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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毛錢的旅程

五毛錢的旅程

作者:朱文
「今天我已經儘力了,真的,你不知道……」
「出去歇一會兒也不行嗎?」
「你的錢,退了嗎?」
「但是我聽不到電視的聲音,現在是什麼節目?」
「……沒話說了。不想說了。你睡吧。睡吧。」
「我等你回來。上班……」
「……你實在要講,就講吧。講吧。」
「吃,吃了。挺好,挺好。我全吃下去了。」
「沒有,你說吧。」
小丁一點胃口都沒有。沒有胃口也能吃上一些,就是說,吃並不需要什麼胃口。餓了,當然吃;就是不餓,到了時候你也會想到吃,也會吃上那麼一些。通常說的沒什麼胃口,就是對一件事興趣不大的意思。小丁對婚姻沒什麼胃口,但是也做了那麼一次新郎。陳青卻是個胃口很好的人。結了婚,生了孩子,又離了婚,然後幾次準備再婚,最後和小丁結了婚,但是她對婚姻仍然有很好的胃口。吃完晚飯以後,小丁一直呆在休息室里吸煙。沒有人和他說話,因為大家怕惹不必要的麻煩。有人提議再晚些時候,坐電梯到機組的最頂端去,那裡離地面有七十米,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市內的夜景,可以看到燈火輝煌的長江大橋,當然最主要的可以看到市裡發射的禮花。今天晚上要放禮花,是全市都知道的事情,一定有很多人揣著滿肚子的酒肉,或者揣著滿肚子飢餓在期待著。控制室里不能每人都去,只有換下來休息的人,才能去。反正禮花要放好長時間,有人說要放整整一個晚上,所以,大家可以輪流去,不必著急。這麼以討論,剛剛安靜下來的控制室又熱鬧起來。到了八點多的時候,果然有很多人歡天喜地地相擁著上去了,有個同事問小丁去不去。他說,算了,他怕登高。
「……我說到哪兒了?出了點意外,對出了點意外。原來在我之前上車的三個人,他們是去開發區的,和我一樣被多收了五毛錢。他們的事是已經結束了的。但是這三個人越來越覺出虧啦,他們非常嚴肅地要求把多收的五毛錢還給他們。他們是一夥的,一個人被多收了五毛,三個人就是一塊五,一塊五好像這個數目就不算小了,我是說,大概他們覺得這個數目就值得他們吵一吵了。這下車裡可熱鬧了。售票員是堅決不答應,司機也是。還有那個父親,就是那個冒充外地人的父親,前額禿禿的父親,他站在車主的一邊,他認為已經收了就算了。什麼?我沒有加進去,沒有,我是怕說那麼多話。就在吵得難分難解的時候,路邊有兩個人在招手。車停了下來,但是車門沒開,售票員這次變精明了,她問那兩個人去哪兒?去丁解。然後她向那兩個人說白了,每個人要多收五毛,過節嘛,行不行?她是說,答應這一點就上車,不然就不帶他們走了。那兩個人滿口答應,於是車門開了。但是那兩個人一上車就不是那麼回事啦,他們拒絕付那已經答應的額外的五毛錢。這兩個傢伙塊頭都不小,高的那個比我還高一頭,上了車只能彎著腰,但是寬度是我的兩倍。他們看起來都很橫,他們說如果多收五毛,他們就連該給的那一塊也不付了。司機說,那好,你們下車,你們下車。那個矮一點的傢伙說,沒門!我看哪個能把我弄下車,今天我倒不信這個邪啦!其實,我想,他是想說看看誰能比我邪。還有,還有剛才那三個去開發區的傢伙,看到有機可乘,便和新上來的兩個傢伙一道大吵開了,司機不得不停下車。他們一起到公路邊上去吵,很多人跟下去看熱鬧。他們不但吵,而且還推推搡搡的……」
「沒什麼意思。你平常上中班,不是吃晚飯的時候就把電話……」
「怎麼了,怎麼了?我到底怎麼了?」
「你說吧,我聽著呢。」
「我這個人霉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我是在問你。」
「……你說話呀。」
「就這樣。你剛才怎麼說『怎麼現在才打電話來』,什麼意思啊?」
「全吃下去了?那麼多醬排骨你一個人全吃下去了?」
「坐的中巴車。招手就停,招手就停,慢的要命,所以我遲到了。在這之前,就不太順利……」
「我掛電話了?」
「為什麼?」
「你在說什麼呀,有廠車啊,不會耽擱的。你今天怎麼了?」
「沒說不行,小丁,怎麼跟你說呢?」
「大過節的,你看,我也是。這邊我來,你快到後面去吃飯吧,茶缸里的茶給你留著呢,就兩口,別喝多!」
夜深人靜,我試著用低一點的聲音說話,但它們總是高出我的意外,張著黑色的巨大的翅膀……——《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31路車到了鼓樓廣場就過去去了。廣場的上空懸著好幾個色彩艷麗的熱氣球,熱氣球下read.99csw.com懸挂著一條長長的白底紅字的條幅:慶祝國慶。廣場的中心有很多穿著工裝的人不緊不慢地忙著拉電線張燈。有鯉魚燈、龍門燈還有一些現在還看不出名堂的燈,到晚上它們就會全部爭奇鬥豔地亮起來,於是節日就到了。很多路過的行人和車輛都停下來觀看,他們有了一種就要過節的憧憬。交警除外,他們最害怕過節,人死光了,他們才能真正過節。小丁想,所謂的過節就是慷慨地給自己一個可以高興的理由,通常說的天天過節,也就是天天過好日子的意思。他不安地再次看了看手錶,然後請售票員把車門打開,讓他下去。售票員說不行,交警就在旁邊。沒關係,小丁說,你讓我下去,我來向他解釋。你算什麼東西,你解釋頂個屁用!我不算什麼東西,但是我是個要趕去上班的人,我要遲到了。售票員是個嘴角有顆痣的少婦,滿口當地土話,也就難免滿口髒話。她還是說不行。小丁臉漲得通紅,他說普通話,但是普通話是沒法擊敗當地話的。這時有好幾個人站出來幫小丁說話,當然是用很沖的當地話。售票員很快落了下風,陰下臉來很不高興,但是中間的那個車門「嘩」的一聲開了。
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陳青伸手把話筒放了回去,閉上眼睛。她臉上表情扭曲,小聲地呻|吟起來。在她線條仍然算好的白生生的身體後面,一個胖胖的男人像被死亡之手扼住喉嚨一般叫喚起來。一道溫熱黏稠的液體噴到了陳青已經變粗的腰上。這個男人,終於到了他這次旅程的終點。
「不,不,我現在閑得沒事,你別掛電話!」
「……你掛吧,掛吧。」
「別喊,別喊,讓別人看笑話!好,好,就當我什麼沒說,行吧,我看你大腦是壞了,壞了。」
「回來再跟我說吧,好嗎?」
「沒什麼呀……大概有點困了。你等一下,爐子燒了水,我去看一看。」
「你大腦壞了還是怎麼的,你出去歇多長時間都行,但是你要我們說一聲,你瞧不起我,不跟我說也成,隨你跟誰打個招呼,他們會代替你到你的崗位上去,這個崗位上不能脫人,這你是知道的。」
小丁一個人坐在控制台前,目光獃滯地看著那些有些反光的儀錶。他挪動了一下座椅,偏開一點角度,然後繼續看著那些儀錶。有個同事上前想要替他下去休息,抽根煙,但是被他拒絕了。他的語氣非常粗暴,那個同事習慣了,也就是搖搖頭而已,但是小丁因此對自己實在太失望了。到了傍晚的時候,控制室里熱鬧起來,先是一個工會組織的慰問團,他們滿臉洋溢著笑容,他們向節日期間還戰鬥在生產第一線的職工同志們致敬。是真的致敬,因為他們還塞給每個人一個紅紙包,裏面有人民幣十元。接著廠食堂的工友們送來了豐盛的晚餐,每人一份,有魚有肉,而且不收錢。另外每個人,還有一瓶青島啤酒,是讓帶回去慢慢喝的。上班時間嚴禁喝酒。但是也有熬不住的,開了啤酒,倒在茶缸里,為了裝得真一點,還在裏面放上了一小撮茶葉,這樣他們就可以喝上一頓了。那些領導不是沒有覺察,但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畢竟,過節了。通常聽說的天天過節,就是天天過好日子的意思。小丁覺得耳邊聒噪得厲害,他幾次用手狠狠地擦擦臉,想讓自己的臉變得明亮一點,想讓自己也混進這個歡樂的氛圍中。但是,每次他覺得自己都給一步一步地逼了出來,最後不得不呆在那頂彩色帳篷的外面,他的臉又重新黯淡下去。然後,小丁又讓自己努力上一次,然後又一次失敗。這個幾進幾齣的過程不為人知,悄悄地開始,悄悄地結束。於是小丁沒了耐心,他顧自走到控制室的外面去轉了一轉,蹲在一座高大的鋼鐵構架的旁邊吸了一根煙。回來的時候,他覺得情緒好多了。控制室里也已安靜下來,該走的人都走了,留下的都是必須留下來的人。
「……我耳朵都疼了,好像『五毛錢』這個詞是塊鋒利的小鐵片似的,它要往耳朵里扎。我靠在靠背上,覺得困極了。中巴車行駛得也很沉悶,一路上沒有人招手。到了開發區的時候,那三個小夥子下了車,還叫了幾聲,謝謝,謝謝。他們說謝謝。過了開發區就很快了。快到楊庄的時候,我遠遠地看到一個人站在前面拐彎的地方招著手。這裏離終點也就剩一站路了。說實話,那個人招手的時候,我就在那兒擔心啦,我就怕那個售票員還會多收該死的五毛,把人煩都煩出毛病來了。車停了,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上了車,我注意到那個售票員遲疑了一小會兒。車裡除了我還有很多人都在看她的嘴。最後她九九藏書捋了一下頭髮,還是低低地說了一句:一塊!就剩五毛錢的路了,誰都知道,你幹嗎還要收一塊呢?她就是要多收五毛,過節了,媽的過節了。你說她這是怎麼了,五毛……」
下午三點左右,太陽很好。小丁穿著夾克,但是廣場上的人就像事先約好了一樣都穿著淺色的襯衫或者T恤,這使他覺得有些熱。九月的最後一天穿夾克是一點也不過分的,不管怎麼說,都應該承認這是恰當的。小丁臉色灰沉,儘可能快地從人群中尋找著縫隙。他忽然很緊張地停了下來,因為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小丁四處看了看。有一些人轉過臉來好奇地盯著她,但他們並沒有叫他。於是他繼續走,沒走出兩步,他覺得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小丁不得不又停了下來。有更多的一些人轉過臉來看他,但他們並沒有叫他。小丁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埋下頭,加快了腳步。一條灰色的繞來繞去的線橫穿過廣場,停止在另一端中山北路的路口。這裏同樣有一些另一個方向來的車被堵了,有一些興高采烈的人正往廣場過去。小丁向前又走了一段,走到視線開闊一些的地方,他想找一輛機動三輪,但是好不容易過去的兩輛都已經有客。計程車也行,但是計程車同樣過來,再加上太貴,坐計程車去上班好像有些荒唐,累死累活地幹上八個小時,就為了支付趕來上班時花的車費?腳踏三輪倒是有,但是它實在太慢了。小丁又看了看手錶,秒針比車流總是要快那麼一些,因為它從不堵車。這時,廣場那邊終於有一串車輛在滿頭大汗的交警的指揮下艱難地過來了,它們開到小丁邊上時開始歡快地加速,再往前就順暢拉。小丁看到一輛拖著辮子的電車正晃晃悠悠地轉彎,他懷疑就是他剛才乘的那一輛。所以他走下路基,迎著車的方向去看,沒錯,確實就是那輛。於是小丁拚命地揮手,希望司機能夠看到。這輛31路車慢慢地來到近前,車頭向路中央一偏,就這麼從他的身邊滑過去了。小丁看到那位嘴角有顆痣的售票員從車窗探出半個身體來,她指著小丁大罵了一句:呆B!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木然地望著那輛越來越遠的電車,看著那個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的方向。有些人正在朝他看,他們在看一個叫呆B的瘦瘦高高的男人。小丁不得不又往前走了一段。
「沒有!沒有!」
「哦。那個,那個中巴車沒一會就停在橋北路了。對,那個中年偏上一點的老傢伙到站了。司機忽然回過頭來,沉著臉對售票員說,把五毛錢給他。那個售票員有點反應不過來,愣在哪裡。那五毛錢給他,司機又說了一遍,臉上帶著不容分辯的神色。她嘴裏嘟哦噥了一句,很不情願地把五毛錢塞給了正在下車的那個中年偏上一點的老傢伙。車重新開動起來以後,那個司機才一邊開車一邊有些自鳴得意地說,不給他就麻煩了。原來司機從頭右上方的反光鏡里發現了那個老傢伙的舉措。他因此覺得自己挺聰明的,逃過了一劫。於是他絮絮叨叨地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一個眉毛極淡的年輕人說個沒完,說這年頭人都學壞了。五毛錢算什麼,罰款可是五千塊!有誰願意為了五毛錢而失去五千塊呢?他說得有道理。我聽到他稱剛才那個中年偏上一點的老師傅叫老杆子,通常說的老杆子,就是指那些年老但仍很精明的傢伙,我想,這個中巴車主應該想通了五毛錢的問題,再往下就不會再多收了。陳青。陳青。你睡著了嗎?」
「沒有,沒有,噢,那個沒有。你幾點回來?」
「沒有後來了。」
「喂,你聽見了?」
「你說吧。」
「你好像不高興了,聲音一點也不對勁。」
「出去轉轉,怎麼,不行嗎?」
「是我,是我。」
「不,事情才剛開始,你想睡覺啦?還早嘛。後來中巴車開到橋中間時減慢下來,我旁邊一個人小聲開玩笑說,司機正在想是不是立刻掉轉車頭往江里開,只是減慢下來,這時車門開了。售票員伸手麻利地幫助一個穿灰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飛快地上了車。他帶著一副玳瑁眼睛,喘著氣,眼睛興奮地放著光。他大概覺得自己剛才就像鐵道游擊隊員那樣扒上了賓士的列車。他沒有想到自己還有這樣好的身手。不,這不是他自己說的,是我這麼覺得。不過,他確實很興奮,他戴著一臉的孩子得意的笑看著車裡的每一個人。售票員叫他買票,他說等等。這個中年人解開了中山裝領口的扣子,這會兒他還沒空買票,他剩下的不多的精力只夠他用來興奮。其實他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中年人了,他臉上已經有了褐色的老年斑,至少也應該算是一個中年偏上一點的read•99csw•com老傢伙……陳青,你在聽嗎?」
「沒有啊,沒有啊。你上班怎麼樣?」
「你不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請你不要這樣說話,好嗎?」
「我是說,你下班后就立即回來嗎?在路上不會耽擱吧?」
「我好像聽到了。車主也不是個玩意。你……」
「沒有,沒有,正躺在床上看電視呢。」
「對,對。他的錢放在手裡一隻老式的小黑包里,他要到一個叫做泰山屯的地方。離大橋不遠,大橋的引橋走完了,也就到了。他給了售票員一枚一元的鋼鏰。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樂呵呵地看著售票員,他在等她找錢。但是後者把那枚鋼鏰往票夾里一扔,就轉臉看著車外。江里正有一支浩浩蕩蕩的船隊由西向東溯江而上。我看到那個老傢伙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消失了。咦,你忘了找我錢啦!他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找什麼錢?售票員好像很吃驚。到泰山屯只要五毛,我給了你一塊,不是嗎?那個售票員不願意了,她說,你這個老師傅怎麼這樣!大過節的,就多收你五毛錢還要較真,多沒意思啊。不。他的臉往下一沉,非常嚴肅。規定多少就多收多少,不能馬虎。售票員說,規定收五毛沒錯,但是,還規定在橋上不許帶人呢,你怎麼就不說了呢?我們把你帶上就不錯了,這個理你們大家評評。這會兒看起來這個售票員要佔上風了,因為那位先生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的眼睛還是滴溜溜地在那兒轉著。你實在不想找給我也行,那個中年偏上一點的老傢伙最後一拍他的黑包說,你只要把你的車號告訴我就可以了。我想那個售票員沒把那個老傢伙的話當回事,只管把上身探出車外大聲地攬客。前面有一群人,像是民工,扛著被窩卷,應該是往江北方向去的。他們全都停了下來,回過頭目光直直地看著靠邊減速的中巴車。但是他們沒有招手,他們是不往那個方向去,還是不打算乘這輛車,誰也不知道。這時,我注意到那個中年偏上一點的老師傅掏出了一本小小的工作日記,旋開黑鋼筆的筆帽。看他那架勢,他是記下了用紅漆刷在車內壁上的監督電話,他還抬頭低頭反覆校對了幾次。然後他不動聲色地把那本封面磨得起毛的工作日記收進了小黑包,在後來他就臉衝著窗外開始抽煙了……」
「我挑了個靠窗的座位剛坐下來不久,就上來一個年輕的女人,很奇怪,那麼多座位空著,她就是不坐,她喜歡站著。她到橋北路,她給了售票員一張五塊的。售票員找給她三塊五。她馬上跳了起來,聲音非常尖,她說她每天都要在大橋上來來回回十幾趟,從來都是一塊錢。每天都要在大橋上來來回回十幾趟,我在想,這個女人是幹什麼工作的。這時司機回過頭來,說,他們從來都是收一塊五的。他是挺敦實的中年人,有點笨嘴笨舌的。司機和售票員當然是一夥的,這輛車是他們承包的,我想那個售票員可能就是司機老婆,或者是老姘。天天在一起干,不是老姘也是老姘啦,是吧?但是那個年輕女人堅持要售票員把價目表拿出來。售票員說,她就是價目表,到哪兒多少錢她倒背如流。但是那個年輕女人不好對付,她的聲音太尖了,誰聽了都覺得難受,於是有人出來說,算了,把五毛錢找給她吧,別吵啦。售票員有點被動,她說,真是的,就五毛錢這麼較真,現在五毛錢哪能算錢啊?那個年輕女人說,對啊,對啊,你怎麼就不找我四塊五的呢?該收多少,就收多少,凡是要有規矩。司機皺著眉頭先回過頭來,把錢找給她算了,頭都大了,再吵,我就把車往江里開了。售票員很不情願地給了一張破的五毛,但是那個年輕女人沒接,說,麻煩你,換一張能用的。售票員說沒有,就這一張,要就拿去,不要拉到。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嗎?那個女人的聲音一下子又揚起來,車裡的人都皺眉……你在聽嗎?剛才,水已經沖好了吧,爐子上沒東西在燒吧?」
「請生硬一點,粗暴一點,怎麼都行!別這樣很關心我似的,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他媽的不知好歹的王八蛋!」
「我周圍現在沒人,我想說話。真的。那算了,就這樣。」
「我不知道。我說,遲到沒什麼了不得是嗎?」
對面一陣沉默。電視的聲音,和不耐煩的翻身的聲音。小丁又回頭四下看看,那個安全監督脖子伸老長地正看著這邊。他覺得手心在出汗。
「你好像是哭了……」
「能怎麼樣。他們人多,售票員怕打起來,只好如數把錢都退了。」
「沒什麼別的事,我掛了,好嗎?」
「好吧,那就沒有什麼問題吧。不過,你現在也有家啦,你應該……」
「不https://read•99csw.com出事,誰也沒事。剛才,大家都在後面鬧呢,誰也沒注意控制台前已經沒人了,萬一出事……」
「你說話聲音不對嘛,怎麼了?」
「中午我燒的菜在冰箱里,你吃了嗎?」
「好了,我們不說啦。過節吧。」
「壞了,也不要你管……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就這樣吧,我掛電話了。」
「放鬆點,放鬆點。我跟你講了多少次了,你出去要跟我們說一聲,不能這樣一聲不吭地就離開你的崗位。」
「講吧。我在聽。」
「好了,你別說啦,我以後注意。」
「今天坐的那輛中巴車把人煩都煩死了。一上車,那個售票員就收了我四塊錢。我說,不是三塊五嗎?我經常坐的。她說,過節了,就多收你五毛錢,瞧你這人塊頭這麼大卻這麼小氣。我被她說懵了,覺得很不好意思,就算了。我想她是聽我是外地口音,所以小宰了我一刀。當時車還比較空……陳青,你在聽嗎?」
「沒有,跟你說沒有。」
「沒有。沒有。」
「對不起,我剛才忘了。」
「回來再接著講,好嗎?」
「好啦,不多說了。多說了,我都覺得沒意思。」
「不,我想和你說說話。」
「沒有,沒有。」
「不,現在,我想和人說話!」
「不為什麼,我,我想睡了。你上班吧。」
「不,你別掛電話。你今天怎麼了?」
「我當時真想對那個車主這麼說呢,真的,對他說,你還有完沒完?但是他沒完,天啦,沒完。車開到加油站附近的時候,又有兩個人上車了。是父女兩人,父親有一個光禿禿的前額,女兒有一個光禿禿的前胸。什麼?是父女,我看他們長得很像,鼻子都是那個樣子的,肉乎乎的。那個父親一上車就用東北口音聲明,我們是外地人,初來乍到,可不要宰我們。車裡的人都笑了。他們好像是要去鋼鐵廠走親戚。售票員說,哪會呢?一個人兩塊五,兩個人四塊,好像還優惠了一塊錢似的。陳青你不曉得,到鋼鐵廠只要一塊五一個人,她又多收了五毛錢,真拿她沒辦法。那個女兒拉開了肩上的小包的拉鏈準備付錢,但是那個父親叫上了:等等!說我們是外地人,你們就馬上把刀子亮出來啦?好傢夥,這一刀砍的!天啦,這個父親一下子變成了一口當地口音,道道地地的當地口音,那味兒,我的天啦。這一叫,售票員頓時就懵了,車裡又是一陣大笑。司機連忙回過頭來說,三塊,三塊。他皺著眉頭,他實在不想為五毛錢再吵了。後來這父女二人當然是付了三塊。那個父親就坐在司機後面的一個座位上,他嘴太碎了,一個勁地對司機說,看師傅這樣就知道是個老實人,明白人。司機只能尷尬地陪著苦笑兩聲。那個父親實在是太討厭了,五毛錢事小,五毛錢事大的,他一直說到下車,一邊說,一邊不時回頭對坐在後面的女兒介紹一下剛剛經過的是個什麼萬一。他給她女兒導遊似的,導遊導到這裏來了,真是的。那個女兒倒是很害羞的樣子。說到這兒,我倒有點懷疑了,這兩個人是不是父女,也可能不時,誰知道呢。這時事情除了點意外……」
「回來再說吧,啊?」
「他真會為了五毛錢打電話嗎?打個電話可至少也要三毛錢啊,再說,如果是從江北往市裡打那就至少得九毛錢……」
「你問你自己吧。」
「好,你說下去,說下去,我聽著。你還有完沒完?」
「我聲音開得比較小,比較小,我也,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節目,剛打開。」
小丁回頭看了看,控制室里冷冷清清的。有幾個同事剛才好像是在看他,但是現在都看著其他方向。一個戴眼鏡的同事興沖沖地從外面進來了,他說真他媽的漂亮,真他媽的過癮。小丁聽到話筒里是有了電視的聲音,好像在播廣告。
「我有什麼問題?我沒問題。」
「有家又怎麼樣?對不起,我有些急躁。」
「……後來呢?」
小丁覺得有些噁心,想吐,那是因為一下子吸了太多的煙,吸得太深的緣故。於是,他走出休息室,來到控制台前。他想把那個眉目挺清秀的小夥子從盤上換下來,讓他上去看禮花,誰知被後者一再婉言拒絕了。小丁認為,他們的頭一定小聲囑咐過他了,今晚不能讓小丁來監盤,因為小丁情緒不穩定會出事情。既然是這樣,小丁只好再次回到休息室。工地的安全監督和另外一個傢伙正在裏面吸煙,討論著股市行情,他們好像是在說誰要死了,死了不打緊,就是他這一死股市必大跌無疑。小丁竟然發現自己聞不得煙味了。就是在平常,煙鬼小丁在自己不抽煙的時候也討厭煙味,這會兒根式這樣。於是他又來到了控制室里,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九_九_藏_書坐下。小丁的雙肘撐在一張桌上,左邊是一部電話,右邊是另一部電話。他的手下意識地按了「免提」鍵,然後撥著好嗎,顛來倒去,他大概想把電話撥到天堂里去。過了一會兒,小丁停到了清晰的不緊不慢的嘟嘟聲,接著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女聲,他才醒悟過來,他無意中已撥通了家裡的電話。他連忙拿起了話筒。
「我更覺得沒意思,沒意思透啦!」
「好,好,我們不說了。放鬆點,你記住,這裏並沒有誰想和你過不去,真的,沒有誰和你過不去。」
「還有事嗎?沒事就掛電話了。」
「沒有啊。沒有。你聽到什麼聲音?」
「沒怎麼!堵車,堵車,我有什麼辦法。」
「噢。沒怪你。後來,你怎麼過去的?」
「你又不想聽,算了。」
「你聲音怎麼這麼低?——後來,售票員沒辦法,還是找了一張新的五毛給她。那個女人把錢往口袋裡一塞,換了一個平靜一點的腔調,她說,其實沒什麼,大過節的。你們要是一上車就說清楚,沒錢過節,想跟我要五毛錢,我肯定二話不說就給你,但是不能這樣騙,對不對?她帶著勝利的微笑,我在想,這樣的女人也真是的,渾身就像長滿了刺一樣,渾身上下都長滿了漂亮的尖尖的刺,你手碰都碰不上去。售票員想說什麼,最終又沒說出口,鼻子里哼了一聲,把臉轉向車外。司機回頭說,這麼大姐你就少說兩句,你再說,我真要把車往江里開了。車裡的人頓時緊張恐慌起來,紛紛地指責那個年輕女人,誰也不想到江里去餵魚。但是她還是不住嘴,她說,量你也沒有這個膽,叫你往江里開,你都不敢,你就開一回讓我看看怎麼樣……」
「你聽我說嘛,事情還沒完呢……你那邊什麼聲音?啊?」
「你是想說,我是在和自己過不去是嗎?」
「但是,你剛才去哪兒啦?」
「沒事,沒事,去吃飯吧。」
「聽見了。」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我聽出來了。怎麼現在才打電話來,我一直在等著你電話呢。」
「最後,怎麼樣?」
當小丁終於找了一輛機動三輪趕到大橋南路時,廠車已經開走了。他每天都要過大橋趕到長江另一邊二三十裡外的工業區去上班,今天是上中班,也就是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這個城市主要的大企業都集中在那一帶,這樣安排可都是為了減少工業污染對市區居民生活的危害,至於各種各樣的工業廢氣對當地農民及農業種植的影響目前尚沒有能力加以考慮。機動三輪的車主是個滿臉黑鬍子的壯漢,他開口向小丁要十二塊錢。恍惚之中的小丁吃了一驚,他很後悔上車以前沒有和車主先講好價錢。我坐出租也最多這個價,但是卻要快得多。是啊,車主說,但是做我的這個車涼爽,還可以盡情瀏覽兩邊的風景。車主是一口當地話,所以越說越溜,最後被動的小丁不得不付了十塊錢才算了事。他的心情壞透了,早知如此,就該坐出租,那樣可能還能趕得上廠車。而現在小丁只能再花三塊五毛錢去乘中巴車趕到廠里去。他想找處公用電話達到廠里去請個假,今天就不去了,回家獃著,就像往常經常做的那樣。但是他答應了新婚妻子陳青好好上班的,一個三十齣頭的人啦,應該給人一點最起碼的安全感。小丁在路邊有點無所適從,他把夾克敞開,心臟這時莫名其妙地急劇地跳了一陣。他緊張地抬頭看看天空,此刻的太陽被一片雲遮住了,呈曖昧的銀白色。他想這也許是一個他永遠不會明白的預兆,每次他都這樣想,有些事情發生了,結束了,而他一無所知。當那陣心跳平息下來以後,他點上一支煙,打定了去上班的主意。
「沒事,今天沒事。我今天,沒趕上廠車,遲到了。」
「什麼問題?什麼問題?」
「沒有,我沒向她要。中巴車又開起來的時候,我看了一下時間,我已經遲到了,倒也不急啦。我注意到那個司機臉灰色很難看,沒精打採的,就像一隻閹雞,一句話也沒有。車裡很多人開始同情起車主來,所以車裡變得安靜下來……陳青,陳青,你好像哭了,是不是?」
「是沒什麼了不得,就扣點錢,但是你不能總是這樣。我要是你,就會去好好想一想,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你上班打那麼長時間的電話影響不好吧?」
「但是就是不過節,你也總是遲到。」
「什麼意思?要等十二點下班啊。」
「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但是你也要想一想,你碰到的問題,別人也一樣會碰到,為什麼每次總是你?好像這種事就專找你似的。」
「現在並不遲啊,才八點半,怎麼你睡了?」
「又怎麼了?」
「在聽,在聽。一個中年偏上的一點的老傢伙,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