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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

蜜月

作者:阿爾圖拔·莫拉維亞
「是的,從這個港可以去薩甸尼亞。」
「但你怎麼會怕我跑掉呢?」
「不,謝謝。寧願看看風景。」
「奇維塔韋基亞有什麼?海港?」
喬萬尼在其他場合也說過同樣的話,不知道為什麼這回感覺上很不一樣;他隨即想到,自他倆認識以後,也許這是第一趟由衷之言,不是什麼廢話;結果還是什麼都沒說。在別的場合,「天氣真好」的話倒有溫融作用,也確實是溝通的方式。他想再落實一下,說:「要不要看報?」
她沉默起來,頭轉向窗口。喬萬尼頗為沮喪,猜度她是否無意發覺到,他對她說話的機械方式,就像字典里一欄一欄的字,毫無意義的字。回想起來,他認為一定是看出什麼來,因為她看風景的神情,有種下定決心的頑強意味。還有,她皺緊眉頭,咬住下唇,擺明是要對抗。喬萬尼嘆口氣,隨手撿起本書報翻翻。翻到一個字謎,雖然很久沒玩過,但這個玩意,倒和他眼下的心境極為投契。摸遍口袋都找不到筆,便向太太說:「可以借用你的筆嗎?」
兩句話在空中相遇、交錯;喬萬尼以為,這個意外的巧合,大家都會隨時爆笑起來。可是,這回兩個人都沒九九藏書笑,好像都明白沒什麼好笑的。其實,喬萬尼心想,他們幾個小時前才結婚,在祭壇前,根據古老的儀式,說是自此永遠互愛互賴。可是,他們的交談已經倫流到好像在背教科書的語言練習:「太太有一根筆,但丈夫有一柄小刀。」他遞出小刀,問道:「要來幹嘛?」
「什麼時候?」
「噢,是的。」太太聲音極為微弱地回答。跟著她站起來,一言不發,匆忙走出廂房。
就在同一剎那,他太太轉過頭來說:「對不起,小刀借給我,行嗎?」
跟著又是沉默。火車飛馳著,旁邊是湛藍得刺目的大海。喬萬尼無望地猜度一個五個字母的字,是關於一項極有前途的科學發明。太太低著頭削橘子,像一個神情拘謹的女性旅客,全不想和別人談心。喬萬尼終於想到那個字——是「原子」(atomo);他覺得這個字比也是五個字母的「愛情」(amore),對他更有意義,雖然理論上,「愛情」更為吻合他倆現在的關係。他試著在心中自語:「我愛我的太太。」但這句話自己聽來也空洞專橫,就像是無法證實的斷言。他又想到:「橘子就在我太太手中。read.99csw•com」馬上就感到,這才是更為具體和真實的想法。他抬起頭來,發現橘子真的是在太太的手中,而她正凝視著他,有點愕然。受窘中,他說:「明早九點就到達巴黎。」
「大概三十五哩吧,我想。」
「距離羅馬有多遠?」
「快要經過奇維塔韋基亞了。」
火車汽笛長鳴,開始慢下來;湛藍的海消失在一排黃色公寓后。或者停在弓形的站頂下;一個洪亮的聲音喊道:「奇維塔韋基亞」;車門在開關中嘭然作響。喬萬尼站起來開窗,想在冷冽的空氣中清醒一下。隨著,在上下車的旅客人群后,在堆滿書刊的手推車后,他看到新婚太太,一眼就認得出來,因為那頭金髮和灰藍色的兩件式套裝;她正匆促地走向出口。他馬上想到,太太就要逃走,一定是去車站廣場,在那兒跳上計程車就可以駛回羅馬。這樣依賴,她的沉默,她剛才匆匆離開廂房,也就不難解釋了。想到這裏,喬萬尼突然心頭一緊,異常焦躁;他衝進甬道,跑到車門跳下去。
但抬起頭時,卻看到太太迎面走來,臉上是歡愉的微笑。他們把臂并行,喬萬尼無法自制,緊緊壓著她的手臂。回到火車時read.99csw.com,汽笛長鳴,火車正開始移動。踏入他們的廂房后,頗意外地,她伸出雙臂摟著她的脖子,狂熱地吻他。喬萬尼聽到她喃喃說:「你都不曉得人家多麼害怕!我走到甬道盡頭向窗外探望,以為看到你跳下火車,走向出口,好像就要拋下我自個兒跑掉。我就追趕過去,一手抓住你的手臂。但那不是你,只是看來像你的一個人,我喊著你的名字和他說話,攪得他不知所措。」
他覺得該和她談談天。也許通過語言,這種無法溝通的感覺會消失掉。可是,要說什麼呢?唯一可以說的,想來相當駭人,就是他沒什麼好說的。他瀏覽一下鑲滿閃亮木板、黃銅和天鵝絨的卧廂,努力找尋話題。看到陽光流瀉入窗內時,他匆忙地說:「天氣真好,是嗎?」
孤獨下來后,喬萬尼意外地發現,自己竟然感到輕鬆。真的,太太的離開,幾乎令他幻覺她是不存在的,而這個幻覺使他幾乎快樂起來。是一種反面的快樂,就像頭痛或是牙痛發作時,突然覺察到痛苦的中斷。但不能否認的是,這可是他踏進車廂后唯一的快樂。結果,他馬上想到,也馬上驚恐起來:太太回來后他又會不快樂。而這九九藏書一輩子都會是這樣,因為他們已經結婚,是完全無法挽回的了。
太太也遞過筆來,答道:「削橘子。我口渴。」
火車離開車站,開始加速;新娘子說,這場婚禮弄得她很疲,終於孤獨下來,好不舒暢。喬萬尼打趣說:「我想,擺脫耍新娘新郎的那一大幫人,是蜜月的主要情趣。」話才出口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不管怎樣,他才結婚幾個小時。覺得應該親熱地向太太賠個不是。但來不及了,因為她微笑著說:「這是當然的,如果新婚夫婦真心相愛的話。不過,我相信,不少夫婦倒寧可儘力拖長婚禮,也免得一下子就要單獨相處。」喬萬尼一言不發;站起來開始整理鋼架上的行李。舉起雙臂挪動最大的箱子時,新娘的話,早已拋到他腦後,又從沉默中反彈回來,就像皮球拋到牆壁的自然反彈。舉著雙臂,眼睛盯著科莫湖的觀光海報,整個人不禁頓了一頓。「如果新婚夫婦真心相愛的話。」他太太為什麼說這句話?是衝著誰說的呢?
他突然感覺到,太太剛才的匆匆離開相當重要。顯然她已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和機械性的冷淡,離開是因為她已經忍受不住。這又有什麼值得驚怪的呢?整個情況甚至九*九*藏*書瞎子都會注意到,更不要說是一個敏感聰慧的女子,且還是新婚第一天、蜜月的開端。
「因為,剛才我有一種恐懼感,覺得我完全不關心你了,甚至不能和你交談,而我相信你也看出來了,所以寧願跑掉,也不要和我在一起。」
整頓好箱子后,坐回新娘的對面;她的頭朝著窗子,專心凝視清澄的冬日陽光下,閃爍的、光禿的、棕褐色風景。喬萬尼打量了她好一陣,就像意亂情迷后真有發現那樣,突然感悟到,他們之間其實沒有真確的關係,就算有,也不外是一個漠不關心的旅客,剛巧和一個尚算迷人有趣的小姐,同坐在一個車廂里。他注意到,新娘細柔的金髮朝上高梳,是個新髮型。這個不熟悉的髮型,使他更加感到,坐在對面的確實是個陌生人。而且,她的臉白皙冰冷,五官削瘦異常,在她眼中,沒有一丁點情愛,彷彿是隕落的星辰,沒有希望發出光和熱。不過,他馬上醒覺到,他只是將自己感情的冷漠,投射到太太身上。她只是一面鏡子,忠實地反映他自己的冷漠。
頭都沒轉,他太太回說:「是呀,真好。」
「我從來沒去過薩甸尼亞。」
「我去過,在那兒住了個夏天。」
「四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