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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變色龍聽的音樂

給變色龍聽的音樂

作者:杜魯門·卡波特
她傾側了一下滿是銀絲的頭。「不,你不相信。可我會給你證明我的話。」
「出不了什麼事兒。我們可不是凶暴的民族。」
「我一直在想。他上我這兒來赴過一次晚宴。德爾蘭太太帶他來的。那天晚上斯諾登勛爵也在這兒。跟他一起愛的還有他的叔父,就是在馬提尼克箭鏃了所有那些港資的那位英國人——」
「這實在無關緊要啦。」
「不。我想鬼寧願吃飛蛾。」
「我們也覺得很奇怪。馬提尼克是加勒比海這一帶唯一不受蚊子侵擾的島子,可也沒有誰可以解釋為什麼沒有蚊子。」
能使人鎮靜,但也使人不安。那麼黑黝黝的,你往裡瞧得越久,它就不再是黑色的了,而是變成一種很古怪的淺藍色,變成引向秘密的幻境的門檻;像愛麗絲一樣,我感到我正處於通過一面鏡子出發遠航的邊緣,這樣的遠航我是否願意啟程,我猶豫不決。
「不。」
「往常,」她說,「碰到狂歡節的日子,王平久離開這個島。真叫人受不了。那種喧鬧,那種臭味。」
「我已經察覺到了這一點;我還感到奇怪來著。」
「是這兒的?是馬提尼克的?」
「也許是夜晚的飛蛾把他們都吃光了。」
現在她凝視著我。「Et maintenant?C'est vrai?」
「Alors。我說過,這兒什麼都靠進口。我們這兒甚至自己都不種蔬菜。本地人太懶啦。」一隻蜂鳥飛到平台,漫不經心的在空中保持著平衡。「可我們的海味卻是出眾的。」
①法語:現在怎麼樣?這不是真的吧?
她笑出了聲。「要不就是那些鬼把他們吃了。」
這會兒,那面黑鏡子一直擱在我的膝上,我的眼睛又一次窺探它的深處。我們的激|情總是把我們帶向奇異之境,總是緊緊的驅趕著我們,把我們不想要的夢,不受歡迎的命運強加給我們。
「您似乎是個旅行家,可是問什麼沒有早一點上這兒來觀光呢?」
「我不太懂得。他們為什麼要用這種鏡子?」
我們剛才那隻蜂鳥飛走了。我們遠遠地聽到加勒比海國家特有的鋼鐵油桶鼓組成的樂隊聲,鈴鼓聲,醉漢合唱的歌聲「Ce soir,ce soir danserons sans chemise,sans pantaloons」,音樂聲、歌聲提醒我們這是馬克替你的狂歡周。
「苦艾酒?Uppeu?」
「也是也不是。它們比加勒比群島不論哪兒的飯館都好,可是價錢太貴啦。」
我對這一點沒有引起任何聯想,但我也不問她,因為她已經接下去說了:「何況,在馬提尼克生活tres cher。在巴黎買一個肥皂五個法郎,在這兒要花十個法郎。樣樣東西都比原價貴一倍,因為樣樣東西都靠進口。要是那些惹是生非的認真的得了手,馬提尼克從法國獨立了,那它也就完了。馬提尼克沒有法國的津貼就沒法生存下去。我們乾脆就毀了。Alors,我們有些人就有那種嚴肅的表情。可總的來說,你覺得這兒的人使你著迷嗎?」九九藏書
「也是也不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大的龍蝦。簡直像是鯨魚:史前的生物。我要了一份,可是淡而無味,像吃白堊似的,而且老得嚼不動,整整一份都浪費了。正像加利福尼亞的水果:中看不中吃。」她微笑著,但是不快地:「我向你表示歉意」——我深悔我不該這樣信后雌黃,而且我意識到我有失禮貌。
「不是。是港口裡的一條船上下來的來年各個葡萄牙水手。他在一家酒店碰見了他們。當時他在這兒正寫一部歌劇,他租了一所房子。他把他們帶到了家裡——」
「上馬提尼克來嗎?唔,我感到有點不太願意。我有一個好朋友是在這兒給人謀殺的。」
「人們必須記住,這兒直到1848年才廢除奴隸制。」
這麼說著,她寬寬的走進她那涼快的加勒比式的大客廳,一間陰翳的房間,天花板上懸著幾架徐徐轉動的風扇,她在一架音調和諧的鋼琴前擺好姿勢。我仍舊坐在陽台上,但是我能看到她,這位漂亮的年長女人,多種不同血統的產物。她開始彈奏一直莫扎特的奏鳴曲。
⑤一杯淡酒。
我從遠處聽到她的聲音——像煙霧般輕淡,寧靜而又有教養:「這麼說,你有一個朋友在這裏給人謀殺了,是嗎?」
變色龍終於聚攏過來了,足足有十二隻,十二隻還多,它們多是綠色的,也有些是鮮紅色的,淺紫色的。它們撩過平台,蹦進了客廳,一群敏感的、凝神靜聽彈奏樂曲的聽眾。接著,演奏停止了,因為我的女主人突然站起來,在地板上頓腳,於是那群變色龍四散逃逸,像從一顆爆炸的星星迸濺出來的火星似的。
「我決不勸任何人去參觀那個地方。那個老頭子,就是那裡的管理人,簡直是個話匣子!他講法語、英語、德語,可我說不上到底哪種語言他說的更糟。真是個叫人膩煩的人。好像人家遠遠的到那兒去還不夠累人似的。」
「不。要是我看到他們在海地的田野里工作,捕捉咖啡樹上的蟲子,我不會介意。」
「馬克·布列茲坦因。」
「是啊,我當然相信你的話。」
⑥檸檬汁。
「我的祖母是在新奧爾良出生的。」
「女人。我看到了一些非常美的女人。柔順、溫婉、那麼儀態萬方;骨骼長得像貓兒那樣纖巧。而且還有一種牧人的敢作敢為得神氣。」
「怎麼搞的九*九*藏*書?」
「可是麥克布雷德到底是成功了。」
「你的朋友,那位作曲家?」
「是的,可他們在汽車頂上活蹦亂跳。簡直要把車子都踩壞了。車頂成了跳桑巴舞的地板了。可是我們不能把車子扔下不管,因為生怕這樣他們就會幹脆把車子全給毀啦。所以我那個最冷靜的朋友,鮑勃·麥克布雷德就自告奮勇的當場把輪胎換上。問題是他穿了一身雪白的亞麻布新裝,而他又不想糟蹋那套新衣服。」
「挺舒適的旅館。只是有點兒亂鬨哄的,因為他們在準備開一個娛樂場。掌管娛樂場的那個人叫雪萊·濟慈。起先我以為是開玩笑,課那恰巧真是他的名字。」
「要是他沒換成,我就不知道我還能不能上您這兒來叨擾您的款待了。」
「遺憾。要是能稱呼你表弟倒是挺有趣的。Alors,克洛蒂·波拉特告訴我,您這是第一次上馬提尼克來。」
「果然是這樣。可這似乎太奇怪了。」她微微一笑。「是啊。這個島子整個兒就漂浮在奇怪之中。這座房子就鬧鬼。很多鬼魂住在這兒。他們可不是在暗地裡出現。有些鬼在中午光天化日之下出現,你簡直可以說是莽撞無禮。」
夫人樂了:「Oui,Oui,那些小孩子都穿得像紅鬼。這是幾百年前的傳統。」
「克洛蒂·波拉特?」
「是的,他是一個很有天才的人。以為音樂家。一位作曲家。」
她從一隻炫目的祖母綠細頸玻璃瓶給我斟苦艾酒;「這麼說也許我們還是親戚呢。我祖母娘家姓杜芳特。她叫埃羅艾特·杜芳特。」
「那是塞內加爾人的血統。我們這兒有很多塞內加爾人。可是男人呢——你不覺得他們那麼吸引人嗎?」
「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們搶走了他的東西,二胺后狠狠揍他,把他打死了。真可怕,是一場叫人毛骨悚然的悲劇。」
「是奧利弗·梅塞爾。」
⑦今晚,今晚我們跳舞,不|穿襯衫,不|穿褲子。
「給那些游泳的人。那些圍在游泳池邊的外國小姐太太上身一|絲|不|掛,下身穿得很少。在你們的國家他們容許這樣嗎?實際上是赤身裸體的女人在人們面前炫耀自己?」
「他的名字叫馬克·布列茲坦因。」
「這在海地也是常見的,那兒鬼魂常常在大白天出來逛盪。有一間我看見一群鬼在佩蒂翁維爾附近的一塊地里幹活來著。他們在給咖啡樹捉害蟲。」
「這樣,他就把衣服脫掉了。很聰明的辦法。」
②法語:是的,是的。
「啊,我記起來啦——那個寫歌劇的男人;是猶太人。他蓄著一副八字鬍子。」
「一點兒。謝謝您。」
計劃這次來馬提尼克觀光的時候原來包括三個旅伴,我不知道我們的遊覽會恰九-九-藏-書巧碰上狂歡節;作為一個新奧爾良人,像這樣的事情我可是經歷得多啦。然而,馬提尼克這樣的狂歡節確是驚人的富有生氣,出乎自然而且生動,好像煙火製造廠里包紮了一顆炸彈似的。「我們都挺喜愛這兒的狂歡節,我跟我的朋友們。昨天晚上我們以上了一群在街上行進的奇妙的人們:五十個男人撐了黑布傘,戴了高高的黑絲禮帽,身上塗了發著磷光的骷髏我喜歡那些戴了金箔假髮,臉上貼滿金屬小圓片的老太太。而那些男人都穿著他們妻子的白色的結婚長袍!還有數不清的孩子舉著蠟燭,閃閃發光像螢火蟲似的。實際上我們差一點兒遭殃。我們從旅館里借了一輛汽車,就像我們上法蘭西堡來的時候一樣,正當我們從人山人海中間爬行穿過的時候一隻輪胎爆裂了,我們頓時給手舉乾草的小紅鬼團團圍住了——」
她認為這些都是事實,繼續說道:「Oui.Oui.海地人讓死人幹活。他們在這方面是出了名的。咱們可就讓死者自己被上去。或者讓他們自己快樂去。海地人都挺粗魯。克里奧爾人也是這樣。在哪兒,你不能上海濱去游泳,鯊魚可嚇人啦。還有他們那兒的蚊子:長得那麼大,有那麼大胆!在我們馬提尼克這兒,根本沒有蚊子。一隻都沒有。」
④非常昂貴。
「我同意你的看法。男人並不吸引人。跟我們女人相比,他們似乎對什麼都漠不相關,沒有性格:vin ordinaire。你知道,馬提尼克是一個母族制社會。只要出於這種狀況,比方說,像因對那樣,那麼,男人就算不上什麼了。我看這會兒你在瞧我那面黑鏡子。」
從鏡子的惡魔似的光亮中抬起視線,我看到我的女主人暫時有從平台回到了她那間陰翳的大客廳。一組鋼琴的和鉉迴響著,接著是另一組和鉉。夫人在漫不經心地彈弄著同一支曲調。頃刻間,那些音樂愛好者匯聚攏過來了,鮮紅的、綠色的、淺紫的變色龍,這群聽眾在陶土平台的地板上排列成行,好似一種書寫的音符樂譜。一幅莫扎特音樂的鑲嵌圖案畫。
「對的,飛蛾也許是更適合鬼吃的飼料。要是我是個惡鬼,我吃什麼東西都願意,可就不願意吃蚊子。要不給您的杯子里再加點兒冰?或者加一點苦艾酒?」
「它原先是,」她解釋說,「高更的。當然,你知道他在波利尼西亞群島定居以前,曾經在這裏住過,畫過畫。那就是他的黑鏡子。這些玩意兒是上世紀的藝術家中間很常見的一種製品。梵高曾經用過這種鏡子。雷諾阿也用過。」
「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們當時出境危險。那只是——呃,感到有趣。」
③那末、所以、咯等語氣詞。九九藏書
「嚴肅。正是這樣,在飯店裡,在大街上,甚至在海濱,人們都有那樣嚴峻的表情。他們彷彿滿腦子心事。像俄國人那樣。」
註釋:
「克洛蒂和雅克·波拉特。前天晚上您在總督的宴會上見過他們。」
我記起來了:他是一個高高的長得很英俊的人,法屬蓋亞那和馬提尼克(包括魔鬼島在內)的上訴法院的第一任院長。「是啊,波拉特夫婦。他們有八個孩子。他非常偏愛死刑。」
「苦艾酒。在我們家鄉喝不到苦艾酒。即使在新奧爾良也沒有。」
三隻綠色的變色龍相互追逐著爬過陽台,一隻停留在婦人的腳邊,顫動著叉環的舌尖,她解釋說:「這是變色龍,是很了不起的動物。他們能變換顏色。紅的,黃的,灰的,粉紅的,淺紫的。你可知道它們好非常喜歡音樂嗎?」她用美麗的黑眼珠望著我,「你不想信我的話?」
「埃羅艾特?真的嗎?非常美的名字。我知道在新奧爾良有兩家姓杜芳特。我跟這兩家都沒有親戚關係。」
這天下午她就告訴了我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她的花園怎麼一到夜晚就飛滿了大飛蛾。她的汽車司機,一個形狀尊嚴的人(就是他駕著一輛深綠色梅西迪斯轎車把我送到她家來的),原來就是從魔鬼島逃出來的一個毒害妻子的罪犯。她描述了一個高高坐落在北方山中的村子,那裡居住的儘是楊白頭(醫學上稱「白化病患者」,皮膚蒼白,頭髮疏而白)。「那些眼睛粉紅的小人兒,渾身白得像白堊。偶爾你能在法蘭西堡的街上看到幾個。」
「這至少是挺有趣的事。你瞧著麥克布雷德,他原是個挺嚴肅的人,身上脫得只剩下三角褲,在懺悔日狂熱的紛亂包圍之中設法更換一個輪胎,小紅鬼又用乾草叉向他戳著。還算運氣,乾草叉是紙做的。」
「是的。」
夫人那雙可愛的眼睛顯得有一點兒不像原先那麼友好了。她發飆了一個慢條斯理的聲明:「謀殺是這兒難得發生的事情。我們不是一個凶暴的民族。嚴肅但並不凶暴。」
「為了恢復他們的視力。使他們對色彩,對色調變化的反應得到復甦。他們畫了一段時間以後,他們的眼睛疲勞了,他們就盯著這種黑黝黝的鏡子瞧一陣子,讓自己休息一下。正好像在筵席上,美食家總要在一道又一道精美的菜肴中間,為了使他們的胃口重新蘇醒起來,喝一點兒sorbet de citron一樣。」她從桌子上把那本嵌著鏡子的小書拿起來遞給我。「每當我的眼睛給陽光刺得難受的時候,我就常常使用這面鏡子。它具有鎮靜作用。」
「一個美國人?」
「我的祖母也是新奧爾良人。」
「一次被舉行的事件。」黑鏡子在嘲笑我,你為什麼這麼說?那不是一次事件。
九-九-藏-書「可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至少有時五年了。也許還要多些。我知道你現在下榻在那家叫『戰鬥』的新旅館里。你覺得那兒怎麼樣?」

我是瞧那面黑鏡子。我的眼睛情不自禁就要往那兒看——違背我自己的意願給吸引到那面鏡子上去,就像有時眼睛給一台沒有調好的電視忽隱忽現的圖像吸引著一樣。那面鏡子就具有令人頭暈目眩的力量。所以,我準備不厭其煩地把它描寫一番——採用那些法國「先鋒派」小說家的手法,他媽呢決意摒棄敘述、人物和結構,而限制襲擊用整頁整頁的章節詳細描寫一個事物的輪廓,一個孤立的運動的寫作技巧:如描寫一道牆,一道白色的牆壁和一隻迂迴飛舞逸過牆去的蒼蠅。就是這樣:夫人的客廳里的那件東西是一面黑色的鏡子。它有七英寸長六英寸闊。鑲在一隻陳舊的黑皮匣子里,匣子形狀像一本書。這時匣子確實在桌子上打開著,彷彿是一本讓人把玩瀏覽的精裝書;可是你既沒有可讀也沒有可看的東西,只見到你自己那副神秘的面容隱入它那無盡的深處,它那黑魅魅的重重迴廊之前,從黑鏡的鏡面投射出來。
「Oui,Oui,那是我的丈夫還在世。我丈夫的耳朵很能欣賞音樂。他青你的朋友演奏鋼琴。他彈了幾支德國歌曲。」她現在站立著,來回踱步,我發現她的體態多麼優美,從那身寶寶的鑲著花邊的巴黎款式的綠色服裝里隱隱約約現出身軀的黑影,看來那麼優雅。「我還記得這一點,不過已經記不起他是怎麼死的了。是誰殺死他的?」
那隻蜂鳥又飛回來了。
「上星期我在你家那家旅館吃過午餐。在俯視游泳池的平台上。我簡直給嚇楞了。」
「我們昨天跑去爛了約瑟芬女王誕生的房子。」
「真該這樣。我也不認為我們這兒應該放任不管。可是,當然啦,我們得罪不起這些旅遊客人。你悠然了我們這兒的旅遊勝地了嗎?」
「可是我們的警方抓住了那兩個水手。他們受到了審判,判了刑,押到蓋亞那的鑒於,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關在那兒。我可以問科波拉。他會知道的。畢竟他是上訴法院的第一任院長哪。」
「馬塞爾·普魯斯特在『圍巾』飯店幹活呢,在漁村夏愛爾歇的那家供應海鮮的小餐館。馬塞爾是那兒的一個跑堂。你對我們這兒的餐館是不是已經感到失望了?」
她身材修長而苗條,也許有七十歲了,滿頭銀髮,衣飾入時,臉色不黑也不白,是一抹淡淡的像甜酒似的金黃色。她是馬提尼克的一個貴族,住在法蘭西堡,但在巴黎還有一套公寓。我們這時正坐在她那所房子前面的平台上,這是一棟選場、優雅的房子,看起來像是用木條構築的,使我想起新奧爾良那些古老的房屋。我們喝了少許苦艾酒的冰鎮的薄荷茶。
「兩個水手。」
「可不是像在旅館游泳池那麼公開的場合。」