棄算啦。我們是當天下午抵達倫敦的。過海峽時很受了些顛簸。我們找到了一個房間后,馬上就躺下來睡覺。我們躺在床上,對面是掛有漂亮白色窗帘的窗口,可以看得見窗外的樹梢和一小塊天空。我們在房間里過得不錯;我們打開電視,心不在焉地看著下午的電視節目,有一場檯球比賽,背景是體育評論員輕輕的莊嚴的聲音,顯得有點過了時的做作。一位選手長著紅頭髮,穿一件淺藍色襯衫,袖子捲起;另一個年紀較大,更有風度,面部表情顯得痛苦,他在使用三下反彈擊球時顯得猶豫不決。評論員有時也在畫面上出現,他坐在公共看台的第二排位子上,頭戴耳機,手裡拿著紙片,每當他意識到鏡頭對準他時,他就抬起頭,右手捧起來護住耳機。我和帕斯卡爾不時地相視而笑,帕斯卡爾靠在我的肩上,看著電視屏幕打呵欠。最後,我們穿上衣服準備出門,因為我自己已經穿戴完畢,就坐在床沿上等帕斯卡爾,一面翻著旅館的菜單。那菜單上面介紹各種吃食,早餐可以在歐陸式或者英式早餐中任選(英式早餐中有香腸。瞧,這是我最喜歡的東西)。接著,我合上菜單,檢查自己身上確實帶著錢和餐館的地址后,我們就出發了;我們的房間通向一間鋪著紅地毯的門廳,門廳的中央有一個裝飾性的小神殿,周圍飾有綠色植物和帶白色線腳的圓柱,風格矯揉造作,甜得令人發膩。我們圍著這了不起的東西轉了一圈(我還回過身去看它一眼,腦子裡思考著,一隻手托住後腦勺),然後穿過玻璃門,走去等侯電梯。在電梯里,當我們下降的時候,我整了整她的發綹。她朝我看看。我抱住她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蛋(我有點頭疼,我說)。
車站裡一直只有我一個人,直到午夜過後,才有車站的職員出現,他的藍色的法蘭絨上衣搭在肩上。他走進工作間時,我跟了進去,我收拾起照片,隔著售票處的窗口向他打聽情況。這時我才知道最後一班去巴黎的火車已經開走,下一班車是早晨七點。他關上工作間里的燈,接著又扳動控制整個車站的電燈開關,把大廳的電燈也滅了,他走出工作間,把通向月台的門關上,並告訴我不要再呆在車站裡,因為車站夜間是不開門的。我走到外面,站在他邊上,看他把整個車站的大門鎖上,他也不回答我的問題,他說不知道夜間是否還有從奧爾良去巴黎的班車,然後,他簡單地跟我道別,騎上摩托車,消失在黑暗中。我不想這麼晚了還回到我的主人家裡去,我離開車站,向著與來時的同一方向走去,我一走出村子,就到了一條車子常走的公路上,我順著公路向奧爾良走去。我走在窄窄的人行道上,路邊是一條充滿積水的小溝。公路上的車輛不時地從我身邊飛馳而過,車燈使我的雙眼發花。重型卡車全速駛過時,捲起一陣陣氣流,使周圍的空氣受到震動。我試圖使自己與快車道保持距離。前面出現一個超級市場的停車場,我就斜穿過去。我在黑暗中前進,停車場上有一塊長滿雜草的花壇,裏面都是廢鐵片、破啤酒瓶之類的東西,就在這一堆垃圾中間,我發現一朵潔白的可憐兮兮的雛菊,公路上射來的車燈不時地將它照亮。漸漸地,公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少,我來到一段完全荒無人煙的地區,遠處看不見一絲燈光,沒有村落也沒有工廠,公路的兩邊只有一望無際的田野。我究竟走了多少路,我一點數也沒有。這時,我來到一條四叉路口,看到黑暗中的一塊路牌上面寫著離奧爾良還有十七公里。
我們坐在靠近聖—拉扎爾火車站的一家暖烘烘的咖啡館里,看著玻璃外面的街景,吃著早點,懶洋洋地用匙攪動著杯子里的咖啡。外面的天色未明,公共汽車的車廂里還點著燈,它們慢慢地駛離羅馬廣場,融合到馬路上已經稠密起來的車流中去。現在可能是七點鐘,或者七點一刻,在這周一的早晨,我們剛剛抵達巴黎。咖啡館里生意興隆,門不停地被打開,卷進一股股冷空氣,讓我們渾身打顫。咖啡館的老闆,站在吧台後面為顧客上快餐,將糖罐在櫃檯上滑來滑去。我點起一支煙,看看玻璃窗外,帕斯卡爾坐我對面,兩肘靠在桌面上,獃獃地看著她的麵包,掙扎著不讓自己在吃完早餐之前睡著。我輕輕地撫摸她的雙頰,我們隔著桌子接了一個充滿睡意的吻,柔柔的、輕輕的,我們拿起牛奶咖啡碰了碰杯,叮叮,咖啡在厚重的瓷杯里晃動,我們重新把杯子放在托盤中。
在路上,岡比尼先生請我上一家小餐館,我低著頭一面走一面在鞋子里將腳指鬆動鬆動,包紮的地方有點癢,但不舒服的感覺一點也沒有了。我看著岡比尼先生,心裏不由得充滿了感激之情(我注意到,他的鼻孔里有鼻毛)走進餐館,一位侍者過來迎候我們,把我們讓進裏面的一個小院子。院子外面有一排屏風擋住外面的視線,上面有一個柵欄做的假屋頂,蓬勃地布滿了野生的長春藤,樹葉隨風飄動,一縷縷陽光在桌布上跳躍。侍者拿來一大盤橄欖和兩杯岡巴利酒,岡比尼先生滔滔不絕地跟我大談昨天我們一起去參加的那次講演會,不時地從公文包里拿出幾張文件。他隨手從盤子里拿起一顆顆橄欖,往空中一扔然後用嘴巴去接。每當他這麼做時,他的講話就有一個小小的停頓,但他的話題卻始終不變,然後他將雙肘靠在桌上,將橄欖核輕輕地吐在手掌里,接著他又往下說。我也從托盤裡拿了一顆橄欖,放在我的碟子里,用沉思的目光盯著它,開始用叉背慢慢地撥弄。為了舒服起見,我在桌底下把鞋脫了,兩隻穿著襪子的腳輕輕地相互磨擦。我只用一隻耳朵漫不經心地聽岡比尼先生的講話,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顆橄欖上。我懶洋洋地用叉子撥弄它,在上面壓出一道道印子,發現橄欖變得越來越軟。很快,我感到壓得差不多了(這時;岡比尼先生打住話頭,關心起我正在做的事),用叉子輕輕一叉就叉住了。然後,我漫不經心地看著它,慢慢地轉動叉子,輕輕地放進嘴裏。
我要帕斯卡爾重新給我打電話,接著我走出電話亭,在黑暗的電話亭邊踱步,那裡面的電話鈴聲隨時都會響起來。電話亭矗立在黑暗中,在月光的照射下發出銀灰色的光澤,天邊沒有一絲亮光,只有無窮無盡的田野躺在黑暗中。我在馬路邊上坐下來,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帕斯卡爾一直沒有來電話,我問自己,她是否又睡著了?我最後還是回到電話亭里。我關上了門,靠著牆壁慢慢地滑下去,坐到地上。我的褲腿吊起,露出了襪子。我坐在地上,隔著玻璃看四周夜幕下荒蕪的田野。這時還有一些車輛經過四周的叉路口,燈光強烈地照射到我的臉上,車子一過,黑暗重新降臨,我看著燈光慢慢地消逝在黑暗中。
我們一走出旅館,就被不遠處聚集起來的人群吸引了注意力;路上的交通中斷了,警察牽著警犬在障礙前面來回奔忙,有的手裡還拿著步話機。好幾輛消防車停在馬路的中央。警車上的藍色警燈在夜空中閃爍。還有一組電視台的記者在公園的柵欄後面拍攝現場報道,四周圍著一大群旁觀者。他們正在等待一個熱氣球在肯辛頓公園的草坪上作緊急降落,啊,原來是這個東西,她說(是,我想也是,我說)。但實際上我對此一無所知。這隻不過是許多推測中的一個罷了。比如殼牌石油公司帶黃色標誌的熱氣球,或者是托塔爾公司,我不知道這家公司的標誌。我,就只懂汽油。至於本質的東西,怎麼能相信標誌?我不懂。我們走近一組人群,想打聽一下。我們站在那裡想打聽一下發生了什麼事情,卻毫無結果。最後我們折回去,向那家餐館走去。我的帕斯卡爾·波路加也夫斯基,她有點冷,我們在一個街角停下來,我把她抱在懷裡,用力搓她的背,她打著呵欠,把頭靠在我胸口,跺著雙腳取暖。我也打起呵欠來了。你可以想象,呵欠是傳染性的。我們就在人行道上原地跳躍,相互摟抱在一起,渾身凍僵,打著呵欠,我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裹在我的大衣里。我們越跳越高,我們不可抗拒地跳離地面,凝固在我們默默無語的擁抱之中。當路燈變成綠色的時候,帕斯卡爾奔跑著穿過馬路,我也幾乎跟著跑了起來,這說明我當時的情緒有多好。我們倆氣喘吁吁地奔到了餐館前,查看地圖又認準了地方之後,我們才慢慢地走開,我們不再向前走,預訂的晚餐時間是晚上十點之後。我們差不多還有一小時要消磨,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我們在附近閑逛,進了一家酒吧,我在人群中費勁地擠出一條通向櫃檯的通道,在酒吧櫃檯上要了兩杯啤酒(yestwomylord,我將食指和中指伸開做成V字形,使我的意思表達得更清楚)。接著,小心地端起兩杯啤酒,在兩個留著鬍子的青年人中間轉過身,朝店堂的一個角落走去,我們在那裡揀了一個靠牆角的長凳坐下,牆角邊還有一架吃角子的老虎機。在離開酒吧之前,我到機器那裡試了幾下,我將扳手往下拉,神情專註,嘴裏銜著一根火柴梗,機器里的圓柱子飛快地轉動,突然在不成套的一組水果圖案上停了下來,大約是我個人命運的象徵,機器里老是出現兩個淡紫色的李子圖案。帕斯卡爾走過來看我玩,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顯得沒精打采,興趣不濃的樣子。她也想試一試,她站在機器跟前,打著呵欠,像卡車司機開車那樣地拉下了操縱桿。好傢夥,引得好幾個人轉過頭來看她。她很快對遊戲機產生了興趣,認為不必像聾子那樣地死扳操縱桿,而是更靈巧地擺弄那機器,還贏了好幾枚籌碼。九點半到了,我們向餐館走去。我看了看天空,天上布滿雲,沒有月亮。在晚風中,雲層無聲無息地向著天邊移動。那餐館有一個明亮的招牌,我們在走進店堂之前,先穿過有圍欄的小花園。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門口的台階上站著一位印度領班,我在小花園裡隔著老遠向他打招呼,我怕我們來得是不是太早了些。不,不,他點著頭,紅光滿面地向我們歡迎致意,但不無遺憾地告訴我們裏面客滿。Full(客滿),他說。Full,我說。Full,他又說。Well(好吧),我說,然後折回去,告訴帕斯卡爾。她說,我們是預訂了座位的。我說,是啊,所以叫我猜不透。我們得堅持,她說,她走過我身邊,向那領班解釋我們的情況。他對帕斯卡爾非常客氣,轉身到裏面去了一下,很快就回到台階上來請我們進去。從外表看,這是一家相當大的餐館,因為,在我們穿過一個小的前廳之後,他領我們走進了一間燈光明亮的酒吧。淺色拼木地板,殖民地的裝飾風格,牆邊有一個老的衣帽架,上面圍繞著綠色植物,藤製靠椅,天花頂上一架碩大無比的風扇,正在慢慢地轉動。印度領班將我們介紹給另一位領班,這位領班像蝴蝶那樣地飛來飛去,但我認為他這樣做毫無作用。他做了個彎腿的姿勢請我們坐下,他問,要不要來點本店自釀的酒類?對不起,請再說一遍,我一面坐下一面說。他不再堅持,順手把我們面前桌上那碟花生收走。一刻鐘過去了,他不停地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但裝出沒有看見我們的樣子。這時,有其他的顧客進來,他殷勤地領他們入座,一會兒在前面,一會兒落在後面。他把他們一一安置完畢回到酒吧時,才向我們轉過身來,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一隻手放在嘴巴前,向我們點點頭,表示我們的餐桌不久就可以空出來。至於我,我一點兒也不急著吃飯。不急。我看著帕薪卡爾坐在我的對面,頭微微地低著,一繕頭髮垂在額前,背靠著椅子看著我,眼睛里充滿柔情。她的臉蛋偎在肩頭,白色的大衣敞開著,腰帶垂落在地上。她的雙腿向前伸出,小小的腳上套著一雙寬大的鞋,腳脖子處露出裏面的白襪子。可能這時更使我感到餘味無窮舶是這一段時光的緩慢流動,在等待中對結果的一种放心感。我想,現在毫無疑問的是,她和我,終於第一次要在一起吃上一頓晚飯了。
於是,一天早晨,我出現在一間駕駛學校的辦公室。那地方相當寬敞,但光線昏暗,辦公室的那一頭是幾排椅子,對著一個放映電影的屏幕。牆上貼滿各種路標指示牌,還有這裏那裡貼著的一些淺藍色的廣告,已經退了顏色,上面標有日期。接待我的是一位年青女人,她給了我一張必須在登記時提供的文件清單。她還告訴我該付多少學費,該上多少次課。學習交通規則不超過十課時,學駕駛二十課時,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後來,她打開抽屜,拿給我一張登記表,我連看都沒看一眼,就表示謝絕。我解釋道,我不急,我喜歡下次再來填寫。如果可以的話,我下次帶了各種文件再來,我認為這樣更方便。
我手裡拿著照片,雙臂靠著欄杆,看著無窮無盡的大海,遠處波濤起伏,一望無際,看不見浪花。細雨一直不停,一陣淡淡的霧靄夾雜著浪花撲面而來,衣服和手上的皮膚變得粘乎乎的,突然一陣大雨傾盆而下,我在甲板上沿著桅杆急急離去,這時我看到大海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篩子,急風驟雨嘩嘩作響,在海面上形成無數點子。我離開甲板,連著下了好幾道梯子,來到寬敞的船舵走道,昏暗幽靜的走道兩邊是一排排有軟墊的長凳,有一些人在陰影中睡覺。不時地,有人抬起頭來,睡眼惺忪,好奇地看著我。我這樣一直走到後部船艙,來到一個圓形的安靜的大廳里,裏面有一個被柵欄門圍起來的酒吧和黑暗的空無一人的舞池。大約有四十多人躺在這裏睡覺,差不多到處都躺著人,有的橫在座位上,有的躺在地上,蜷縮在睡袋裡。帕斯卡爾也在這裏,我的心上人。她的睡法與別人都不同,小眼睛閉著,腦袋枕在旅行袋上。
岡比尼先生帶我(我們坐計程車)去的那家治腳病的診所十分豪華,給病人修腳的是一間間單獨的小間,外面是個氣派十足的客廳,兼作候診室,中間的一張矮桌上擺放著各種期刊,周圍是一圈躺椅。岡比尼先生對這裏似乎很熟悉,他一下子就為我掛了號。他還為我點了一杯岡巴利酒。我在候診室里轉了一圈,端詳著牆上那幅格調不高的海景畫。很快,一位年青女人走來叫我,讓我進了小間並叫我脫鞋。兩隻腳都脫嗎?我指指鞋子。對。我脫了鞋,再脫了長統襪,疊起來放在牆邊。她坐在矮凳上,讓我坐在她的對面。那女人把我的腳跟放在她的兩腿中間,下面墊上一塊柔軟舒適的海綿。她仔細地捧住一隻腳,弄得我的腳踝痒痒的,然後果斷地將我的腳翻轉,先看腳板,再看指甲,跟著一個一個地看腳趾,用手指將腳趾分開。最後停留在兩個腳趾之間,神情十分專註。她吹了個口哨,表示十分高興。緊接著,她拿起葯具箱,從中揀出一把可怕的小手術刀。她在我的腳指頭上忙乎的時候,我看見岡比尼先生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廳里的躺椅上,在膝蓋上打開他的公文包,拿起文件快速地瀏覽起來。他不住地飲一口岡巴利酒。後來看到我的腳一下子還修不好,他就走過來,一隻手插在口袋裡,俯在女人身邊看她為我修腳,表示出對我腳痛的關切。出於東道主的禮貌,他甚至與那女人就我的老繭交談起來。老繭,單純的老繭而已,他翻譯給我聽。他迴轉身去,從客廳里將我的那杯岡巴利酒拿了過來,我喝了一小口,那年青女人便把我的腳指包紮完了。我穿上鞋襪,女人把藥箱放在壁柜上。岡比尼先生為了讓醫生看看他自己腳上的小毛病,就坐在小問里把鞋子脫了,又把襪子脫了,將他的腳伸給那年青女人看。他的大腳指的指甲長得很怪,看上去是嵌甲病。然後他們用義大利語就這個話題交談起來,他們的對話對我來說專有名詞太多,所以很難聽懂。我裝出十分關心的樣子,一面聽一面不住地點頭。岡比尼先生,你的腳問題不大,你盡可以放心,那年青女人這樣說著使他安心,岡比尼先生穿上鞋,我們離開小房間,將空酒杯帶了出來。
我于第二天晚上搭機返回巴黎,我感到有點疲倦,因為這次旅行,因為這樣地來回奔波。當我離開奧爾利機場時,天色已黑https://read.99csw.com,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司機是位沉默寡言的女士,她的身邊躺著一條狗,我們在公路上賓士,那條狗在座墊上打瞳睡。黑暗中,車裡的控制儀錶板上燈光閃爍,不時地有別人的車子駛過,車燈短暫地照亮我們的車廂內部,我們換了一條公路,我看到天邊泛出亮光,五光十色的光團在夜空中閃耀。行駛了幾公里之後,司機換道來到一個停車場加油,我下車離開停車場抽了支煙。我看到遠處奧爾利機場南部的大樓燈火通明,飛機上的紅燈在閃爍,慢慢地靠近起飛跑道。後來,我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在巴黎的馬路上遊盪,沿著台階走向塞納舸邊。那裡光線昏暗,河水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淌。我回到巴黎了,是的,我站在一棵孤零零的菩提樹底下,站在河岸上看著塞納河的流水,我想著那架被扔到大海里的照相機,現在它正在四十米深的大海底下生鏽。我想象中,它正在英吉利海峽底下的某地方,周圍是黑色的不透明的海水,它斜倚在泥沙之中,外殼的壁上附著尖尖的海藻葉子。
我們回到駕駛學校的辦公室,裏面又暗又冷。帕斯卡爾在我身後將門關上,握住我的手,一言不發地在黑暗中溫柔地盯著我。我們倆誰也沒有動,就那麼單純地靜靜地相互看著,我們笑了,因為我們倆能夠在一起。辦公桌上的一盞檯燈亮著,我們彷彿置身於綠色燈光形成的小島上;牆邊的儲物櫃若明若暗,幾把空空的椅子完全處在黑暗中。在辦公室的盡頭,整個牆面被各式各樣的路牌標誌佔滿,有長方形的、圓形的,有紅的,有白的,也有黃色底上劃上黑色的道道,還有各種象形圖案表示鐵路道口、石頭塌方等等,一輛汽車飛躍而過,畫面漂亮而充滿神秘感,我在黑暗中欣賞著這一瞬間。帕斯卡爾俯身從門下拾起寄來的各種郵件,在她看信的時候,我走到門邊看著窗外,我開始用手指在玻璃窗上劃出各種框框,這些框子重疊在一起,就像是用照相機在取景,一會兒我劃一個大框把對面的這幢大樓放在裏面,一會兒劃一個小框,裏面只有一輛汽車,或者是一個在人行道上走過的行人。接著,我點燃一支煙,又站著看了一會兒街景,後來就走到辦公室的盡頭,乾脆坐在地上。我把大衣裹了裹緊,就不動了。我背靠幻燈屏幕的那垛牆,眼睛盯著天花板,一口接一口地吸我的煙。帕斯卡爾站在辦公桌邊,籠罩在綠色的燈光中。她繼續看給她的信,看完一封就放進抽屜,不時地抬頭沉思一會。我溫柔地看著她,一動也不動。我掐滅了煙頭。昨天晚上,我偷了一架照相機,我輕輕地說。
波音飛機現在開始在機場跑道上加速,我坐在位子上不再動彈,我讓自己跟隨著飛機的衝力,試圖讓自己和飛機不可抗拒的加速度融為一體,並試著在飛機起飛的瞬間能讓我自己也飛起來——我起飛得很慢,剛剛離開地面就在奧爾利機場上空停住了,這時機上的行李艙蓋不再抖動。我們已經起飛了半個小時,透過舷窗,我看見白雲之上的藍天是那樣的光輝燦爛,下方的雲層色彩單調得像一塊塊浮冰,白色的堅硬的雲層,絲毫沒有棉絮那樣的柔軟線條,輪廓分明、有稜有角,像是一片高低起伏、荒無人煙的原野,上面的陽光襯托出隆起的部分雲層,邊上是一望無際的藍天。天是那樣的藍和光滑,使人感到近在咫尺而又無比的遙遠,讓人無法接近,捉摸不透。飛機彷彿是凝固在空中,周圍的一切都停滯不動,我俯身在舷窗上,讓我的思緒淹沒在這無法認識而又讓人賞心悅目的太空之中。我想,如果我把那架照相機留著的話,現在我就可以照幾張藍天的照片,對準這一片晶瑩的藍天,這半透明的或者差不多是透明的蒼天。早在多年之前,我就追求過這種透明度,當時我想拍一張獨一無二的照片,一幅肖像或者是一幅自己的肖像,但上面沒有我,也沒有任何人,只是反映一種完整的赤|裸裸的存在,既痛苦又單純,沒有背景,也幾乎沒有光線。現在,當我繼續凝視這藍天的時刻,我意識到我在那條船上已經拍下了這張照片,我是突然一下子成功的,當時我正急沖沖地在船舷上奔跑,我並未意識到自己是在拍照,但我成功地從這張我嚮往了那麼久的照片中解脫出來,我現在知道我是在生活的閃光中抓住了它,它當時正深深地隱藏在我自己難以捉摸的人格背後。這張我帶在身邊的表達我憤怒激|情的照片,它已經表明隨之而來的那種不可能,包括照相機的墜落和沉沒。因為,那張照片上的我正在奔跑,我正在拚命逃跑。我的雙腳在舷梯的台階上跳動,我的雙腿動作如飛,這張照片是朦朧的,但上面的情景是被定格的,什麼都不再動作,不管我存在還是不存在,那上面是生命的前奏以及接踵而來的那種廣闊無比的靜止,比起我眼下的這片藍天,並不顯得更為遙遠。
我重新回到甲板上,我的口袋裡除了那些照片,我還觸摸到那架小照相機的堅實外殼。我那時並不想偷這相機,不。我拾起相機的那一瞬間,我只是簡單地想把它送到收款處去,在我正要交給那胖子的當兒,他卻忙著找零錢,我轉過身子就離開了餐廳。我在上樓梯的時候加快了腳步,我怕被人家看到,我當時就意識到我不可能再後退了。突然,我聽見我背後傳來腳步聲,我心裏十分害怕,就抓住照相機匆匆忙忙地亂拍起來,想把其中的膠捲儘快地照完,我把鏡頭對哪兒算哪兒,有對著樓梯台階的,也有對著我的雙腳的,我拿著照相機在樓梯上奔跑起來,一會兒按快門,一會兒過片,很快就將整卷膠捲折騰完了。到了甲板上,我靠在船舷欄杆上,等我重新緩過氣來的時候,我聽見背後有開門的響聲。我飛快地把照相機放進我的大衣口袋,呆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一個男人向我走來,從我的背後慢慢走了過去。一等他消失,我把照相機從口袋裡拿出來,撥動小小的拉手,打開照相機的暗盒,取出裏面的膠捲盒,放進我的大衣口袋裡。
接著,我們就放鬆下來,不太用氣力地將那輛車推進了停車場的服務中心。我雙手搭在車后的行李箱上,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彎著腰喘著氣走在我的邊上,他用我的報紙頂在頭上擋雨,一面跟我解釋肯定是裡邊受潮了,該死的雨(對,對,我說,一面看著我那份報紙正在他的頭頂上受雨淋)。我們走到停車場前面時,看見剛才給我們換煤氣瓶的那個男人,這人的模樣叫人吃不準,瘦瘦的,頭髮油膩膩的。他看到我們向他走來時,聞聞自己的手指頭,露出一副不信任的樣子。我們將車停在油泵前,告訴他我們的車拋錨了,問他能否給我們修理馬達。不行,他不是幹這一行的,不過修理技|師馬上就到,他請我們在他的工作間里耐心地等一等。他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邊上是他的自行車,一輛舊的跑車,後面的書包架已經磨損,我們就在他的面前開始等候。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和我坐在帆布的摺椅上,帕斯卡爾站在窗前,心事重重地看著窗外。牆上有幾張廣告畫,還有一份一家開胃酒公司贈送的日曆。我們彼此間一言不發,那男人也不理睬我們。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副日本天皇遊戲棒,在手中理整齊,往辦公桌上輕輕撒開,然後開始一根根地揀。我們時不時跟他說上幾句,推測引起車子拋錨的原因。他有時表示同意我們的分析,用懷疑的神氣打量那一堆相互交叉的遊戲棒。他說,有可能是點火器出了毛病,對。也就是火花塞,有可能出了毛病。他猶豫了一陣,好像正在那裡緊張地思考著有關故障的問題,突然,他一下子準確而又輕巧地將一根遊戲棒抓到了手中(我總算拿到了,你這鬼棒。他說完后把棒放在一邊)。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皺著眉頭看他玩,至於我,則從口袋裡把我的剃鬚刀拿了出來。我看看小間里的洗手池,心想那傢伙是否介意我用他的洗手池刮鬍子,今天早晨我起床后還來不及刮臉呢。當我向他提出請求時,他顯得並不熱情,不過他停下手中的遊戲,轉身把自行車挪了挪位置,然後回過身來專心致志地研究他的遊戲棒,並輕輕地側過身子,讓我走過去。我繞過他的桌子,說了聲謝謝,把剃刀和剃鬚膏放在洗臉盆上,就開始解開襯衫鈕扣。我輕輕地撫摸我的胸部,向周圍看了看,將一面帕斯卡爾借給我的小鏡子掛在一顆釘子上。我感到這地方局促了一點,只能踮起腳來刮臉,那傢伙就在我的邊上玩他的遊戲棒,我不得不彎過身子在水龍頭下洗凈我的剃鬚刀,並不時轉過臉來瞥上一眼辦公桌上五顏六色的遊戲棒。在小鏡子的上方,我看到帕斯卡爾正望著窗外,她的父親坐在帆布摺疊椅上,湊近辦公桌對著這盤遊戲發表他的見解,不時地豎起一個手指頭,告訴那男人該先動這一根而不是那一根。我繼續將剃鬚刀在我的臉頰上來回刮。我看見處在小鏡子下方的男人顯出猶豫不決的樣子,不知道究竟先動那一根好。我刮完鬍子就收拾起東西,穿上我的襯衣(在這小間里我感到有點氣悶),走到外面的平台上去透透空氣,平靜地把殘留在耳朵上的剃鬚膏弄乾凈。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一會兒之後也走到我的身邊,我們倆一起站在汽車邊上等著那機械技|師的到來。我看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已經失去了耐心,他對我說,就把車留下來修理,我們馬上坐出租汽車回去。能否打個電話?他回到小間里,問那男人。那男人在嘴邊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必講話,他仔細地研究那堆遊戲棒的形狀,十分小心翼翼地湊近其中的一根,將一端輕輕地一壓,就像槓桿似地讓那小棒翹了起來。然後,既然證人在他的旁邊,他這才將辦公桌上的電話機滑向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
我又回到甲板上,走向一個僻靜的角落,躲進一條通往上方甲板的金屬舷梯後面,坐在一隻放置救身衣的木箱上。我在黑暗中獃著,雙手抱在胸口,後腦靠在潮濕而又冰冷的金屬欄杆上。船正在不斷前進,我聽見馬達的轟鳴聲和浪濤拍擊船舷的聲音。甲板上,這裏那裡的燈光照亮了船身木質裝飾的平行板條。我坐在陰暗處紋絲不動,大衣口袋裡的那架照相機,在我的大腿上隆起一塊。我沒有交出去,沒有,我沒有能夠做到。我又在甲板上來回走了幾分鐘,再次靠在欄杆上。遠處的地平線,並沒有陸地顯現的跡象,夜空一望無邊,大海伸展開去,與天空融為一體,有時,對,死亡與我擦肩而過。我站著一動不動,朝下面看著波浪,把我口袋裡的照相機拿出來,讓它從手裡掉了下去,它在船舷上碰撞了一下,掉進了大海,消失在滾滾波濤之中。
我重新回到車站,在靠牆的木頭長凳上坐下,我從淺藍色的紙袋裡拿出那些照片,一面看一面耐心地等待。從昨晚開始,我不時地把這些照片拿出來看,這十一張彩照,每張周圍是一條細細的白邊,因為看的次數多了,我對照相機主人的臉漸漸熟悉起來。男的單獨的照片只有一張,背景像是在雨中的公園裡,他穿一件黃色的外套,側著頭,站在噴泉的邊上。其它的九張照片都是女的單人照,有在倫敦照的,也有在英國的某條公路上照的,有的是穿著厚呢外衣站在某一建築物的正面,有的是穿著玫瑰紅的襯衣坐在某個博物館的小吃店裡,前面放著塑料杯。最後一張照片是他們倆人一起照的,背景是某個大樓的柵欄門前,男的摟著女的腰,他們一起向著鏡頭局促不安地微笑。特別使我感到困憂的是,這些看起來無足輕重的照片不自覺地表現出某種下流的情調。除了這些照片本來是我不應該看到的,屬於男女間的隱私這一事實之外,這些照片大部份是隨意拍攝的,取景亦不講究,因此給人一種不容置疑的真實感,而且在我看來,這種真實感是毫不掩飾的,幾乎是帶有猥褻意味的。當我再一次把這些照片重新細看一遍的時候,我更加感到困擾不安。這是最後第二張照片,那上面有我一直沒有發現的內容。這張照片是在紐黑文港口碼頭的大廳里拍的,那年輕女人站在正前方,她的背後是海關的條桌,我突然發現,邊上清清楚楚的是帕斯卡爾正在打瞌睡時的身影。
活著的。
第二天早晨,當我在半明半暗的房間里醒來時,發現帕斯卡爾躺在我的懷裡。我隔著睡衣輕輕地撫摸她的乳|房。她跟我一樣的睡意朦朧,我們帶著睡意做|愛,彼此撫愛對方酌臉、頭髮和身體,我進入帕斯卡爾的身體,她的肉體充滿暖洋洋的睡意。我們四臂無力地交纏在一起,這樣又重新進入夢鄉,我們的身體不時輕輕地顫抖,我們相互間溫柔地撫愛,這種溫柔而強烈的慾念表明我們的睡意是不踏實的。最後,帕斯卡爾比我先清醒過來,當我一泄如注的時候,她驚奇地睜大了一隻眼睛,她的臉貼著我的臉,極其溫柔地對我笑了笑,一隻手撫摸著我的耳鬢,向著我的耳朵絮絮地喁語。房間里開始透出白天灰濛濛的亮光,我們在毯子下蠕動了好大一會,一面談論著消磨時間的打算,一面看著窗外飄忽的雨絲。帕斯卡爾坐在我的旁邊,從背包里拿出火車時刻表翻閱起來,她身上除了一隻襪子和一副眼鏡,什麼都沒穿。我躺在床上端詳著她,對這隻襪子疑惑起來(特別使我關心的是另一隻襪子究竟在哪裡)。我用暖洋洋而又麻木的雙腳在床單底下搜索了一會,沒有找到。我從毯子底下鑽出來,一隻手臂撐在地板上,在地板上找尋。對啦,它在那裡,那隻襪子捲成一團,就在地毯上,正好在電視和床頭櫃之間。那鬼東西原來在那兒,我把我的發現告訴帕斯卡爾,她看看自己的雙腳,才發現一隻襪子弄丟了,隨後又重新看起火車時刻表來,不再表現出任何興趣。夜車出發的時間很晚,她不停地說,神色鎮定,光腳指頭在空中亂動。這樣我們白天可以有時間在倫敦逛一逛(但我們必須在中午十二點之前退房)。
停車場的公共廁所亭里安靜得很。坐在小間里,聽得見牆外漏水的聲音,還有遠處一台半導體收音機的噼啪作響。我面前的門,灰的顏色,很臟,用一個插銷關著。那插銷的一端固定在牆上,已經鬆動了,四個螺絲缺了三個。到現在為止,沒有人來打擾我。我在這裏安靜地獃著,腦子裡想的是布賴耶的象棋殘局。那殘局上所有的子都動不了,這就說明前面的五十步棋中,沒動過一隻兵,一個子也沒有被吃掉。現在這盤讓我怡然而費神的棋局,在我眼中代表著一種精巧的生活方式。另外,在正式比賽中,布賴耶表現出同樣的彬彬有禮,聰明地將他的所有棋子陳列在封閉的戰線後面,準備著他的長遠進攻計劃。這一進攻計劃,最初僅僅表現為用無比周密的手段增加他棋子的潛在活動(接著第二步,就是大力衝殺)。儘管吉烏拉,布賴耶的思想在實踐中經受考驗,並被這樣那樣的勝利所證實,但還是引起了普遍的懷疑,甚至可以說是某種疑惑。因為他的思想產生了相互矛盾的棋路,這些棋路中所追求的目的從來就不曾被明確地界定過,按照一種令人為難的能量積累的邏輯(這些能量無止境地處於儲備狀態),這些棋子不能系統地完成它們尋求空間和自由的義務。當我在廁所里繼續獃著靜靜地思考時,我隱約地感到我所面對的現實,漸漸地表現出疲憊的跡象。現實開始疲倦而變軟了。對,我不再懷疑。由於我冷靜地執著地反覆衝擊,最後終於漸漸地使現實精疲力竭,正好像你用叉子能使橄欖乾癟一樣,只要你不時地在上面很輕地壓一下。我還感到,一旦疲勞之後,現實就失去抗拒力。我知道任何力量都無法擋住我的衝動,我知道我身上一直存在著這種憤怒的衝動,而且是所向無敵的,但現在,我還有的是時間:在你與現實的戰鬥中,你還是敗下陣來吧。我終於走出了廁所間,還是那樣思索著(我寧願是個大思想家,是的),我關上我身後的廁所門,向一排鏡子下面的洗手池走去。我將一隻手抬舉起來放在嘴巴前面,保持這種姿勢我認為比較優越。在鏡子里,我懷疑地打量著我那副裝出來的不可捉摸的神態(冷酷的目光,無法改變的表情),這時我發現背後進來一個男人,他用眼角盯著我看了一眼,對我說,外面有個年青女人正在找人,已經有好一會兒了。我估計她找的是你,他說。可能是吧,讓他去費心猜測吧。我離開了公共廁所亭,我向自助商店走去,雙手插在外衣口袋裡(這是一件Stanley Blacker,不管怎麼說,也算是個好牌子吧)當我走回中間高出的平台時,我向四周看看,想找到那年青女人。這個停車場一點兒也不熱鬧。有位太太正向停車場走去,她的先生正在一輛大眾牌汽車裡等她。我找不到年青女人的影子,但我們那輛紅白兩色的、車頂上有塊駕駛學校牌子的車一直停在那裡,還在原來我們停車的那個地方。接著,我沿著商場向另一頭走去,轉過房子發現有一個新的、更小一點的停車場。年青女人正在煤氣瓶的邊上等我,我對讓她久等表示了歉意,並打算與她一起回到車子那read.99csw.com邊去。這時我拿起煤氣瓶,才發現裏面是空的。她看我重新將瓶子放下,什麼都沒說,對著遠處的一個男人指了指。那男人站在一個巨大的籠子邊上,金屬欄杆後面是一排排煤氣瓶。她說,現在正瞄著我們的那個男人,不但拒絕給她換瓶,而且差不多侮屏了她。我看著地上,聽天由命似地沉思著,用我的腳在地上划來划去。行,我去看看我能做些什麼。我向那男人走去(他聽見我說什麼啦,這婊子養的)。你這是怎麼回事?我說,你對我的太太不夠友好啊。啊,不,不?我向你保證,他馬上表示反對並接著告訴我,他只是向夫人作了一番解釋,他這裏只供應熱煤氣,所以夫人的煤氣瓶他不能給換,那是原裝煤氣。因為,即使他同意給換,本公司的熱煤氣供貨人也不會同意接受原裝煤氣瓶,他以前曾經為換了一瓶石油煤氣的事找過一次麻煩。你是說一瓶熱煤氣,我說,我並沒有真正提高嗓門,我知道已經找到了他的破綻。不,不,他說,是一瓶石油煤氣。好啦。我說,一面把一隻手從口袋裡拿出來,你告訴我,你說你曾為了一瓶石油煤氣的事遇到過麻煩,這說明你以前曾經換進過不是熱煤氣的瓶子。他只能承認這一點。但你卻不肯為我的太太再同樣麻煩一次!我對他說。我已經佔了上風。他點點頭,儘管心裏不願意,卻差不多準備在我無懈可擊的推理面前認輸了。帶著差不多被我說服了的語氣,他對我保證說,如果這事只與他有關,他可以同意幫我們換,但那煤氣公司的送貨人是沒有商量餘地的。如果他答應幫我們換,最終,這瓶還是回到他那裡,這是他實在無法解決的困難,儘管現在看上去會使大家都滿意。我們又在那裡爭論了一會兒。看他那副愛鑽牛角尖的可憐樣子,我最後終於放:棄了努力。我問他什麼地方有原裝煤氣換。他回答說:我也不太清楚,你可以去瑪姆特試一試。你能肯定他們那裡有嗎?我問他,有點懷疑。他說,他們可能有,可能有。我只知道那兒可能有,嗯,他補充說。看來他能為我做的也就是這麼多了。他把去那兒的路怎麼走也告訴了我。我走回年青女人的身邊,對她說,行了,我們去瑪姆特可以換到煤氣。上瑪姆特吧,謝天謝地。我重新拿起煤氣瓶。我們折回去走到中間的平台那裡。我們肩並肩走在一起;我手裡拎著煤氣瓶。我說,剛才,我對那人說你是我的太太。她回答說,你這樣說挺好。那你叫什麼名字?帕斯卡爾。她叫帕斯卡爾·波路加也夫斯基。真有意思,在車子里,當我們慢慢地駛離停車場時,我把頭頸靠在座位上對她說,我的脊柱下面有點痛,這是背上的老毛病。女人對我的病痛表現出關切的心情。我很高興地將毛病的來龍去脈告訴她。正因為這毛病,我對她說,那空的煤氣瓶我還可以拿,但裝滿了的瓶。她看看我。我接著說,那就顯得不太妥當了。我漫不經心地看看車窗外,我們正沿著停車場走,遠處是附近建築物的側影。
幾天之後,我到照相館把我那天晚上在船上拍攝的照片沖洗出來。在一隻淺藍色的小袋子里,一共裝有十一張彩色照片。這些色彩刺眼的快照上有一男一女,男的年經壯實,三十多歲,金色頭髮,皮膚蒼白,女的年紀更輕一點,留著短短的金髮,大部份照片上,她穿一件玫瑰色的襯衣。他們的臉是陌生的;我從未見過這兩個人,但毫無疑問他們是那架相機的失主,因為最後一張照片是在那家自助餐館里拍的,大約離他們丟失相機的時間並不太久。我拍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沖洗出來,一張也沒有,我仔細地看了整個膠捲,從第十二張開始,底片的曝光不足,只有幾團不成形的黑影顯示出沒有被照出的痕迹。
渡船剛剛開出紐黑文港,我還看得見遠處海岸上的點點燈火所形成的一條虛線。大海昏沉沉的,幾乎是一團漆黑,天空中沒有星光,月光在遠處與海融合在一起。甲板上幾乎沒有什麼人;我的背後,兩個戴風帽的人躺在一條長凳上,毛毯一直蓋到肩胛。我手靠船舷欄杆,豎起大衣領子,注視著渡船在海面上行進。我們不可抗拒地前進,我自己也能感到自己在前進,劈風斬浪,毫不費力。我同時感到自己正在逐漸死去,也可能還苟活著,我捉摸不透,這事情那麼簡單,我對此無能為力。我讓渡船載著我在黑暗中不斷前進,我盯著波浪捲起的泡沫有力地拍打著船身,發出使人感到寧靜的拍擊聲,這聲音透出溫柔和寬厚,我的生命在前進,對,在這不斷湧現的浪花泡沫之中。
其實,帕斯卡爾和我在倫敦只住了一個晚上,這是我在英國唯一感到遺憾的事。晚飯以後——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吃晚飯——我們回到旅館,帕斯卡爾立刻倒在床上,我坐到她身邊和她侃侃而談。我用一隻手指頭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撫摸,她閉著眼睛不時地點點頭,嘴巴微微翕動著。後來,她不再搭我的腔,我知道她睡著了。我已經注意到,帕斯卡爾各種姿態中有一種深深的天生的慵倦,儘管她在許多其它場合顯得生氣勃勃,她經常用強烈的倦怠來抗拒人生,每想到這一點就讓我無比感動。我站起身走向窗口,在窗前站了一會兒。圍著柵欄的花園裡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盡頭,馬路上不時地有一輛計程車輕輕地疾駛而過。我拉上窗帘,來到床邊,我輕輕地脫掉她的大衣,為了不驚醒她,我用手輕輕托起她的頭。接著我幫她脫裙子,她自己也微微地抬起身體,接著我想解開她的乳罩,但怎麼也解不開,我發現用雙手伸到背後的方法才更方便,於是我背對她坐下,讓她的背靠著我的背,這才輕輕地把乳罩解開,最後做得很順利。多麼在行。我把她脫下的衣服放在靠背椅上。睡衣,帕斯卡爾輕輕地對我說。我瞧著她,兩手插在衣袋裡,站在房間的中央發獃。睡衣,她重複著說了一聲,兩眼閉著,伸出一隻手臂又懶懶地翻了個身。我從旅行包里拿出她的睡衣,一件海藍顏色的、寬鬆的、燙得筆挺的睡衣,領口的地方有一圈花邊。我讓她豎起上半身,幫她穿上睡衣;她讓我替她穿,在我的面前低垂著頭,我將鈕扣一個個扣好,一直扣到衣領。燈,她渾身乏力地說,把燈關上。她做了一個吻我的動作,一邊搔著身上的短褲(晚安,她說,說著就重新躺了下去)。
午後三四點鐘,我們返回駕駛學校時(我們還是沒有換到煤氣,沒有,這是不用再說的啦),年青女人發現她的父親正在校門口閑逛。他手裡提一隻草包,頭上戴一頂羔羊皮帶護耳的軟帽。我們在人行道上由年青女人作了相互介紹。這位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胖乎乎的,長著波羅的海人的顴骨,俄國口音很重。他聽了女兒的一番解釋之後,掂了掂手裡的草提包,提出馬上陪我們一起上克萊特伊去換煤氣瓶(走吧,孩子們,跟我一起上路,他說,他讓我們坐上他的小車,那是一輛破爛不堪的勝利牌)。商業中心比較遠,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在環城大道上駕著他的勝利牌開足馬力全速前進。我坐在後車座上昏昏欲睡,同時想,我碰到的現實,遠遠沒有表現出絲毫氣喘吁吁的樣子,反而變得越來越堅硬,看來我已經沒有能力從這四面八方包圍著我的像石頭一樣的現實中解脫出來。我現在看到我那如同拉力般湧現的衝動永遠被這石頭禁錮起來。我真想現在喝上一點麝香葡萄酒,在這汽車後座上獃著一動不動,冷冷然,昏昏然。我偷偷地感到高興,讓事情的進展任其自然,我不想再在這件事情上多費心思了。到了商業中心,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去打聽換煤氣的地方。在接待處,他向一位冷冰冰的女店員詢問,一面頗有風度地做著手勢,一面用閃閃發光和矯飾的腔調作解釋,而我卻悄悄地溜走,在商店裡閑逛起來。我買了一袋一次性使用的剃鬚刀和剃鬚膏。在付款處排隊付款的當兒,我看見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正在人口處的告示牌前看什麼東西,他不知道我正盯著他看,他在通訊錄上抄下了一個電話號碼。我很快地把刮鬍子小刀放進塑料口袋,走上前去找他。他再一次核對了告示牌上的地址,合上通訊錄,眼睛里流露出神秘的滿意感。他對我說,我們必須走出商業中心,煤氣站在停車場的人口處。換好煤氣之後,我們把煤氣瓶放進車子的后箱,鑽進車子里去躲雨,一面等他的女兒回來,她這會兒正在商場里買東西。我坐在汽車的前座上,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坐在方向盤的後面,車門敞開著。我們看見前面有一個水窪,雨一點點地落入水中。車中的收音機正在播放一支優美而又傷感的歌曲。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不時地點點頭,彷彿我們正在相互憐憫。接著,因為他的女兒一直沒有影蹤,而那首歌的調子又變得聲嘶力竭起來,老先生就轉過身和我聊了起來。他說,她在那兒搞什麼名堂?他鑽出汽車,雙手插在口袋裡,想看看她是否回來。十分鐘以後,帕斯卡爾終於春風滿面地回來了,拿著一大紙包吃的東西。我把前面的座位讓給她,坐在汽車後座上,並把她那一大包東西擱在我身邊。她父親開始啟動點火,他試了幾次(這車不肯動,他說)後來,我們只得再從車上下來,他的女兒和我——什麼樣的家庭——在他父親前後矛盾的指令下,冒著雨推車。老先生從窗子里探出頭來,埋怨著我們。我們的努力沒有效果,決定再試一次。帕斯卡爾坐到了方向盤的前面,這時車子正處在一個斜坡上,他的父親和我,我們兩人各站在車的兩旁,再次用力推車。這時,汽車發出頗令人感到有希望的一陣抖動聲,我們加倍地用力,並叫喊著讓帕斯卡爾換成全速檔,最後我們終於放棄了努力。我們的鞋襪全濕透了,我們回到帕斯卡爾那裡。怎麼啦?她的父親彎腰向著車裡(她死火啦,她說)。
接下來的幾天中,我去了一趟米蘭。我在那裡度過了漫長的兩天時間,我記得,除去約好的兩次會面,我把時間都用在滿城找英文和法文的報紙上,然後就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從頭讀到尾。隨著陽光的移動,我不斷地變換長凳,一縷陽光射來,弄得我的鼻孔里痒痒的。我一面翻報紙,一面坐在長凳上打噴嚏,我的鼻子有種令人愉快的過敏症,每天清晨在陽光底下,老容易打噴嚏。除此之外,我在米蘭沒有特別的事情可做——於是就坐在那個公園裡看報,不時地抬起頭來打量公園裡林蔭下的小道——,我幾乎整天夾著報紙東奔西走,很快就感到腳趾間磨起了令人難受的可惡的老繭(那個地方的皮肉如同嬰兒,最為嬌嫩,這是我給你的勸告)。我一下於變得舉步維艱,僵直難行。在街角正碰上紅燈閃爍,我迫不及待地脫下鞋襪,想看個究竟。這時綠燈亮了,我本想用一條好腿衝過馬路,但力不從心。我穿上襪子,在人行道上用一條腿蹦跳著,我遇見了我在米蘭的東道主岡比尼先生。前天晚上,就是他到機場來接我,並且把我送到旅館。他待人熱情,我到達的那天晚上,等我在旅館的房間里安頓下來之後,他特地邀我上酒吧去喝杯威士忌,並且把一些資料和城市的地圖交給我。為了方便我參觀這裏的博物館,他在地圖上仔細地標上了記號,這時,見我艱難地穿上襪子,他十分關切地問我是否需要他幫忙(修腳醫生,快,我抓住他的胳膊,大聲嚷嚷起來)。
我走進車站,候車室里空無一人,靠牆的四周是一排排長凳,有一扇玻璃門通向帶有頂蓋的月台,月台上也是一團漆黑。售票窗口裡沒有人,候車室邊上的工作間里也沒有人,只有控制板上的儀錶紅燈在不停地閃爍。桌子上攤著一份報紙,報紙上擱著一副眼鏡。我走進月台,在黑暗中踱步,那裡還是沒有人,只有一隻受到我驚嚇的母雞穿過鐵軌逃走了,我走出車站,向周圍東張西望。
當天晚上,我找出了身份證(我還複印了一份),再次去了駕駛學校。我跨進門檻的時候,門上的鐘響了起來。抬頭看去,是一個銅鈴,小錘正在敲出聲音來。年青女人笑嘻嘻地告訴我,平時她上班時都把門鈴的開關關上的。她說著站起來,穿著一身顏色很淺的連衣裙,繞過辦公桌,穿過房間,指給我看那電鈴的開關。我想說這是一會很靈巧的系統,我們一起把它弄著玩,一會兒走進,一會兒走出,一會兒開門一會兒關門,那鈴也就一會響一會停,這時外面夜幕開始降臨。當我們一起走到門外時,裏面的電話鈴響了。她立刻走了進去,在她接聽電話的時候,我就在她的面前等她,我的手指擺弄她辦公桌上的東西,翻著登記本。她掛上電話,就問我的案卷準備得怎樣了,然後我們一起把我手頭已經準備好的文件重新作了一番清理。除了缺幾張貼上郵票的信封,那份案卷就只差幾張照片。告辭前,我告訴那女人說,剛才我在家裡找到幾張小時候的照片;我來拿給你看看,說著我就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一隻信封,繞過辦公桌,把照片一張一張地拿給她看。我俯身從她的肩膀上伸出手去,指著照片作些說明。這一張,我說,我站在父親身邊,那是我的妹妹,坐在我母親懷裡。那一張是我和妹妹兩個在游泳池裡照的;是的,救生圈後面就是我妹妹,她只有一點兒大。這一張上還是我們倆,我的妹妹和我在游泳池裡。我最後把照片收起來放進信封,說,我想你會同意這些照片對我們來說沒什麼用了(當然是指那份案卷,我說)。
我們在旅館的櫃檯上結了賬,給我們賬單的那位年青的女服務員穿著灰色短裙和潔白的襯衣,我們正在考慮要不要將我們的旅行袋寄存在旅館。因為裏面的東西不多,最後我們還是決定帶著走,我們離開旅館,外面正下著雨,我們加快了腳步,沿著旅館的圍牆奔跑起來。這時雨越下越大,我們只好在一個門洞里躲雨,我們倆人站在門檻上,摟抱在一起,頭髮濕淋淋的,抬頭向著天空東張西望。後來趁雨勢減弱的當兒,我們重新上路,在雨中走了整整半個多小時,我們經過一家大飯店的門口,我對帕斯卡爾說進去喝杯咖啡,或者喝杯茶,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喝什麼都行。隨便什麼都行。我推開飯店的門,留意到一位衣著華麗的門僮(燕尾服加灰色背心)正在大廳中的座位上休息。我們進去的當兒,他有點困惑地重新戴上帽子,然後裝出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重新站到大門口,雙手放在背後,抬頭望向天邊。我轉過身來盯著那門僮,帕斯卡爾走在我前面進了大廳,頭髮濕漉漉地貼在眼睛上,她伸開兩臂,讓衣袖上的雨水滴下來。我們穿過了大廳,我們在走廊里漫步,在飯店裡轉了一圈之後,我們找到了一個很大的客廳,裏面鋪著淺黃色的地毯,天花頂裝飾有令人眼花繚亂的豪華吊燈,靠著牆壁是一排沙發,矮几上放著各種報紙。我在一張寬大的靠椅上坐下來,看看四周,陷入沉思,我的濕頭髮貼在腦門上,臉上濕淋淋的,一滴雨點順著臉頰慢慢地滾落下來。我感到這地方很舒服,客廳里幾乎沒有客人,只有靠裡邊的座位上有一位女士戴著夾鼻眼鏡在讀報,面前放著一杯茶。我們在那裡消磨了整整一個下午,在客廳里用了午餐,離開客廳時,留下了空的杯盤和吃剩的點心。接著,我們又在大廳門口溜達,瀏覽著商店的櫥窗,看看裏面陳列的各種手錶和頭巾。櫥窗的陳列架上放著各種各樣的襯衣,有素色的,也有條紋的,我們在櫥窗前悠閑地參觀,然後走上樓梯,在飯店的走廊里和樓層上安詳地閑逛(我們不時地碰到一些顧客,和他們交臂而過)。
在我寧靜的、通常是平淡無奇的生活中,有兩件事差不多同時交織在眼前,它們彼此分開,幾乎不起眼,而且,從整體上考慮,可惜也沒有任何聯繫。我的確剛剛決定去學開車,而且剛剛適應了信件帶給我的一個消息:一個久違的朋友,在一封用老掉牙的舊打字機打出來的信中,讓我知道他舉行了婚禮。然而,就我個人來說,如果有一件事情令我害怕的話,就是那些久違的朋友。
天色微明,我透過電話亭的玻璃看見了天邊的曙光,這時,夜晚尚未過去,但濃重的夜色畢竟已經消退,天邊露出淡藍色的晨靄,鄰近的田野里依舊萬籟俱寂,太陽慢慢地在我的眼前升起,周圍的空氣抹上了一道道淺淺的亮光,整個大氣被透明的抖動的亮光包圍起來。我坐在荒無人煙的田野上孤零零的電話亭里,看著太陽正在升起,我想著現在,想著目前的這尋刻,我再一次試圖把握住這短暫的恩賜——就像人們想在一隻活著的蝴蝶身上釘上一枚針一樣。
到了地鐵站,我們在售票處停下來,神情黯淡,一言不發,售票處前有幾個童子軍走來走去。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把大紙口袋放在牆角下,開始研究牆上的血圖,看乘哪條線回去。他看了很長時間之後,痛苦地用手遮住眼睛,頹喪地告訴我們,他應該在雷伊一狄德羅倒車,而我們在陀梅尼倒車,除非我們到拉·莫特一皮凱去,從上面繞一個大圈子。對我來說,這是無所謂的事,而帕斯卡爾看上去與我一樣,她從紙口袋裡拿出一包炸https://read.99csw.com土豆片,吃了幾片,膝蓋上放著那台車用收音機,沉思地看著售票廳里那幾個童子軍。走吧,孩子們,上路吧,他的父親說著便拿起大紙包,搶在我們前面踏上了通往地鐵的自動扶梯。我們在月台上踱步,等候列車的到來,接著在長凳上坐了下來。列車來了,我們找了一節空車廂坐,車廂一直空了好幾站,過了獸醫學校才開始有人上來。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和他的女兒坐的是相鄰的兩張摺疊凳,我就站在他們的對面,背靠著車廂里的支撐桿看我的報紙。我不時地抬起頭來瞥上一眼我們抵達的站名。陀梅尼到了,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幫助我們拿起那大紙袋,我彎腰向他道別,隔著車門和他烈烈地握了握手。然後車門啪地一聲關上了。我們在月台上看著列車離我們而去,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站得筆直,在車窗後面揮著手臂向我們莊重地告別,他還做著再見的手勢(他真好,是嗎?帕斯卡爾說)。
以後,我瞪著眼睛坐在黑暗的大廳里,因為睡不著,我乾脆走出大廳在船上的走道里東遊西逛,走道里這裏那裡的地上都躺著人,我走的時候時時得腳下留神。在上層甲板的一個平台上,我發現那裡有些聲響,轉過身去一看,是一個男人正專心致志地盯著一台電子遊戲機,屏幕上出現的是載著直升飛機的航空母艦,他要讓直升飛機儘快起飛,擊沉對方的船隻,以避免對方的攻擊。那男人離我只有一米不到,他趴在遊戲機上,雙唇緊閉,肚子貼著遊戲機,狂熱地操縱著手裡的兩個控制器,他讓直升機突然俯衝下來,全速打出一束束電子炮彈,擊沉一艘艘敵艦。這時空中出現了一架敵機,他渾身肌肉緊張,用力抓住兩個控制器,後退著(差一點碰到我)打出最後一排炮彈,在空中將敵機擊落。遊戲結束后,他轉過身來平靜地向我借個火,這時我才發現他的神態是十分正常的。我們用法語交談了幾句,我問他船上這時還有沒有開著的酒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向我道了聲謝謝,他的手指頭有點哆嗦,眼皮也有些打顫,他告訴我說,自助餐廳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我走下樓梯,來到渡船的下層甲板,走過幾步就到了自助餐廳。餐廳里昏暗骯髒,牆上有幾個油膩膩的舷窗,窗外一片漆黑;桌椅固定在地上,用的是淺色的防火膠板和金屬桿扶手。有十五六個顧客正在桌旁用餐,他們面前是一大堆臟盒子,滿滿的煙灰缸和揉皺的香煙盒。我拿起一隻托盤,走進沿著櫃檯帶有軌道的走道,在飲料櫃取了半瓶桑賽酒。收款處里一位胖子正在打瞌睡,油膩膩的頭髮和汗水粘在一起,他穿著白襯衣、黑褲子,襯衣領子敞開,露出布滿汗水的亮晶晶的大堆胸脯肉。他在他的身邊放著一瓶打開瓶蓋的啤酒,雙手交叉在胸前,冷冰冰地看著我向收款處走來。我走得很慢,將托盤放在軌道上向前滑動,竭力維持著那瓶子的平衡。我看不到玻璃杯,只見櫃檯上有一堆塑料杯子,我走過去對胖子說,我能否要一個用玻璃做的玻璃杯。玻璃杯,什麼,一個堅實的杯子。為什麼,這些不是杯子嗎?他一面說,一面指著那堆塑料杯。我說,是的,這些是杯子,但我對他解釋道,我喜歡用玻璃杯,如果你們有的話。真正的玻璃杯?他又問,對,玻璃杯更舒服,我說,一面用手指在櫃檯上神經質地敲敲。他朝我看看。你同意嗎?我低聲說,好的,你要一個玻璃杯,是嗎?他有些不太高興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對,一個玻璃杯,我想這個要求不算太過份吧。我喜歡帶腳的玻璃杯,我小心翼翼地補充道(在生活中,寧肯絕望,也不發脾氣,不,決不)。
我在餐廳的一頭找了個座位坐下,蹺起二郎腿,慢慢地喝我的桑賽酒,用的是收款處的胖子給我拿來的小玻璃杯。他給我拿來杯子后,又重新坐在圓凳上,雙手交叉在胸前,坐在那裡靜靜地淌汗。一位女士拿著托盤順著櫃檯走過來;一對三十多歲的崩客在餐廳的那頭安靜地品味著香腸。我就是在這裏,對,在這條向第厄普港駛去的渡船上,坐在自助餐廳里,我對這段時間有著十分深刻的印象,當你經過一些地方只作短暫停留,或者遇見不斷匆匆而去的過客,你腦子裡對這個地方會沒有任何印象。我當時所在的地方正在從我的記憶中逐漸消失,我舒適地感到我已記不起身在何處,我剛離開的那些地方正慢慢地從我的記憶中消失,我靠近的地方正在遠離而去。我喝了一口桑賽酒。這時我發現我身邊的空座位上有一架丟失的照相機,一架銀黑色的小型自動相機,陷落在長凳的靠背底下。
遠處看不到一絲燈光,只有這條荒無人煙的小路在黑暗中延伸,路邊是一些灌木叢和廣闊的農田,我順著路邊獨自一人趕路,身後,我剛才離開的那家人家的畜欄已經看不見了。我臨走之前,我的主人曾提出用車送我到火車站,但我喜歡步行,於是我穿過他們家那個長長的樹木茂密的畜欄,動身上路,一過柵欄門,就走上這條一眼望不到頭的小路,狹窄的路彷彿沒有盡頭。我的四周萬籟俱寂,只聽得見我自己的腳步聲,我沿著荒涼的小路前進,抬頭看見四分之三的月亮,邊上一塊長長的雲彩正在慢慢地穿過月亮的光暈。前面出現了一個村莊,我穿過街道,村莊沉睡了,渺無人跡,街道兩邊的房子寂靜無聲,店鋪的門全部關了,有一家雜貨店,還有一家咖啡館,裏面黑沉沉的,透過玻璃可以看得見店堂里椅子倒放在桌子上。車站就在村子的外邊,我站在車站前面的小廣場上,廣場中間有一小塊圓形的花壇和一個紀念死者的石碑。幾盞昏暗的街燈若明若暗,廣場上也是空無一人,更沒有一輛車子,瀝青路面上有幾條白漆劃成的線條標明停車的位置。萬籟俱寂。車站的正面牆粉飾成顆粒狀,像舞台上的布景,牆上嵌著一隻鍾,時間是午夜十二點差一刻。
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最後放棄了打電話叫計程車的努力(很遺憾,沒有車),他與那人交涉將勝利牌汽車存放在停車場的手續,他把車鑰匙交給那人,付了找計程車的四次電話費,又問他那煤氣瓶能否退給他,因為我們手頭都拿著東西。那人用遊戲棒在手掌心裏輕輕地敲著,看看煤氣瓶想了一會說,最好把瓶放在汽車的后箱里。他沒精打采地陪我們走到外面,用尖尖的遊戲棒指著告訴我們地鐵站的方向。然後,他又回頭鑽進小亭子,站在門檻上,看著我們在雨中離去,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拿著放食品的大口袋,我拿著剃刀和剃鬚膏的塑料袋,帕斯卡爾拿著車中的收音機,那是波路加也夫先生堅持要卸下來的。走到商業中心的大門前,我們打開雙層的玻璃門,迎面而來的是通風口排出來的乾燥的熱空氣,我們沿著商場的中央走道一直向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前進。在各家店鋪敞開的門口都有一些旋轉的陳列架,上面陳列的是摘去商標的商品。一家園藝用品店門口展示著幾株乾枯的灌木。我們沿著商場走廊,走過各種各樣的商店。一家美容店的玻璃櫥窗里有幾位夫人正在燙頭髮,看到有人正在觀察她們,她們便在燙髮器里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你們好,夫人們。從商業中心出來,我們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路。我們走上新區的一條小於道,路面鋪砌石塊,路邊有一排風格獨特的街燈,每隔一段就有一個街燈柱,給人以可笑的偽造的附屬晶的感覺。整個街區的建築風格是冷冰冰的、缺乏個性的,給人的印象像一個巨大的模型。在兩排建築物的中間,我們悠閑地按我們的比例尺寸行進著。地平線的那頭是玻璃和鋼的結合體,我們不住地經過一幢幢高聳人云的大樓,通體是黑沉沉的窗和發藍的玻璃。再往前走,我們迷了路。走下一條老走不完的下坡小道,我們發現前面是一個寬闊的人工湖,湖的對面是一片灰濛濛的工業區,巨型的起重機和冒著黑煙的煙囪聳立在天邊,湖的四周是一片休閑度假的空地,那些小路和小徑的路名使人想起法國的南部。在這片鋼筋混凝土構成的毫無生氣的空間里,有一家空無一人的餐館,外面是一個荒蕪的平台,向日葵正在雨中低沉著臉,懶洋洋的湖水在灰色的湖灘上沖刷著泥沙。湖岸上有一間搖搖晃晃的木頭小屋,門前是一堆廢棄的釘上釘的木板,一塊打碎了的如願骨,丟棄在被雨淋濕的嫩綠的草地上。更遠處的湖岸上有幾隻不錯的帆板交疊在一起。湖面上水波不興,籠罩著一片雨霧,不時地刮來一。陣毛毛細雨將雨霧掃清。幾個穿著潛水衣的帆板手正在湖面上弄帆,帆板由於無風而靜止不前。他們直直地站在帆板上,將帆一次次地壓向水面,企圖加快速度,但他們的帆板只能在霧蒙蒙的水面上緩慢地滑行。湖面上跨過一座巨大的金屬鐵路橋。我們走下陡峭的湖岸,在雨中沿著湖邊前進,雙腳陷進湖岸上疏鬆而泥濘的沙灘。一架直升飛機在我們的頭頂上空低低地飛過,我昂起腦袋一面走一面想,我們這一行人大約是很有趣的,一個跟著一個在這沙灘上走。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拿著那一大紙袋食物走在頭裡,我走在中間,冷漠而沉思的樣子,穿一件領口豎起的大衣,帕斯卡爾落在最後面,她手裡檢了一根枯死的樹枝,沒精打采地拖在身邊。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想找個人問路,他走近湖邊,在一個上了年紀的瘦男人的身邊停下來。這人站在齊腰深的水中,將他的帆板飄入水中,他穿一身黑色的緊身短袖潛水衣,外罩一件救生背心,救生背心由一個網罩緊扣在他瘦弱的胸口上。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盯著他看了一會,拿著紙袋向水邊靠得更近一點,這才問他是否知道地鐵車站在哪裡。這人好像沒有聽懂,他雙、于放在帆板上像個衝浪手的樣子,回過身來請波路加世夫斯基先生重複了一遍,這才靈巧地抬起手來指給我們看,沿著那條小路向上,左轉彎就到了商業中心。這裏過去用不了五分鐘,他補充道,開始小心地爬上帆板,先抬起一個膝蓋,再上另一個,他在帆板上站起來,將沉重的帆慢慢地拉向身邊(當我們離去時,他又一頭栽在水中,真是個笨蛋)。
這時開始起風了,我聽見風吹動船上的繩索,併發出有規律的磨擦滑輪的聲音。我的四周是船上的絞車、救生艇和金屬舷梯的縱橫交錯的影子。我老想著怎樣處置這架照相機,我想回到餐廳去把照相機放在老地方,然後人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但如果在半路上碰到失主怎麼辦?我怎麼跟他解釋?我不知道。我離開甲板,在樓梯上我留著神,不希望碰到任何人。走到餐廳門口,我站在牆邊向里張望,想判斷裏面的情況。餐廳里只剩下十來個人,裏面仍舊很安靜,不像發生過什麼事情的樣子;我走進餐廳拿起一個托盤,走進取東西的欄杆,當我走進去的時候,我就發現收款處的胖子在盯著我看。他的目光盯在我身上,使我感到不自在,我的手一直在大衣口袋裡,夾緊那機殼,但我就是下不了決心再向前走上一步,我呆在欄杆前,看著櫃檯的裏面。
接下來,整個上午平靜地過去了。將近十一點,我們一起去學校接她的孩子。我們坐進她的富豪牌汽車,這時,她對我說,他叫小皮埃爾,是她和第一個丈夫生的孩子,他們的離婚對孩子的打擊很大(是,是,我說,可想而知),但現在他在班上學習非常出色,每一門功課都是A等,算術、體育都是A等。我們的車開得很快,我坐在她身邊,用眼角打量著她。她把車開得飛快,但她的神色卻總是透出慵倦的睡意,這種反差使我感到有趣。她戴著駕車的眼鏡,一雙小眼睛,幾乎是閉著的。圖畫也是A等,她打了一個呵欠補充道,圖畫。噢,圖畫也是A等,我答道。當然是,她確信,對我竟敢懷疑她的小皮埃爾的非凡能力差不多要生氣了。他長大后一定會流利地說幾國語言,小皮埃爾,她說,至少是英語和日語,她非常強調他會說日語,日語,這是世界未來的語言。三十年後,全世界都得講日語。喏,當然是商務上都得用日語,她邊打呵欠邊說明(她真可愛)。小皮埃爾將來會去做生意,他有文人的氣質,但他將來要當經濟學家或者外交官。後來,我們在學校的圍欄外面看著小皮埃爾,心中充滿溫柔。他穿著紅色的滑雪運動衫,戴著風雪帽。在我們邊上的人行道上,有幾位母親正站在一邊聊天,她們之間看來早就認識,相互用「你」相稱。我們走進學校大門,我站在門邊,年青女人走進了學校的操場。我有點兒不自在,因為操場上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沿著操場的圍欄走了幾步,年青女人在操場的雨篷底下和小皮埃爾的老師談話。我終於走上前去,老師邊說邊向我點頭示意,我也向她點點頭,把兩手抱在胸前聽她說話。老師跟我們談的是小皮埃爾的學習,他有些學科學得很好,她說,但他在班上不太守紀律,她很遺憾她不得不告訴我們這一點。這位老師認為她的這些話作為孩子的父親更聽得進,她就向著我繼續說了一大通。我專心地聽她說,一面不斷地慢慢點頭(是,是,我懂,我說,我懂),我承認這樣好動的淘氣包會破壞整個班級的寧靜。
這是非常普通的一個四叉路口,四條幹線在這荒無人煙的平原里匯在一起,附近有一個公有電話亭,亭子的門半開著,四周黑沉沉的,什麼也沒有,田野靜悄悄的。天空中的月亮有一大半被烏雲遮住,雲層很厚,在月亮的光暈中可以看得見月亮朦朧的輪廓。我站在路邊,掏了掏口袋,發現身邊只有一枚硬幣,我穿過空曠的馬路,走進電話亭,我點燃打火機,想看清這裏的電話號碼。這時正是凌晨兩點不到,我拿起話機,想撥帕斯卡爾的電話。電話的聲音在黑暗中變得格外響亮。我閉上眼睛,慢慢地開始按動帕斯卡爾的電話號碼,很快,對方的電話鈴聲在黑暗的電話亭里迴響。我聽到有人拿起聽筒。在黑暗中,我用手將耳朵緊緊地貼住耳機。我聽到了帕斯卡爾睡意蒙嚨的聲音。
我們開車離開城裡的大路,進人一條正在建造的公路聯接道。一些駕駛學校的汽車正在利用金屬欄杆擺弄出來的各種複雜圖形,小心地進行倒車訓練。年青女人按著喇叭,在這些汽車之間輕巧地拐彎行進,最後在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身邊停下來。他穿著扣上鈕扣的派克大衣站在人行道上抽煙,不甚雅觀地撫摸自己的臉頰。她說,他是教練。我說,不錯,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她又說,我只停一會兒。她從車子里走出來,接著又回過身來,俯身向著車窗對我說,把學校的鑰匙拿給我,在我的手提包里。我在膝蓋上打開她的手提包,開始找鑰匙。這是什麼?一面拿出一個大信封。別動它,沒什麼,她說,是個塗片。小小塗片,我說,心裏很受感動。你應該把它寄出去,試試看,我說。你真好,她說。哦,是的,是的,我說,這可以郵寄,一個塗片。它在這裏面,我說,我把信封放在耳朵邊上搖了搖,神思恍惚。是啊,你說它該放在哪裡啊?她說。我不知道。我有些疑惑地把信封放回手提包里。我看這小塗片放在裏面是不可能新鮮的了。我又重新開始找鑰匙。我在手提包的最底下找到了那串鑰匙,通過車窗遞了給她。後來我坐在車中等她。她在人行道上和我未來的教練講話(看他從前真有一幫人似的)。我轉過頭,脫掉一隻襪子,放在車中的手套匣上,仔細地察看我的腳趾,然後又輕又穩地按摩那隻腳。舒服得直做鬼臉。年青女人打開車門,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坐下。我因為光著腳丫,感到有些不自在(在車子里光著腳丫總歸不太雅觀)我跟她解釋道,我的腳有些凍僵,說真的,有點像風濕病,可能是由於血液循環不好而引起的,我自己傾向於是風濕病。是的,風濕病,或者是有點關節炎,這就算是上上大吉了。她問道,你是否去看過醫生?我答道,沒有。她說,因為你可能得的是痛風病。痛風病!我叫了起來,腳上得痛風病?是的,是的,她說,是痛風病。我們都笑了。我們兩人很合得來,我和她。她開到第一檔,又重新啟動,總是睡意朦朧的樣子。她跟在一輛駕駛學校的車子後面,果斷地按喇叭。我感到在她身邊有點不舒服(誰知道,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是否表明愛情已經來臨)。我們到了煤氣站,這裏也是一個大的停車站,有好幾幢房子和一個車間。車間的門口有一位機械師,他負責收費,一面在手上吹氣。我發覺加油泵後面的玻璃櫥窗是一個自選商場,我指望能在裏面找到香煙,就跳下車,對年青女人說,我得進去買包煙,身邊的煙都抽完了。我剛在平台上走上沒幾步,就回過頭去問她要不要給她捎點東西,三月牌糖果或者果仁,銀河牌巧克力或者香脆餅乾之類。她說要炸土豆片,就笑了。這時,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人回頭看著我們,有的看我,有的看她,對我們倆人的話很感興趣。我對她說,你不要來點更有趣的小玩意兒嗎?我搓搓手指頭提議道,咸核桃仁,什錦乾果、開胃小吃等等。好的,她說,隨你的便好了。她打開汽車后箱,拿出煤氣https://read.99csw•com瓶。好吧。我不必再多說什麼了,就買開胃小吃吧。謝天謝地。我不緊不慢地向自選商店走去,進了旋轉柵欄門。商場里顧客寥寥無幾。一個穿著羊皮大衣的亞洲商人正在付款處結帳。我雙手插在口袋裡向裏面走去,在商場里轉悠,打量著貨架上的各種商品:有千斤頂、車燈以及諸如此類的各種玩意兒;包裝各異,有塑料的、亦有紙板箱子的。我走回付款處,經過食品櫃檯,開始選購各種小吃,堆放在我面前的小車裡。那收款處的店員正在接聽電話,他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後來,我把所有的食品逐一放回陳列架上,我決定還是買炸土豆片。我繞過櫃檯,從陳列架上取下一包炸土豆片。我問,該付多少錢?那男店員一隻手放在電話聽筒上,目光盯著我看。我說,這包炸土豆片多少錢?一隻手指著我放在櫃檯上的錢(看來什麼都得告訴他)我走出商場,繞著房子轉了一圈,發現不遠處有個公共廁所,平頂灰牆的亭子,亭子邊的場地上堆放著微微冒煙的橡膠輪胎。這地方真臟,雖然廁所里貼著白瓷磚,牆邊有個粗麻布的拖把。一排固定在牆上的小便池,那高度正好適合只到我肩膀身材的人。廁所里還有幾個小間,小間的門都開著。我伸著腦袋一間間地看過來,選中了最後的那一間。這是我的慣常做法。我把小間的門關上,插上門銷,將塑料做的單眼告示牌拉下,開始坐下來撒尿。我漫不經心地看著牆角處的裂縫,牆後有一隻水龍頭正在一點一點地滴水,遠處有人正在聽半導體收音機。我在那兒坐了好一會兒,目光停滯,我在安靜地思考,舒服地沉思。我應該說小便是思考的好機會,一旦坐下來,用不了十秒鐘,我就會隱匿在我的思緒組成的朦朧而有規則的極樂境界之中。一旦我的身體休息下來,我就在思想的壁壘中急切地隱蔽起來,然後達到一種超然解脫的境界。我拿起剛才放在地上的那小袋炸土豆片,打開來,心存疑慮地往裡面看了一會。我拿了幾片,放進嘴裏。我感到不必急於停止這種完美境界。我認為思想是一條流動的河,最好不去打擾它,讓它在不知道自己流動的情況下像鮮花那樣盛開,自然地分解成為無數美妙的支流,最後又神秘地匯聚成一個不動的逐漸消失的點。如果我們高興的話,要在中途將某一種思想單獨地分開,將它仔細察看,翻來複去地認真觀察,我們就有了一種願望,將它在心中反覆推敲,就像對付一塊雕塑用的泥團。為什麼不這樣做?但接著要將它明確地表達出來時卻會令人失望,就像化學中的沉澱作用,絮凝反應越使得奇迹顯現,化學的沉澱就越是顯得可憐和微不足道,就像實驗用的玻璃塗片上一點小小的塵埃似的沉澱物。不,寧可讓思想平靜安詳地忙於流動,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輕輕地受到喁喁細語的催眠,無聲無息地走向對現實真諦的認識。不管怎麼說;這就是目前我的行為準則。
坐在漆黑一團的電話亭子里,我把大衣裹一裹緊,一動也不動地開始思考。對,我正在思考,我閉著眼睛,身上裹著大衣思考的時候,我是在模擬一種生活,這種生活的形式和氣息,呼吸和節奏,以及許多其它方面和現在的生活是類似的。但是沒有想像中的創傷、刺|激,也沒有痛苦,這是一種遙遠的獨立的生活,它在厭倦了外界現實的殘餘中變得豐富多彩。在這種生活里,現實完全是另一種面貌,是內在的,溫馴的,像每一刻過去的時間那樣溫和。我無法在這時用語言或形象來表達它,也很少有聲音能加以描繪,除了那種熟悉的低語聲,我思想中出現的是像時間流動一樣的那種流動著的形態。這種形態是朦朧的輪廓無法界定的。在寧靜中我讓它們在我心中流動,這種流動是無用的,但又是偉大的,充滿了溫柔之情。對,我正在思考,這是永遠周而復始的一種恩惠,恐怖已經沉默,恐懼已經消失,直到我頭腦中潛在的炫耀的灼人痕迹開始消失。時間在同樣的溫柔中流逝,我的思想繼續形成一張有血有肉的流動的網,彷彿它們永遠服從於一種神秘而又複雜的力量和這種力量的遊戲規則,這種力量有時使它們在我的思想中固定,變成可以觸摸到的一點,有時它們又會讓我的思想與潮流鬥爭一番,但很快又重新在平靜的思緒中無窮無盡地流動下去。
差不多十年前,我也上過初級駕駛課,但我並未從中得益多少。我現在的教練是位五十上下的胖子,黃髮禿頂,老穿一件緊繃繃的本色毛衣。他在約定的時間,開著教練車,到我住的地方來給我上課。我總是提前在人行道上等他,眼睛盯著馬路拐角處,等待他那輛色澤鮮明的小車子從街角出現。他那胖胖的身影幾乎佔滿了整個教練車。他把車開到我的身邊停下,行動困難地挪向另一個座位,他的法蘭絨褲子翻起時露出小腿肚子和褪色的襪子。他整好褲子,在座位上總算坐穩了,就讓我發動車子。他的臉色疲憊而陰沉。接下來的課程中,他有一半時間是用手帕揩眼鏡,他那溫和的微笑讓我感到不安;另一半時間是察看鏡片被擦過後的透明程度。他手持眼鏡架,不時地向我發出簡短的指令,指點我在那迷宮一樣的街道上行駛,而這些街道對他來說是再也熟悉不過的了。我循規蹈矩地開始加快車速(我決不標新立異),一隻腳踩著離合器,另一隻腳準備著,隨時準備在規定的時間里踩動加速器。上這種課使我感到壓迫而緊張,在等候信號燈變換的停車當口,我放下車窗,心不在焉地看看窗外,用手輕輕地拍拍方向盤,想使自己的神經鬆弛下來,眼睛東張西望,特別對駕車的年青女人瞟上幾眼,似乎是想以此來表明一切都好,我正完美地駕馭著局勢。不要慌,不要慌。一旦綠燈出現,我輕巧地轉動著肩膀,放開手動剎車,推到第一檔(虧我重新想起來,他媽的),然後鬆開離合器,幾乎同時踩上加速器踏板,加速器在我的腳下往下沉,這是由一隻無形的腳施加在聯動操縱板上的平行壓力所驅動的。我的教練坐在我的身邊打瞌睡,裝出什麼都不管的樣子,朝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更深地陷在座位上,又瞌睡起來。有的時候,他讓我忘記了他還坐在我的身邊。為了提醒我,他會突然在我的方向盤上來個糾正動作。他的上身不動,伸手做個機械性的小小方向變動,目的是讓車子繞一個大彎避開前面的一個障礙物,而當時我正在以更精確的方式繞開這個障礙物。漸漸地,考試臨近了,我得考慮不能疏忽了理論考試(我是先學駕駛,然後再去參加考試的——這樣,可以節約時間,我想你是了解我的)。所以,我在家裡就隨意地翻閱起那本帶有插圖的交通規則來,這本教材里還配有一些照片,都以偵探鬧劇為內容,頗有電視式的審美情趣。裏面的罪犯都是看不見的同一個人,拍攝的鏡頭雖然不同,但編造的客觀性頗令人不安。不管颳風下雨,那罪犯總是坐在方向盤後面,在不同的居民點出現,有時是在荒無人煙的鄉村公路上,正好碰上某個騎摩托車的人,這人就指定要成為罪犯的犧牲品。他身穿風衣,頭戴紅色頭盔,車后的行李架上圍著白色的行囊。殺人犯的心理——在此種情況下也是我本人的心理——在課本中昭然若揭。課本中,這種心理學是用簡短的格言形式,以第一人稱表達出來的,例如,如果車窗玻璃不潔或不透明,則我決不開車,哪怕是移動一公尺的距離。和我一起是沒有風險的,我有充分的自信心。我躺在床上,繼續隨意地瀏覽那本教材。我養成了每天都隨便翻翻的習慣,最後竟將此變成了一種可以接受的消遣方式。比如每天早餐的時候,我就用書中繪有車子、十字路口、公路及路牌的圖案來解答拼圖遊戲式的小難題,那些綠色底板上的帶插圖的乖巧的示意圖,筆法過分雕琢。一旦弄熟了其中主要的難題,我就掌握了出現最複雜的情況時必須採取的措施。因為我一向思維敏捷,思想上一旦配合默契,世界上就沒有不可能的事。我只要一看到車子所處的位置,我就已經決定了先要採取的措施程序,前後用不了十秒鐘。1,紅色。2、藍色。這是一個例子。1,黃色、2,藍色。3,綠色。對啦。晚上,我有幾次乘車去駕駛學校的辦公室,在交通規則課上,我能夠在考試的實戰環境中發揮我的才能。我坐在陰暗的教室里,邊上是位蒼白憂鬱的少女。我看著銀幕上放的一張張幻燈片,一面專心地做著筆頭試卷。我的鄰座思想不夠集中,但外表長得很迷人,這種測驗看來令她討厭透頂,她有點像英國人,她不住地斜過眼睛看看我的練習本,無所謂地將我的答案照抄不誤,她做得十分心安理得,甚至帶有點使她身價不凡的冷漠。對每次考試后得到的優異成績,她也安之若素,毫不驚訝。每次考試的良好成績都使她贏得授課教師的父輩式的鼓勵。我們的授課教師很熱情主動,他打領帶,穿夾克衫,留一撮山羊鬍子,講課詞藻華麗。這傢伙很快就討厭起我來,但對我的鄰座卻刻意培養,常常把她叫到一邊去給予額外的輔導,拉著她的肩膀解答各種問題。他有一雙粗短的毛茸茸的手,手上戴著戒指。看到這隻手在女孩可愛的肩上捏來捏去,真是令人作嘔。上課的時候,他站在講台上,在黑板上將帶有磁性的汽車小模型煞有介事地移東移西。引用到某一條交通規則時就提高聲音,用食指在模型車上指來指去。有時為了增加教學效果,他會破例地開個小小的玩笑,這時他的手指就會在山羊鬍子里搓來搓去。看到他的玩笑產生了效果,引起了教室里的哄堂大笑,他的臉上就會露出得意的神態。出於一種他不知道的原因,在教室里分散坐著的七八個學生中,沒有一個去答他的腔:我的鄰座老是看著牆壁或者天花板;坐在我前面的那位系圍巾的小夥子一直在他的本子上畫他的戰鬥機。下課之後,我們這些人在學校門口各自散去,這時,授課老師把他的夾克衫的拉鏈拉上,但不拉到頂,顯然是為了露出一小角顯眼的領帶,他在夜空中深深吸口氣,對我的鄰座提出用車送她回家。我自己也懶得步行回家,有時就會提出和他們一起走(我們好像都住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除了授課教師)他有一輛新的舊車,好像那種翻新的計程車,椅子的座墊保護得很好,配備有可移動的頭部靠摯,擋風玻璃前掛著塗有夜光材料的小吉祥物。他開著車子在街區中陪我們兜風(其實,我們住的地方近在咫尺)。他俯身打開駕駛儀錶板前的立體聲收音機,安裝在汽車後部兩側的喇叭在黑暗中送出小夜曲的樂聲。當我不在車上的時候,這傢伙肯定會利用這種優雅的音樂氣氛,向女孩子大談自己的雄心壯志和抱負,他的希望和憂慮。他打著懶洋洋的手勢,一隻手放在駕駛盤的擋板上侃侃而談,而現在,我卻坐在前面的座位上——不,不,我喜歡坐在前面,我上車前就對他說——一路上,他似乎不經意地告訴我們,他的多功能音響系統是數控式的。這時,他在反光鏡里注視著這句話在女孩子臉上引起的反應,他還將這機器的功能,比方說選擇電台,操作給我們看。他神態安詳又充滿自信地調整頻道,隨著他的手指在按鈕上的掀動,那發亮的熒光碟上的紅色液晶線條、不停地跟著脈衝的變化閃爍。我們第一次搭乘他的車子回家時,我記得我的女鄰座和我同時下了車,我當時感到十分驚奇。教練開著車子離開之後,我們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在我的家門口聊了幾句。她背靠著門,怪怪地,一隻手伸進頭髮,似乎不想跟我道別。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因為站著說話,我們都感到彆扭,就拚命向對方提問題。我低垂著眼,手指撥弄她大衣上的腰帶,思考著怎麼回答她的每一個問題。最後我們各自回家,這時我才發現我倆住的是同一幢樓。我的駕駛課照常繼續進行,當時已經上了七到八個課時,我的教練還是一早就到家裡來接我。我們現在走的總是同一條線路,就像象棋大師布賴耶在西班牙方陣里馬的走法那樣,在小區里走一個小小的來回,慢慢地,捉摸不定地,不管棋盤上的其它棋子在什麼地方(這是布賴耶極有意思的一種布局,表面上看來是拖延、退縮,但在不動聲色之中卻已經確立了牢不可破的有利位子)我不知道我的駕駛技術是否有進步,但上過幾次課之後,我對反覆訓練感到單調、厭倦,於是就向教練提議,利用上課的時間抽一刻鐘去坐坐咖啡館。很快這就成為一種習慣,我們都想充分利用這一刻鐘,但我們各有各的打算。我們並不偏向哪一家咖啡館,有點隨意性地停哪兒算哪兒,有好幾次,我們去的是同一家啤酒店,就在我們回來途中拐角處的大街上。這家啤酒店生意很好,重新裝修已有好長時間了,牆上布滿大鏡子,白銅做的櫃檯,擦得閃閃發亮,櫃檯里一排排酒櫃,擺滿各種各樣的開胃酒,有的豎放,有的倒放,還有一個細頸的量杯。我們走進正對酒吧的雙重玻璃大門,在大廳里落座。我喜歡坐長凳,菲爾馬就坐椅子(因為,如果授課教師叫皮芬,讓—克洛德·皮芬,那麼教練就叫菲爾馬。在駕駛學校里,大家都偷偷地議論說,皮芬和菲爾馬兩人天天在一起吃午飯,在一家他們有固定座位的餐館里)我們在那裡一般都喝上兩杯咖啡,乖乖地不敢喝哪怕只是一小杯的蘋果燒酒。我和教練之間的關係顯然不同於他和皮芬之間的關係,我們相互之間還是有保留的。我們倆默默地用勺子輕輕地攪拌咖啡,教練會不時地抬頭瞟一眼他那輛教練車,車停在咖啡館前面,從我們的座位上望過去看得很清楚。我們不時地呷上一口咖啡,然後將杯子放進托盤裡。我們安靜地看看四周,手裡拿著啤酒杯墊,輕輕地叩擊桌子。有時,我們會交換一兩句對某種啤酒牌子的看法。啤酒杯墊上面印有各種不同的啤酒商標。杜波啤酒,他沉思地點點頭說。是的,我說,杜波啤酒。我有時會說出幾種其它的牌子。咖啡館里也出售加壓的各種啤酒。他聽我說著,一面把啤酒杯墊在桌上豎著放,用一個指頭使它保持平衡。丹麥產的,我說,杜波啤酒。他知道,他點頭表明他知道。我知道,丹麥出產,是的,他呷了一小口咖啡嘆道。接著,我們倆各自付自己的帳,因為第一次喝咖啡是我請他的客,以後,他就堅持各人付一半,他幾乎是十分友好地堅持這樣做。如果他能安靜地坐在我邊上,雙手放在肚子上打他的瞌睡,或者把他的眼鏡打開又關上地亂折騰,而不去令人掃興地叫我做這做那,我倒真會覺得這傢伙為人不錯。今天早上,他沒穿平時慣常穿的毛衣,換了件新的黑色束腰的套頭衫,後頸處露出一段線,線上拴著一塊商標標籤,後背上還有「年青人,跟我來」的字樣。他手持眼鏡,指揮我穿過一個超級市場的停車場,繞過邊上的幾幢輔樓,停在樓後面的一塊平地上,那裡有一些送貨人正在金屬貨棚前面卸冷凍卡車上的貨。教練從車上下來,提了提褲子,從車子的后箱里拿出一堆套在一起的錐形路墩。他慢吞吞地把它們擺放在人行道邊上,然後走過來,一隻手放在機頭蓋上,彎腰從車窗外對我說,要我把車停在路墩之間。他那件羊毛套頭衫的標籤在他的身體背後不停地隨風飄舞(我雙臂靠在方向盤上,沉思地盯著那標籤)他說,這是今天的活,把車停到你剛剛確定的空位里。他接著走開去,站在稍遠的地方,抽出一支雪茄煙,點上火吸起來。他向貨棚的方向看了一眼,一位送貨人立即走了過來,手裡拿著一條火腿。送貨人看了看我,我正在漫不經心地練開車。他們交談起來,我從車中的反光鏡中看著他們在那裡談一筆交易。我的教練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隻黃色的塑料袋,他用了好長時間小心翼翼地展開塑料袋。突然,——這一切發生在很短的時間里一一他往送貨人手裡塞了一張鈔票,送貨人作為回報把火腿給了他。他立刻將火腿放進塑料袋,裝進去之後,他又把塑料袋突出的部分用手撫平,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向四周看了看,他顯然是希望沒有人看到他們之間進行的這場交易。我把車停靠在規定的位置上,教練認為我們今天駕駛訓練已經夠長了,就開始將車子四周的路墩二個個收起來,放進車子的后箱里。他將路墩亂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但那條火腿放得很小心,輕輕地放在備用輪胎的邊上。接著,我們開車離開了那個停車場。教練將手錶湊近雙眼看了看時間,然後不無遺憾地對我說,開車回去吧。本來他該送我回家,開車送我到家門口,但一段時間以來,上完每節駕駛課後,他喜歡讓我駕著車子回到駕駛學校門口,另一個學員在那裡等著他。那天,從車上下來之後,他對那位年青的學員說等他幾分鐘,接著他打開車子后箱,拿出火腿,推開學校的大門走了進去。我跟著他走進學校,想預約下次上課的時間。因為女主任正忙著(今天這女人真美,她身材修長,戴一副式樣青春的、色彩鮮艷的眼鏡),我坐在椅子上等她處理完她的郵read.99csw.com件。這時,我的教練忙著整理他的儲物櫃。掛得高高的柜子上有個熱水瓶,一塊麂皮和幾本雜誌。他踮起雙腳,想把那包火腿放進柜子,而他背上的衣服標籤卻始終在那裡飄舞。我點燃一根煙,漫不經心地看那飄動的標籤,用手輕輕地敲擊我的大腿。女主任對我說她一會兒就完,她正用青綠墨水寫一封信(青綠色,謝天謝地,是青綠色的墨水)她一面寫,一面告訴我,我的案卷里還缺少幾件東西。她抬起頭來朝我微笑,又用小於指責備似地朝我擺動。還缺什麼?我的小乖乖。她把信重看了一遍,滿意了,才放進信封。然後用舌頭一點點地將信封口舔濕。她回答道,我來看看,她說著並打開一個抽屜,將抽屜里的案卷從頭看起,抽出我的那份,打開後放在桌子上。我的教練這時已將火腿藏好,為自己倒上一杯牛奶咖啡,向我們走過來。他又走到門邊立定,手裡拿著暖瓶,看著門外。這時女主任提醒他說,瞧你的背上,菲爾馬,一張標籤,親愛的,你背後有張標籤。她抬起頭,眼睛朝上,向我笑笑,繼續查看我的案卷。實際上,重要的東西都在了,就缺一張醫療證明書。我答應她後天一定補來,因為我正想在後天再預約一次駕駛課。我們又閑聊了一陣,把最後懸而未決的問題解決掉(例如身份照,她對我說,照片還是必須補交的)。
渡船繼續駛離紐黑文,很快,遠處的燈光變成了一抹不易覺察的漸漸消失的線條,融合在大海中了。我轉過身,背靠船欄杆,在甲板上又待了一會。我前面有一條金屬的舷梯,它通向上層的天橋;濃煙從巨大的船煙囪里升起,桅杆上的旗迎風飄揚。我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我的手指觸摸到我剛才拍的照片。照片還沒有干透,帶一點潮,摸上去粘乎乎的。我把照片拿出來,用嘴在上面吹氣,接著我掏出打火機打著,把照片貼近火焰,藉著打火機的火光,我端詳著自己的照片。這是四張黑白的正面照片,人們看到我的襯衣敞開的領口,我的大衣的深色的肩。在這些照片上我毫無表情,只是有點倦容。我坐在照相亭子里的圓凳上,直直地看著前面,低沉著頭,眼睛嚴陣以待——我向著鏡頭微笑,我總算笑了,我的笑容原來是這樣的。
回到巴黎之後,星期一大清早,我與帕斯卡爾一起到她的父親家中去領小皮埃爾(走到樓梯平台上時,我問,你一定要我和你一起去嗎?)。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穿著睡袍出來給我們開門,他的頭髮亂篷篷的,他叫著皮埃爾的名字,讓他快些做好上學的準備,接著又在昏暗的前廳里看手錶。你們是開車來的嗎?他對我說。對不起,沒聽清,我說。因為小皮埃爾得在八點鐘到學校,他說。而我又沒開車,是的,因此他就提議陪同我們一起上學校,等他穿上衣服,我們立刻就離開他的套房。他讓我們坐上他租來的一輛絕對新的新車(在取回那輛勝利牌之前他租了一輛),就動身了,我交叉著雙臂,不說話就打起瞌睡來了。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做了一系列複雜的動作才將車開出了停車的地方。我們在巴黎的馬路上飛馳,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開起車來顯得荒唐而又任性,簡直令人吃驚,他一面開車,一面和她的女兒討論生活中的具體問題,怎樣安排度假期和最近的幾個周末,對這類問題我和帕斯卡爾兩個主要當事人總是小心迴避的。小皮埃爾背著書包坐在我邊上,望著車窗外面。每當窗外出現一棵樹,我就指給他看,並輕輕地告訴他樹的名稱。接著,我就告訴他一些奇怪樹木的知識,例如檉柳、杉樹和棕櫚樹之類,我還給他描繪了一番熱帶樹木的形狀,他聽得十分開心,特別是猴麵包樹,樹榦粗大,我張開雙臂比劃給他看。來,你也來試試它們有多粗,我說,不,比這更粗,我說,還要粗。小皮埃爾用力張開雙臂。你實在太小了,我對他說,一邊撫摩著他的頭。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不住地從反光鏡里關切地看上一眼。我和小皮埃爾就在後面座位上溫和地相視而笑。車子到了學校,我們已經遲到了。我們飛快地打開車門,一陣風似地進入校門,快步穿過空無一人的操場,走進學校的大樓。透明的玻璃亭子里有一個門衛,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向他解釋小皮埃爾遲到的原因,一面不耐煩地用手輕輕地敲擊玻璃窗。門衛透過玻璃窗看著他,似乎沒有聽懂他的話,接著站起身來,打開門,對他說,你們得向校長解釋,校長在走廊盡頭的第三間辦公室。我們走到走廊盡頭,沒有看見校長的辦公室。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走進學生吃飯的大食堂里去打聽消息,一會兒之後,他帶著疑惑的神色走回來,我們決定不再找校長,就讓小皮埃爾把我們直接帶到他的教室里去。我們四人一齊開步走,小皮埃爾在走廊里走在我們前面,背著書包,那走廊很長,燈火明亮,小皮埃爾走在前面。他不住地回頭看著我們是否一直跟著他。他走到自己的教室前就立定了等我們——到了,就是這兒,爺爺,他說,——我們三位大人在門前認真地商討了一番,接著就輕輕地敲門,踮起腳尖走進教室。這是一間現代化的教室,基本色調是黃色和白色,牆上貼著兒童們的圖畫,小小的課桌後面坐著二十來個男女小學生,他們正盯著我們,小學女教師從她的辦公桌後面起身向我們走來,這時候爺爺騎士風度十足,他輕輕地吻吻女教師的手,對打斷她的上課表示了道歉,用的語言既動聽而又婉轉,她回答說沒有關係,把我們三人引到走廊上,讓門在她的身後開著,可以看得見全班的學生。在走廊上,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使出全身解數,連哄帶騙又理由十足地解釋了一遍小皮埃爾遲到的原因,甚至還用了幾句拉丁引語,想鎮住那位女教師。這時女教師表示,她不得不請我們長話短說,她得去給孩子們上課了,我們三人這時都踮起腳來,透過門上的玻璃向教室里張望,小皮埃爾坐在第四排的座位上,他的邊上是一位長著金黃色捲髮的女孩子,穿著天藍色的兒童背帶褲。我們慢慢地走在操場上。這時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情緒十足地提出一起去克萊特伊,取回那輛破車和我們的煤氣瓶。我們飛快地在環城路上向克萊特伊駛去,不時地加快車速,超越前面的車子。波路加也夫斯基先生彎腰伏在方向盤上不斷地加快速度,我坐在後面的車座上,帶著某種不安看著指向南錫和斯特拉斯堡的路標在面前閃過。我們幸運地在通向克萊特伊的車道上改變了方向,避免了無法挽回的錯誤。如不改道,我們就上了通向阿爾薩斯和洛林的公路。我們在雨中穿過新城區灰色的林蔭道,走上了通向商業中心的正路(多麼舒坦的一天啊,的確如此,謝天謝地)。
第厄普港海灣里的水很臟,幾乎是黑色的,這裏和那裡是像汽油漬一樣的閃亮的紫綠色的光斑。渡船于清晨五點左右,經過數不清的各種進港程序之後靠岸。我們下船的時候,天色還未亮,我們一臉倦容,頭髮凌亂。帕斯卡爾在碼頭上走動,我們站在巨大的碼頭平台上,那平台一直向前延伸。我們看見第一批卡車開始從渡船上下來,車前的照明燈亮著,慢慢地駛進港口。在港口大樓前面,一列長長的乘客隊伍開始形成,大樓里有海關和邊防警察所,因為隊伍移動得很慢,我在碼頭上踱步,等待輪到我們自己。我在黑暗中不停地走動,下意識地走著,碰到牆壁的地方就停下來,或者走到帶柵欄的門前就轉身走開。我走得更遠,在靠海的地方我停下來,發現有個漁市,有好幾個帶有頂棚的侖庫,裏面燈火通明,魚販們正在忙碌,他們將一箱箱水產過磅,然後堆放在貨架上,有的正在沖洗地面,或者用皮帶水籠頭洗刷空的魚筐。另外的一些人,穿著防水服或者粗毛衣,用橡膠做的靴子在水窪里走來走去,他們搬出裝滿魚的箱子,裝到停在近處的冷藏卡車上去。我看看離我很遠的港口大樓門前的隊伍似乎在向前移動,就沿著港口的船塢走了回來。帕斯卡爾孤單單地站在巨大的平台中央,黑暗中顯得那麼脆弱而且可憐。我走到她的身邊,我和她又等了一會,我們手拉手看著周圍。這時平台上空無一人,冷藏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離碼頭,我們的目光尾隨著它們,看著它們慢慢地消失在國道上。我輕輕地對帕斯卡爾說,我愛你。
我已經在半明半暗的亭子里坐了好一會兒,我將圓凳調正到合適的高度,但我並不急於將硬幣投進自動相機。我感到現在正是思考問題的最佳時機。幾分鐘之前,在港口車站的月台上,我看到過在探照燈的光束中雨點下落的情景,在這片燈光照射出來的空間里,我想象著雨點降落到世界上的這個地方是一個封閉的空間,但又是一個沒有物質界限的空間,就像羅什珂畫的沒有輪廓線的開敞的波紋曲線圖,雨被狂風卷著,在我的想象中,它們從明亮的光柱中落進鄰近的黑暗中,你無法確定黑暗與光明之間的那條明確的界線,這雨就像思想的流動,一會兒它在光明中定格,而同時又消失在黑暗中,如此反覆無窮。因為這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還怎麼叫思想?思想本身的過程是美的,對,那就是思想的流動,還有它的遠離塵囂的輕輕喁語。要是你想讓思想停頓下來,將它的內容表達在光天化日之中,那就會產生為什麼說、為什麼不說之類的難題,就等於要把無法捉摸的輪廓線的波紋曲線圖描繪出來一樣,那是無法做到的,就等於手指縫中間留不住水,等於光亮中燃燒的不能倖免的水滴。現在我的思想中是一片黑暗,我一個人坐在黑黑的照相亭子里,我在思考,超脫外界的一切痛苦。這是最有利於思想的環境,也是思想最願意在有規律的軌道上馳騁的時刻。這時候,我已經暫時地放棄向永不懈怠的現實進行較量,為防止有威脅的傷害——我略知其一二——而積累起來的全部緊張開始逐漸放鬆,當一個人在一個封閉的場所,在一種開始萌發的放鬆狀況中讓思想流動起來的時候,他就逐漸地從生命的困難向生存的絕望過渡。
第二天早上,在上飛機之前,我熱情洋溢地感謝了岡比尼先生,感謝他在米蘭對我的幫助,我一到巴黎,立刻不失時機地去拜訪駕駛學校的那位年青女人(我走進辦公室就對她說,你坐,你坐)。我坐在屏幕前開始讀報年青女人坐在我身邊,肩上披著大衣,從抽屜里翻出一堆案卷,一件件地分開作記錄。她一面寫,一面冷得打哆嗦,就用一隻手把滑落下去的大衣拉一拉。因為她感到冷得厲害,就披著大衣站起來,拉開印花布的帘子,到屋角的儲藏室去找備用的取暖器。那小間很暗,原來是個淋浴間,邊上有個衣架,掛著一件天藍色的滑雪衣裏面堆放著一迭迭的文件。她叫我幫她一起找,我卻心事重重地在暗中翻那些陳舊的案卷。她搬開一隻箱子,裏面露出一些桔黃色的錐形路墩,從裏面取出一瓶罐裝煤氣,上面連著一台帶柵欄爐的取暖器。我把煤氣瓶搬到辦公室里,我們兩個蹲在取暖器邊上,拿著使用說明書,想弄個明白,最後發現煤氣瓶是空的。我原打算一個人去換煤氣瓶,因為煤氣站必須開車去,所以她提議我和她一起去。她對我解釋道,辦公室關上一兩個小時不要緊,她經常這樣做,有時僅僅是為了去看場電影。我們走出學校,我在人行道上翻我的報紙,她將辦公室鎖上,向我解釋說,她的富豪車停的地方挺遠,所以我們乘坐駕駛學校的車子去,就是停在那兒的黃白顏色的教練車,它有兩個駕駛盤,車頂上豎著牌子。我把煤氣瓶放進車子后箱,坐在她的身邊,她就將車啟動了(我們兩人組成一個小組,謝天謝地)。
我們在半夜時分抵達紐黑文港口,列車緩慢地停靠在昏暗而又寧靜的月台上。透過車窗,我們看到的是一排排倉庫,幾台聳立在鐵軌上的大型吊車,以及停放在調車道上的貨車廂。大雨夾著旋風猛烈地撲向月台,遠處,港口車站的探照燈投射出一道道光來,燈光下看得見密集的點點雨幕。我叫醒帕斯卡爾,她在我的對面睡得死死的,我們收拾起座位上的報紙,跟著其他的旅客一起下了車。港口的大廳里光線明亮,人們擁擠著走過通往碼頭的人口,帕斯卡爾一屁股坐在海關前的條桌上,立刻又重新睡著了。我讓她頭靠旅行袋休息,自己在大廳里轉悠起來。這裡有公用電話亭,還有輪船公司的櫃檯和一家免稅商店。店門已經關閉,我站在商店的玻璃櫥窗外面,裏面黑黑的,架子上是一排排各種酒瓶。當我繼續漫步走得更遠的時候,我發現海關辦公室的旁邊有一個自動照相站。這是一箇舊的金屬材料做的亭子,外面掛著灰色的帘子,裏面有一張圓凳,—凳腳前的地面,油漆的顏色已經退掉,這裏和那裡還有一些潮濕的腳印。亭子外面的玻璃下,鏡框裏面陳列著一些照片的樣板,還有一個簡單的使用說明,如果按說明做就可以拍出成功的照片。我摸摸口袋,發現身邊還有足夠的硬幣用來照相,就走進亭子,將身後的門帘拉上。
第二天早晨,當我再次出現在駕駛學校的門口時(我還是沒有帶照片來,沒有,這就永遠不用再多說了),年青女人正在小爐子上煮茶水。她在裙子的外面套了一件很寬大的白色羊毛套頭衫,顯得睡意未消的樣子。我徑直走到屏幕前的椅子上坐下,打開報紙看了起來,避免去打擾她。我在瀏覽報紙的時候,我們隨便聊了起來。後來她的茶煮好了,她打著呵欠問我是否要喝上一杯。我繼續看我的報,對她說,不啦。我倒想要喝杯咖啡,我合上報紙對她說,喝杯咖啡我不反對。哪怕是雀巢咖啡,我說。年青女人走開去找雀巢咖啡(再帶幾個羊角麵包,我對她說,既然你已經破費了),辦公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為了不受干擾,我將玻璃門上的門鉤放下來,把門鎖上。我繼續讀我的報紙,我聽見背後有人輕輕地在敲玻璃門。回頭去看,不是年青的女人,而是個小夥子,一副十足的淘氣相,身穿綠色的雨衣,白襪子,淺口便鞋。我合上報紙,站起身來去開門,這一位要好好地接待。你想要什麼,我說。我就要滿十八周歲了,他說(他准想給我一個好印象)。我說,門還沒有開。我昨天已經來過了,他補充道,我今天是送案捲來的。我眯著眼睛說,別跟我犟了,老弟。跟著就把門關上了。當他走開的時候,我兩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裡站在玻璃門後面,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面的景色。人行道上有幾隻鳥兒在啄食。遠處,小夥子站在他的輕便摩托車前,用露出絲縷的鬆緊帶將他的案卷夾在車後行李架上。他回過頭來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騎上車子跟在一輛公共汽車後面開走了。走吧,這下沒指望了。一會兒以後,我和年青女人開始在屏幕前的椅子上用早餐。我們在面前放上一張椅子,撕開裝羊角麵包的口袋,邊吃邊聊,進一步相互了解。年青女人坐在我身邊,交叉著雙腿,她將羊毛套衫的袖子挽起,懶洋洋地搔著胳膊,低著頭,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我們安靜地東拉西扯,不時地喝上一口。後來,當她收拾開早餐的東西時,我把椅子上殘留下來的麵包屑統統刮在我的手掌里,她問我今天打算幹什麼,我回答說,我肯定要去弄那幾張照片。她重新坐上她的辦公桌,按我現在的這種辦事速度,我永遠也湊不齊那必需的案卷。就我自己來說,我對此不敢這麼肯定。我的看法是她該了解我辦事的方法。她不懂我的人世手段,表面上看來相當暖昧,但實際上卻是在現實面前碰壁時的一種玩世不恭,就像用叉子吃橄欖,叉中之前總要撥弄一番。她也不懂得我辦事從來不喜歡心急火燎,這種性格非但沒有給我帶來不利,反而使我處在有利的地位,一旦時機成熟,我就會出牌。
我們在黃昏時分抵達車站,我們找到了一輛行李車,在車上安頓下來,我們坐在月台邊上,旅行袋放在面前。我不時地站起來圍著行李車踱上幾步,帕斯卡爾轉著頭,眼睛盯著我看。我去買了幾份當天的報紙,因為是星期日,所以各家報紙都有厚厚的一疊副刊,我在行李車上坐下,將那一大疊報紙在我們身邊放好,翻開其中的一份開始看起來,先看周末的體育新聞,再看國際政治(國際政治新聞是我的偏愛)。不時地有人在我們面前走過,我放下報紙,開始思索報上的某一事件。候車大廳里有許多人,有的站在售票處,有的站在火車時刻告示牌前,一位清潔工人用一根帶有尖刺的棒收拾地上的報紙;這裏的情景使人想起曼徹斯特車站。帕斯卡爾坐在我邊上,佔據了差不多整個行李車裡的空間,她戴著眼鏡認真地看報。隨著火車出發時間的臨近,越來越多的人在我們的身後排隊候車,有的人帶手提箱,有的人帶著背包,他們扭行李放在地上,一堆紅色或者黃色的行李,裏面露出地圖之類的東西。我們身後形成了長長的隊伍,邊上是這樣或那樣的行李堆,也有人乾脆坐在手提箱上。我們來的最早,我們坐在行李車上,緊靠著月台的人口處。終於,一位檢票員過來拿走人口處的鎖條,我們走上月台,讓行李車留在我們身後的過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