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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身人

隱身人

作者:羅伯特·庫弗
「沒說什麼,不過是清清嗓子」他捏著嗓子沙聲答道,然後飛快地沖了馬桶,把門推開,再撞上,免得那個女人從她的格子里伸頭一探究竟。實際上他並沒有離開那個格子,在裏面還待了一會兒,獃獃地想﹕普通如一個廁所的馬桶上,怎麼才能夠突然間變出個美妙絕倫的尤|物來。
現在他在任何地方都留痕迹,作案比以前更加大胆。假如她是個罪犯偵探,他很樂意被她抓住才好。如果她不是,得,他們就可以成為同夥。這一來她可以有更多的房間來存放贓物,而他們可以連手干更大的事。他走路時,任意地甩動胳膊,希望能碰到什麼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可惜只引起令人不快的意外和路人的火氣。他在黑地里中過兩次彈,他把這個視為當付的代價。興許只要他受了傷,她會可憐他,因此而顯形也說不定。甚至她隱著形他也開始能看見她了,驚人地美麗。這下他發現自己已不可救藥地墮入了情網,他意識到他對她的滿腔熱愛是那麼純潔高貴,完全不同於他那種犯罪生涯,他甚至還想象和她瘋狂而魯莽地做|愛,忘情地互相進入對方,抱在一起打滾。
雖然就那麼無怨無悔地淪為罪犯,並且象通常罪犯那樣,有時也有殺個把人的誘惑,但是他身上沒有藏匿殺人武器的地方。何況,他要是真干,也不無危險,因此他現在的這個新營生總是限制在重罪犯的界限以下。當然,他可以不被人察覺地對別人使壞,但事實上他總是盡量躲開那些有武裝的人﹑狂野的駕駛者﹑繁忙的廚房﹑手術室等地方。他還是會被傷著的,流彈可以射中他,刀可以刺穿他,他只不過就是可以隱形而已,並不能刀槍不入。他的身體內部並不是隱形的,他的排泄物和他的血都不隱形。想想這個情形吧,看得見一個傷口,卻看不見人﹗況且,要是受了傷,誰來醫治他呢﹖也許他可以去找個瞎眼的大夫來治,這樣的大夫興許不會很多罷。假如他死了,誰來為他哀悼﹖誰能看見他倒斃並送他入土呢﹖到頭來他免不了會成為路上的離奇障礙,呆上那麼一到兩個月的。他們這種人啊,不管多有錢,不管為自己能玩的暗中把戲多麼揚揚自得,可一個隱身人還是有著種種不便不快之處啊。
行竊對他太容易了,只除去一個問題,他偷來了財寶派什麼用場。還有為了隱身,他需得赤|裸著,這一來他身上就沒有什麼可以藏東西的地方了——那些偷來的東西可不是隱形的。他身上的那些藏九九藏書匿所(說來總不外是他的口腔和直腸),經常還被它們自己該放的東西佔著,因此,除去那些能塞得進這種地方的小體積珠寶,他通常的竊物需是放得進手心﹑腋窩和夾得進兩股之間的玩藝兒。因而,他的日常收穫和一個普通的毛賊也差不多,碰到運氣不好的日子,他甚至從毛賊那裡偷東西。不過,他實在是動用不了多少花銷的,因為他可以很方便地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可以到處不花錢旅行住宿,他很快就給自己攢下了一份家當。由於他能極容易地得到一切內部消息,因此還順帶做成了一個挺成功的炒股人。
結果有那麼一天,他看見在另一張桌上坐著個老警官,也挺大年紀了,那警官他認識,過去他做偵探時就為他工作。他上去向警官打招呼,(警官看見他毫不吃驚,也許他正跟蹤他吧。)他問警官警察局的事都還順利吧,警官對他說,「隱身人,打你走後,事情變得越來越糟了,自從你幹上了你的新行當,你對我們就成了一個麻煩。但那是你的決定,我們可以理解並容忍。可現在出現了一個隱身人幫派,干下許多惡事,威脅到我們文明社會的許多方面。」隱身人沉思地摸著自己的假鬍子問,「自從我不幹偵探了,你們有沒有找到類似我的人干呢﹖」
可對於他的滿腔希望,她沒有給出一點點存在的痕迹。在家裡,他在鏡子上留了話﹕「我是你的了﹗把我帶走吧。」可這留言一直就那麼獃著,沒有回話,沒有改變。他看著鏡子,眼睛撫著那句留言,他看不見自己面頰,可是能看見從上面滾落的淚珠。他的愛情生活啊——有一陣子真是犯傻——卻已經成為一個悲劇,這全是他自己的錯。為什麼他沒有去碰她﹖傻瓜,大傻瓜啊﹗他沮喪透頂,比以前更多地沉溺於酒吧,喝別人杯中的酒。有一回他把自己喝倒了,在一個唱著歌正往牆角小便的醉漢旁邊嘔吐起來,頓時就把那傢伙的酒給嚇醒了。他清楚,關於他的謠言正往四處蔓延開來,可那又怎麼樣﹖沒有她,他的生活意義全無。在她出現以前,他的生活就意思不大,可現在,他的生活根本就成為一片空白。甚至作案也不能刺|激他,窺淫也一樣——當他為一個無形的人夢牽魂縈,有形的肉體對他會有多少意思呢﹖他試圖發現可以生活下去的動力。在很多年中,他一直從一個人家偷銀餐具,一次拿上一件,打算湊齊一套。他決定把這個事做完。他其實並不需要九九藏書這套銀餐具,可這至少叫他有事可做。於是他接著又成功地從那家拿出了兩件,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乾的。當他去的次數多了,一次正好又是把一個銀湯匙夾在兩腿中,於是就被那家的狗在小腿上咬了一口,那狗專門買來就是要對付他這個偷餐具的賊。他倒是逃脫了,並讓那狗也狠狠地吃苦頭(他把那銀湯匙杵進它嘴裏了),可是他流了一路的血。他尋思那家人會順著血跡找來,可他並不在乎,他豁出去了。然而他們竟沒有找來,也許,他們慶幸銀湯匙最終沒有被偷走吧。
此後,他開始感到自己被跟蹤。也許她已經跟了他一些日子,可他沒有察覺罷了。現在他似乎感覺到她存在或者不在,不管她是在還是不在,他不得不考慮顧慮起自己的一舉一動來,彷彿她就在場一樣。她也許正乾著偵緝罪犯的活兒,等著逮他,或者要為他過去犯下的罪行來複仇。他因而不止一次地中止了他想乾的盜竊,活活感到她就在他呆的屋裡,有時他把手伸進人口袋偷錢包時,覺得那口袋裡還有另一隻手在。他開始仔細打量起街上的女人來——萬一她像他一樣穿戴了讓自己也顯形呢。而她們對他而言,全都象戴著面具的傢伙。他覺得自己被某個空檔推擠著,有熱氣吹到他脖子上。現在他的收入急劇下降,他甚至連獲取生活的必須品都受到妨礙。她有可能處處接近著他的想象讓他留意起自己的個人衛生來,他日常的窺淫行徑也多少受到限制。他獨自呆在屋裡時覺得自己可能更容易落網,就越來越少地呆在家裡,結果他冰箱里的食品發霉了,果樹枯萎了。
然而,有那麼一天他突然覺得她可能不是什麼罪犯偵探,很可能是另一個孤獨的隱身人,正在尋找伴侶。一旦他這麼想時,她就消失了,或者說似乎消失了。他應該感到鬆一口氣才是,然而他沒有。他發現自己思念著她了,雖然她並不顯得那麼友好,但她卻是最有可能成為他朋友的一個對象了。他回到最初他們相遇的地方,把洗手間的馬桶蓋子掀起來又合上去,可他沒得到任何反應。那天他根本就該跟她說話的。眼下他倒開口了﹕「你在那兒嗎﹖」他悄聲發問。沒有得到回答,倒是在另一格子里的女人回問道﹕「你在說什麼呢﹖」
然而,他基本上是赤|裸著——讓自己隱形,這樣可以從事偷竊和滿足他的控制欲和窺淫慾。女人讓他著迷,他喜歡看她們做女人的那些私密之事,而每次都為自https://read•99csw•com己無法參与而痛心。即使當她們一|絲|不|掛時,她們對他依然顯得神秘莫測,這讓他感到興味無窮。有那麼一天,在一個豪華酒店裡正舉行一個髮型師交流會,他混進了女廁所。等廁所人少時,他走進其中一格,掀開抽水馬桶的蓋子,打算方便一下,這當兒他身後的門開了,馬桶蓋又自動合上了,他可明白了,他並不是唯一的一個隱身人啊。這是一個她(他設想中應該是「她」)把馬桶圈放下坐上去了﹖或者這不過是女性專用馬桶給非女性的一個提醒﹖他未敢造次,悄悄退出,希望自己並沒有把小便一路滴出去,反正這個廁所間的門一開一合足以向她表明她需要知道的事兒了。
隱身人放棄了他偵緝罪犯的營生——這活兒既辛苦又沒人在乎,現在他要干點有趣兒的事了。做個窺淫者﹑竊匪﹑妖孽﹑毛賊,做個四處惹麻煩的傢伙。這一來就好玩多了,他讓人開始頻頻注意到他的存在。他開始住賽馬場﹑女人的衣廚﹑奢華的宴樂場所﹑銀行的地窖,公園﹑學校操場﹑電站諸如此類的地方。他掏空人家錢櫃,改人家選票,席捲人家錢包和地址本,走漏秘密,在地鐵中或會議室里引發鬥毆﹔飛機和火車上的任何空座他想坐就坐,還往裸體女人的脖頸上吹氣,在牌桌和賭桌上移動人家籌碼,在黑乎乎的寢室里發出怪聲,讓政治家和當紅歌星在台上絆跟斗出醜,在虔誠的信徒耳邊悄語放肆的妖言。
「你要我和自己人作對嗎﹖」隱身人說,說時多少有些裝模做樣,實際上他可從沒想到過他會有什麼自己人。「他們可不是你的自己人,隱身人,這是個新團伙,他們會讓一整塊地方都隱形,因此他們的衣服﹑武器和所有那些偷來的東西只要進入這區域,就全都看不見了。而現在他們已經在做炸彈了。」這倒嚴重了,的確是嚴重了,但是他卻想到了他的愛,他先頭所愛的那一個對象。他現在可明白了,她也許想拉他入夥的,可是覺得他不配就罷了,這讓他感到受了傷害。「他們把你看成老派人了,隱身人,還說了些對你不恭敬的話,特別是說到你的一些個人習慣,對此我當然是不知情的。可他們同時也把你作為前輩尊敬著。雖然他們的力量超過你,他們技術上卻不見得過關。他們那個災難性的系統已經在毀壞,我們想叫他們毀壞得更快才好。這事做起來挺危險,可隱身人,你是我們目前所知的唯一能幹這事的人了。」
「直到這個新九九藏書幫派出現,你一直是獨一無二的,隱身人哪。」那麼,隱身人想,她可能是置身於這個幫派中了。「這就是我們為什麼現在要找你。想讓你回來,隱身人,我們需要你打入那幫傢伙中,幫助我們制止他們,不然就太晚了。」
如果她看不見他怎麼能知道他在哪兒呢﹖那麼只能根據隱身人留下的蛛絲馬跡來跟蹤吧,比如地上的﹑雪上的(他可從沒在雪上走過)﹑沙地上留下的腳印啊,身體的排泄物啊,指印啊,(他不能戴手套,他沒有一次不把它們弄得一團糟)扔掉的衣服啊,牙刷啊,床墊上的凹陷啊,浮在空中的物體啊,旋轉的灰塵啊,呵上氣的窗玻璃啊。她還可以觀察到下雨時有一塊地方雨絲落不下來吧,還可以聽到他身體弄出的聲音吧。他走路一向會絆東絆西的,現在他尋思會不會是她把東西故意放在走道上,找他的晦氣,結果他現在走起路來象在坑道中蜿行一般。他不得不更隱蔽地吃東西,不能再讓食物在消失前到處漂浮了,結果因為吃得太快,讓他的胃都不舒服了。可是,當他著手去偷一瓶胃蘇打時,他覺得他分明看到那藥瓶在他的手夠著之前移動起來。
當著衣顯身時,他得讓自己從頭到腳仔細穿戴好才行。有那麼一天,他忘記了穿襪子,當他坐上地鐵之後,可不得了了,他只好對驚駭地瞪著他那段不翼而飛的腳髁的人解釋道﹕「對不起,這是得了一種癌症」,說這話時他那面具上的嘴根本是不動的(他趕緊從下一站溜下去了)。另一天在一個擠滿了人的電梯上,(當他顯身時,他喜歡擠在人堆里,感受到身體的互相接觸,這在他隱身時是必須避免的),他的圍巾掉了,這簡直糟糕到了家。一位女士頓時嚇暈過去了,其它的乘客則嚇得縮成一團。「這隻是個魔術。」他在紋絲不動的面具後面吃吃乾笑著說。沒說的,沒了脖子,他的臉對於別人根本成了浮在空中的一片東西。他忙用他戴了手套的手出神入化地洗著一付撲克牌來迷惑周圍的人,單等電梯的門一開,他轉過臉來,用他面具後面空洞洞的眼睛鎮住那些乘客,好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溜出去。從此之後,他化裝時總在身上裹一層緊身衣作底,每次穿上和脫掉這層衣服都令他痛恨不已。
結果他再次幹上了他的偵探行當,不過他得用新罪行來掩蓋這身份。他在那個隱身的皮囊里嘻笑怒罵地在城裡穿街過巷,專去城裡頭面人物的家行竊,還四處破壞公物,寫一些威脅揚言的字條,read.99csw.com以期引起人的注意。他甚至在那位警官的慫恿下,把警官的私車炸毀了,警官說,反正這車的離合器和轉換器已經需要修理替換,管它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總之,他叫自己處處囂張醒目,等著那伙幫派來找他接頭。她屬於那個幫派嗎﹖他感到受了她的誤解,受了她的輕視,居然不可思議到不肯來請他。他活脫成了個愛情的犧牲品,儘管已經不相信愛情,但他還處在愛情不可見的掌控之中。假如他能夠再次發現她,他肯去摧毀她的系統嗎﹖或者她會成功地勾引他加入那個幫派的作惡嗎﹖誰知道呢﹖他決定對此保持高度警覺,而他的前景卻如同他這個人一樣是隱而不顯的。
傷口愈合很慢,使得他不能帶著傷口出去,也不能扎著繃帶出去,那會讓人看見的,因此他穿戴成一個老人(他就是一個老人了﹗)到廉價的咖啡館去消磨時光。他深深為自己難過,悲悼他失去的愛情。即使在他的咬傷好了之後,他還繼續去那家咖啡館,並被那家咖啡館里播放的哀傷歌曲所吸引。他不再偷了,他需要日用品時就去買,反正也用不了許多,但現在他的日用品中增加了閱讀物,他泡咖啡館時用得著。他不看報刊和雜誌,卻喜歡過時的舊小說,那種小說多數是女人寫的,他把她們都想象成美麗而隱身的。他有時會對著一頁小說坐上整整一天,隨自己思緒飄蕩,輕柔地喃呢著所有那些她曾經出現在他生活中時他該對她說的話,或多或少這些話也是說給他自己聽吧。
他還得躲開那些寒冷的地方,雖然他的赤身裸體對別人是無關的,他自己也習慣這樣子,但他並不能完全無視這一點。冷風會把他趕到室內去,空調又把他趕到室外。有時候,他為了暖和自己,或者是要做點正事,或者是要把他偷來的東西安排一下,或者竟只是來自一種很深的渴望,他會戴上面具假髮,穿上衣服,讓自己可以被人看得見。為了免得老是要去竊取這些穿戴的行頭,他就給自己買下了一棟房子,那樣就可以存放這些東西了。他還在屋子裡收集郵票和錢幣,並在屋子邊上種上了果樹呢。他的衣服多得很,什麼角色他都可以扮演,這倒加重了他存在的悲哀﹕他究竟算個什麼呢﹖沒有了衣飾,他連他自己都看不見自己。對著一面鏡子,他看到的東西不會多過別人﹕一片模糊的空白,而那片空白實際上應該是立著個人物兒的。「你是個帥哥」他就這麼地對自己說——聽來不象是一句評論,更象是一道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