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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高速公路

南方高速公路

作者:胡利奧·科塔薩爾
不知道是從對面的車道上還是從右外側的車堆里冒出來的一個外國人,有時也會湊到這邊來,而且帶來在焦灼不安的車隊里輾轉傳播但並不可信的某種說法。看到人們趕緊乒乒乓乓地打開車門對此大加議論的時候,外國佬對自己帶來的消息所產生的效果非常得意,然而,沒過多久,一聽見有人按喇叭或者有發動機起動的聲音,他就不得不匆匆繞過車輛朝自己的車子跑去,否則就理所當然地要激起公憤。就這樣,整個下午先後聽到了好幾種不同的說法。一說是,在科貝爾附近,一輛弗洛里德撞了一輛雙馬力,造成三人死亡和一個小孩受傷;又說是發生了連撞事故,先是一輛雷諾特運貨車撞了一輛裝滿英國遊客的奧斯丁,然後,一輛菲亞特1500又撞了那輛運貨車;還有一種說法是,一輛滿載乘飛機從哥本哈根來的遊客的大轎車翻了。工程師滿有把握地相信這一切全都是或者近乎于全都是胡說八道,儘管他知道,既然交通阻塞到了那種地步,可以肯定在科貝爾附近,也可能是在巴黎近郊,出現了嚴重的事態。阿里阿內車上的農民在蒙特羅那邊有一個莊園,對當地非常熟悉。有一個星期天,他們曾經遇到過交通被阻塞了五小時的事情,但是,相比之下,那簡直算不了什麼,因為這一次,偏向公路左側的太陽正把最後的金色光芒吐到每一輛汽車上,烤得金屬燙人,照得人睜不開眼睛,背後的樹影一直沒能退出視野,前方遠處隱約可見的景物始終不肯移近,人們無法真正感受到車隊在行進,儘管是極其緩慢,儘管是停停走走、突然煞閘,儘管是永遠只能掛頭擋、只能十分惱火地腳閘、手閘並用地再從頭擋退回到制動狀態並最後熄火,如此反覆,一而再,再而三。
任何人都不會對通過什麼辦法弄到食物和飲水感到大驚小怪。托努斯的主人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籌集資金並且想方設法在交易中撈到更大的便宜。福特-墨丘利和一輛波斯切每天夜裡都來兜售。托努斯的主人和工程師負責根據每個人的身體情況進行分配。ID上的老婦人在幾個女人的精心照料下居然奇迹般的活了下來,儘管是處在昏睡的狀態。博琉上的那位太太幾天前一直覺得噁心,並且經常昏厥,由於天氣變涼,現在已經好了,不僅如此,還在照顧那位體弱多病、性情又有點孤僻的尼姑方面給予了極大的幫助。年輕軍人的妻子和203上的女人負責照料兩個孩子;DKW上的推銷員,可能是為了消解對於王妃上的姑娘愛上了工程師而產生的煩惱吧,沒完沒了地給孩子們講著故事。到了夜裡,所有的人都沉入另外一種隱秘的生活里。汽車門有時會悄悄打開,放進或者入出一個瑟縮著的人影。誰都不會去看上別人一眼,人們全都變成了瞎子。裹在污穢的毯子下面,通過指甲長時間未經修剪過的雙手,在禁閉似的環境里和臟衣服的氣味中,也還有人能夠找到片刻的幸福。王妃上的姑娘沒有看錯:遠處確實出現了一座燈火輝煌的城市,車隊正一點兒一點兒地朝那兒移近。西姆卡上的一個小夥子每天下午都要爬到自己的車篷上面去,身上裹著汽車壁氈和綠色粗麻豈有此理的碎片,充當著嚴守崗位的瞭望哨。每當他對長時間地搜索著地平線而又一無所獲感到厭倦了的時候,就把目光轉到自己周圍那些不知看過多遍的汽車。他常常會不無醋意地發現王妃上的姑娘呆在404裏面:不是一個人正在撫摩著另一個人的脖子,就是剛剛接過吻後分開。這個小夥子和工程師已經成了朋友,於是,只是為了開開玩笑,他就大聲告訴他們要往前開車了。只見姑娘不得不匆匆離開404鑽進自己的車裡去,但是過不了多久,她就又回去到404裏面去尋找溫暖。西姆卡上的那個小夥子滿心希望能把另一片的某個姑娘勾引到自己的車裡來,然而,在那種饑寒交迫的情況下,這是連想也不要想的事情,更何況前面那一片和以托努斯的主人為首的這一片曾經為了一聽煉乳而鬧翻了,相互之間視為仇敵。除了跟福特-墨丘利及波斯切保持著正式的貿易關係外,他們同任何一片的人們都沒有任何交往。所以,西姆卡上的小夥子只好自嘆命運不濟,在飛雪的寒風逼使他哆哆嗦嗦地鑽進自己的汽車之前,只好忠於瞭望哨的職守。

天快亮時,他們也都困了。雖然東方已經泛白,他們還是想到車裡面去睡一會兒。托努斯的主人和男孩一起躺到了後座上,他的朋友和工程師在前座上休息了一會兒。工程師正睡得迷迷瞪瞪,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了人們喊叫的聲音。另一片的頭頭過來告訴他們說,三十多輛汽車往前的地方,因為有人想偷偷地煮點兒青菜,結果卻把一輛埃斯塔菲特給點著了。托努斯的主人一邊打趣著剛剛發生的那件事情,一邊走到每輛車子跟前打聽一下人們夜裡過得怎麼樣,其實大家全都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那天上午,車隊早早就開始動了起來。人們紛紛跑回自己的汽車,忙著收拾墊子和毛毯,但是,由於各處全都一樣,所以誰都不著急,也沒人按喇叭。到中午,車隊總共又朝前挪了五十多公尺,公路的右側遠遠地出現了一片樹林。大家開始羡慕起那些此刻可以走進樹林享受一下蔭涼的人們來。那裡說不定還會有一條小河,或者能找到一個自來水龍頭。王妃上的姑娘閉起眼睛,想象著清水從蓮蓬頭裡噴出來,順著自己的脖子、脊背和大腿流下的快意;正在斜著眼睛望著她的工程師,看見他的臉上掛著兩滴淚珠。
有那麼一次,工程師閑得發慌,於是決定利用一個停車時間特別長的機會到左側的車隊里去走了走。他越過王妃,遇上了一輛DKW,另外一輛雙馬力,一輛菲亞特600,最後在一輛德索托旁邊停下來,跟那位從華盛頓來的心焦火燎的遊客交流了感想。那個美國人必須在八點鐘趕到歌劇院。他幾乎不懂法語,You understand,my wife will awfully anxious,damn it,他們還議論了一些別的事情,這時候從DKW里下來了一個推銷員模樣的人。這人告訴他們,剛剛有人帶來消息說,一架流浪幼狐剛好跌到了高速公路上,死了好幾個人。流浪幼狐事件無意中給那位美國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由於聽到了一陣喇叭聲而急忙趕回自己的404的工程師對此也很重視。他在返回的途中順便把這一消息告訴給了托努斯上的那兩個人和203上的那對夫婦。在車隊又緩緩向前挪動了幾公尺的過程中,工程師又把這個消息詳詳細細地對王妃上的姑娘講了一遍(此刻,王妃落到404後邊一點兒,再過一會兒,404可能會落到王妃的後面去,但是,事實上,這十二排汽車是一起行動的,彷彿公路盡頭有一名看不見的警察在指揮著這些汽車齊頭並進,不許任何人搶先佔便宜)。流浪幼狐,小姐,是一架微型遊覽飛機。啊,它真想得出來,偏偏要找星期天下午摔到公路上。這種事情。至少在那些該死的汽車裡面不是那麼熱也好哇,公路右側的樹木無論如何也該向後移移位置啊,計程器的末尾數字怎麼就不鑽進那個小黑窟窿裏面去而要無休止地懸在半中間呢。
已經沒有人再去計算那一天或者那些天一共前進了多長的距離。王妃上的姑娘估計是八十到二百公尺;工程師沒有那麼樂觀,但卻喜歡跟自己的女鄰居無休止地討論這個問題,並且有意要把她攪糊塗,目的是把她從DKW的推銷員身邊吸引過來,因為那人正利用自己的職業手段百般對她討好。那天下午,負責照管弗洛里德的小夥子跑去告訴托努斯的主人說,有一輛福特-墨丘利高價賣水。托努斯的主人拒絕了,但是天傍黑的時候,一位尼姑跑去找工程read.99csw.com師討一口水,說是ID上那位由兩個尼姑和王妃上的姑娘輪流照顧著、一刻也不放開丈夫的手的老婦人難受得直哼哼。還剩有半升水,幾個女人把它全都給了那個老婦人和博琉上的太太。當天夜裡,托努斯的主人自己掏腰包買了兩升水。福特-墨丘利答應第二天再多弄一些來,不過價錢要加倍。
上述情景反覆了三四次之後,工程師決定不再下車,平心靜氣地等著警察想辦法解決問題。呆在汽車裡面,八月的燥熱使人更加難以忍受,因而也就越來越懶得動彈。到處都是汽油味兒。西姆卡里的小夥子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太陽照在汽車玻璃和鍍鉻邊角上,發出耀眼的反光。尤其讓人受不了的是那種困身車海的煩躁情緒。工程師的404在右車道左手第二排里,也就是說,他的右邊還有四排、左邊還有七排,但是,實際上他只能看清自己周圍的八輛汽車,並對上面的乘客了如指掌。除了西姆卡上那兩個讓人討厭的小夥子之外,他跟所有的人都交談過。在走走停停的過程中,人們就形勢問題進行了詳細的討論。普遍的印象是:在到達科貝爾和埃松之前,他們只能這麼一步一步地爬行或者更慢,但是,如果直升飛機和摩托警察能夠把擁塞的關鍵問題解決了,在科貝爾和儒雅西之間速度可能加快。誰都不懷疑在附近地區出了嚴重的交通事故,否則,這種慢得出奇的速度就沒法解釋。在此之前,只能克制著自己,忍受著炎熱,等待著罰款,眼望著公路,故意想出各種話題,朝前開三公尺,停下來,再開五公尺,發一句感慨或者默默地罵一聲娘。
天老也黑不下來,陽光照在路面和車篷上,晃得人們眼花繚亂直噁心。墨鏡,灑上花露水的頭巾,以及為了免受耀眼的反光和汽車每次起動所排出的廢氣之害而臨時想出來的防護措施,紛紛起用,不斷完善,成了人們談話和議論的題目。工程師再一次下車來活動一下腿腳,跟尼姑的雙馬力前面的那輛阿里阿內車裡的農民模樣的夫婦隨便閑扯了幾句。雙馬力後面是一輛大眾,車裡坐著一個軍人和一位姑娘,看樣子,他們剛結婚。工程師對外側第三排已經不感興趣,因為要到那兒去,必須冒險遠離自己的404。他的眼前呈現出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汽車:賓士、ID、4R、蘭西亞、司科達、莫里斯-米諾爾,應有盡有。左側對面的車道上的雷諾特、安格利亞、珀澤奧、波斯切、博爾沃,斑駁雜亂,一眼望不到邊。真是無聊極了。跟托努斯上的兩個男人閑談了一會兒,本打算再同駕駛卡拉維爾的那位孤僻的人交換一下感想,可是那人卻完全不理,工程師於是覺得最好還是回到自己的車上,去找王妃上的姑娘重新提起關於時間、距離和電影等老話題。
許那果真是座城市,不過晨霧瀰漫,能見度不超過二十公尺。有趣的是,那一天車隊確實推進出了不少,可能有二、三百米。這同電台剛剛講的情況是一致的(除了托努斯的主人必須隨時了解情況外,幾乎已經沒人再聽收音機了),廣播員還提到了交通隊和警察們的緊張工作。突然,兩位尼姑中的間的一個發起譫語來。她的同伴完全被嚇傻了,兩眼獃獃的望著她。王妃上的姑娘趕緊把香水瓶里的一點底子倒出來撣到她的太陽穴上。尼姑提到了阿爾馬熱東、祭九、冥罰。醫生過了好久才來,因為從中午就開始下雪,他不得不扒開汽車兩邊的積雪,趟出一條路。他為找不到鎮定的針劑而深深遺憾,只好建議把病人挪到採暖設備稍好一點兒的車裡去。托努斯的主人把尼姑請進了自己的汽車,他的兒子鑽進了卡拉維爾,剛好203的小女孩也在那兒。他們玩著汽車,高興異常,因為他們是唯一沒有挨餓的兩個人。那一整天和隨後的幾天里,大雪幾乎就沒有停過。車隊每次前進,都不得不臨時想辦法清除掉每輛汽車之間的厚厚積雪。
起初王妃牌汽車裡的姑娘還一個勁兒地計算著時間,儘管駕駛珀澤奧404的工程師卻已經覺得無所謂了。任何人隨時都可以看一眼自己的手錶,然而,對這些人來說,戴在手腕上的那個機械裝置和收音機里里傳來的「嗶嗶」聲全都具有了另外的含義,只代表著那些沒有愚蠢地選擇星期天下午從南方高速公路回巴黎的人所需要的時間,因為他們剛剛出了楓丹白露,就不得不加入車流,在兩條車道上各排起六條長龍(大家知道,星期日高速公路只供返回首都的車輛行駛)。工程師起動馬達,開了三米,再一次停下來,同右邊雙馬力里的兩個尼姑和左邊王妃里的姑娘扯幾句閑話;通過後視鏡看了看背後駕著卡拉維爾的那位面無血色的司機;不無諷剌意味地妒忌起珀澤奧203(緊跟在那位姑娘的王妃之後)里的那對像小鳥一樣無憂無慮的夫婦(他們正在逗弄著一個小女孩,說說笑笑,吃著奶酷);不時地還得忍受著自己的珀澤奧404前面那輛西姆卡里的兩個小青年的粗言惡詞;甚而至於利用停頓的機會下車走一走,不過不能走得太遠(因為沒法知道前面的車子會在什麼時候重新起動,於是就得趕緊跑回去,否則要激起一陣喇叭聲,並且引來一通臭罵),只是去到那位不停看表的姑娘的王妃前面的一輛托努斯跟前,同車上的兩個男人發上幾句牢騷、說上幾句氣話(車上的一個滿頭金髮的男孩,此時此刻地沉湎於讓自己的玩具汽車在托努斯的車座和后緣上盡情地賓士);看到前面的汽車沒有重新起動的跡象,於是就放大胆子再朝前走上一點兒,帶著幾分憐憫的心情望著宛如在西特隆那個紫色大澡盆里漂浮著的一對老夫婦:老頭兒疲憊不堪地把胳膊搭在方向盤上,老太婆正在認真然而卻沒有多大興緻地啃著一個蘋果。
除了前面講到的很少的幾次活動之外,可做的事情實在不多,因為時間由於在人們的記憶中一成不變而失去了意義。有一陣子,工程師想到應該從自己的日程表中把那一天勾掉不算,並且強忍著沒有笑出聲來。但是,後來看到那兩位尼姑、托努斯上的兩個男人和王妃上的姑娘在鐘點問題上產生了歧異,他又覺得應該計算得更準確一點兒。地方電台的節目已經全部播完,只有DKW上的推銷員的短波收間機還在一個勁兒地播送著股票交易所的新聞。凌晨三點鐘左右,人們彷彿默默地達成協議決定休息,直到天亮,車隊都沒再動過。西姆卡里的小夥子搬出氣墊床,放到了汽車旁邊;工程師放倒了404的前座靠背,並且提出要把車子讓給那兩位尼姑,但被拒絕了。工程師躺下睡一會兒之前,想到了王妃里的姑娘(此刻正安安靜靜地趴在方向盤上),因為自己覺得無所謂,就建議天亮之前同她換換汽車。姑娘沒有接受,聲稱她怎麼都能睡得很香。托努斯里的孩子哭了好一會兒,他躺在後座上,一定很熱。在尼姑們還在禱告的時候,工程師在車裡躺了下來,並且很快就睡著了,不過,他睡得很不踏實,最後滿頭大汗一驚而醒,一下子竟沒有弄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他舒展了一下身子,朦朧中發現外面有動靜,不少人影在汽車中間穿來穿去,並看見一個人朝公路邊走去。工程師猜到了原因,後來自己也下了車,悄悄地到路邊上去放鬆了一下。那兒既沒有密集的灌木叢,也沒有挺拔的大樹,只有一片黑茫茫的原野,不見一點兒星光,彷彿齊著形如一條白色帶子的碎石路面的邊緣聳立著一堵無形的大牆,陰截著那凝滯不動的汽車的長河。他差一點兒同阿里阿內上的農民撞地個滿懷,那人嘟嘟嚷嚷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在散發著熱氣的高速公路上一直瀰漫著濃重的汽油味兒,此刻還要加上人們那已經變得極壞了的情緒。工程師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汽車旁邊。王妃上的姑娘靠在方向盤上睡著了,一縷頭髮散落在眼睛的前面https://read.99csw.com。在鑽進自己的404之前,工程師滿有興緻地探察了姑娘那隱沒在黑暗之中的側影,並想象著她那輕輕吐著氣息的嘴唇。DKW的那個人默默吸著煙,也正在從對面的車道上欣賞著姑娘的睡容。
突然(此刻天色已經開始黑了下來,遠處的車頂呈現為淡紫色),一隻白色的大蝴蝶落到了王妃的擋風玻璃上。在它停息的那個短暫而優雅的瞬間,姑娘和工程師對它的翅膀讚嘆不已。他們無限惋惜地眼看著它飛走,越過托努斯和兩位老無夫婦的紫色ID,朝著從404的位置已經看不清楚的菲亞特600飛去,過了一會兒又回到西姆卡跟前。有人伸手去捉但沒有捉住,於是便跑到那兩位好像正在吃著什麼東西的農民的阿里阿內頂上悠閑地扇動著翅膀,最後在公路后側消失不見了。傍黑的時候,車隊破天荒第一次前進了較長的一段距離,差不多足有四十公尺。工程師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計程器,半個6字已經不見了,7字從上面吊下來,露出了個頭。幾乎所有的人都開著收音機,西姆卡里的兩個小夥子不僅開到了最大音量,而且還隨著扭擺舞曲的節奏,一邊大聲的哼著,一邊搖晃著身體,使整個汽車都跟著不停地抖動。兩位尼姑數著念珠;托努斯里的孩子臉貼在玻璃上睡著了,的里還攥著那輛玩具汽車。有一陣子(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好幾個外國人各自帶來了一些同先前那些已經被人忘掉了的一樣自相矛盾的消息。在公路上爆炸的不是一架流浪幼狐,而是由一位將軍的女兒駕駛的滑翔機。確實是一輛雷諾特撞了一輛奧斯丁,不過不是在儒雅西,而是在巴黎的城邊。有一個外國人對203的那對夫婦說,高速公路的碎石路面在伊格尼附近出現塌方,五輛汽車由於前輪駛進裂縫而翻掉了。這種天災的說法也傳到了工程師的耳朵里,不過他聳了聳肩膀,未加任何評論。後來,在回憶天黑以後人們已經能夠較為自由地呼吸時的情景時,他記得自己曾經從窗口伸出手臂敲過王妃的車廂,叫醒了由於不再關心什麼時候能夠再朝前移勸一點兒而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的姑娘。大概是半夜的時候,一位尼姑猜想他可能是餓了,怯生生地遞給他一塊火腿夾心麵包。工程師只是出於禮貌才接了過來(其實他覺得有點兒噁心),並請求充許他同王妃上的姑娘一起分享。姑娘不僅接過麵包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而且把她左鄰DKW里的推銷員遞給她的巧克力也吃掉了。很多人鑽出熱乎乎的汽車,因為又有好幾個小時沒有挪窩了。人們開始覺得口渴,車上帶的汽水、可口可樂、甚至連酒都已經全部喝光。最先受不了的是203里的小姑娘,於是那位軍人和工程師走出自己的汽車,同小姑娘的父親一起去找水。在西姆卡(在這裏彷彿收音機足以代替飲食)前面,工程師遇到了一輛博琉,裏面坐著位眼神焦躁不安的中年婦人。沒有,她沒有水,但是可以給孩子幾塊糖。ID里的老夫婦先商量了一下,然後老太太把手伸進包里掏出來了一聽果汁罐頭。工程師表示了謝意,問他們是否餓了,是否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老先生搖了搖頭,但他的妻子卻似乎默默地點了點頭。後來,王妃上的姑娘同工程師一起到左面的車隊里去徵集了一番,但沒敢走得太遠。他們弄到了一些餅乾,給ID里的老婦人送了去。恰在這時,急風暴雨似的響起了喇叭聲,他們趕緊加跑回到各自的車上。
整個上午,向前移動的距離極其有限,但卻足以使人產生當天下午可以打開通向巴黎的道路的希望。九點鐘的進修,一個外國人帶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塌陷的路段已經填平,交通很快就可以恢復正常。西姆卡上的那兩個小夥子重又打開了收音機,基中的一個還爬到車頂上又叫又唱。工程師卻覺得這個消息像前一天晚上的各種傳聞一樣令人難以置信。那個外國人只是乘人們高興之機,從阿里阿內上的那對夫婦手中要走了一個橘子。後來又有一個外國佬企圖來重演故伎,但是任何人都沒給他一點兒東西。天氣越來越熱,人們寧願躲在汽車時等待喜訊能夠得到證實。中午的時候,203里的小姑娘又哭了起來,王妃上的姑娘跑過去哄她玩,並且同那對夫婦交了朋友。203上的那一家人運氣不好;他們右邊卡拉維爾里的男人悶聲不響,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漠不關心;而左邊弗洛里德的司機一個勁兒地罵罵咧咧,好象交通阻塞完全是衝著他一個人去的。小姑娘又嚷起渴來,工程師靈機一動,想去找阿里阿內上的兩個農民談一談,他確信那輛車上備有大量的食品。他完全沒有料到,兩位農民倒很熱心。他們知道,在那種情況下,人們要互相幫助,而且還提出,如果有人能把那一片(女的舉起手來劃了一個圓圈,把周圍十來輛車全都包括了進去)組織一下,大家不受任何煩難就可以抵達巴黎。工程師不願意拋頭露面任指揮,於是就把托努斯上的兩個人叫來同阿里阿內里的那對夫婦一起商量。不大的功夫,他們逐個地徵求了每一個人的意見。大眾上的青年軍人當即表示贊同,203上的那對夫婦如數獻出了自己不多的儲備(王妃上的姑娘為小女孩找來了一杯石榴水,此刻那孩子還玩得十分高興)。托努斯的主人還去找了西姆卡上的兩個小夥子,並得到了他們的認可,雖然多少帶有幾分嘲諷的意思。卡拉維爾的那位面無血色的主人耶聳了聳肩膀,聲稱怎麼都行,他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認為最合適的方式行事。ID上的老夫婦和博琉上的太太明顯露出了高興的神情,彷彿他們覺得更加有了依靠。弗洛里德和DKW的主人未置可否;德索托上的美國人圓瞪著眼睛看著他們,說了句關於上帝的旨意的話。工程師對托努斯的兩位乘客有一種出自本能的信任,很容易就提出由他們當中出一個人負責指揮一切行動。眼下任何人都不缺吃的東西,但需要搞點兒水來,於是,頭頭(這是西姆卡上的小夥子對托努斯的主人的戲稱)就指派工程師、軍人和兩名小夥子中的一個到公路附近的地區去了解一下,看能不能拿食物換點兒飲料。顯然,具有指揮才能的托努斯的主人不是十分樂觀,按他的估計,最多需要籌措一天半的需用。尼姑們的雙馬力和兩位農民的阿里阿內上備有足夠維持到那個時候的食品,如果派出去的人能找回水來,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然而只有那位軍人帶回一軍用水壺水來,而且人家還以供應兩個人的食物為交換條件。工程師沒有找到一個可以提供飲水的人,但是也沒有白跑,帶回來了他們四周都在組織為解決同類問題的機構的消息,因為當他找到一輛阿爾法-羅米歐的主人之後,那人拒絕同他談論類似的事情,並讓他去找在同一排向後數引六輛車上的那一片的代表。後來,西姆卡上的小夥子回來了,但也沒有找到水。托努斯的主人估計,他們現有的飲水足夠保證兩個孩子、ID上的老婦人和其他女客的需用。工程師正在對王妃上的姑娘講述自己的那次周遊(當時是下午一點,炎熱的太陽把人們全都困在自己的汽車裡),但是姑娘卻作個手勢打斷了他,並且對他指了指西姆卡。工程師兩步就竄到了那輛汽車跟前,一把拽住那個正舉著水壺懶洋洋地坐在座位上大口喝水的小夥子的胳膊。那壺水是他偷藏在衣服裏面弄回來的。小夥子面露怒容,工程師毫不示弱,把他的胳膊攥得更緊。那個小夥子的同伴下了車,朝工程師撲了過去。工程師後退了兩步,幾乎是帶著惋惜的神情等著他再一次衝過來。那個軍人已經趕了過去,尼姑們的喊叫聲驚動了托努斯的主人和他的同伴。托努斯的主人問清了情況,走到拿水壺的小夥子跟前,狠狠扇了他兩個耳光。小夥子帶著哭腔叫嚷著不服氣,而他的同伴卻只https://read.99csw.com是嘟嘟嚷嚷,但沒敢介入。工程師奪過水壺遞給了托努斯的主人。這時候響起了喇叭聲,每個人都朝自己的汽車跑去,然而,仍是一場空喜歡,車隊前進了還不到五公尺。
颳風下雨的季節到了,人們的情緒愈加低落,物質供應也變得更為困難,但是天氣不再那麼冷了。接著,白天就已經溫暖和煦、陽光明媚,人們又可以走下汽車,互相攀談,並且和附近各片重修舊好。各片的頭頭們一起分析了形勢,最後也同前面那片取得了諒解除。福特-墨丘利突然失蹤,人們對此議論了很久,但是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波斯切照舊前來,並控制了黑市。飲水和罐頭從來沒有完全斷絕過,不過資金越來越少,托努斯的主人和工程師正在為真的到了沒錢給波斯切的那一天可怎麼辦發愁。曾以議論過搞一次突然襲擊,把那傢伙抓起來,逼關他供出那些東西的來源,但是,那幾天剛巧車隊前進的速度較快,各位頭頭寧願等等再說,以免由於錯誤的決定而冒險把事情徹底弄糟。工程師幾乎已經心甘情願對一切全都採取漠然處之的態度了,但是,王妃上的姑娘的羞怯告白卻使他一時間手足無措。然而,他很憶就清醒了,知道那是無法避免的事情,再說,讓她給自己生個兒子,簡直就跟每天夜裡分配食物和悄悄地到公路邊上去走一趟一樣,順理成章,天經地義。ID上的老婦人的去世也沒有使任何人感到震驚。只是又得趁著夜裡忙活一陣,並且還要陪伴和安慰那位不肯承認現實的丈夫。前面的兩片打起架來,托努斯的主人不是不出面仲裁,勉強解決了糾紛。隨時都可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沒有辦法預先做出安排。最重要的事情居然發生在人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刻;最微不足道的人竟會最先看到了光明。
白天人們也開始感到有點兒冷了,已經沒有再肯把外衣脫下來。王妃上的姑娘和兩個尼姑清點了可用來防寒的衣物的數目。人們偶然在汽車裡或者衣箱里找到了為數不多的幾件毛線衫,另外再加上毯子、一件風雨衣和一件薄大衣。擬定了一個需要優先照顧的人的名單,把這些防寒衣物進行了分配。缺水的問題又一次提了出來,托努斯的主人指派工程師等三個人去找當地人聯繫。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當地的排外情緒竟是那麼嚴重。只要有人從公路上跨下一步,立刻就會遭到從四面八方投來的石塊的襲擊。半夜三更的時候,居然有人將一把大釤鐮扔到了DKW的車頂上,最後落到了王妃的旁邊。推銷員嚇得面無血色,躲在車裡,一動也沒敢動。但是,德索托上的那個美國人(他不屬於這一片,但人們都非常喜歡他那無憂無慮的性格和爽朗的笑聲)立即跑了過來,揮起鐮刀,用盡全身的力氣,使勁兒朝田野里扔去,同時還破口大罵。然而,托努斯的主人卻認為此刻不該再加劇敵對情緒,說不定還有可能再派人出去找一趟水。
雙馬力里的兩位尼姑必須在八點鐘之前趕到米利拉福雷,因為她們為廚房拉著一筐蔬菜。珀澤奧203上的夫婦非常關心不要錯過九點半鍾的電視遊戲節目。王妃的女司機對工程師說過,她對早一點兒還是晚一點到巴黎倒是不怎麼在乎,只是對這種情況不滿,強迫成千上萬的人像駱駝隊一樣前進實在太不像話。根據工程師的估算,在剛剛過去的幾個鐘點裏面(當時大概快到五點鐘了,但炎熱卻把人們折磨得實在受不了),他們可能前進了五十公尺,然而,牽著手拿玩具汽車的孩子過來閑聊的那位托努斯上的乘客,卻不無嘲諷意味地指了指一棵獨立路旁的法國梧桐,王妃上的姑娘記得,在那麼長的時間里(究竟多長已經不值得看表去進行毫無意義地計算了),那棵梧桐(如果不是栗子樹的話)一直跟自己的汽車保持在一條線上。
剛剛走到ID跟前去的托努斯的主人又掉轉頭來,叫那些較為年輕的婦女趕快去照顧一下覺得不適的老婦人。後面第三片的頭頭轄下有一醫生,那位軍人立刻跑去叫了來。工程師一直就在冷眼看著西姆卡上那兩個努力求得人們諒解自己的惡劣行為的小夥子,此刻覺得給他們一個機會的時候到了。兩個小夥子用帳篷布把404的窗戶擋了起來,於是這個卧鋪車廂就變成了一外急救站,使老婦人可以在一個相比之下較為幽暗的地方休息休息。老婦人的丈夫在她的身邊躺了下來,一直攥著她的手,人們讓醫生留下來陪著他們。整個下午,工程師沒著沒落,在這輛車跟前呆一會兒,再到那輛車旁邊轉一轉,太陽實在熱得不行的時候,就鑽進托努斯裏面躲一躲。只有三次他不得不跑回自己的車裡(兩位老人彷彿睡著了),以便使它能夠和整個車隊一起朝前移動一小段距離。直到天黑他們也沒能到達樹林的跟前。
很難把人們召集起來進行討論,因為天氣是那麼冷,除非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離開汽車。電瓶里的電量已經不多,不可能老把暖氣開著。托努斯的主人決定,兩輛設備最好的車,在必要情況下,要留給病人使用。人們用毯子緊緊裹住身體(西姆卡上的兩個小夥子把自己汽車裡的壁氈撕下來做成背心和帽子,別人已經開始學起他們的樣子來),盡量少開車門,以便保持裏面的溫度。在一個非常嚴寒的夜裡,工程師聽到了王妃上的姑娘的哽咽和哭聲。他不聲不響地一點兒一點兒打開車門,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摸到了姑娘那滿是淚水的臉蛋兒。姑娘沒作任何推託,跟著工程師到了404上。工程師幫她在座席上躺好,並把唯一的一條毯子蓋到了她的身上,然後又把風雨衣加了上去。這輛救護車裡面更是漆黑一片,因為窗戶全都用帆布遮了起來。有進修,工程師還要把那兩塊遮陽到析放下來,再把襯衣和毛線衫掛上去,使汽車同外面完全隔絕。快天亮的時候,姑娘悄悄告訴工程師,自己在開始哭以前,彷彿覺得看見右前方有城市的燈火。
①英語,意為「你明白,我妻子一定非常著急,真見鬼。」
當姑娘轉身來看工程師的時候,驚奇地發現404已經落後得更多了。工程師微微一笑,意思是讓姑娘放心,與此同時猛地加快了車速,但是他不得不又立刻煞住,因為差一點就撞到了西姆卡。工程師使勁兒地按了按喇叭,西姆卡上的小夥子通過後視鏡看了他一眼,作出了無可奈何的樣子,並且用左手指了指和自己的車子緊緊貼在一起的博琉。王妃已經領先三公尺,和西姆卡并行,從後面趕上來的203上的小女孩衝著工程師揮動著手臂,並把自己的布娃娃舉給她看。右邊出現的紅車使工程師一愣,尼姑的雙馬力和年輕軍人的大眾全都不見了蹤影,代之而來的是一輛從未見過的雪弗萊,幾乎是緊接著,雪弗萊就又趕到前面去了,隨後是一輛蘭西亞和一輛雷諾特8。左邊跟404齊頭並進的是一輛正在一點兒一點兒超過它的ID,但是在正式被一輛403取代之前,404還能夠看見在前面遮住了王妃的203。原來同在一片的車子已經國散,不再構成為一個集體。托努斯可能在前面二十公尺的地方,它的事面緊跟著王妃。與此同時,左面的第三排已經落後,因為工程師沒有看到推銷員的DKW,映入他的眼帘的卻是一輛西特隆或珀澤奧的黑色的運貨車。所有的汽車全都掛著三擋,趕前或者落後完全取決於每輛車所在的那一排的速度。公路兩旁的樹木和偶爾出現在夜霧包圍之中的房屋迅速地向後移動著。很快每輛車都學著前一輛的樣子亮起了尾部的紅燈,夜幕驟然降臨了。不時地可以聽到喇叭聲,計速器的指針越升越高,有的排以七十五公里的速度在前進,也有的是六十五或者六十。工程師本來還希望藉助于各排行車速度的變換最後趕上王妃,但是他終於逐漸明白那是不可能九九藏書的事情了,因為原來在一起的那些車子已經不可挽回地四散,陌路之人的朝夕共處、司空見慣了的瑣碎事務、在托努斯上面召開的緊急會議、幽靜的黎明時分的王妃上的姑娘的愛撫、對玩具汽車著了迷的孩子們的笑聲、尼姑捋著念珠的神態都已成為過去。當西姆卡亮起煞車燈的時候,工程師滿懷著荒唐的希望之情減了車速,剛剛拉了閘,他就跳下車朝前面跑去。除了西姆卡的博琉之外(後面是卡拉維爾,不過與他無關),他連一輛認識的汽車也沒有找到,一些從未見過的面孔以驚奇或者漠然的神情從各式各樣的窗口裡面望著他。又響起了喇叭聲,工程師不得不趕回自己的汽車。西姆卡上的小夥子對他作了一個友好的表示,彷彿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並且指了指巴黎的方向,示意他不要泄氣。車隊重又起動了,在開始的幾分鐘里行進得很慢,然後整個高速公路就很徹底地暢通無阻了。404的左手邊出現了一輛托努斯,剎那間,工程師覺得人們重又聚到了一起,秩序井然,可以齊頭並進。然而,這一輛托努斯是綠色的,駕駛盤後面坐著一位帶著茶鏡、眼睛凝視前方的女人。只好跟著車隊朝前駛去,機械也採取同周圍的車輛同樣的速度,別的什麼都不要再想了。他的皮夾克可能留在了年輕軍人的大眾上了。他剛開始幾天讀過的那本小說還在托努斯的主人的手裡。一個幾乎空了的薰衣草香精的瓶子可能還在兩個又尼姑的雙馬力上。而他自己卻不時地要伸出右手去摸一摸放在身邊的那隻長長毛絨的小狗熊,這是王妃上的姑娘送給他的信物。最為荒唐的是,他念念不忘九點半鍾要分配食物,念念不忘自己還得去看護那些生了病的人、同托努斯的主人和阿里阿內上的那個農民一起研究一下形勢;然後是沉沉的黑夜,王妃上的姑娘會悄悄地鑽進自己的車裡,面對著天上的繁星或烏雲,享受生活的樂趣,對,只能是這樣,這一切不可能一去不再復返。說不定年輕軍人弄到了一點眼下極短缺的飲水;不管怎麼樣,還有波斯切呢,只要照價付錢就行。紅十字旗在收音機的天線桿上狂飄亂舞,汽車正以八十公里的時速朝著越來越亮的燈火飛奔,然而,誰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那樣著急,誰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混變在陌生的車隊里連夜疾馳,事實上,人閃之間毫不了解,大家全都凝視著前方,一個心眼地凝視著前方。
站在西姆卡的頂上,性情活潑的瞭望哨彷彿覺得遠處地平線發生了變化(當時正值黃昏,陽光平射過來,暗淡而微弱),五百公尺、三百公尺、二百五十公尺開外,正在出現不可思議的情況。小夥子衝著404喊了起來,工程師對王妃上的姑娘嘀咕了點什麼,姑娘立即回到了自己的車上。這時候托努斯的主人、年輕軍人和那位農民也都跑了過來,小夥子站在車頂上,用著指著前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自己的話,就像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果真是事實一般。公路上開始騷動起來,那是一種彷彿剛剛從永難終結的昏睡中醒來開始試驗自己的力量、雖然沉重但卻不可遏止的遷徙運動。托努斯的主人大聲吩咐人們立即回到自己的車上去。博琉、ID、菲亞特600和德索托同時起動了。現在雙馬力、托努斯、西姆卡和阿里阿內也開始活動起來。西姆卡上的小夥子猶如自己取得了什麼非凡的成就一般,得意揚揚地轉身望了404一眼,並且對也已開始緩緩行進的404、王妃、兩位尼姑的雙馬力和DKW揮了揮手臂。然而,問題在於需要知道這種情況能夠持續多長時間。在404和王妃還保持并行狀態的時候,工程師幾乎像履行例行公事一樣向姑娘講出了自己的疑問,並且對她微微一笑,讓她不要泄氣。緊跟著,大眾、卡拉維爾、203和弗洛里德也緩緩起動了。車子先以頭擋的速度開了一段距離,隨後掛上了二擋,雖然不像以往那樣必須煞車,但似乎也不可能再快了。人們把腳牢牢地蹬在加速踏板上,期望著能夠進入三擋。工程師伸出左臂想要抓住王妃上的姑娘的手,結果卻只是碰到了她的指尖。工程師想到姑娘的臉上露出了懷著某種希望的微笑,於是心中想到:他們就要到巴黎了,他們將洗個澡,一起找個地方,到他家或者她家去洗澡、吃飯,沒完沒了地洗、吃飽喝足,然後是傢具,一個布置有傢具的卧室,一個衛生間,還有可以好好刮刮臉用的皂膏,外加廁所,吃飯、上廁所、睡大覺,巴黎意味著一個廁所、兩條床單和順著胸脯和大腿流下來的熱水,也不能沒有指甲剪、白葡萄酒,接吻之前先要喝點白葡萄酒,光天化日之下鑽進乾淨的被窩相互之間真正了解一下之前先要讓自己的身上帶有薰衣草香精和花露水的氣味,然後再去洗澡,不過這次只是為了好玩,相愛、洗澡、喝水、理髮,上廁所,撫摩被單,躲在被單下面互相撫摩,浸在肥皂泡沫和洗澡水裡相愛,還得刷牙,然後再去考慮有什麼事情要干,再去考慮兒子和其他各種問題,再去考慮未來,這一切都將變為現實,只要別停下來,只要車隊繼續行進,哪怕還掛不上三擋,哪怕是還得這樣以二擋的速度行進,但是要行進。404的前保險杠撞了西姆卡的車身,工程師坐在座位上向後仰了仰身子,但是,突然發覺車隊的速度加快了,自己也可以加快速度而不必擔心撞著西姆卡,西姆卡已經開始加速,但是並不有撞著博琉的危險,背後的卡拉維爾跟了上來,所有的車子都是越開越快,完全可以掛上第三擋而不使發動機受到損害,拉杆令人難以置信地掛到了三擋,車子在平穩的前進,而且速度越來越快,工程師感動而迷惑地望了望左側,想要找到王妃上的姑娘的眼睛。由於車速不斷加快,各排車子理所當然不可能齊頭並進,王妃已經領先一公尺,工程師只能看到姑娘的後腦勺和側影。
凌晨兩點左右氣溫陡然下降,那些有毯子的人慶幸自己可以用毯子裹住身體。由於天亮以前車隊不會再動(這是從夜幕下一動不動的車海的氣氛中感覺出來的),工程師和托努斯的主人一起坐下來,一邊吸著煙,一邊同阿里阿內上的農民及那位軍人聊起天來。托努斯的主人的估計已經與實際不符,工程師坦率地指出了這一點。天亮以後,必須想辦法再弄到一些食物和飲水。那位軍人去找來了附近幾片的頭頭們(他們同樣沒有睡覺),大家一起討論了這個問題。他們盡量壓低聲音,以免吵醒已經入了的女人們。這些頭頭們又找了更遠一點的各片的代表,範圍擴大到了八十到一百輛汽車。大家的結論是各處的情況都大同小異。那位農民很熟悉當地的情況,於是建議天亮以後每片派兩三人到附近的農莊里去買點兒糧食,與此同時,由托努斯的主人負責指派適當的人來照料那些出征的人們的汽車。主意不錯,在與會者中間籌集資金也沒有遇到任何困難。當場決定派那位農民、年輕軍人和托努斯的主人的朋友一起前往,讓他們帶上所有能夠收集到的口袋、網兜和水壺。其他各片的頭頭們分別回去組織類似的徵購隊。天亮以後,向女人們講清了形勢,併為保證車隊能夠照常前進做了必要的安排。王妃上的姑娘告訴工程師,老婦人的病已經好了,而且執意要回到自己的ID上去。八點鐘時,醫生又來看過,認為那對老夫婦完全可以回自己的車子。儘管如此,托努斯的主人還是決定404永遠做為急救車使用。西姆卡上的兩個小夥子別出心裁地做了一面紅十字旗插到了天線桿上。已經有好一會兒了,人們寧願儘可能少地走出自己的汽車。氣溫在繼續下降,中午竟下起了瓢潑大雨,一道道閃電照亮著遠處的天空。那位農民的妻子趕緊用漏斗往一個塑料罐里接雨水,西姆卡上的兩個小夥子覺得這種做法倒是很有意思。工程師趴在方向盤上,旁邊放著一本打開了的書,但是卻九-九-藏-書沒有心思去讀。他望著眼前的情景,心裏卻在琢磨著出去採購的人怎麼耽擱了這麼久還不回來。過了一陣,托努斯的主人悄悄把他叫到了自己的車上,告訴他說:計劃已經破產。托努斯的主人的朋友提供了細節:那些農莊有的荒廢了,沒有荒廢的卻援引私買法,拒絕向他們出售任何東西,因為懷疑他們是稅務檢查員,藉機試探。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弄到了少量的水和一點兒食物。這些東西很可能是那個軍人偷來的,因為他笑呵呵的,不願意細說。顯然,如果不解決阻塞的問題,他們是維持不了多久的。另外,他們現有的食物對兩個孩子和那位老婦人又是很不合適的。四點半鍾的時候,過來看望病人的醫生流露出不耐煩和已經疲倦了的神情,並且告訴托努斯的主人說,在他所在的那片和附近所有的各片情況全都一樣。電台報導過已經採取了疏通高速公路的緊急措施,但是除了傍黑時見到一架直升飛機一掠而過之外,根本看不出別的任何跡象。與此同時,氣溫越來越低,人們彷彿在期待前夜幕儘快降臨,以便用毯子裹住身體,在睡眠中再打發掉幾個鐘點。工程師坐在自己的汽車上聽著王妃上的姑娘同DKW上的推銷員之間的談話,那人正在給姑娘講故事,引逗她強作笑臉。工程師突然看見了博琉上那位幾乎從未離開過自己的汽車的太太,於是立即走過去,問她是否有什麼事情,但是,她只是想打聽一下有沒有進一步的消息,並且跟兩位尼姑聊了起來。到了傍晚的時候,一種無名的煩惱壓在人們的心頭,他們只希望能夠趕快睡上一覺,而對那些自相矛盾或者毫無根據的消息完全失去了興趣。托努斯的主人的朋友悄悄來找工程師、年輕的軍人和203的主人。托努斯的主人告訴他們說,弗洛里德上那傢伙已經溜掉了。先是西姆卡上的一個小夥子發現那輛車空了,過了一會兒之後,由於沒事可干,就開始到處找了起來。沒人對弗洛里德的胖主人有多少了解,那傢伙儘管頭一天比任何人吵鬧得都厲害,但後來卻像卡拉維爾的駕駛員一樣悶聲不響。到了清晨五點鐘的時候,已經完全可以斷定弗洛里德(西姆卡上的兩個小夥子開玩笑地這樣稱呼那個胖子)丟下了裝著襯衫和內衣的箱子,只拎著一個手提包逃走了。於是托努斯的主人就指派西姆卡上的一個小夥子負責不讓那輛無主汽車妨礙整個車隊的行動。那個趁著黑夜逃跑的事件對所有的人都多少產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影響,人們都在問,四周都是荒野,弗洛里德究竟能夠逃到什麼地方去呢?彷彿那天夜裡註定要發生一連串的重大事件。工程師躺在404平展的座席上,朦朧中聽到了一聲呻|吟。他猜想一定是年輕的軍人和他的老婆在乾著什麼事情,不過,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又是在那樣的情況下面,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後來他又仔細想了想,並且揭開了遮住後窗玻璃的帆布。藉著稀疏的星光,他看到了一米半之外的卡拉維爾的擋風玻璃和一張幾乎貼在一玻璃上的、微微向旁邊歪著的、正在抽搐的人臉。工程師趕緊找來了托努斯的主人,年輕軍人立刻跑去叫醫生。那人服毒自殺了,他用鉛筆在記事本上寫下的字句足以證明,另外還找到了一封寫給一位名字叫做什麼伊維蒂、在維埃宗離棄了他的女人的信。幸虧人們已經習慣於躲在汽車裡睡覺(夜裡很冷,沒人願意留在外面),而且很少有誰會注意那些穿過車隊悄悄溜到路邊去解手的人。托努斯的主人召集了一次緊急會議,醫生同意了他的建議。如果把屍體遺棄到公路邊上,至少也要使後來過來的人看到了傷心;把它扔到田野裏面去,又會激起當地居民的強烈反對,因為他們早在前一天夜裡就對另一片的一個出去尋找食物的小夥子進行這恐嚇和攻擊。阿里阿內上的農民和DKW上的推銷員帶有足以把卡拉維爾的行李箱密封起來的器具。他們開始動手之後,王妃上的姑娘湊了過去,她緊緊地抓著工程師的胳膊直打哆嗦。工程師對她悄悄地講了事情的經過,使她安靜下來之後,把她送回到自己的車裡。托努斯的主人帶著大家把屍體塞進了行李箱,年輕的軍人用手電筒照著亮,推銷員用膠帶和膠水把行李箱密封了起來。鑒於203的女人會開車,托努斯的主人就決定讓她的丈夫來管卡拉維爾,因為這輛車剛好在203的右側。這樣一來,天亮之後,203上的小女孩發現爸爸又有了一輛汽車,於是就一連幾個鐘點在兩輛車上跑上跑下,還把一部分玩具搬進了卡拉維爾。
中午時分,太陽比前一天還要厲害,兩個尼姑中的一個摘下了頭巾,她的同伴在她的太陽穴上抹上了花露水。女人們一時間想出了許多具有慈善性質的活動。她們逐一拜訪了每一輛汽車,幫忙照看起孩子來,以便讓那引起男人們能夠更加自由一些。沒人發半句牢騷,但人們的笑臉卻是硬裝出來的。他們老是重複著同樣的言詞,並用輕言細語來掩飾內心的懷疑情緒。對工程師和王妃上的姑娘來說,最讓人無法忍受的事情莫過於渾身臭汗、髒得不行。他們對那對從鄉下來的夫婦能夠毫不理會自己腋下的狐臭味深為佩服,那兩個人並且常來找他們聊天或者轉述某一條剛剛聽來的新聞。傍晚的時候,工程師突然朝後視鏡里瞄了一眼,像每次一樣,他又看見了卡拉維爾里那位男子漢人緊繃著的蒼白面孔。那人和弗洛里德的胖司機一樣,對周圍的任何活動都不聞不問。工程師覺得那人的臉更瘦了,所以就懷疑他是否生了病。可是後來,工程師去找那位軍人及其妻子閑扯的時候,有機會就近看了看那傢伙,並且確信他沒有生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如果一定要想找個說法的話,不妨稱之為「孤僻」。又過了一陣,大眾上的軍人告訴工程師說,他妻子對那個悶聲不響、一刻不離方向盤、彷彿睜著眼睛睡覺的人有點兒害怕。於是出現各種種樣的臆測,因為人們不得不想方設法來應付這種無所事事的局面。托努斯和203上的兩個孩子已經成了朋友,一會兒吵翻,一會兒和好;他們的父母也不時地互相拜訪拜訪。王妃上的姑娘隔一段時間就去詢問一次ID上的老婦人和博琉上的那位太太的身體情況。傍晚時分,突然颳起了一陣帶雨意的大風,太陽也被西方天空的烏雲所遮沒。人們露出了快意,總算可以涼爽一點兒了。開始落了幾個雨點,剛巧車隊也像出了奇迹一般居然差不多一下子推進了將近一百公尺。一道閃電劃破了遠方的天空,空氣變得更加熱了。大氣層的電荷達到了極高的程度,托努斯的主人出於本能(工程師對此暗暗佩服不已),直到天黑都沒有驚動大家,就好像擔心人們會過分勞累或者中暑似的。八點鐘的時候,女人們出來分配了食物。在此之前,大家已把阿里阿內變成了總倉庫,讓兩位尼姑的雙馬力作為後備儲藏室。托努斯的主人親自去找附近四、五片的頭頭們談了談,然後,在那位軍人和203的主人的幫助下,給那幾片送去了一大堆食物,弄回來了更多的水和一點兒酒。大家決定讓西姆卡上的兩個小夥子把橡皮床讓給ID上的老婦人和博琉上的太太;王妃上的姑娘給她們送去了兩條蘇格蘭毛毯;工程師戲稱自己的汽車是「卧鋪車廂」,並且表示願意把它讓給任何需要的人。出於他的意料之外,王妃上的姑娘居然沒有客氣,當夜就跟兩位尼姑中的一個分享了404的平展座席;另外一位尼姑去到203上,跟那個女孩及其母親同睡,而車子的主人只好裹上一條毯子躺到路上去過夜了。工程師沒有困意,於是就和托努斯的主人有其同伴一起擲色子打發時光,阿里阿內上的那個農民也湊過去玩了一陣。他們還一邊喝著那位農民早晨交到托努斯的主人手裡的燒酒,一邊談論了政治。夜色不錯,涼爽宜人,從雲縫中還露出了幾顆星星。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